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耳东的头像

耳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04
分享

老古(之一)连载

  1943年,潮汕沦陷,更兼旱灾霍乱流行,庵埠8岁姑娘在逃难逃荒中,被黄冈余姓人家收为童养媳,后形势发展,婚姻和生活几经起落。开革开放后,才过上幸福的生活。

   老古(之一)

整整十个月无雨,黄冈河成了泽地。秋夜,却突然下起暴雨。风夹着泥沙和雨水鞭打在玉卿娘的身上。小玉卿八岁,黄脸细脚,肚子却大大的。已经记不得几天没有吃食了。玉卿爹无力地扶着玉卿鸡爪一样的手,无声地号着。任由风雨抽打冲刷。

玉卿娘今早还说出去找苦刺头来吃,却光说不动,她已经饿过头了,下身还出着血,躺着躺着就全身黄下去。可狠的日本恶鬼还趁机轰炸,霍乱成倍速度流行,在玉卿一家正要过海去西澳岛逃难逃荒的时候,玉卿妈就没了。刚刚为亡人搭起的草棚被风雨打散。陈士杰抱着小玉卿竟无力再做什么。庙公塘已经传来有人吃人肉,但来自潮州府城西湖村的陈士杰万不能干出这种事。怎么安葬玉卿娘呢?这个可怜的只活了二十六年的女人!

小玉卿哭着哭着竟无声地倒在陈士杰身上,这个三十岁本来正当年的汉子一惊,急忙下意识地将手靠近小玉卿的鼻子试了一下。这一刻,他直想告诉自己的女儿,如果他死了,可以不葬,可以吃。只要能活!

不行,得想办法,不然不被日本恶鬼打死,也得病死饿死,而且会很快!要把小玉卿卖掉!陈士杰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天上滚过一个霹雷,雨反而就停了。

姑嫂桥向城里走,有一个门额上刻有“凤翔南渡”的一家人,刚好开了门,有一个圆脸的中年妇人开个门缝飞快地又要关上。陈士杰拖着女儿无力地摊在门口,顺带着的一根断木狠狠敲在门环上。

这对可怜的父女醒来的时候,穿着整齐的余凤娇端着一碗面糊还在喂小玉卿,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说:娘,人醒了!

陈士杰起身就要跪下,却被余凤娇扶起:都怪日本恶犲!我丈夫前年去庵埠被炸死,我女儿才十六岁,竟......,孩子想不开,也走了。说完,抱着小玉卿直抹泪。问:这孩子醒来就喊我娘,孩子亲娘呢?

搞清楚事情,余凤娇很长时间不说话,定定地盯着小玉卿,转身去公厅两张横排着的黑白相前跪下,取出两个白贝壳,念念,往地上一抛,正好一个向上一个向下:胜杯。

凤娇回身看玉卿时气色好很多,一下又左右看看儿子余世生:你看这个妹妹像不像你姐?世生脸一暖:要不,我说怎一见这么脸熟呢!

凤娇给了陈士杰三十个龙银,要他安排好玉卿娘,又要留士杰住几天,士杰却说要趁女儿又睡着了,而且年幼,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马上办事、离开。凤娇说:以后怎个联络?陈士杰:我如今没有想法了,也不逃难了,我要去参加民众敢死队,只求报仇、死了!我女儿还小,有不到的地方,贵夫人您......泣不成声。又取出个戴在身上的包了铜的王公符,说:给孩子个念想,孩子长大了,就说她姓余,家在黄冈!

“不是,士杰兄!如今这世道,都今日不知明日事。我是想,我们结个亲家。我万一怎么了,也算儿子成人,对余家也有个交代。”凤娇恳切地说。

士杰更高兴了,就又重新给了孩子真实的时辰八字,仔细看世生,关切地说:你两人要相叫好!全当她是你亲妹妹!世生脸红了,点点头。

玉卿十岁的时候,乡里家家吃红丸,庆祝抗日胜利。玉卿这两年管凤娇叫娘,凤娇不叫她名字,只叫她:孥。一时玉卿在巷头玩,凤娇也只在家门口问左右的孩子:见我孥叫她回来食。

又过了两春,玉卿越长越像世生的姐姐,而且皮肤更白,虽然口音混了点黄冈音,但府城人说话的软糯还是不一样。身条长开了,脸也圆一些,眼睛明亮,一双小手修长又软。世生自从日本失败后,感觉好日子又开始了,愈发疼这个妹妹,一时当妹妹一时当恋人,两人常呆一起玩。凤娇心里又欢喜又担心,心想,等玉卿十六岁就让她与孩子圆房成亲。

但是,村头一声声的口号,惊醒了凤娇和世生。“打倒地主、富农、恶霸,分田分地,穷人要翻身!”这对孤儿寡妇,自从潮汕沦陷,家庭遭了大刼之后,像受伤的鹌鹑,小心地自己耕种着祖上置下的五亩地。她们搞不清,外面呼叫的口号与她们有没有关系。但凤娇在香港的细叔公已经写信来,要她尽快把田地卖了,去香港,说北头的形势已经十分火热,早走早好。

凤娇其实才三十九岁,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她与丈夫一直以来,经营田园,闲时去潮安兑些风炉、碗碟来卖。她家公两兄弟早年偷渡去香港,为人煮食、记数,赚回来的钱都置了田地,新添三亩地分五次从逃荒的人手里买来,不贵,卖的人还千恩万谢。他丈夫是个稳妥人,但还是在她家公和细叔公的主意下买田置地。五年前她家公病逝,细叔公就愈关照田地。

细叔公在香港是明白大势,却对黄冈的事不知晓。如今,谁有钱买地,又谁敢买地?凤娇想,大不了田地交公,她自己也是孤儿出身,祖上要过饭。玉卿更是可怜,连个老家都没有了。要去香港,现在管得严,不比以前兵荒马乱时候。但是,一声更紧一声的口号和细叔公的一封封信令她担心。晚上,她又点了香,跪在灶神前,用两个白贝抛了个卦。就挑亮了豆油灯,把世生和玉卿叫前来:你们爷爷、爹爹说我们会平安。私面公公意思是,世生可以先去香港,我和玉卿在黄冈,待地卖了、世生又在香港站稳了,我们一家再相会。

凤娇将钱给了世生,让他去一趟澄海樟林看看船票,并将两个孩子叫到跟前,一齐向公公和世生爹的像跪下:阿丈、他爹,如今没有办法,请保佑两个孩子平安。世生是余家一脉,如今也是陈家传人。玉卿也是我们家孩子。我想提前看个日子让他们成人。世生以探望细叔公名义去香港。余家陈家全凭先祖先人福荫了!

谁知,世生去澄海,天黑未回,凤娇以为孩子图省钱行路回,但一直等到第二天鸡啼,孩子都没有回。这真让人心焦。一天、二天、三天,到十天了都没有消息。刚开始,玉卿还伴着娘到处拜佛求神问卦。到鸿程大庙拜三山国王,抽的是六号签,签文是:三巧儿回家:封书寄来时,不免问东西;莫道君不信,此事得人疑。给解签人一个红包,解签的唐伯说:此签如求外出,不吉。一回家,凤娇就躺床不起。一连三日,玉卿煮粥熬汤,又专去下寮摘了老刺竹的芯煮水为娘降火,但凤娇还是一身无力、饮食不思。玉卿急得直背身落泪,劝娘:我哥天高人大的,不会有事,娘你心凉凉呢!凤娇也流泪:你个孩子,他不是你哥,是你男人,你们要过一辈子的。你不要安慰娘了,得安慰自己才好。我是经历事的人,只是此时老了,不经用。你不如今日起,叫我婆婆,莫真以后来不急了!说罢,两人又抱着哭。忽然,门外,有人扣门环,当当响。一看,是番批。叔公加急寄来的。母女俩看着看着,笑了起来,翻身又去跪在灶神前,答谢。原来,细叔公来信说,世生当天去樟林,正巧有偑枪的人在拉人当兵。世生就干脆坐出海的渔船到公海转红头船,直接到了香港。现在平安。

还没过八月半,早上,凤娇要去黄冈河洗衫,看见姑嫂桥前后左右插了红旗。中午时候,北门又响起锣鼓,围观的人说国民党已经下台,饶平解放了,乡里今天要食红丸。玉卿好高兴,与娘吃了几碗。凤娇却有些忧心。近日连接收到世生来信,讲细叔公因为香港用了大量大学毕业生,用打字机和计算器记数,从大新公司退出,身体又不好,要靠保济金生活。世生因为没有入藉香港,只能在码头打杂工,经常吃住在码头,整个人黑黑团团。世生还在信中要娘将田契退还原主,退不了就不要去认和种作。这让凤娇心里很乱。这田,按理一大半是细叔公的,她一个女人家,面对日日变化的情势真的不知道怎么应对。问老爷求神卜卦都不知道怎么说。就索性如世生所言,除了庵头园三块旱地和河南一块水田,其他的放了荒,任杂草狂长。

这天,有人通知村人开会,宣传土改政策。凤娇这几年老态很多,遇事就头痛,只好让玉卿去听。玉卿听半天回来,讲不清楚,说一直都是很多人在呼口号,具体政策没有讲,主要内容是穷人要分地,地主要打倒,顽固的人要打死。凤娇一听,捂住胸口直接倒在床上。玉卿忙给娘喂米汤糖水,又一直跪在灶神前发抖。

第二天,有人上门来。凤娇要跪下,村里的干部把她扶起,要她如实回答问题,说很快会成立土改委员会,他们是先调查。凤娇一边流泪一边诉说。原来,她是安徽凤阳人,清末时,她的父母就带着家人到处流落,先后病逝。小凤娇几经转手,被余家收养,由李姓改姓了余,很快学得一口黄冈话,还识得很多凤阳方,时常为人说各种乞食方,治好了乡里很多人,尤其对妇人和小孩,特别灵验。一些方头还成为当地中医的裤头方。

在轰轰烈烈的土改中,凤娇玉卿没有受直接打击,重新分田,按了最低档的六分八,母子俩总共为了一亩三分六地,旱地水田都有,远近都有。母女就安下心来。因为,世生写信说,上海对大头家都用和平买方式。凤娇想自己小时候都要过饭,如今这样挺好,亏的是细叔公那一块地。她盘算着,自己如果不帮细叔公置那三亩地,那自己现在就可以与果姆家一样按中间档每人分一亩地。玉卿劝娘不要想多,说:世事由不得人,润兄他大伯从先祖继承十亩水田,前十年又吃喝又抽大烟,土改时穷得只剩种旱烟的三分地。这次,反按最高档又分了一亩多好地。他四叔勤家业计,在祖业之上还多置了十亩田,这次可能要定作地主了。一家都在哭。

说到成份,凤娇一惊。她几天来精神不济,前天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感觉身体大不如前了。就想要玉卿改口叫她婆婆。玉卿羞:娘,一样的。世生一时回不来的。凤娇:孥啊,你还小,听娘的。当天晚上,凤娇一夜没睡。她每次要决定大事,就总睡不了。这次她不问老爷抛贝问卦了。村里干部今天看玉卿的眼神不对。几乎一个上午的眼睛都在玉卿身上打转。有几次不是凤娇假装哭诉挤过去,干部的手就会上了玉卿的腰身上。玉卿一年年,甚至一月月、一天天不同,个头巧巧匀匀,皮肤白得发亮又结实,头发和眼睛黑黑,唇红又总湿湿的。身上有一种甜甜的香气。凤娇几次怪玉卿不要在身上涂香香,说自己男人又不在身边。玉卿委屈得流泪:娘,我真没有。凤娇没见过玉卿娘,但知道玉卿娘与陈士杰是怡梨班有名的青衣和小生,玉卿娘也是太出众才被鬼子破了身子。这一想,自己又联想到女儿,就流泪,决然地对玉卿说:不看日子了,你明晚就与世生结婚圆房。

明晚,与世生?不看日子?世生又在哪里?玉卿有点糊涂了,以为娘是说口误了。谁知,隔天下午,凤娇就带来乡里媒婆圆妹姆,还不知从哪里借来的红衫,让玉卿穿上。

玉卿一穿上,脸衬得粉粉红红,眼睛水水的,胸脯、腰,一条弯弯的线条玉润得正好。裤子有些不合身,把个臀腿包得鼓鼓的。圆妹姆顺手抚摸了一下,笑笑说:余家真会子孙万代了。只是夜里暗里要小心。一句,就把玉卿羞红了脸、脖子和手。裤子盖不齐的一个白白脚腕在灰暗的屋子里像个移动的钩月。

特别的是,圆妹姆花了很长的时间打扮带来的一只大红公鸡,还给它说了好多吉祥话。

近晚,点亮豆油灯,门上贴了个喜字,蚊帐边用花红染了边。大灶里烧了热水,整个南屋温暖温馨。

凤娇跪在祖宗香炉前,说:大王公、二王公、三王公,老公嫲、阿丈阿姨,他爹,今日,我们余家得王公和先祖䃾佑,世生与陈氏玉卿新婚,结百年之好,要生仔生孙,勤劳致家,平平安安,兴盛发展。

圆妹姆也穿上整齐喜庆的衣服,主持仪式:让一个童男抱只红公鸡跪在祖宗面前,做了四句:

联翩丹凤沐春光

夫德妻贤心相连

三多五福永富贵

五世其昌源流长

礼毕,大家围在红八仙桌了吃了十二碗头,红公鸡也由男童抱着喂吃。红公鸡一直盯着玉卿看,搞得玉卿不知道怎么说,好像它真代表世生,与她要成亲、入新房。

这个特别的仪式之后,凤娇给了一个红包给圆妹姆,请她在乡亲面前多说好话,还特别交代要向村干部报告。吃饱了酒肉的圆妹姆应话声音和手势像男人:放心,村里没有我物不好的!

大家走后,凤娇娘拿了个红包,说,孥啊,叫娘。玉卿就含在红红的嘴唇里轻轻地喊:娘!扑凤娇身上说,娘,我想也告诉我爹娘。凤娇用力点点头。玉卿还没喊,却泪流一脸。凤娇怜惜地为玉卿抹泪,说:亲家母,亲家爹,我们两家合一家了,今天是我们两家大喜,今后两家就要合合美美、兴兴旺旺,子孙满堂。玉卿是我亲女儿,今天往后也是,你们放心。士杰,你究竟在哪里,你快回来看看我们,看看女儿女婿。

凤娇把玉卿抱着,孥啊,委屈你了,娘也是不得已。你在外就称我婆婆,在家想怎叫怎叫,娘,哦,婆婆疼你!

记住,在外一定叫婆婆。这对定成份有作用!

玉卿这才明白娘急着办喜事的真正用心。

只是,世生那里,会怎样呢?

土改委员对凤娇玉卿的身世很了解,虽然按六分八的田分给田地,但村里乡亲并没有对她们怎样。但是,事情却因为一封信发些了变化。共和国处处充满生机,在政治上尤其敏感,村头护法老爷庙前的大树脚下,照壁上刷了大红的标语,反衬得小庙里面乌乌暗暗的,平日拜神的人少了很多,还有点偷偷的样子。这天,凤娇像往常一样去庙里烧香,求世生在香港各事平安。一出门,就被干部问:你玉卿爹爹是不是在台湾?凤娇说,没有的事,1943年,从黄冈逃难逃荒后一无消息。当时,亲家爹说要去敢死队,为亲家母报仇,至今无有消息。

“陈士杰参了国民党,当兵,去了台湾了!”干部说。凤娇几乎要瘫倒,赶忙往家里去。

家里,玉卿好欢喜,手里拿着信,给凤娇:娘,我爹还活着,来信了,来信了!凤娇听了苦笑一声:孥啊,欢喜,欢喜,我们一家平平安安的!玉卿以为娘高兴过头,细看娘脸色青青,就看看信,要收起来。凤娇接过一看:这信是从香港转来的,字好看,说的与村干部说的一致。士杰当年葬妻后,沿海边要去汕头,却在半路参加了国民抗日敢死队。士杰刚开始以为是海外华侨赞助的民间力量,后来才明白是国民党领导的,之后又正式入编,士杰为妻杀敌,又有衣穿有饭吃,心里想打败日本仔就回家找玉卿去。谁知,局势不由他,一日三变,他在四九年十月,就从广州的天字码头匆匆上船,一路开,直到登陆,才知道到了台湾。

吃过晚饭,干部就上家来,要玉卿配合调查。玉卿一边哭,一边如实说,凤娇对玉卿小时候不明白的情况也作了补充。干部见她们态度好,就直接说:你们如今要与反动力量划清关系!玉卿才十六岁,多少有些不明白,就说:我们与爹爹很清楚,他真是我爹,我爹的字我认得,他以前在剧团专写戏的街招的。凤娇要玉卿不要说话,对干部反复感谢、表态,说:一定不来往不来往的!

夏收后,因是旱地,凤娇就在后山种了麦,快过年时与玉卿两人用了半天就收割好。凤娇看着沉甸甸的穗子,心里踏实,想一个冬天的粮食有保证了,竟要玉卿唱支曲来听。玉卿可能有父母遗传,唱起潮州小曲来弯来转去,甜甜润润的,有时让人想笑,有时让人想哭,有时让人莫名惆怅。玉卿一唱曲就常有年青的小伙子围着听,眼里眨光。凤娇印象最深的是南阳这个族亲小伙,一听呆呆的还会流泪。凤娇从此不要玉卿轻易唱曲。这天,天高高的,风也不冷,凤娇久压在心的石头也好想找个地方暂时放一放。玉卿也小脸红红,放下小弯镰,用小巧修长的手撩了撩汗湿湿的长头发,迎着风唱:

小风儿吹,天上的云轻哩哩

娘与我,田里收冬心里欢喜,真欢喜

番葛鹅成群南飞,竟是要哪去呢

玉卿唱着,一边给娘喝水,自己也喝一口,接着唱:

黄冈溪弯弯,过了东山过南山

汛洲湾宽宽,浪花儿哗哗

水滴儿再小再小也都有个家,有个家

凤娇正听得好,玉娇却停住了,眼里还有泪。凤娇就递水给玉卿,玉卿喝了又唱:

南山过后是海山

我的郎啊,你是不是在听我笑呱

我的郎啊,你为何不把我来夸

凤娇这回听明白了,就过来拉住玉卿的手,轻轻抚着。玉卿又唱:

小风儿,吹吹,吹又回

柳条儿绿绿又垂垂

我每日里抱娘来睡,来睡

郎啊郎,你今日当归,当归

不归,怎知你心里心里,是谁,是谁

凤娇本想听个曲清清心,不想竟被玉卿唱心酸了,却说:

傻仔你,当然想你了,世生虽然半年无写信,但心里日夜里想的是你。娘今天也不管了,大着胆写封信,娘给儿写信天下哪里也说得通,不是通敌不是反动。

晚上,娘俩早早关门,挑个豆油灯,要写信,却想想停住了。索性,两人合衣睡床上,却无丁点睡意,各自盯着大眼,透过天窗,看天上星星和弯弯的月牙。半醒半睡,天就亮了。

余厝祠是清朝的建筑,门前有一对鼓,门楼上有二十四孝图,梁上一头是马上封候雕,是一只猴子,骑在马上,头顶戴官帽,手里抱个牙版,表情可敬又滑稽。右边是一个和合图。刻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装了一支红红的荷花,盒子的口有点大,向着人,花也大,也向着人,花叶一片片可见,纹理清晰,隐隐的,可见以前的金色。墙正面的龙凤图和麒麟图被灰水刷过,用红色的漆写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万岁!”

凤娇家门前的桃树自从世生走后,结了十次果子了,每年,凤娇都会留几个,放在盐瓮里,也不知是要干什么。今年,入冬,吃了一个月没有油水的番薯叶,胃里又辣又酸,一天到头总想拉肚子,又拉不出什么,只拉水,肚子又涨得鼓鼓。一早,见玉卿小腿有些肿,凤娇就一下取出两个桃子,给玉卿,说:世生这孩子也不知怎样了,他不惦记我们娘俩,我们就吃掉他的东西。他自小最喜欢吃盐桃子了,一个夏天一次可吃饱不吃饭。唉,怪我,不该让他去樟林,不去樟林就不会出远门。

玉卿咬一口,就转身塞娘口里,含泪:娘不要想,我爹也不知道怎样。他们能吃饱饭么,怎都不写信了?

凤娇突然想起小时候乞食的情景,就抱着玉卿,向着天空号了一下。这时,进来两个年轻人,南阳说:阿姆,你家门环要取下去炼钢。另一个年轻人已经动手拆了。玉卿说,门环是铜不是铁,好好的,拆它做什么?竟借着事情嘤嘤哭,把刚才的忧郁发了出来。南阳忙拉住另一个小孩子样的年轻人走了,还不停地回头看,不知所措一样。

夕阳映红了院子灰褐的草棚,玉卿的脸出奇地白,凤娇的脸出奇地黄,望着走远的南阳,呆呆,不知要怎么样。

桃子又结了八回。今年,秋天了还挂了几朵淡红的小花。凤娇看着,觉得奇怪,摘了,又长,又摘,又长,索性不理了。外面的情况不容她想这些了。这些年,她太苦,她和玉卿没有怎么与别人来往。参加集体劳动,很多人站远远的,只有南阳时不时过来,问:姆你喝水不?眼睛却直直看玉卿。玉卿多少觉察,也并不躲,只是耳根一红,走开,更快地干起活来。

晚上,全村社员集中在旧戏台,干部作了宣讲,说要破四旧,深化社会主义教育,要警惕埋伏在群众中的反动分子。玉卿白白的脖子被几个长脚的黑蚊叮了好几个点,痒得受不了,就抓了起来,别人鼓掌时她越抓紧抓得痛快些。

“陈玉卿,你干什么?”大喇叭突然喊,众人轰笑,看,玉卿脸和脖子都红了。身边几个男子趁机往她身上噌。凤娇忙过来护着,细声说:给蚊子叮了。广播里问:什么?有人高声说:给蚊子搞痒了!广播:什么,什么痒?蚊子专叮没男人的,别人怎就不痒?什么思想认识?封建小姐作风!要注意了!

从戏棚回来,婆媳没有说话,人群中有年轻的人见她们,故意吹起口哨。只南阳不近不远,一直跟到巷头,才自己转回家去。

自那天起,每天在出工分工前,总要组织学习。每次玉卿都好紧张,紧紧拉着婆婆的手,她发现婆婆与她一样手心出汗,但两个紧张的人拉一起,就好像有力量一些。愈是这样,婆媳俩在田里劳动就格外小心,看人面色。

一天,久断了音讯的世生来信了。信来得很奇怪,没有信封,信的时间写的是两年前,信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躺在门后的黄泥埕上。信的内容,更让凤娇玉卿难过。世生说,细叔公走了,为了安葬,他花了所有的钱,并向人借了高利贷。因为是黑户,码头老板把他转卖给一家黑砖厂,一日只给吃住,不给钱,说要钱就要把他送警察局。他几经折磨才逃出生天,无奈在元朗的一个农村寡妇家入赘,要玉卿再找个好人家。他认娘,认玉卿作妹妹,以后会照顾、报答。

看了来信,凤娇久久不说话,瘫在地上。玉卿扶娘起,倒了碗水给娘,就在床上躺了两天。第三天,玉卿起得很早,把小院子扫了又扫,又挑了水,煮好粥。凤娇其实也醒着,见玉卿这样也只好让她忙,忙透了也许好点。凤娇突然觉得,自己与玉卿是同一条命,命运摆在那里,天注定,你怎么用力用心,都左右不了。她这样想,就坐了起来,添了粥,要玉卿坐一起来:孥啊,是我们命不好。娘我还要过饭呢。我连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世生他,负了你。娘对你不住。我们要做一世一生的亲人。无论如何,我们相依为命,离开你,我不想活了!玉卿定定地听娘讲,咬咬细细白白的牙:不离开,一辈子不离开,也不嫁,我要做老姑婆。服侍娘一世人。两人说说又哭。吃了粥和咸菜,就出工去。这次,反而谁的眼光也不顾了。

田头,今天的活不重,只是将快干透的稻草翻个面。凤娇与香婶一个组,早干完了,在一边站着喝水。香婶说:后几天,收回稻草了,地要空晒几天,我们一起去西澳帮豆姨晒盐吧?豆姨是当年逃难去的东家,多年不见了。凤娇就一口答应。一回家,玉卿也坚持要一起去,因为当年她与爹也想去西澳逃难,正好去看看,帮忙,也背点家用的盐回来。

凤娇三人沿东南走了三十多里路,坐了三角钱渡船,到西澳新乡。到豆姆家,豆姆下海去了,听乡人说来客了,就戴顶竹笠,包条水布,光着脚,咣咣咣晃着一对大脚回来。见凤娇三人,就说:一早,喜鹊就叫,知知有人客。仔细看玉卿:生这么好,真不像我们乡下人。忙起火烧水。意外的是,南阳不一会也进门来,网兜里带了尾鲳鱼、尾马鲛,还好些鲚、虾姑。豆姆说,逃难时,阳仔才一个筐高,由他爹挑着,在家住三个月,天天长,就爱吃鱼吃虾吃鲚,什么海货都喜欢。南阳不好意思,与凤娇打了招呼,叫玉卿姐,站玉卿旁。

吃好中午饭,大家坐一下,就到盐埕去。海边白花花一大片,盐田好像个冰箱一样,田上的温度是低一些。豆姆几个负责去海里戽海水上盐田。玉卿由南阳带着用木耙子耙盐。两人把裤腿卷得高高的。玉卿露出粉粉白白、又饱满又结实的小腿肚,在白白的盐花上,像温温香香的玉。南阳看一眼,就不敢直看。这太美好了。

香婶那边,老与凤娇逗豆姆。香婶说,逃难时夜里难以入睡,听豆姆你唱曲最好了,听着听着就安心,就进梦乡了。凤娇也说:那时不知唱的什么,今天给我们再唱唱。豆姆说:村里好像不给了,好像说是什么旧,真不敢唱哩。香婶年轻点,又一贯好出人头前,就说我记得南澳搬网咸水歌,唱穷人的,唱穷人的还不给唱不成?豆姆好几年没唱,今天开心,就小声唱起来了:

一枞树影摇紧动,海边查母会搬网,手牵索,行倒退,肚夭夭,食花雕,目涩涩,困埔角,遇到一只小黄狗,后面有个佬......

三个女人慢慢合起声来,越唱越大声,更合韵,与咦呀咦呀的水车声合在一起,玉卿听得入神了,也轻轻跟着哼,干活轻快起来,像个少女一样。南阳定定地看,南阳28岁,还没有对象,他甚至觉得,比他大三岁的玉卿是他妹妹,他要保护好她。就说:玉卿,要小心滑。玉卿扬头笑,没大小,怎么不叫姐啦?!谁知,一分神,啪一声,摔坐下去,裤子开裂,上衣扣子本来就崩紧紧的,也散开了。玉卿身子真美!南阳惊叫着过去扶,玉卿羞得小圆脸和细长的脖子都红透了,又笑,又手掩嘴,才发觉上下都开了,遮掩不过来。玉卿,你出血了!南阳惊叫。玉卿脸更红了,说,不是。南阳背过身去,将自己的上衣脱下,给玉卿。玉卿接了穿上,像穿了条白长裙子,脸映得更妩媚了。南阳不管了,将自己的长裤也脱下,让玉卿穿,自己围了条蓝水布。南阳,我们怎么办?玉卿问。南阳说,我去取针线来补。南阳很快回。玉卿就自己进海边的树林里用针线补了衣裤。好一会儿,才脸红红出现在盐田,她看到平时脸白白的南阳已经长大,身上的肌肉团团的,这一小会耙了一小座盐山,身上都湿透了,水布紧紧地贴在身上,日光下,几乎半透明,看得玉卿都转过身去,把南阳衣裤放地上:啦,在这啦,你自己过来拿去穿。

大家干到日落龟山了才回。南阳干了好多活,却不觉得累,玉卿也是,而且,她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从西澳返来,摘了好些野生的油甘,背了够半年用的海盐,一路有说有笑。一近家里小院子,凤娇玉卿却惊呆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