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清越的头像

陈清越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1/23
分享

艺人

胡同里似乎又依稀响起了清脆悦耳的板声,像隔着万水千山传过来似的,听得是那样的渺远,那声音像从古代走过来似的,带着古朴的气息,透着古雅的气质,如锦丝玉弦一般荡入人的耳际。

小黑再次听到这样声音的时候,先是心下一惊,后又心头一喜,疾步走出家外,像要急着抓住什么似的,他仿佛发现了曾经挚爱的但已逝去的东西。循“声”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小黑不禁大失所望,心情迅速沉了下去,像被人拽了一下。他忽然感觉到那种声音可能再也不会出现了。小黑的这种幻觉出现了已不只一次了,但他每次都愿意相信那声音是真的。每当他听到这种声音时,他便想起了老艺人。

小黑想的是以前在这儿的八角茶馆里卖艺的那位老艺人的声音。老艺人走的时候是敲着竹板走的,那一串串脆而亮的板声在那时那刻显得是那样的凝重而沉远,每一片声音都像早晨的花瓣被露水打湿了似的。而老艺人孤独的背影又好像在昭示着什么,那似乎是一种力量。

小黑家附近的永安街先前并不是这般模样,那时还是很有“味道”的。街上有遛鸟的、卖艺的、还有各路的小贩们,一起吆喝着,虽是杂乱无章,却有趣味可寻。当然乞丐和贫苦的乡下人也是处处可见。遛鸟的和小贩们都已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了,顶数这卖艺的耍些把戏好看,踢几趟拳脚、翻几个筋斗、耍几下大刀,有的还会嘴里吐火。最近又来了一个老艺人,拉着胡琴唱曲儿最是有些意味。

这老艺人恰巧在八角茶馆前,茶客们一边喝茶一边也听着那曲儿,对那人那曲儿都是津津乐道。八角茶馆的王掌柜倒也算个心地善良之人,见老艺人白发苍苍,不忍他每日在外风吹雨打,便邀了他在这茶馆里拉唱。老艺人谢过王掌柜,欣然应允了。小黑就是在八角茶馆当茶房时认识的老艺人。老艺人虽然穷困,但不失艺人风范,身上那一股无形的气度便让人敬他几分。虽衣衫破补,但从不显落迫潦倒样子。

老艺人虽然年过花甲,唱起曲儿却还是气如洪钟,声若抛丝。高且亮,挑到拔尖时,便脖子稍梗,仿佛给那声音加了油。那声音便加足了马力,疾速飞散周际。面色稍红,颈上的青筋条条爆出,脖子变粗,仿佛一截粗大的鸣管,把声音进行了震动加工,以求达到力半功倍的效果。老艺人每每尽兴所至时,便能博得满堂彩。

茶客们以前来茶馆也不过是为了聊天解闷,如今他们确是为了听曲。老艺人会拉得曲子比八角茶馆里的茶叶还多。品香茶、听妙曲,实乃悠哉游哉!八角茶馆里的人便日渐增多,听曲儿的人往往“醉”不思蜀,忘乎所以,朝至夕归。直到茶馆关门时,才恋恋不舍的缓步离去。

八角茶馆如此红火,便引来了其它茶馆的“注意”,尤其是隔街斜对面的悦来茶馆。在老艺人还未来之前,悦来茶馆的名号是响当当的,在永安街这一带可谓天字第一号,可现在却冷清多了。悦来茶馆的吴掌柜得知八角茶馆红火的原因是来了一位老艺人拉唱,便也开始效仿,也找了个卖艺唱曲儿的,可效果却并不明显,茶客们还是乐不迭地往八角茶馆里跑。后来吴掌柜才得知这位老艺人不但会拉胡琴,还会打竹板,唱大鼓,说评书,样样曲艺都精通的很,一般的艺人是难以比拟的。这可怎么办?生意日渐冷淡,得赶紧想个辙!不能把辛苦挣来的“天字第一号”白白就给让去。搜肠刮肚,吴掌柜还是想出了个损主意:挖墙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肯花血本,不怕老艺人不动心。主意已定,吴掌柜就等择机实施。

翌日,吴掌柜待八角茶馆客散之后,打发自己的茶房去邀请了老艺人来坐坐,说有要事相商。老艺人虽没见过吴掌柜,倒也从王掌柜那里听说过他的品行。所以这“要事”为何事,老艺人一听便已心知肚明。只是不去,恐要伤了吴掌柜面子,对王掌柜也不是一件什么好事。还是得去,即便是敷衍那也得摆个样子。

吴掌柜早已备好了酒菜,上等着老艺人。见老艺人一入门便起身笑面相迎,客套了一番后,便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情况。老艺人自是知道他的花花肠子,便直面提出来了。

“吴掌柜,有什么事就请直说!”

吴掌柜听后笑了笑,边给老艺人斟酒边说:

“老人家真是快人快语!既是这样,那我就直言相告了。不知王掌柜给老人家的资费是多少?”

“分文不取!”

“哦?(顿了顿)这王掌柜也太小气了!不能因为您是街头卖艺的,他就如此对待?”

“这是我自愿的,并非王掌柜的意思。”

“哦!那就更奇了!老人家为何如此?”

“王掌柜对我有知遇之恩。”

“哦!老人家不愧是重情重义之人!不过(顿了顿,瞄了一下老艺人的眼睛,又给老艺人夹了一筷子菜)老人家的曲艺那么好,应该物有所值才是!这样才能体现出您的价值!”

“我一介草民,有什么价值!若是真有,那也是为客人们拉好曲子罢了!”

“唉!这就对了!这就是您的价值!不过(把头向老艺人靠了靠,谄媚地笑了笑)您如果来我们悦来茶馆,那您的价值就更大了!”

“卖艺的人哪里都是一样!”老艺人不屑地笑了笑。

“唉!老人家此言差矣!您若能来我们悦来茶馆,那您的价值就会翻出好几倍!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名噪京城、荣华富贵,那时候可就是名利双收!如果您有意,您给开个价儿!我一定满足您!”

吴掌柜说这番话时,眼睛恰如其分的睁大或放小,极尽煽动性和蛊惑性,可老艺人对此却是无动于衷。

“我卖艺并非为了名利,只为的一个‘知’字!逢知者便无偿献艺,不知者有偿未然。”

吴掌柜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那您说我和您是有知还是不知?”

“您自己心里明白,何必明知故问。”

吴掌柜气坏了,肺都快气炸了。眨巴眨巴眼睛,把身子收了回去,立刻摆出一副不客气的面孔来。

“老人家既然执意不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您可不要后悔!”吴掌柜诡秘地盯着老艺人,眉宇间透着一股阴险之气。

“不悔!”老艺人坚定地说道。

“来人!送客!”

“留步!”

老艺人起身告退,正步走出悦来茶馆,吴掌柜面露凶狠,心中已是恶浪滔天,坏主意直如浪头一般涌向他的心间。当下便有得之不能,欲必毁其的想法。这块肉自己吃不着,也绝不能看着它把别人养肥了!吴掌柜这会儿心里便开始打起了小算盘,计划起了下一步。

隔日,吴掌柜便联络好永安街的痞子头头——康三。二人商量好了酬金,吴掌柜便让康三“摘掉老艺人头上的帽子”。这康三是这里有名的地痞,混得很开,八面玲珑,上通官府,下及乞丐,永安街一带更是无人不晓,无人不惧,都对他毕恭毕敬,惟命是从。他耍惯了横,便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哪天没钱花了,便随意收点儿“保护费”。康三倒还挺讲规矩,凡是收过保护费的一概给予保护。不过这保护费和保护期限是成正比的,过了期限那就得“一视同仁”了。这附近的人都不想冒犯他,知道他手眼通天,打发点儿也就算了。

现在他收了吴掌柜的办事费,去八角茶馆收保护费那更是理直气壮了。听说是个老头儿,就更加肆无忌惮,视若无物,这会儿他正领着他那帮狗腿子去了。茶馆里的人见康三来了,本来喜气洋洋的脸,瞬间便屏息平静,凝若敷霜了。老艺人见这架势,知其来者不善,可还是置之不理,继续从容不迫地弹唱着。

王掌柜见康三来了,赶忙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让小黑给沏了一壶好茶。康三只轻轻应了一句,便没再作理会,挑了一个好的位置坐了下来。见老艺人不理不睬,便心生怒火,本想大张旗鼓地无赖一番,可他竟突然觉得这曲子很入耳,便暂且压住不快,听完这一曲再作理会。茶客们此时都已没有了听曲的雅兴,都为那老艺人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老艺人依然有节奏地弹唱着。茶馆内静极了,静得可怕,茶客们都不敢大口地出气。茶馆里的空气都要升温了,胡琴的拉杆的来回运动仿佛要将这空气点燃似的。

老艺人不慌不忙,反而兴致大增,一曲终毕,又拉一曲。这时康三发话了。

“老人家,拉得不错嘛!您要是还想拉,等我走了您接着拉,我绝不碍事!不过,话还得说明白,咱还得照规矩办事,完事我就走!”

老艺人听后面色平静,慢慢地把胡琴放好,又坐起身来,稳稳地端起身旁桌子上的那杯茶,右手拿起杯盖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茶叶,又用嘴左右吹了吹,呷了一口。康三见老艺人,没有答话,异常惊讶,顿时火冒三丈。正欲发作之时,却又见老艺人拧过了头,抬起了眼皮,也发话了。

“规矩?什么规矩?”

康三一听,双目圆睁,正了正身子,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老艺人,见他并无不常之迹,也未曾听说老艺人有什么深厚的背景,便立即脸色大变,摆出了他的蛮横。

“老人家!大家都是明白人,可不要装糊涂!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按规矩办事大家都好过。否则的话——”

“否则怎样?”

老艺人没等康三说完,便截了话茬儿。用嘴吹了吹杯中的茶叶,并没有喝,只是抬起头来横眉冷对,眼睛直盯着,像两束激光直射向康三的瞳孔。康三从未见过这等人,只觉老艺人非比寻常,可他却故作镇静,眯了眯眼皮,好把那激光挡在眼外,装作不屑一顾,但他还忘不了耍横。

“否则,后果自负!”

康三显然忿气突涨,他没有想到老艺人竟敢如此“挑衅”,狠劲儿拍了一下桌子,使那张桌子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水花四溅。杯中的水急剧地摇晃着,宛如旁人的心脏。他们一个个都愣神呆脑,不知所措,只觉面前有一股巨大的气压顶着,离康三最近的那几个更是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要被气压顶得向后跌倒了,可脚跟却不敢挪一下。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麻木可怕,像一群游魂遇见了阎王爷。茶馆里的人和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康三身旁那个桌子上的茶杯里的水还在晃动。王掌柜本想让小黑从换一壶茶,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可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倘若这节骨眼儿上去换,恐怕会适得其反。

“只是不知道这是哪家王法定得规矩?”

老艺人不慌不乱,又将眼皮埋了下去,悠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

“规矩是因事而定的,一方水土养一方规矩,老人家您还是麻利点儿!”

“三爷!老人家的那份,我一起给您随了吧!”王掌柜插嘴道。他担心康三今天要来砸场子,还是花钱买个平安,息事宁人的好。

“没你什么事儿!”

康三显然是不耐烦了,他手下的人也都蠢蠢欲动,不过让康三的一个眼色给喝住了。他还是决定用软功,他已经很久没用软功了,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用不着硬功了。他现在已经度过了低级痞子的时代,正在向中级痞子迈进。

“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阁下所指这方水土所养的是哪种规矩?”

老艺人面无惧色,定如尊佛,非要康三说出那见不得人的潜规矩来。康三又一次眯了眯眼睛,可这一次却是老奸巨滑。通过这一回合的“过招”,他深知老艺人不是等闲之辈,所以也不能等闲视之。

“老人家明知故问,成心是给我难堪!我这人爱面子,我可不想,撕破脸面!”

康三在给老艺人施加压力,他自认自己的软功练得炉火纯青,想那老艺人不得不依,没想到老艺人却不吃这一套。

“这面子大家都得要,但这规矩不能一个人定!”

“你想怎样?难不成要你定?!”

康三见老艺人和他讨价还价,不免怒火中烧。在永安街这一带,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不允许别人再提出什么异议。

“既然是规矩,那就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必须得考虑到大伙儿的利益。”

“大伙儿的利益?大伙儿的利益是什么?大伙儿倒是说说!”

康三熟知旁人的心理,知道他们的胆量有几斤几两,便吊着眉梢,嗤之以鼻的说道。旁人只是心里憋着气,敢怒不敢言,一个个都畏首畏尾地站在一旁。康三看着众人的“德行”,有点兴灾乐祸地笑笑。老艺人也对眼下的形势洞若观火,知道康三也非一般的小混混,众人即便愤愤在胸也只能忍气吞声。此事不会有什么成效,需得从长计议。

“大伙儿发了可不能忘了兄弟我呀!这“规矩”也不过就是九牛一毛!大家何必这么吝啬!”康三对着众人转了一圈说道。他不愧是个无赖,这般巧言令色,强词夺理,说得众人倘若不从,反倒是不近人情了。

“老人家!你还有什么话说?”康三向后靠了靠身子,翘起了二郎腿,自鸣得意。

“既然规矩是你们定的,那就你们去遵守!和我可不相干!”

“嗯!老人家!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罚酒可是够烈的,怕您老消受不起!”康三一怒之下又返回了低级痞子的作风。

“我这把老骨头了,淡酒、烈酒也无所谓了!”老艺人坐定如钟,一手搭在膝上,气定如神。

“那好!既然这样,那晚辈就送几杯给您吃吃!”

康三手下的人早已是气焰嚣张,得到允令后便张牙舞爪的冲了过去。老艺人坐在那里都没起身,啪啪几下,手起掌落间便将这帮乌合之众打趴在地。康三愣了一神,看着地上抹鼻捂脸呲牙咧嘴的兄弟,又回看了一下老艺人。只见老艺人的那两道眼光犹如明晃晃的飞刀一样直刺过来,刺得康三不寒而栗。康三虽然也会几招,可见老艺人这招势恐怕自己也难以匹敌,若是败下阵来,岂不输了面子!

“老人家!好身手!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今日有事在身,他日一定前来拜会!走!”

康三说完便带着手下的人狼狈而去,旁人一个个目瞪口呆,今天可算是开了眼了!真是事有奇巧,一物降一物!他们称赞完,却还在为老艺人今日的举动唏嘘不已,今天是“猎人”打了“老虎脸”,等“老虎”伤好了,“猎人”可就不好对付了。老虎屁股都摸不得,何况是打老虎脸!

老艺人依旧每日在茶馆里弹唱,附近的人都听说老艺人三下五除二就把康三一伙人打退,纷纷前来一睹尊容,于是茶馆里更是人山人海。他们对老艺人的功夫亦是津津乐道,再经过“口头加工”,一传十,十传百,老艺人便被传得神乎其神了。

小黑就是从那时开始决定拜老艺人为师的,以前他就有这个打算,不过那时只是想学拉曲,这时他才知道老艺人不但曲子拉得好,而且武艺超群,这就更加坚定了他拜师的决心。当他向老艺人表明意思后,却令他大失所望,老艺人概不收徒。小黑难过极了,像被人抛弃成了孤儿一样。这一段时间以来,小黑听曲似乎听懂了,他能从曲子里听出喜怒哀乐,听出悲欢离合,听出激情与沉顿,听出浮躁与从容,他不但听得出,而且看得到,看到了那一幅幅人间万象。曲调已融入他的精神里,听曲已经成了像吃饭一样每日必不可少的一种“享受”。所以小黑决心拜师,他要用自己的行动来感化老艺人。

小黑便成了老艺人的义工,每日沏茶倒茶,捶背揉肩。他和老艺人形影不离,像胶皮糖一样粘住了老艺人。老艺人先是不应,可也耐不住小黑每日如一无微不至的照顾,如若不应,自己倒有些愧得慌了。老艺人见他心诚意笃,虽嘴上不说,心下却已经允诺了。

其实老艺人不收徒的原因就是他嫉恶如仇,誓与顽敌一抗到底,恐恶人谋害,累及左右,所以不想收徒,自己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也行事方便,走来便走,留便即留。可乖巧灵气的小黑着实令他喜爱,他便动了恻隐之心,每日客毕,他便给小黑“开灶”。只是不许叫他师父,只能叫老师傅。老艺人授曲、授武,他教导小黑习曲乃好之养性,习武乃强身健体。再过一步,只能是为民而事,弹之供人赏悦,武之抱打不平。小黑许诺,定从此诲。

康三自那日狼狈而走后,便想找机会再与老艺人算帐。可他自从那日领见了老艺人的功夫后,还有些心有余悸,想起老艺人便有些发怵。但只要老艺人在,他便难以再立“威望”,所以得想辙。康三想来想去,他所认识的那帮狐朋狗友中,只有大头能有与老艺人过招的可能性。大头身高力壮,一只手能举起一个人,站着不动别人照着打,就像在打一堵墙,岿然不动。康三再想想老艺人,干瘦嶙峋,不觉之中胜算就往他那边靠了。

大头是个无业游民,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终日替人当个打手混两个小钱糊口。凭着身强力壮,各路人马倒也混得挺熟,各个痞子头头也都买帐。大头给钱就干,从不论对方是何人。康三让吴掌柜重金相请,大头自是全力以赴,当下便拍了胸脯。

第二天,康三便领了一干人,大摇大摆地去了八角茶馆。沿街一路走来,无人不避,他们都看到康三领了大头,老艺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康三身后跟着的人越来越多,他和他那帮人就像带动着一股涡流把两边的人都旋了进去,原来对路走的人也跟了上来。他们中间一部分人是替老艺人担心,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更大一部分人则是想看热闹,他们就是这样,因为能够亲眼看到这样的新闻,定能成为他们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而且这次又是一则大新闻,他们是不会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的。

康三走至八角茶馆前,抬眼看了看那块牌匾,露出了一丝狞笑,好像这块牌匾本不应该存在似的。康三一进,众茶客皆胆战心惊,知道康三这是来复仇了,大战在所难免。最前面的那几个怕伤及自己,便已退到一边去了。王掌柜见势不妙,忙上前来打哈哈。

“三爷!知道您来,早给您备了一壶好茶!”

“谢谢王掌柜,不过今天,我可不是来喝茶的!”

“我给您备着,您什么时候想喝就支一声。”

康三带着几分蛮劲儿干硬地说完径直朝前走了,并没理会王掌柜。老艺人已看明白,但他还在若无其事地拉着胡琴。大头见是一个干瘦精细的老头儿,还有些纳闷儿,又四下看看,又无其他厉害人物,便有些不解。

“三爷,不会就是这老头儿吧?”

“你可别小看了他,他可是有真功夫!不简单哪!”康三坐在了顶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吊着眉梢说道。

大头自从当了打手以来,未逢敌手,这当儿见康三如此重视老艺人,心里就有些不快。正要上前想一把将老艺人抓起来示众,好显示自己的力大无比,绝非浪得虚名,可却被康三拉住了。

“这曲儿可好听着呢!听完了再动手不迟!”

王掌柜一听,今天康三确是要闹事,不免心就提到了噪子眼儿。可他知道康三的脾性,自己又打不得圆场,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老艺人依旧拉着,对他们刚才说的话置若罔闻。

茶馆里又一次静极了,这次所有的人都靠在后面,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们希望老艺人的这支曲子就这么咿咿呀呀地永远拉下去,每一次慢节拍都让他们心头一抖,然而真正让他们为之停止呼吸的是那几根琴弦终于一动不动了。老艺人拉完了曲子,就把胡琴轻轻地放在一边,心平气和地笑了笑。

“没想到客官居然也好这口子!小黑!客人来了怎么不倒茶?”

小黑一听,愣了一神,头皮紧绷,就像做了个拉皮儿绷在了头骨上。他吐了一口气,硬顶着上前倒了一杯茶,顺便抬头看了看老艺人,见他神情坚定,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康三懒得看小黑,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老艺人,他想从中看出一些“破绽”,可始终也没看出“蛛丝马迹”。老艺人的镇定自若让康三的蛮气泄了一半。

“客官今日来恐怕不只是听曲儿,应该还有更紧要的事才对。”

“老人家的确是个明白人。您的功夫我已亲眼所见,的确非同寻常。今天,我也请来了一位和您一样非同寻常的人。我这位兄弟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不懂规矩的人,嚷着让我带他来和您讨教几下。这不,就过来了!”

康三话音刚落,大头便忍不住了,横横地冲了上去,正欲一手抓住老艺人的上衣口,却被老艺人一掌挡开,大头嗯的一声颇感意外,又双手急速上前想要抓住老艺人的双肩。老艺人一侧身,啪啪两下,又将大头的双手挡开。大头见老艺人有些道数,后撤几步,锁眉呲牙,抖了抖身子,摆开了架势,放开了筋骨,一个直拳迅猛地冲了上去。老艺人双脚轻轻点地,身体便“嗖”地一下子腾空而起,如鱼龙飞跃般闪到了一边,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老艺人一手拔开下摆,一手上前伸出,示意大头继续出招。大头倒也不客气,又是一个风一样的直拳,老艺人侧身一躲,一个顺手牵羊,将大头的手臂拉了过来,另一只手一个排山倒海推了过去,大头笨拙地朝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待定了身子,才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胸脯。幸亏他“膘”厚,有缓冲压力的作用,不然这一掌可够他受的。

老艺人收了身子,站立如松,又一次伸出了手。大头这次不敢冒然进攻,围着老艺人瞅机会。见老艺人站着不动,便快步冲上去一个黑虎掏心直抵老艺人胸部。老艺人一个劈掌挡在了一边,大头又一个扫堂腿。他在街头混,也学得几招,这便想派上用场。老艺人只轻轻一跃便闪开了,大头又是一个锁喉爪。大头这几招,招招凶狠,直击要害,可老艺人轻盈飘逸的步法让他招招落空。大头见老艺人只守不攻,拿他又无可奈何,不免有些泄气。

老艺人虽然精瘦,可却灵活如猴,闪转腾挪,犹如鸟逾密林,猴跃茂树。而大头却似一只黑熊,笨拙且单调,只会使用蛮劲,来回奔走,累得他气喘吁吁,那几招用完了,他也就黔驴技穷了。可他还不死心,想争回点儿面子,不时地望着老艺人伺机反攻。

是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头一气几个进攻毫无结果,斗志已经被消磨的山穷水尽了。无论他有多凶狠,老艺人始终点到为止,从不伤他。见他再无斗志,便一个鹞子翻身归座了。大头已经感到事已至此,也无计可施了。老艺人就像一个弹簧人,伸屈自如。他端坐到茶座上,那瘦小的身躯就像一座大山一样不可撼动,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如山洞里放射出的深邃的光,永远是那么深不可测。

康三见大头败下阵来,心里一阵发紧。他杵在那里如坐针毡,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眼红脑涨气急败坏地朝他周围的人看了一圈,回过头来,又向老艺人深眯了一下眼,咬着牙抬手作揖。

“改日再会!”

康三一转身,前面已腾出一条道,茶客们纷纷让道,康三后面的人也跟着出去了。除了大头,先前那几个扬言要准备砸老艺人的骨头喝老艺人骨髓的打手连正眼都没敢望康三一下,都鼠头鼠脑的躲了过去,这时也跟着灰溜溜的走了。

康三栽给老艺人的事不胫而走,老艺人的威名便如他的拉曲儿一样名噪一方。正当人们互相传诵他的美名时,他却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突然觉得他所面对的不仅仅是康三这样的人了,还要有更难对付的。这些倒也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治的法儿。可唯一让老艺人不放心的便是小黑,好在小黑聪慧过人,学艺神速,已将各种曲艺掌握十之八九。小黑不但从老艺人这里学了曲艺,更学会了做人。老艺人虽收入微薄,却时常拿出钱来接济穷人,有要上门的,从不让人空手走,即便一时短缺银两,食物也是倾其相送。老艺人的乐善好施深深地影响了小黑,他瘦小的身躯在小黑眼里却日渐高大起来,成了一种坐标,小黑也自然向着这个坐标迈进。

吴掌柜花的两次重金随着康三的两次败北也都打了水漂,此后他也再无觅得绝世高人。看着八角茶馆日益红火,他便妒火中烧,想这一切都是老艺人所致,内心里对老艺人的仇恨也便与日俱增,将其视为眼中钉,非拔除不可。这两次败仗下来,吴掌柜已觉强攻乃不可取,得另想辙。

在这段时间里,永安街似乎进入了一种平安无事的静默中,小贩的叫卖声似乎也爽朗了许多,他们都好久没有再交保护费了,也很少有人再看见康三了,有人说他已经做了衙门里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

虽说吴掌柜托康三办得事情并无效果,可康三这等混混,“见多识广”,日后还能用得着,所以脸面上还是和和睦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口口声声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康三虽说折了些面子,可也无甚大碍,动摇不了他地头蛇的位置,可毕竟拿了人家银子,事没办成,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也不像话,这哪是康三?又见吴掌柜这等殷勤,毫不介意,自己脸上倒有些下不去了。所以与吴掌柜这次谋面时,夸下海口,允诺无论如何也要帮吴掌柜“讨回公道”,以后办事分文不取,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掌柜听了这话心花怒放,脸面更是红润极了,如沐春风。盛情款待了康三一番,见康三已有几分醉意,这才道出了他蓄谋已久的阴险诡计。

“三爷,您不是和衙门里的营差们都很熟嘛!前几天我见营差们在大街上抓了几个革命党,可也不闻不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抓起来了——”

“哼!那些家伙们抓回去交差,看哪个长得像便抓了起来。那革命党脑门上又没刻字,他们哪,那是瞎胡闹!”康三一边嚼着一块肉一边红着脸说道。

“三爷!这就对了!”吴掌柜一听不禁喜上眉梢。

“什么对了?”

“这下不就有辙了!”

吴掌柜边说边靠近头来,眼皮向上一挑,康三顿时心领神会,睁大眼睛张着嘴,点了点头。

“这招够狠!够毒!”

“无毒不丈夫!”

“哈!哈!哈!——”二人狞笑道。

吴掌柜回转身来,靠在椅背上,一副心满意足神气活现的样子。

第二日,康三就进衙门,跟营差们把话交待了。营差们也没少拿过康三的好处,所以这点小事自是满口答应,还说衙门里这几日人不知跑哪儿了,正好缺位,让康三也进去。康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那,那我也进来玩玩?!”

“玩吧!”营差们跟着起哄。

康三从衙门出来,便回去跟吴掌柜接了头,说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老艺人肯定跑不了了。吴掌柜听了自是高兴,好像已经看到了老艺人人头落地,与康三喝酒庆祝时,还不免有些可惜。不过这下他的悦来茶馆能够再次红起来,这也就无所谓了,那一瞬间的不忍之心也便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了。

正当二人喝得正酣时,听得悦来茶馆里的茶客说亲王母要过寿了,请各方人士举荐优秀的艺人,如若亲王母中意,则重重有赏。二人听后,不觉把头拧向了一处,王八瞪绿豆——对上眼了,肚里又打起了小算盘,康三首先发话了。

“我看这事咱们还是先放一放!”

吴掌柜心里想,就算有赏,那也是康三的,跟自己无关,可嘴上又不好说出来。见康三起了这门心思,怕是得依着他了。

“随三爷的便!不过这事——”

“这事你放心!等亲王母过寿这档子事完了,我再——啊,哈!哈!——”

“得嘞!三爷您惦记着就行!”

康三虽说这么想,可他是无论如何也请不来老艺人的,他又犯难了。靠自己是压不住老艺人了,不过现在自己可是朝廷的人了,那就不一样了。可他又忽得想起来老艺人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就又瘫软了下去。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只给老艺人压力那是办不成的,这倔老头儿宁死不屈,所以这压力还得施加给八角茶馆,而且施压的人也不能是自己,自己已经在老艺人面前栽了两次了,分量已经不够了,必须拿出一个重量级的来镇镇他。康三左思右想,可也想不出个人物来。赶巧这几日张罗着亲王母过寿的事,亲王府的人忙不过来,王爷便让附近衙门里当差的来帮忙。他便想到了王爷,自己这回进王府可得向王爷靠拢了,说不定日后真能捞上个几品官当当。想想未来,他心里就觉得无限光明。

康三进了王府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和王爷见面的机会,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尽管王爷是三五六不着调儿,但还是让他给逮着机会了。这几天康三为亲王母的寿辰忙的不可开交,他这鞍前马后的,也就见了王爷那么几次,忙里偷闲的跟王爷说了要让老艺人来为亲王母献艺的事,说自己面子不够,还得劳驾王爷,请王爷下一道手谕。王爷本不想为这么屁大点事操劳,可他又是个孝子,听康三说老艺人是个名角,为了母亲高兴,不得不劳驾一下手腕给一道手谕。

康三领了手谕就喜不自禁,好像自己抱了一把尚方宝剑。正喜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这老艺人现在已是名角,定会有人抢着去举荐,若是自己去迟了,怕是不赶趟,这一切可就徒劳无功了。这般想着,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八角茶馆了。

康三虽穿着官服,可永安街的人还是认出了他。人们的心里都突突地同时冒着两种不同的想法。一种好的是难道康三真的要放下保护费这块肥缺,却心甘情愿做个营差。如果真是这样,那大家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不好的是,康三是不是想借官压民,借官来报复老艺人,这样他的后台可就庞大多了。这康三的关系也够硬的,能攀上亲王府,康三这次是不是又来复仇了。若老艺人顶不住,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康三一改以往的痞气,这次的举止动作倒像个人样子了。他还带了两个营差来压阵。八角茶馆照例座无虚席,康三这次没有去前面,而是挑了旁侧最后的一个坐了下来。那旁边的一个回头,见康三果真穿了官服,吓得浑身哆嗦,大气不敢出,连忙点头哈腰让了坐。康三倒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上去。那人不知所措,只得傻立在一边。见康三手下两人,目无神色,从未谋面,大概是衙门里的。那人是八角茶馆的常客,亲眼见过康三栽的跟头,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还有这身官服,看着就寒气逼人。前面的茶客正听得入神,并不知康三的到来,还只不停地喝彩。

王掌柜让小黑给康三上了一壶好茶,见康三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心里便七上八下的。康三今日倒极有耐心,直坐到曲终人散,这才上前和老艺人打了招呼。

“老人家别来无恙!”

“康客官别来无恙!”

康三见老艺人并无丝毫得胜后的得意,便心下嘀咕,这老头倒是挺有修养的,他多日来的怨恨便稍减了些。康三道明了原委,老艺人便意识到这麻烦事儿来了。先是推辞,可又有王爷的手谕,如若不去,恐怕康三要在王爷那进献谗言,要连累到王掌柜,最后只得依了。

离亲王母的寿辰还有几天日子,可老艺人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会呆得太久。自己本是四处漂泊,这倒无所谓,唯一不放心的便是小黑。小黑听说老艺人能进王爷府,便吵着也想要去。老艺人心想这次恐怕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便没有答应小黑。

“小黑!官府既是福地也是是非之地,这次进府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为什么?”

“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懂,等你长大了,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你自然会明白的。”

老艺人认真地看着小黑,婆娑了一下他的头发。

“小黑,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我要和您一样做个艺人!”

“你不必只谋着这一条道,做其它事也是一样的。只要做一个有用的人、正直的人,做什么都是无妨的。你若是真的痴迷曲艺,就好好的练,我不可能教你一辈子,要想有所成就,就必须学会钻研,要去创作,但绝不能逢迎,绝不能媚俗。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你也要坚持!”老艺人边说边将一副磨得发亮的竹板送给了小黑,这是老艺人的师父留给他的,他现在用的是自己仿造的,师父送给他的,他本不想动,可他实在是疼爱小黑,便割爱给疼爱。小黑睁着大眼睛望着老艺人,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接过了板。

亲王母的寿辰日渐临近,老艺人又摸了摸他的胡琴和竹板,这次该唱什么?官府人家的老人过寿还未开始便已是满城风雨、锣鼓喧天,而百姓人家的老人虽已年过花甲却还得在田间劳作,终不得闲。生活之悬殊,犹如天上人间。想到这里,老艺人不禁感慨万端。

亲王母的寿辰那日,王府内外人声鼎沸,前来拜寿的人络绎不绝。来人亦是油光可鉴,披红戴绿,宝马香车,前呼后拥。达官显贵更是借此攀龙附凤,想更上一层楼。各路名角也是齐聚王府,最多的便是戏子了。

亲王母首先点了几出爱听的京戏,然后各路艺人便逐一粉墨登场,轮番上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艺人并不急,只是在一旁看着。康三见老艺人纹丝不动,心里急得如爪在挠,心想老艺人不会临时变卦吧?那自己的美梦可就泡汤了。可他知道老艺人的硬骨,又不能上赶着催,只得死等了。

老艺人在台下见这群艺人们在台上百般讨好亲王母,要么唱些亲王母爱听的,要么为朝廷歌功颂德,说天下乃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前边祝福如东海,后边贺寿比南山,一个个都成了乖巧玲珑的小丑。老艺人看得明白,仿佛看到了一幅群猴图。

轮到老艺人时,康三还斗胆上前给亲王母报了一声,那意思是说这是我举荐的,您就瞧好吧!老艺人走上台来正襟危坐,支好胡琴。那弦一颤,曲子便流出来了。往日老艺人总要先拉一段再唱,可今日他好像等不及了,看着刚才的群猴图,又激起了他愤世嫉俗的感情来。那弦刚热,他便提噪了:

“望————官府人家————哪————珍馐佳肴

看————天下百姓————哪————民不聊生

无以为食————卖儿卖女

————

亲王母先是高兴着,可听了两三句下来便觉得不对劲儿了。台下的人也都替老艺人冒了一身冷汗,怪老头不识时务。亲王母面露不悦,台下鸦雀无声。王爷自是察觉出了亲王母的脸色,便怒从中来,大喝了一声。

“停!谁让你这么唱的!赶快换了!”

“虽已倾家————亦————无以果腹!”

“你!————”

王爷大怒,指着老艺人便要发作,正在这时亲王母发话了。

“这是谁举荐来的,这么不懂礼数!”

康三一听这话,顿时汗毛直立,吓得四肢酥软,忙上前应了一声,等候发落。

“大胆!竟敢举荐如此妖言惑众之人!是何居心!来人!给我拉下去!”王爷怒道。

“王爷怒罪!————”

康三已觉眼前天昏地暗,连声告饶,顿时觉得自己就要完了,与世隔绝了。老艺人看得清楚,心想康三虽痞子无赖,倒也没有草菅人命,并非十恶不赦之徒,罪不当死,就为他试一次!

“此事与康营差无关,我所唱的他并不知情!”

亲王母也不想在自己的寿辰上出现什么扫兴的事,又听了老艺人的话,便让人把康三放了。康三这才魂魄归窍,连声讨谢。

“那是你自作主张了!你为何这般唱法?”亲王母质问道。

“草民只是鸣人间疾苦罢了,事实如此,并非无中生有!”

“天下百姓若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他们还能交得起租税嘛!现在租税已收缴完毕,税粮满库,显然不是你等所说这般状况!你这不是无中生有是什么?”

老艺人正要做进一步解释,正要说就是因为官府肆意搜刮民脂民膏,老百姓才无以为生,被迫背井离乡。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亲王母便打发他了。

“好啦好啦!下去吧!我今天高兴,不想和你这一介草民一般计较,哪儿来还哪儿去吧!”

“快给我轰下去!逐出京城!”王爷怒道。

那当差的便七手八脚把老艺人押下去了。刚才老艺人的一句话救了康三一命,康三心里正不胜感激,可他此时惊魂未定,吓得半句话都不敢说。自己刚刚获释,若再出口,激起王爷的怒来,那自己就小命难保了,好在老艺人并无性命之忧,他也稍稍心安了些。此时他的痞气早被冲得烟消云散,想起事情来倒也真像个人了。

待下一位艺人表演时,康三便悄悄退出来。自己大难不死,多亏了老艺人,赶忙追寻上前道谢。

“老人家救命之恩,康三此生没齿难忘!以前的事,算我不是个东西!您大人大量,不要计较。今后,您说,您想要我怎么报答您?”

老艺人神情淡定,只对他淡然一笑。

“我救你是因为你罪不当死,只要你今后悔过自新,不要再欺压百姓,多行善举就是了!”

老艺人说完扭头便走了,康三望着老艺人远去,竟一时无语,心中百感交集。片刻之后,嘴里才感叹道: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真是非常之心,佛家造化呀!”

那几个当差的不敢违命,直把老艺人押回八角茶馆后,再逐出京城。临走时,小黑痛哭流涕,决定要和老艺人一起浪迹天涯,却被老艺人拒绝了。老艺人轻轻地抚摸着小黑的头,看着他难以割舍的眼神,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你的路还很长,自己的路最好还是自己走。走法不同,尽头也不同。从艺也是一样,但你最好记住:为艺人当先,不因财废德。

老艺人又谢了王掌柜一番,王掌柜心下不忍,要送他一包银两,却被老艺人谢绝了。老艺人抬手向众人告辞,众人也依依惜别。

老艺人敲着他的竹板走了,那板声依旧清脆,只是此时更显沉冗,像无尽的回音一样荡在永安街里。街坊四邻们、茶客们都出来为他送行,只有吴掌柜一人得意洋洋,若他知道是老艺人救了康三一命,他大概至死也不会明白。罢了,像他这样的小人也不配明白。

老艺人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现在的小黑已如当年的老艺人一样白发苍苍,如今的永安街也早已是面目全非,早已听不到卖艺人的声音了。可每当想起那段往事来,小黑都记忆犹新,他真的听到了那清脆响亮的板声,真的看到了那耿直的苍劲的渐行渐远的背影,而那背影也只一包袱、一胡琴、一竹板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