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底斯的神庙逃亡
“逃”,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面前是黑暗高大的神像,两侧的走廊上遍布着传教的神与教士的图画浮雕,浮雕之外是高大洁白的罗马多利克立柱。白日里,浮雕圣洁悲悯,给来这里的人以无尽的安慰。只是此刻的黑夜里,它们俯下身子,用白日里的悲悯眼光紧紧地盯着伊底斯。
伊底斯紧紧捂住嘴,泪水不断从她的眼中涌出来。只是她不敢出声。她怕那些神像听到,然后用那圣洁的眼神询问她“怎么了,我的信徒”。
她向前跑去,在黑暗里,向着背离那座神殿中间最高大的白色神像的方向跑去。那里没有光,只是一片连缀的、虚无的黑暗,她却不敢停。她知道,出口一定在那里,黑暗之后的方向,是她的出路。
泪水涌得越来越多,胸腔受到了空气的挤压。于是她渐渐喘不过气,但她不敢停,两旁神像还在等待她,等待它们能够走下墙壁的那一刻。
黑暗,黑色,像是一张大网,紧紧地追逐着伊底斯。她被黑暗戏弄,像是一只弱小的昆虫,在网里横冲直撞,却逃不过她的命运。
身后的神像似乎痴痴地笑了。笑它不能改变的命运,也笑着伊底斯的命运。
空气愈发稀薄了,泪水却少了起来。伊底斯大踏步地向前奔跑,神像的故事似乎已经讲述到了初章,也将是路途的终章,但是黑暗压迫着突然想起她来到这里的原因。那些可怕的黑暗比神像的威胁更让她心神俱裂。
她想起村民们向她挥舞的木棒,想起了爱人的唾弃,想到了远方的亲人的泪水。而那仅仅是因为,因为那可怕的命运。从前她刚刚来到这里时,大家都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勤勉的姑娘。可是后来,后来她才知道这里的神谕不允许把自己的软弱悲伤扛到别人的肩膀上,即使是爱人。“那会使所有人陷入你的可怕境地里,你已经被恶魔污染了!”她的爱人那样说,明明他承诺过和她同担风雨,但是原来他们对风雨的定义并不相同。
“沉浸于世人的可怕欲望里是魔鬼的诱惑之一,你需要得到神像的拯救。”村长抚摸着他的花白胡子冷漠地说。于是她被流放到这里,黑夜里,尽管这黑夜完全激发出她的痛苦,他们却说这是在治疗,等到她扛过这些之后,才重新是那个纯洁的姑娘。
可是她的爱人。“我恨你。”他这样讲。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都是厌恶,恶心和烦闷。那眼睛里从前是温暖鼓励和陪伴。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是被恶魔污染的姑娘,而他是恶魔的受害者。
可是她清楚地记得那些夜晚他悄悄吐露他心中的痛苦给她的时候。违背教义的是谁呢?是一切欲望的本源吧。所以或许真的是魔鬼。只有魔鬼才会让人产生痛苦的欲望。所以魔鬼才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她想到他,黑暗里的脚步渐渐慢了。想要放逐自己给这些所谓的神明。爱的种子早已经在她的心中生了根,每个下雨的夜晚,这些种子抽动着,生长出新的黑暗的根系,渐渐蔓延到她的全身。
于是她软弱了,她想起那些爱恨不明的痛苦。爱的种子早已沾染魔鬼的腥臭,于是这腥臭蔓延全身,一遍遍地将她凌迟,凌迟,凌迟。
可是脑子里又响起新的声音。那是一位父亲,一位软弱的父亲。至少在外人面前看来是的。伊底斯想起了他的祈祷——真奇怪,这些声音像是毒刺般模糊地扎进她的心里。但那是她的父亲吗?伊底斯不确定。黑暗又渐渐缠绕过来,但是新的毒刺在她的脑海里紧紧地、重重地扎下去,于是她疲惫的身躯又有了活力。
她想起咿呀学语的一个婴童,看着一个疲惫的欠钱的父亲向着所有人温文有礼地诺诺作声,却又转头到家里来发出咆哮。她看到一只蝴蝶翩翩飞过,贫穷的父亲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流泪。她很害怕,她几乎不敢走上前去。然而她听到了他的祷告,黄昏里,他向着神像祈祷。愿家庭顺遂,子女康健。可是这逢魔时刻里,黄昏里,分明有着黑暗的剧烈的一团伤痕出现在那个父亲的身后。那是时间没有弥合的伤痕,是伊底斯触及不到的伤痕。可是那弥漫在伤痕里的温情向她聚拢过来,隐藏在伤痕中的毒刺分泌出的冰冷的温情。
伊底斯抬头,周遭的神像愈发奇怪起来。那些神像的眼睛紧紧地包围住她。左边的,细长的,低垂的眼睛,白色大理石雕就的眼睛,瞳仁却紧紧地盯着伊底斯的白色长裙,又好像是盯着远处门口的月光。前方的,圆润的,微眯的眼睛,眼神慈祥,脸上却怪异地耸出一抹笑来。上半张脸的肌肉向上涌着,堆出一笔慈善。下半张脸的肌肉向两边拉,抻出一张笑脸。她的眼睛看向伊底斯,却又穿透黑暗的方向,向着她的来路小心地撇过去。伊底斯试图低下头,可再面前的,那双半眯的眼睛,嘴角倦怠地向下拉着,手扶在脸的一旁,一只手却庄重地搭在半躺的腿上。她分明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膝上的石刻经书随着这笑声发出的抖动。
伊底斯不敢再看,可是那笑声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紧紧地将她围住。黑暗越来越浓,月光却变得稀薄起来。黑暗,吞噬了月光。伊底斯的泪水掉落到地上,沾染了尘土的低唱。远方却吟唱起来,似乎是战争的号角。她来之前,战争的烟尘似乎已经弥漫到了村中。
于是她记起了女人们来到神庙的时刻。她们相邀,结伴,向着中央最大最高的神像低低地俯下身去。她们祈求神俯下来,俯下身来庇佑她们的丈夫、保护她们的子孙、祈祷家人的平安。那声音低低的,却比经书的吟唱更久、更深。可神像不看她们,他看向光亮透进来的前方,眼神坚毅,石头筑成的衣衫单薄却飘逸,怀中的经书紧紧镶嵌在他的手臂和身体中央。伊底斯分明听到了神像的颤栗,悲啼,可是他的嘴角仍然仅仅抿起,眼神仍然坚毅。远处又传来号角。神获胜了。可是伊底斯明明听到远处的村落里女人的哭泣,他们的神又在哪里?庇佑那些男人的神又在哪里?
伊底斯,伊底斯,伊底斯……
谁在叫她的名字?是那个怀抱着幼小婴儿的母亲吗?是那个身体瘦小但脊背绷直的少年吗?是那个满身伤痕的女孩子对不对?可是那位老人却明明在她耳边忏悔,忏悔战争,忏悔出轨,忏悔逝去的妻儿。但是又是谁,谁在祈求,祈求。
“我的孩子,他在哭泣,您听到了吗?我要用我的生命,换他健康,护他平安。”
“求您保佑我长大,我要向着那些欺辱我的恶魔发出令他们窒息的吟唱。”
“我想要权力,村长之位必须得是我的!我可以供奉您,只要我有了权力,只要我有了权力!”
“我厌恶战争!可是我要我的亲人平安。求您杀死他们,那些敌人。我愿用今年一半的收入为代价。”
那些别人的亲人啊。
“雨什么时候落下啊,神。庄稼死在地里的话,我这把老骨头也只能死在地里了。”
“您来,我用我的生命供奉您。放过我吧,痛苦不是我的过错啊。”
“真的有地狱吗?”
真的有地狱吗?
花香,露水。腐烂。苹果。糕点。灰尘。小虫。神。
“伊底斯,我的伊底斯。”她听到有人在她身后叫着,身边的神像似笑非笑,有些神像眼角竟也像是要落下泪来。
她不敢回头。
可是那声音却紧追不舍,穿行在黑暗的角落。嗖嗖嗖,唰唰唰。明明没有旁的声音降落,她却听到了蛇一样的穿行声。
那声音愈发尖,愈发细,忽而高,忽而低。老人在里面痴痴笑,女人哭了,小孩叫着,男人在大吼。可是伊底斯仍然不敢回头。眼前的黑暗仍然连缀成一匹长长的锦缎,她在锦缎上奔跑,渴望逃出这华丽的线条。
伊底斯不再哭了。她只是向前走,向黑暗里走,向着神像相反的方向走。可是那声音明明告诉她黑暗外仍然是旷久的黑暗,华丽的宫殿外,仍然没有出路。可伊底斯只是走着、跑着,向前也许是新的囚笼,可是她想听一听鸟儿、月亮、太阳和泥土的歌唱。于是她向前走,绝不回头。
祷告声渐渐大起来,不知是谁唱着人类的圣歌。神没有圣歌,只有日夜和人类的呼唤。神明,是人类的信徒。而伊底斯就在这黑暗、这祷告、这呼唤声里跑着、走着。身边的神像渐渐稀疏了,人类的入口就在前方。
可是神俯下身来。伊底斯分明听到了石像崩塌的声音,那是众神走下神坛的代价。神的手臂不再指向追逐她的方向,只是碎裂,崩塌。石刻的圣经落在地上,神的权杖变成尘土并入大地。那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人类真正的方向。
黑暗。什么驱散了黑暗?不是太阳,太阳还在遥远的东方。不是月亮,月亮永远照不到所有神像的身上。可是光明纷纷落了下来,这光芒,比日月更加明亮。
神像一座座落到了地上,追随着伊底斯的呼唤却永不止休。只是光明下声音痛苦地挣扎,试图向着黑暗迸发。可是到处都是一片光明,呼唤已经无处可逃。
伊底斯心中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个声音让她回头看。光明已经在头顶,鸟儿的鸣叫已经落到了踏实的大地上。神像崩塌成尘土万两,神的魂魄追随光明的方向。奔,逃。
“伊底斯”,这一次,她终于回头。
神殿中间高大圣洁的神像在战火里变成碎裂的石块,可是神的眼睛仍然望向神殿外的方向,那是它的家乡,也是伊底斯的家乡。那神像,石刻的神像,和伊底斯一样,有着同样的面庞。
最后碎裂成尘土之前,伊底斯想起了很久之前来到神殿的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给他讲殿外的太阳、月亮,风吹过田地,会有独特的芬芳。
“春天的雪和冬天的不一样。春天的雪尝起来是甜的,冬天的雪却寒寒凉凉。大概,是因为春天的花儿常常美一些,带给雪更加甜蜜的幻想。”
可是,这个小姑娘。
最后被带进神殿的时候,这个小姑娘的眼睛还和当年伊底斯认识她的时候一样。眼睛里含着一汪青青的春天的雪水,身上却是污垢、泥渍,灰暗和沉默在她的身上蔓延。
伊底斯看着他们,看着他们在神坛下的争吵不休。男人们推推搡搡,眼神却不安分地东张西望。女人们喋喋地吐着脏话,唾骂着那个小姑娘宣传异教,带来恶魔。地狱在他们中间蔓延,黑暗滋生,他们却毫无察觉。
那个小姑娘的声音不再响起。黑暗却再没有止休。那些细碎的,像是蛛网一样的黑暗渐渐攀上神像的底座。伊底斯听到同类的痛苦的呼喊,那是黑暗里,神对着神的祷告。
伊底斯就这样,这样开始痛苦下去。很多年,他听到那个小姑娘的笑声,想起她带来花的时候——常常是春天,然后她倾泻一瀑阳光在他们的身上。那时,所有的神都是快乐的。他们的眼睛没有看过神庙外的风景,但是那个女孩带给了他们所有他们对人类怀有的美好幻想。
可后来,痛苦和黑暗侵袭了所有角落。女孩不再出现。伊底斯,还有所有的神,他们不敢推断,不愿回想。阳光、月光、风、雨和雪仍然年复一年地出现在神庙前的一隅小小天地,却再没有人能让他们被那样的生命照耀。
“逃吧。”有一天,他听见自己说。神坛上张张面孔显露出同样的惊异,仿佛他不再是神,不再是他们的同类,而是多年前被带来、如今终于被彻底侵蚀的恶魔。
可是他当神太久,久到忘记泥土,忘记空气,忘记一切的芬芳。于是终于,一天夜里,在喋喋不休的低语里,他带着所有神的回忆,向着人的方向奔去。
远处,黎明渐渐来到。这座久到不知历史的神庙终于在一夜之间崩塌,人们说,神将为忘记神的人降下惩罚。
可是,崩裂的石块里,明明开出了花。一个小女孩走来,俯下身,像是神所渴望的那样,感受着花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