我饮过三江之水,都是那样的温柔。
我出生在渭河岸边,和道教上清派茅山宗开派祖师份属同乡。故老相传,汉元帝初年,咸阳有个茅氏三兄弟,去往江苏的茅山采药炼丹,济世救民。后来得遇隐士陶弘景,秘授仙法,因此成道,并在茅山开设山门,成为一派。这个传说,令小时候的我无比神往。烧铅打汞,调和龙虎这些,仿佛和我正在头疼的化学课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一边是实验科学的严谨,强调数据的可复制,结论的可验证。另一边是天机不可泄露,汝可用心揣摩。所谓法不传六耳,就连菩提祖师也是背着众人,夜半传道,成全了悟空。这等说来,好玩意大概是不轻易示人的,等闲之辈也是无缘得见的。我也想遇仙,而不是化学老师。那时节的我,每每望见公园里下棋的大爷,往往把他们想象成降临的神仙,和渭水垂钓的太公同属道门。我就凑上去,道一声老神仙,弟子志心朝礼。而换来的就七个字,小屁孩,一边玩去。由此,我的灵根被淹没于万丈红尘当中,肉身也不可脱拔而出。
及至考中,去往长安求学。告别了渭水,来到了好一座繁华部州,竟一点也不比那茅山差。无怪乎孟郊能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而他那昔日的龌龊,确乎是不堪回首。今朝呢,终于可以放荡思无涯啦。八水绕长安,四年思无涯。及至毕业,一纸文书,我打起背包,来到了汉江。
闲暇之余,我漫步在江边,胡思乱想。记得古希腊有个逍遥学派,一边散步一边聊天,学问藉此精进。比起正襟危坐,殿堂折辩,效果竟出奇的好。大概人在彻底放松的时候,性灵可以得到片刻纾解,创造力才被深度激活,搞出来的玩意才能称得上高级。这一点,我有点发言权。因为我自认为的一些好点子,大多是在遛弯时,马桶上想到的。但是我并不逍遥,就像茅山不如句曲山那样听起来更有诗意。汉江啊,汉江。我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呐。那一江水呢,哪里顾得上我,只管流去,无日无夜。爱它的人,和恨它的人,以及投江的人,乃至匆匆而过的人,在汉江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江水说,汝等既可濯缨,亦可濯足,我都无所谓,一边玩去吧。
现在呢,我在泾水岸边。
因着泾河龙王和袁天罡的赌赛,这里成了西游的肇始。我来此地,亦取西游之意。想取的经,既不是无字天书,也不是有字真经。而是求那心的安定,灵山的解放。唐代的悟空禅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嵯峨山上修禅悟道,后人为了纪念他,起造砖塔。后来人的我,望着这座塔楼,胡思乱想,神游物外。现在想来,出自咸阳的上清派茅氏兄弟,和全真教重阳祖师,这些神仙般的人物,很早就在我的心里种下了根。而那位扫除八荒,定都咸阳的帝王,我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对于伟大的人和事,我都有种莫名的敬畏和却步。所羡慕的,也并非泰山封禅和封狼居胥,却是案头书卷,粗茶淡饭。因为,我晓得,我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人。我的祖辈很平凡,父辈很平凡,我也很平凡。至于我的后辈,不出所料,亦很平凡。想通此处关节,心头骤然一松,浑身畅快无比。
照理说,做伟大的事,当伟大的人,比起做神仙的难度,总是要低一些,还不算很离谱。古往今来,有例可循的大人物很多,有例可考的仙人们,能证实或证伪么?能验证且复制么?当然是不能够的。如果你说能办到,那我就要报警啦。大家当然不相信这世间,真有悟空此等神奇造物,但会在和猴哥的共情中,得到独属自己的慰藉。透过文字,大家同样能感受到大圣闹天宫的畅快,这难道不算神奇么?
悟空的神话,是实验室里得不出的精密数据,是无法复制的终极浪漫。倘若吴承恩不浪漫,肯定创造不了悟空,也写不出天地不全,何况经文的话来。同样地,类似《八十七神仙卷》这些好玩意,终究也是搞不出来的。真正的浪漫,是晓得有些故事,于现实世界里根本不会发生,仍愿意去描摹它,演绎它,这大概也是小说,诗歌,戏剧等艺术存在的价值吧。
水当然是凛冽的,也可以是温柔的。假如有一天你须涉水而过,如果骑的是白马,可能会妨主。如果是泥马,说不定也能渡江。倘若你既没有白马骑,也没有泥马骑,更没有艄公来渡你,亦不必懊恼。我的建议是,大不了,绕着它走嘛,总归是能够过河的。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嘛。这话,是一个路边下棋的老头和我悄悄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