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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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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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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浴师

                                    

万小遥 

金旦蹲在院子里,把消毒后的充气浴缸折叠好,放进归置箱中。当他起身拽下晾衣竿上的浴巾时,就见休年假在家的房东姜子芽,像一条白色经幡飘了过来。金旦边叠浴巾边问她是不是找自己有事。

“明天就是交房租的日子,别忘了。”姜子芽手里拿着一包医用口罩,拍打着金旦的肩。

“知道、知道。”金旦脸上堆起人畜无害的笑。

“知道更要做到。”姜子芽把口罩朝金旦手里一塞,身子一扭进了101室。

火烈鸟般的大长腿……就在金旦还想琢磨一些词儿形容姜子芽的身材时,客户周姨打来电话,她老伴需要洗浴。金旦是一名助浴师,这是文雅的称呼,大白话就是给失能老人洗澡。

周姨的老伴因脑梗半身不遂已卧床十余年,儿子一家定居美国,出不了力但出钱大方,请保姆来照顾二老,但来一个被周大爷骂走一个,不走就打,水杯、茶壶、枕头等等,只要是他手能够得着、拿得动的东西就朝保姆砸,周姨拦都拦不住。几次三番后,周大爷名声在外,没有家政人员再上门。好在周姨身体还算硬朗,一日三餐能勉强照顾老伴,但洗澡就成了难题,她抱不动周大爷,每次只能拧条毛巾帮他擦一擦。时间一长,周大爷身上的味道就重了,周姨不顾老伴的强烈反对,每个月都要请金旦到家里给他洗浴一次。

金旦朝102室喊了一声:“爸,来活了,龙泽小区的周家要洗浴。”102和101是同一个单元门对门的两套二居室,都是姜子芽父母的房产,他们自己住一套,另外一套租给了金旦,外面的大院子共用。

助浴师是一种看似没有技术含量,只需要力气的职业。但一个人无法完成,金旦在原搭档兼女友陈琳觉得这个工作没有钱途和他分手,一时又没有招聘到合适的员工时,就把父亲金山从老家接来搭把手。

金山拎着工具箱出门时,金旦已进了驾驶室。

“要是让村里人知道,咱爷俩在北京城给人洗澡,他们会笑得下巴脱臼,你妈妈的头会低到裤腰。”金山坐进副驾驶室,使劲拽起安全带,嘴里也没有闲着。

“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和妈妈就告诫我有毒的东西莫吃,犯法的事莫做,帮失能老人洗澡是犯法的事吗?”金旦打了一把方向盘,拐向小区西门,又提醒父亲进周家门之前,要戴上口罩。

金山脖子一梗,喘气就粗了几分,“在村里,我可是告诉大家你在中关村上班,没有人知道你混在五环外的回龙观!”

金旦见父亲有些气恼,后悔自己刚才话重了,他带着歉意解释,“回天社区”(回龙观、天通苑)是亚洲最大的社区、常住人口接近九十万,有很多失独老人需要照顾,不愁没有客户。助浴师的工作不用求人,不用跑关系,不用在黄金地段租办公室,起步不需要大笔资金支持,毕业就能就业,这种工作特别适合像他这样,没有经济基础的年轻人。

金山没有再唠叨,“儿大不由爷”他懂,何况金旦没有躺平,毕业后没有跟家里要一分钱。

金旦抱着归置箱刚进周家大门,迎面飞来一只不锈钢茶杯,他下意识地一偏头躲过,没料到茶杯不偏不倚地砸在身后的父亲额头上,吃痛的金山一趔趄,手上拎着的工具箱掉在地上,里面的剪刀、指甲钳,各种型号的修脚刀撒落一地。

“有刀,他们要杀人!救命啊!”轮椅上的周大爷挥舞着双手狂喊。

“金师傅爷儿俩是我请来给你洗澡的,不是坏人。”周姨双手轻轻拍着老伴的双肩,侧过头向金家父子道歉。

金旦放下归置箱,心疼地伸手揉父亲的额头。金山一把挡开他的手,自己皮糙肉厚,杯子砸了一下就像蚊子叮了一口,不碍事。

周大爷的暴脾气金旦是见识过的,他蹲在周大爷的轮椅前,语气温和地说:“大爷,我是助浴师金旦。”

“金旦?给老子滚蛋!”周大爷各种国骂出口,不带重复。

金旦笑笑,起身,从归置箱里拿出充气浴缸用充气泵充气,再把一根拇指般粗细的软管,接到卫生间的热水器上。周家卫生间面积小,放不下浴缸,老人需要泡澡,充气浴缸只能放在客厅。

金山额头被水杯砸了的地方鼓起一个紫色的包,他接过周姨拿来的红花油,随便擦了擦就忙起来,先在浴缸四周垫上毛巾,再用温度计测量水温。客厅空间大水容易冷,他又去卫生间调高热水器的温度。

这个当口,金旦已在周姨的帮助下,脱掉了周大爷的上衣,脱裤子时,一股异味熏得他屏住呼吸,好在戴着口罩,不用担心瞬间失控的表情伤害到周姨。

周大爷脸涨得通红,咒骂声却没有停下来,他越是挣扎,下身的污物越是蹭得到处都是,导致不能直接放进浴缸洗浴。

金旦抱起周大爷的上身,金山抬着他的双腿,两人合力把他放在软托上。小心翼翼地抬到卫生间后,金山在后面扶着老人,金旦拿起水龙头,冲洗干净老人的下身。冲干净后,父子俩又把周大爷抬回客厅,测量血压抱进浴缸,让他半躺在浴缸中支起的硬托上,头靠在垫了一条毛巾的缸沿。

周大爷的嘴一分钟也没有闲着,把金旦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后,又开始骂在美国定居的儿子,同时双手拍打着水,溅得金旦父子一身。周姨在一边不停安抚他,但周大爷狂躁起来,精力远胜于一个小伙子。金山只好扶住他的双肩,防止他挣扎时整个身子滑进水中。

洗头、洗脸、脖子,前胸后背,胳肢窝……金旦手法轻柔,一寸一寸往下洗、搓。

“流氓!”周大爷突然一口痰啐在金旦额头。

金旦搓洗他私密处的手没有停下,直到搓洗到他的膝盖弯时才松了口气,接过周姨递来的纸巾擦干净额头。

“小金师傅要不给你搓洗,你的裆部就烂了。”周姨向金旦道歉后,俯身在周大爷耳边解释,语气不急不恼,就像在哄淘气的孙子。

“你是坏人,每天逼我服药,想害死我,我要报警!”周大爷双手掬起一捧水洒向老伴。

“等你洗完澡,我帮你报警。”周姨没有躲避,依旧从从容容,任由水淋湿衣襟。

金旦对周姨极为敬重,他从事助浴师三年,服务过数百位客户,像周姨这样十几年如一日,对失能老伴关爱如初的,不到三个。

搓洗完周大爷的脚丫子后,金旦用浴巾包好他的上身,和父亲一起把他抬到床上早已铺好的防水垫上,细细地擦干他的头发,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时候,周大爷终于安静下来。

金旦在给周大爷修剪指甲时,客厅里的金山已放掉浴缸的水、气,在卫生间冲洗干净,折叠好放进归置箱中,再用拖布拖干客厅地面的水渍。父子俩分工合作,配合良好。

 

付费时周姨多给了一百块,金旦拒收,坚持明码实价。周姨解释这钱是给金山买水果表示歉意的,他额头上的那个包是周大爷的错,自己作为监护人也有责任。

周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金旦知道如果再拒绝就是矫情,他建议周姨把周大爷送到专业的医院去治疗,也许情绪能得到舒缓。

“送过,老伴不配合,医院也担心他出意外,每次治疗几天就催我接回家。再说,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他在医院我还担心呢。”周姨眼里亮了一下,脸上漾起浅浅的,隐隐的红晕。

金旦心里一暖,有的老夫老妻,精神上已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即使一方因生病变得不堪,另一方也竭尽全力守护,不离不弃。

回家的车上,金山摸了摸额头上的包,直言助浴师这碗饭不好吃。

“周大爷退休前是单位的一把手,退休后脑梗导致瘫痪在床,巨大的心理落差下,又患上双重人格障碍。”金旦解释。

“这样啊,看来但凡是脖子上顶个人脑壳的,都不容易。”金山叹息一声。

“爸,晚上我陪你喝一杯。”金旦咧开嘴。

“酒不酒的不重要,你要是给你妈找个儿媳妇,我们家就万事足,不用喝小酒走路也带风,你看大春和蔡君山。”金山瞥了一眼专注开车的儿子,咽下了后半句话。

当然,他咽下的话金旦已不止听过十次,大春、蔡君山两人都是金旦的发小,两人都已结婚生子,父亲反复唠叨这件事不是糊涂、健忘,金旦知道他九曲十八弯的肠子里,埋着的那些小钩钩。

如果放弃助浴师这个行当,即使是去送快递、外卖,陈琳也不会离开我,也许我们现在结婚了也有了小跟班。金旦每每这样想时,下嘴唇就会被牙齿咬出血,他知道在少部分人眼里,助浴师的工作不体面,但能让失能的老人们体面、有尊严,这样的工作就值得做。

 

 

金旦刚把车停在院子门口,就有业务电话打进来,听了对方的诉求后,他婉拒,解释以前的女同事离职了,现在只有两个大老爷们,给失能的女性老人洗澡不合适,让对方等几天,招聘到女同事就去。

“洗浴都需要提前预约,怎么今天这么急?”金山解开安全带下车,问了一嘴。

“电话是老客户李奶奶代替她的邻居打来的,那位邻居需要洗澡。以前陈琳和我搭档时给李奶奶洗过,她不知道现在没有女助浴师,以为还接女客户的活呢。”金旦下车打开院子门,从车里搬出归置箱。

“在村里,我们羡慕城里老人有退休金,退休后吃喝不愁,现在看来,他们也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金山揉了揉额头,从口袋里摸出红花油擦了擦。这是刚才出周家门时,周姨强行塞给他的。

“钱在失能者手里,是失能的。”金旦话音刚落,电话又响了,还是李奶奶,她带着哭腔请求金旦给自己的邻居洗浴,“最后一次。”

李奶奶挂了电话,金旦拿着手机的手还半举在空中,“最后一次”这四个字像四枚连珠冰弹击中他的骨髓,刺骨的寒意瞬间冻透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挨骂了?”金山拎着工具箱,准备进门时见金旦没有跟上,回身问。

金旦的手垂了下来,径直冲到101室门口,大力敲打。

“错了,我们住102。”金山刚开口提醒金旦,101室的门就开了,姜子芽一脸困惑地看向父子俩。

“帮我一个忙!”金旦一把拽住姜子芽的手,把她拖出门。

“请人帮忙还这么硬气?”姜子芽挣扎着。

“上车,我再跟你解释。”金旦把姜子芽塞进副驾驶座位,给她系上安全带。

金山见状,明白金旦要做什么,心里觉得他有些鲁莽,拒绝女客户就是了,也不差这一单,现在强行拉上人家姑娘,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再说到了客户家里,她要是拒绝给老人洗澡,到时候尴尬的恐怕还是自己。

车驶出小区后,金旦才把刚才被动接单的事告诉了姜子芽,特别强调了那四个字。

“这么重要的事你明说呀,好像我是个不讲理的野蛮人。”姜子芽恼怒起来。

“直接开口担心你拒绝,我一时又找不到女同伴,只要借用你,放心,今天这一单的费用都给你。”金旦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重点是钱吗?哎呀,我穿着拖鞋呢,还是一只,右脚上那只肯定是你暴力拖拽时,掉在院子里。”姜子芽下意识地伸手去开车门。

金旦出手比她更快,一把拽住她往怀里一拉,“你想制造命案?”

姜子芽后知后觉,坐直身子。

金旦降低车速后告诉姜子芽,如果不嫌弃,等会儿下车自己的鞋可以给她穿,大几码不要紧,反正进客户家时要套上鞋套,到时候套两层,里面一层系紧一些,走路就不会往下掉。

姜子芽不置可否,身子朝椅背上一靠。后排的金山从包里掏出两双鞋套,从侧面递给她:“小姜,这事是金旦不对,只顾着不能让客户失望,没有考虑你的感受。”

“金叔,我从来没有给别人洗过澡,何况是一位老人,我担心下手没有轻重,客户会不满意,给你们造成负面影响。”姜子芽知道这事与金山无关,是金旦的主意,她从放在车前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裹在光着的右脚板上,再套上三只鞋套,另外一只套在左脚上,牢牢系紧以免走路露出破绽。

“到客户家里后,你只需要给她洗澡,力度要比给自己搓洗轻一些,动作要慢一些,其他事情我们爷儿俩做。”金旦诚恳地保证。

 

客户家里,除了李奶奶外,还要居委会张主任。

“小金啊,你可来了。”李奶奶一把抓住金旦的手,“我老姐妹黄瑛一辈子爱干净,清醒时,多次提到希望泡个热水澡,自己想帮她洗,可没有力气,也担心她在洗澡的过程中撑不住,她又没有家人,连远房亲戚都没有。”

金旦点头,请她带自己去看看老人。

卧室里,老人的身体被一床薄被子盖住,只露出一张清瘦的脸,听见脚步声,她眼皮动了动,半晌才睁开一条缝。

“黄瑛呀,洗澡的师傅来了,你放心,会按照你的要求在温水里多泡一会儿,会搓干净你身上的泥,会给你剪指甲,会给你换上干净的衣服。”李奶奶俯身对床上的老人说完,视线转向姜子芽。

“奶奶,我是小姜,今天和金师傅一起给你洗澡。”姜子芽心里没底,但给人的感觉是底气十足。

黄瑛的视线缓缓落在姜子芽身上,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金旦测量黄瑛的血压,发现远远低于正常值,降到90mmHg/60mmHg这也证实了李奶奶在电话里那句话不是夸张。根据经验,老人出现这种情况不适宜洗澡,而是应该立马送到医院抢救。

接着,他轻轻揭开黄瑛脚部的被子查看,发现老人的双脚脚踝以下已全部青紫、浮肿。金旦明白,老人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

李奶奶看出了金旦的犹豫,解释道:“黄瑛昨天坚持要出院回家泡个热水澡,说她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

金旦眼里一热,俯身轻轻抱起老人,狭小的客厅里,金山已在浴缸里放好温水,支好了硬托。

金旦双臂进入水里,抱着老人绵软的上半身,姜子芽在老人腹部位置盖上一条浴巾后,示意金山去卫生间稍微吊高一点水温,再给浴缸里加一些热水。

姜子芽开始给黄瑛搓洗身体,黄瑛缓缓闭上眼,脸颊上的皮肤舒展开来,有隐隐的笑意。

“脖子后面、胳肢窝、大腿根部、膝盖弯里、脚趾之间、脚后跟这些地方,要多搓几下,动作要轻,避免指甲划伤奶奶,要掌控好力度。”金旦轻声提醒姜子芽。

姜子芽点头,就这一会儿,她已体会到助浴师工作的不容易。洗澡谁不会呢?正常人一般在六岁左右就能独立洗澡,可要给老人洗,特别是给失能的、几乎没有生命体征的老人洗,是极为费劲的事。

 洗完后,金旦又抱起老人送到卧室的床上。姜子芽擦干老人的头发,准备给她穿衣服时,李奶奶递给姜子芽一个小锦盒,里面是一瓶香水、一支唇膏、一管指甲油,都是黄瑛平常喜欢的,她请姜子芽把香水喷一点在黄瑛的脖子、手腕等部位。老人一生讲究,她说过洗最后一次澡时,一定要给她喷点香水在身上、衣服上,她要美美的,香香的。唇膏也要涂抹,她喜欢红唇,指甲油更不能少,十个指头都要涂,一个也不能含糊。

洗浴还兼顾化妆,这事金旦在车上没有交代过,姜子芽用求助的眼神转向他。

金旦也没有经历过,以前女性客户从没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但面对床上那个柔弱得像初生婴儿般的老人,他郑重地朝姜子芽点点头。

姜子芽很快调整好状态,俯身告诉黄瑛:“奶奶,我现在给你抹唇膏,是你喜欢的那支玫红,温润明亮,奶奶的品位不比我们年轻人差呀。”

“奶奶,我现在给你涂指甲油,放心哦,十个指头都会涂上。”姜子芽的动作不专业,但态度认真,抹完指甲油后,她才直起腰,轻轻吐了口气。

金旦的心放了下来,姜子芽协助他完美完成了洗浴任务。

客厅里,李奶奶递给金旦一个超出收费标准的红包,这也是黄瑛清醒时安排的给助浴师的报酬。金旦坦然收下,这是对职业的尊重,也是对老人的尊重。

收工回家。在院子门口,最先下车的姜子芽,发现了掉在地上的那只拖鞋,她捡起来狠狠砸向刚推开驾驶室门的金旦。

不要说扔一只拖鞋过来,就是扔两只,金旦也能避开,但他没有,姜子芽手上力度不小,拖鞋砸在他胸口生痛,他捡起来走到正要开门的姜子芽身边,一同递上的还有那个红包:“谢谢你今天救场!谢谢你成全了老人的心愿!辛苦了!”

姜子芽一把夺过拖鞋,打掉金旦递红包的手,身子一扭进了101室,用“嘭”的一声关门声回复了金旦。

 

 

102室里,金旦给妈妈打电话,得知大舅家的女儿小雨从卫校毕业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里“啃老”,就建议她来北京自己给她安排工作,包吃包喝包住出入有车。

“包吃包喝包住,出入有车,这么好的条件,你们是不是在搞传销?你把你爸爸骗过去两个多月了,他不回来也死活不说你做的具体事,是不是被你洗脑了?”金母在电话那端质问。

金旦肯定地告诉妈妈,他做的是正经工作后,就打着哈哈挂了电话,再亲自打给小雨。尽管他诚意满满,但小雨在追问下,得知工作的实质是帮失能老人洗澡时,立马拒绝:“你不是在中关村上班吗?助浴师的工作是侍候人,我还想有人侍候呢。”

“在中关村上班和在回天社区从事洗浴工作,不同的是工种、收入,但本质上一样。”金旦不急不躁地解释,“百艺好藏身,洗浴也是一门技术活,放低姿态就业,总比无业要光荣。”

“我的就业目标是三甲医院,给失能老人洗浴是大材小用。”小雨啧啧一番后,挂机。

金旦扯了扯嘴角。小雨的态度他不意外,陈琳走后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网上招聘,但应聘者寥寥,有那么一两个来,第一次跟他去客户家里,就没有第二次,走时候连招呼都没有打。

一边的金山得知金旦给小雨打过电话后,不免有些担心:“小雨嘴上没把门的,估计现在全村除你妈妈外,大家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爸,以前我之所以没有说工作性质,是担心你们有心理负担,或是村里有些大伯、婶婶不理解说一些闲话。”金旦边说边从冰箱里拿出一只“顺风”切好,准备再炒两个小菜,忙了一天,晚饭不能凑合。

手机有微信提示,他放下菜刀扫了一眼,是李奶奶发来的:黄瑛刚才走了,就在你们离开后不到半小时。走得安详、舒心,脸上带着笑。谢谢你!

瞬间,金旦只觉得嗓子里卡进了一个硬物,他呼吸不顺畅、胸口憋得生痛,张嘴想告诉父亲却发现失语,只好把李奶奶发来的微信转发给父亲,随即驾车直奔殡仪馆,他要去送老人最后一程。

 

 

暮色中,金山坐在院子里,看着手机上金旦转发的那条消息,心里五味杂陈,庆幸下午满足了老人的洗浴要求,否则,老人走得也不安心。

姜子芽扔完垃圾进院子,和金山打招呼,问他吃晚饭没有。

“她走了。”金山一脸肃穆。

“金旦离家出走?你们爷儿俩吵架了?”

“是下午洗澡的那位老人落气了,金旦现在赶过去送送她。”金山叹息一声,那个“死”字他说不出口,这在家乡是禁忌,要尽量避开。

姜子芽怔了怔,坐到院子里的小马扎上,黄瑛奶奶真的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下午自己还给她搓洗身体,现在她已被殡仪馆的车拉走。

“助浴师的工作很了不起,能让失能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保持尊严。”半晌,姜子芽才开口,这句话是对金山讲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理是这个理,可搁到自家人身上,我心里多少还是有疙瘩的,金旦是我们金家庄第一个考上985的大学生,是我和她妈妈在广东那边的建筑工地搬砖、扎钢筋卖苦力供养出来的,原本以为他毕业后,能找个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的坐办公室的工作,但现在你也看到了,助浴师这一行可不轻松,有的客户客客气气,也有给脸色嫌弃手脚重了骂娘的,有家属打来电话抱怨我们敷衍了事,理由是洗了十天老人身上又有味道的。”金山下意识地揉了揉额头上的包。

“我们单位在中关村,办公环境、待遇的确好,但也有糟心事,工作经常是‘六加一’,‘白加黑’,这还是我入职三年来第一次休年假。”

“看来,你们也是驴子拉㞎㞎表面光鲜,但终归是比金旦强一截指头,他是全年无休,现在还缺乏人手,特别是女同事,要是能找到看得起这个工作,又勤快、踏实的伙伴,我就可以回去,他妈妈一个人在家,就像光棍儿过日子孤单得很。”

金山的话,逗笑了姜子芽,笑着笑着又觉得不是滋味,一时不知道如何搭话茬儿。

 

                 

 

早晨,姜子芽拎着三杯热豆浆、一大袋包子、油条进了院子,把早点搁在小桌上后,招呼102室的金山父子出来一起吃。

金旦出门,拿起一根油条叼在嘴上,随即用手机给姜子芽转账交房租。姜子芽见约定的金额后面多出二十块,提醒金旦转多了。

“多出的是早点钱。”金旦指了指桌上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豆浆。

“德性!”姜子芽一把拽下他嘴里的半根油条,拎起早点袋,噔噔噔,进了自己家。

金旦一脸茫然,这年头,竟然有人跟钱过不去。

“你呀,七窍开了六窍,白费人家的好心肠。”刚出门的金山伸出指头戳了戳金旦的额头,语气一冷,“给老子二十块钱!”

“做什么?”金旦的视线瞟向101室的门。

“买早点,你不吃还想饿死我?”金山着实恼了。

101的门开了一条缝,姜子芽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请金山去吃早点,特意强调自己只给他买了一份,因为喜欢喝豆浆,才给自己买了两杯,一杯放糖一杯原味。

口是心非,还喝甜豆浆呢。金旦暗笑一声。他记得有次姜子芽在院子里给朋友打电话,说要保持身材坚决远离甜食。这句话他可是听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

屋里,金山喝了一口豆浆,润了润嗓子后告诉姜子芽,金旦刚才联系好几个还未找到工作的同学,希望他们和自己合伙,把给老年人洗浴当一件持久的事业去做,结果他们都客气地拒绝了。

陈琳走后,金旦不仅仅是失恋还失去工作伙伴。这事姜子芽知道,陈琳离开那天早晨,把带着自己姓名和“助浴师”三个字的工牌扔到了院子里,还用脚跺、碾压,她出门上班刚好看到了。

“招工难,年轻人不愿意干,你们可以把年龄放宽一些,一些大叔大嫂只要身体健康、人品靠谱、手脚利索就可以多招几位,组成两个团队,闲时轮流休息,忙时都上阵。”姜子芽支招。

“这也是金旦的想法,但来面试的中年人不论男女,只要听说上岗前还需培训一个礼拜,平常没有事的时候需要看看护理学、心理学方面的书,你想想这样的要求哪个人同意?得空时他们只喜欢看各种视频打发时间,听金旦讲以前陈琳也是,吃饭时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机,好像那些视频就是下饭菜,你让他们学习不就是拔掉他们碗里的红烧肉?”金山吃完早点起身,今天服务的第一位客户家在天通苑,现在得出门。

姜子芽把剩下的包子和一杯豆浆递给金山,又指了指门外。金山道谢后出门,把早点往金旦怀里一塞,随即进屋换工作服。

101室里,姜子芽给自己的同事小童打电话,问她从老家来的妈妈找到工作没有,得知还没有时,她详细介绍了助浴师的工作性质,请小童问问她妈妈愿不愿意做。

在小童说要征求妈妈的意见再给答复后,姜子芽又打电话给自己家的前租客吴哥,告诉他有一份比清洗油烟机更轻松、更赚钱的工作,如果愿意试试,她可以介绍。吴哥得知详情后,觉得给老人洗澡比给抽油烟机洗澡要干净、清爽得多,允诺下午来面谈。

小童也很快回了消息,她妈妈表示宁可收废品,也不愿做助浴师,她在家里照顾了失能的婆婆七年,直到婆婆离世才有机会出门透口气,断不可能再给老人洗澡,多少钱都不干。

姜子芽表示理解,她在客厅转了几圈后,给金旦发了条消息,“有人愿意做短工,时间十三天,在这段时间里,乐意为女性老人助浴,工资日结。”

金旦到了天通苑,停车时才看到姜子芽的信息,立马回复三个字“听你的。”

 

 

吴哥临时入职,加上姜子芽助力,金山得以休息几天。

金旦给两人先进行了简单的内部培训,告诉他们客户洗浴前要先对客户的身体状况做详细评估,再结合老人的自理程度给出助浴方案收费价格,助浴前双方一定要签订一份责任认定协议如果老人失去签订协议的能力,可由家人代签,孤寡老人则要和其所在的社区沟通

吴哥实习期三天,结束后双向选择,如果愿意加入助浴师行业,金旦再出资送他去专业机构培训一个礼拜,获得养老院医疗照护证后,正式签约上岗。

 

姜子芽从鞋柜里翻出一双球鞋,换上宽松的衣服,再挽起长发,出门上了金旦的小面包车,坐在后排,副驾驶室座上坐的是吴哥。

“今天我们去金龙城小区,要洗浴的那位奶奶瘫痪在床有些时日,这是她儿媳章姨昨天电话预约时讲的,估计老人健康状况比较差,等会儿洗澡时要多注意。”金旦在车上叮嘱两人。

“看来章姨还很孝顺,舍得花钱给老人洗浴。”姜子芽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

“给失能老人洗澡,无论如何都会比清洗油烟机要轻松,你们不知道,我以前遇到的客户中,有些可挑剔了,明明抽油烟机里面的排风扇坏了要换新的,他就觉得我是通过这种方式赚钱。”吴哥说话大嗓门儿。

金旦笑笑,心里嘀咕着,吴哥工作几天后,就会觉得今天的看法是多么幼稚。

 

因为是新客户,金旦告诉章姨,要先评估老人的身体健康状况,再签订合约,然后洗浴。

“不用,直接放水洗,我们选择最基础的服务,一百块一次那种。”章姨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泰迪,她说这番话时并未看金旦,视线一直落在泰迪身上,话毕低头亲吻狗狗的头,手抚摸着它的脊背,嘴里儿子儿子的叫着,满是宠溺。

“章姨,必须先做健康评估再签合同,这是为老人负责,收费价格根据擦浴、淋浴、洗浴等不同项目100多元到500元不等。”金旦坚持。

章姨这才把抵在泰迪头上的下巴,朝西面的卧室一扬:“事儿真多!”

金旦推开卧室门,房间的异味很重,老人蜷缩在被子里,虽然身体不能自主翻动,但人相当清醒。

金旦给她测量血压,检查身上有没有褥疮时,老人轻轻握住金旦的手,眼角涌出泪水。一边的姜子芽忙用纸巾帮她擦掉。

“孩子,谢谢你们!”老人嘴角一扁,眼里涌出的泪水更多,她小声告诉金旦,自己有半年没有洗澡,平常在她的强烈要求,甚至是哭喊之下,才有人进来给她擦擦身体:“是十天半个月才擦一下,下手像搓衣服,痛着哩,儿子、媳妇、孙子都嫌弃我脏。”

金旦没有开口,他知道老人受了委屈,自己当她的树洞安静地倾听,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倾听也是助浴师必须具备的一种能力。

等老人情绪稳定后,金旦出了卧室,才发现章姨正开着大门,倚在门框面对着楼梯间,怀里依然抱着泰迪。

金旦告诉她老人属于严重失能那一类,洗浴一次包括理发、修剪指甲等,整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小时,收费400元。

“抢劫啊!”章姨一开口,泰迪也随即叫了一声。“宝贝,对不起,吓着你了吧。”章姨的目光又回到泰迪身上,不停安抚它,直接无视金旦一行人。

吴哥涨红了脸,刚要开口被金旦用眼神制止。就在这当口,姜子芽已跨前一步站在章姨跟前,朝她竖起双手的大拇指,“阿姨,你养的泰迪好可爱啊,身上干干净净的,指甲是最近剪掉的吧?还打磨了,特别光滑、精致,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阿姨这么宠着,爱心爆棚。”

“是呀,这小家伙是我的心肝宝贝,我隔三差五地带它去宠物店美容,还办了一张年卡,呵呵,一年一万多,还不算其他费用。”章姨提高嗓门开始各种炫,为泰迪买进口狗粮花了多少、买冬装花了多少、买鞋花了多少、买头饰花了多少,反复强调泰迪的吃喝拉撒都是国际大品牌,从不含糊。

等章姨炫耀完,姜子芽一笑:“这样算下来,章姨一年给狗狗得花费四万多,可给奶奶洗一次澡只需要四百。”

这次,涨红了脸的是章姨,她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洗。”

给老人洗浴完毕,转场第二家的路上,姜子芽问金旦,如果刚才章姨不签订合同,他是不是会放弃给老人洗浴。

“不会安全放弃,会给老人擦洗一下身体,这样她多少好受一些,免费,就当是做义工。”

“如果章姨签了合同,我们给老人洗浴后,她翻脸不付费呢?”

“我会过些日子再讨要,这样能避免卧室里的老人难堪,但你和吴哥的工资,我会日结,不打折扣。”

姜子芽没有再问,摘下口罩深呼吸。

 

经过三天实习,吴哥表态认可这份工作。金旦也觉得他心细、凡事主动,符合助浴师的角色,就想趁着姜子芽还有几天兼职时间,先安排吴哥去接受专业培训,持证上岗自己和客户都放心。

吴哥问能不能多报一个名额,他想把老家的妻子接来,夫妻俩都跟着金旦干。金旦求之不得,立马同意。

傍晚,三人收工,在院子里喝茶聊天时,姜子芽鼓励金旦招兵买马、做强做大。

金旦点头:“等吴哥夫妻上手后,我再招人扩大规模。到时让他爸爸回去,妈妈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没有人在跟前喝口水都难,不要说洗澡。”

“说心里话,我挺佩服你的,一个研究生,能放下身段,选冷门的服务业并坚持,换着是我做不到。”姜子芽坦言。

“我们国家已进入老龄社会,助浴师现在是冷门,很快就会成为热门职业。我之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是因为读研时跟着导师做一个关于老年人生活质量的社会调查时,发现很多老年人兜里不缺钱、有病不缺医,但一旦失能,洗浴就成为最大的难题,甚至是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唯一诉求,更是他们生前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大事。金旦看向姜子芽,嘴一咧。

 有风吹过,姜子芽眉头一挑,觉得自己小看了金旦。

年假结束,姜子芽换上精致、得体的职业装,穿上亮得晃眼的白色高跟鞋,一手拎着包包,一手拿着车钥匙出了门。

院子里,金旦慌乱地把刚从早市买回的一束白色雏菊藏在背后,像往常一样和姜子芽打招呼,“早!上班?”

“早!上班。”姜子芽优雅地朝他点头,开车门、上车、启动,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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