祟岁也
1.
我喜欢烧纸,因为母亲死了,我执念烧纸,只想让她收到。母亲很早就死了,以至于我已经记不清年月了,但我知道母亲死了,我记得。铺天盖地的唢呐和哭号,那天我的哭声比唢呐还响,简直要出了三十里地,祖母说她都要疑心我会不会哭死。我没有呕血,也没哭得吐出心,我没有死,所以死的人是母亲。故事这样开始。
我家住城南北道第十三户的坡边,家里没有门牌,独立于街道外,就是离着别的人家也是很远,祖母说正好落得清净,于是我也这么想。去街上要先踏路,走一段土路,然后走到街上,街上有吆喝,卖豆腐,我就蹲在旁边,等豆腐卖完了我说卖我点豆浆,一般老板娘会欣然应允,我欢欢喜喜回家去,开始一天伙计,这是祖母缝好了线就要搭衣裳,我把豆浆递过去,祖母喝一口开始干活,我就开始看着祖母干活,一天这样开始,也这样结束,我们已经度过了许多天,这时我十三岁。
十三岁的节点确实是十分巧妙的,在此之前我上了学,后来不去,嫌麻烦,祖母让我学手艺,那我就盯着看,她觉得我上手行就开始准备,我是我祖母的学徒了。她是王家庄最好的裁缝,我要继承她的本领,在这世界上给自己赚出生意。
没赚出生意的人是我的母亲,所以她已死去。她不是什么手艺人,母亲没有本领,母亲做着古老的出卖自己生活的方式去活,她意外生下我后,祖母接过我抚养。据说我的父亲早死。她就带我回来。我的母亲和我们不生活在一起,但我常常去街上找她玩,我听到窑洞里的声音知道母亲在让自己活,手里的玩意儿再玩一会她就能出来陪我玩。后来我大了,母亲就不让我去了,她说姑娘大了得小心。从此她来我家十天一次,给我带来零嘴吃食和许多小玩意儿。后来就是上学的事了。我们现在就讲。
给我教书的学堂先生本姓王,是我母亲的顾客,我的母亲用身体支付我的学费,王家庄就是因为他家的大势得名的,不过王家也早已没落,不然王先生也不会教学堂。没落是因为王先生的爹,王大先生,王大先生好赌,王家的三进房已经抵成现在的三间了——如今一间用作我们教书,一间王先生居住,一间住着王大先生。那个老人我没见过,但是每日都能听见他在内房嚷嚷的声音,有时是抱怨,有时是叫骂,王大先生最喜欢说的一句是“死也算临了了。”
但听说开赌坊的林六还惦记着这三间,就是他拿走其他的房间的。林六王大先生也是母亲的顾客。
我并不大担忧学堂没了上哪去,反正现在也不像没的样子。但我喜欢听王先生讲曾经王家的气派。王先生常常是在课上就忍不住讲,眯起眼一副醉醺醺陶陶然的样子,“想当年,我们,那气派,家里还有七个仆呢……”
下午打完钟就放课回家了,我出房间门再出院门,走完了街再踏路,回了家,见了我祖母。我祖母已经放好了水,让我洗手洗脸,准备吃饭。
祖母不给我讲父亲的事,倒是母亲常讲。对于一个这样的孩子来说,王家庄竟然出奇不嘲笑我。我之前没意识到这事,大概是祖母提后我便明白,母亲一直是个可怜人,从前也是正派人家的姑娘,遇到了些没能的法子落了风尘。她还做姑娘一直对所有人交好,大家都很喜欢她,现如今也不会说她的闲话。
“那他们为什么不帮她。”我问,祖母没说话。渐渐我睡着了。
2.
我的母亲源出于正派人家,正是正经,派是气派。母亲的祖爷爷听闻是举人之类否,传到母亲父亲辈,已经落了商,母亲的祖父经商有一套,他传给浪荡子儿子丰厚的家产,滋养他张狂的个性,索性儿子挥霍完毕时祖父早就蹬腿死了。只是苦了我母亲,她的父亲再一次进了林六赌坊后她就进了林六的妓院。她的父亲把她都卖了。
林六听说早前是个痞子,应该是有些不好说的勾当,反正他后来干的也不是正经事。林六早前是游手好闲的流氓,他打人,也为黑市上的人跑腿,后来有些阔绰就开了酒家,酒家赚钱,林六又开了典当铺,遇上灾年了林六就丰收,他气运好,连着几年别人大哭林六大笑,林六的日子过的是钱生钱,后来林六就开始赌坊和妓院。林六做着最大的买卖,听说他暗地也放款子贷,有传言就是用这法林六骗了许多农村的姑娘当抵押进了妓院,她们都回不去家了。有的人说他听见过林六妓院的哭声,林六雇了打手,打完女孩,只给她们吃猪食,打手还要糟蹋这些孩子。
总之,林六确乎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他和我母亲的父亲这两个狐狗很快投缘,林六是盯上了我母亲的父亲,一开始款待他,请他吃菜喝酒,又请他玩两把,嫖几回,母亲的父亲很快是热络亲密,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就吃这套。后来就是兄弟变脸,天价赌债,送女为娼,无家可归。我祖母说他倒头死在大街上,在冬天,冻死的,皮袄也是一早就送进林六铺子典当的。林六可算是把我这位先人吃完了,但他活该,只是可怜了我的母亲。不过听说,我的这位外祖,死了的时候还疑惑不解怎么兄弟一下翻脸要钱。他蜷在地上在雪花里念念着,“我再赢一把,赢成你老子,奶奶的,看我到时候不打死你………”声音逐渐小下去,人们在第二日白天发现他死在大街上,这天是新年。据人说,我母亲哭得很不幸,即便他是这样的爹,后来我母亲用身体跟林六又借债,添了棺材安置了她的父亲。
母亲算是尽孝了,然后她的苦日子就又开始了。
按理来说,不是这样的,还有我父亲的事
我父亲属鸡,码头上干劳力,他很早也没了父亲。父亲的父亲是矿工给矿上炸死的,留下三块大洋也就撒手去了,那天也是新年。我的祖母哭了三天三夜,后来就把我父亲生出来了。形似我和我的母亲。
新年辞旧迎新,外祖死了迎来母亲新的苦难,祖父死了迎来父亲的新生。祖母说新年这个日子鬼,不好,于是我们家不过新年,大过清明,清明和地底下的家人团聚一堂,其他人看到祖母的举动都说她疯了,沾了鬼气,不然谁挑着这么晦气。但祖母不听。过年我家不待客,不烧菜,亲戚朋友一律退避三舍拒之门外,像是怕沾倒霉。清明倒是炸油糕,变糖丸,邀请亲戚做客,可谁都不敢来,害怕我祖母化身鬼差要把他们迷了心。
新年当清明过,清明当新年过。
我的祖母因此很敬阎王爷,这在我们家画像就能说明。她不贴灶王,不贴嫦娥,儿子出生后她满集市去寻阎王爷的画像,吓得人都赶紧叫她快滚,祖母的坚持让众人坚持认为她中邪,其后远远搬迁,这就落出了我家远离街道的景观,我确实也不料祖母的作用竟如此伟大。
后来自然阎王爷贴画没买到,祖母便循着书里的内容自己想着拿炭笔画了阎王的面孔张贴,旁边并作牛头马面护法。
也是因此,我家被叫成鬼祠。我那时还没出生,不过我的父亲倒是很不好过。那时他还很小,但村子里的人都按着不愿让孩子与他来往。虽然我父亲的手很灵巧,用叶子编出许多动物,孩子们都很喜欢,来拥护他玩,但这更加剧了乡民的恐慌,他们都说,我父亲这么小就有股鬼劲。这话当然也是恐惧。但那就是怕了,又能怎样呢。他们把我父亲的编草蝴蝶,兔子都拆开,拿火烧,说是驱邪,我父亲很伤心,之后就不再做了,这一切我是听我祖母说的。我父亲那时或许五岁。
3.
我母亲从年幼便学着许多那时候看起来很金贵的事物,譬如古筝,诗词,外曾祖父正是依照琴棋书画的礼仪去教导的。在他的教导下,我的母亲有了个很好的童年。她的母亲在陪她过完童年就逝去了。那是一个善良而怯懦的女人,身体不大好,每日甚至不大进得饭,只是吃些汤水。她的母亲给她带来的福荫就是所谓善。外祖母听说是信佛,常常施粥和干粮。许多人受她的照拂,很是尊敬她,不过这位太太很早放下人间的执念就走了,坊间说那是给丈夫气死的。毕竟没人比吴家少爷还能浪荡了。
这话说得不冤,吴家少爷与彼时还是王先生的王老先生也是好伙计,赌坊里成双成对走,妓院里你追我赶请,今天我拽走你的玉佩明天我顺走你家的金勺,他们也都是林六的好伙计。巧的也是翻脸成双成对,我母亲被迫拐在妓院的时候王先生也赔出去了三间屋的三进房。那时候好哥俩便好不得了,哭天嚷地的。不过据说我的这位浪荡外祖倒是跪下求了狐朋狗友的王先生,“贤弟,你我一向为知己贴心之交,兄如今也遇难,是帮你不得了,只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被捉去折债,若有空余你可否赎她出来救小女一命…….”“一定一定一定,必不忘所托……”
一唱一和就这么打过去了,不过我母亲从此就落了风尘了,别说是赎金,母亲的父亲就连死也再没见这位贤弟。贤兄于是两腿一蹬,只好先去也了。
我祖母用这段故事常讲人自当贵重,不应该吃喝嫖赌抽大烟,不然就该家破人亡。我点点头,心里却又疑惑,我祖父又做了什么了就人亡家破,我母亲又做了什么落得无家无归,如果世界上都是人贵重自个儿就能过上好日子的事,怎么我祖父我父亲都死了呢?
我母亲赶十天看我一回,在这十天里我就一点点品出父亲的样子。我父亲属鸡,码头上干劳力,他很早也没了父亲。这天码头上来胭脂,要送货去,码头上的老劳工要拿我老实的父亲开玩笑,便指他去送。父亲红着脸去了,红着脸回了,老劳工逗他见着什么玩着什么,父亲红着脸只是拿出了收货画押的单据,“送到了我就离开了。”一片哈哈大笑。
父亲老实,进到屋里不看姑娘只是低着头,老鸨和姑娘们都喜欢他不乱看的眼睛,不乱动的手,还有不乱侃的嘴和舌头,旁人来了出一回都要揩三斤油,父亲只是低头,好像那些胭脂抹在他脸上一样羞涩着。胭脂其实是很金贵的东西,所以也有偷盗的利润。以往那些工人,送来不仅揩姑娘的油,还要偷胭脂里的油。然而父亲送货不缺斤少两,不动手动脚,妓院那边风评于是很好。这件事着实想来幽默,一个老实人拥有好的妓院风评,倒还是因为此人的老实,码头的劳工因此更嘲笑我的父亲。然而林六却动了心思,他想用我的父亲给他洗黑手。这时林六是愈有钱了,有传说他的黄金能满山遍野成天下搁。
林六这时算是个员外了,不过人愈有钱了反而心思愈动摇了。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毫无顾忌想做什么便做了。林六要名声,名声不靠慈善,公益,他把心思放在了洋火炮上。他是要打出名声来。
因此,他需要一个不会出卖他的人,这人不需要聪明,只用老实,能顶他一死,当然关于这一点他是不会讲明的。于是他选中了我父亲,这次也就牵成了我父亲母亲的见面。
4.
林六在一边笑盈盈仗义疏财给本地官府出资募捐的时候,也暗中牵动了心思,这就是洋枪洋炮——都是买,都是打,那凭什么我就不能买不能打呢。
林六就这样物色起人选,作为妓院老板他很快听闻了父亲。他也更需要码头的人作内应,没有比父亲更好的人选了。他叫父亲来了酒楼。
暗地征集毛瑟枪盒子炮这件事,标准的学名叫造反。尽管到处都是造反依旧是掉脑袋的事。林六不怕掉脑袋,但怕没挥霍完就掉了脑袋,这又质的区别。林六理想的死是享福的死,死女人身上,死银元柜上,都是好死,反正不能像我外祖,福享尽了却落个不死,落个不得好死,也不能像王老先生,死不成也活不了,只能成半死不活。他拿来他们命运的一部分,却也恐慌着他们的命运。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林六是不想死的,林六的朴素想法简直像极了我们老百姓,就想活得好。
我父亲母亲得见这日是二月初九,林六借招工的名头设了酒席,又招来我的母亲弹古筝。小时候母亲祖父指望情操气节的诗意都落成了风月场有情调的操弄。然而厄运既来,有时便不能挣扎。我的母亲倒庆幸她学了古筝,那些男人能在她身上的时间少一点。
就这样,弹着曲,敬着酒,林六亲热喊着一声声弟兄弟兄,就像他当初喊母亲的父亲和王老先生。我父亲的老实让他自己无所适从。他搓着自己的衣服低着头,恐慌躲着别的女人对他身上的攀附。林六见多了人,很有耐心,也不恼,毕竟是关乎自己生死的大计。他换了个方法,开始和我的父亲拉家常。
“你家母亲如今身体可好?”
“还不错。“
“弟兄现在做工日酬多少,可过活下去?”
“按货计酬,卖力气的生意。多了能赚得就多。”我父亲的头低下去,也显示出羞涩的笑容。林六一看我父亲就乐,屋子里姑娘不少,我爹却比大姑娘还大姑娘。
“弟兄可有了女人?想过成家吗?”
“这……是没有的……”我的父亲惊起一瞬抬头,又低下去,这下没好意思再笑了。
林六一副了然,心贴心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这有活计想请你做。你人是码头上出了名的老实,我也正是看中了你这一点。这活倒也不用你跟码头辞行,只是有些货物难免进船的时候到了夜里,想请你照护一下,直接送来。夜深毕竟摸不着人心,你别看我外面势大,其实也只是小老百姓,也要愁债主粮米,一分生意是一分生意,这么多人靠我养着,我这是千万不能断的。不过你放心,你是壮年,看中的也是这点,有你护卫送货,没人敢抢。你也不要怕,我这还有几个弟兄也和你一起,每一趟一块大洋,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父亲目瞪口呆抬起了脸,这可是一趟一块大洋啊,得搬多少件货。这位林老板难道真是黄金多到满天下搁,招工也来做慈善吗?
然而我说了,林六见人多,是非常洞悉人性的。他这时又笑笑,填补着合理的网。“但咱们先说好,货得我点过了才能算好,我也不是好糊弄的,你如果是手脚大胆,别说在我这做不了,码头上也是混不下去的。如今你我有缘,也是我有心提拔你,你不要辜负我。”
我的父亲慌不迭举起了酒杯一口闷下去,“多谢抬爱。”
就这样,我的父亲被一块大洋买了命,他对此一无所知。一块大洋塞成了我父亲的眼珠,他甚至完全没想到留一个什么货物的心眼,也没想过若林六一嘴咬死货物就是从缺了又该如何。我的父亲还是太贫穷了。贫穷让金钱格外迷眼。甚至比我浪荡的外祖和王老先生还要好骗。
就这样,他成了林六新的弟兄。林六对他的照拂还表现在女人的照顾上。在那天晚上,我的父亲就这样被送进我母亲的厢房。
5.
人们管我父亲这样的人叫水狗,这个诨号已经算是雅称了,对于林六这种人的这种狗腿子来说。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然而一些东西还是悄然生长了。我的母亲像风月场上每一个熟练的女人抚摸上父亲的脸,然而父亲侧过头去,羞涩使他再次低头,并且不敢正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不说什么。男人不碰正好她乐意。何况多少个男人还要装矜持。她已经被人间历练得很明白欲擒故纵的把戏。于是,她以为我父亲是那众多欲擒故纵的男人之一。对于这些欲擒故纵的男人她欲擒故纵着,这是绝妙顶用的法子。
然而我的父亲真就听她一直弹琴。母亲终于无聊的时候,父亲又抬起了羞涩的眼睛。“你弹得真好听。”
那是我父亲第一次和女人相处,那是我母亲第一次有男人只是夸赞她的琴音。爱情就这样潦草得来了,正如人们潦草地活着。
林六很欣喜看到我父亲开始进出妓院寻找我母亲的场景。首先,进妓院要花钱,那一块块给我父亲的大洋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手上,岂不美哉?再者,我的母亲不过更是套牢我父亲的法子,我父亲越没法脱身林老板便愈能逃生。守恒的道理林老板还是明白得太早了。不过在他心底嘲笑我父亲也并不那么老实时,他不知道我的父母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这个哪能听懂古筝的男人硬是听了一曲又一曲。听完他就说你弹得好。母亲就笑,问他近来如何,问什么他答什么,除了你弹得真好,他似乎从不主动说出什么话语。他每次走时会在桌上留下一些东西,值日的甜梨,早市的米糕,剥好的莲子,还有家里腌的桂花,他用近乎最质朴笨拙也最原始的投食表达对于母亲的好感。母亲一开始只是惊奇,食色性也,别的男人在后者不知所倦,他开窍的好像只是前者。但渐渐的,母亲的眼神开始沉默,打动。就像这俗世又一个俗套的故事一样,俗世的男女又相爱了。
6.
相爱之后当然是想一起过日子。母亲父亲理所当然想到赎身。父亲拿捏不准自己的忠诚能否使得林老板大开恩惠,他和母亲谁都料不到,外面的世界其实早就变样了。然而父母一边算着,一边想这样的日子过到几时。千百年来人都这么想。熬过苦了,就能出头了。人就劝慰自己吃苦,把一切命运吞咽下去,即便是不幸。我的父母也是这样张望着之后的日子过活的,也以此活下去。但是我说了,外面的世界早就变样了。革命轰轰烈烈来了。
王家庄的人们是早就听过革命的,天底下革命都几回了,就是杀头人们也见怪不怪了。林六交好的别说,里正,县太爷,就是总管也有的。任世界变幻我独屹立不倒,林六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次不太好饶。
再说这边,我父亲送货也得有个十来趟。林六贿赂过港官员,五夹一趟带着的十几把火炮也真没人抽查。林老板自清廷就是过来的,也算是个员外了,员外也慷慨,这有什么过不得呢?况且军阀连天打,谁知道花落谁家,可银元哪都行得通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钱为好,钱为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是过去呢。
林六做军阀的春秋大梦还是被大军阀掀了个昏天黑地。王家庄人也是从此知道林六竟然也算不上什么大人物,那么有钱的人,竟然说杀就杀了?
那天是林六许诺我父亲放赎我母亲的不久之后,我的父母沉浸在生活希望的狂喜中。正如王家庄的人不懂得军阀派系之内还有派系。林六这次不走运,抱上大腿但是抱错了大腿。秘书长和团长争好处,就拿了林六开刀。按理说人精的结局也不该潦草,但其实这反倒是林六算计的差池了。一,与团长交好,林六得见练兵,起事也有后备武力,二,查出火炮完全可以咬死团长有异心,自己无奈代劳而已。三,团长身边的亲信也好当墙角挖……随着林六一头子闷想自己也当上司令再把这几分的天下分上一分的时候,他先尝到自己盒子炮的威力。
杀人者也要有被杀的觉悟,但我们说过,林六只想好死,何况也不想死,处刑那天他瞪大双眼,我的父亲旁边大喊冤枉,团长痛哭流涕大喊自己始终忠诚县长,还有那些林六叫过弟兄的人。林六和林六的弟兄跪在一起,一排排枪声走了过去,这其中,有我的父亲。
7.
我的母亲脸色苍白来到我家的房前,我父亲的死让刚获得自由的她不知所措。她来敲我祖母的房门,此时我家自然也被其他人远离许久了。我的祖母毫无好脸色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没见过面都能猜出我母亲是谁。听说儿子要娶她的那天,她就白了脸。“除非这个家里死了人挪了地,她才能进来!”
不想死的人是我的父亲。那天正好是新年。
众人新年的欢喜更衬托这间屋子的冷清,我的祖母死盯我的母亲,就像能把我母亲盯死而父亲活回来。“娘……”母亲怯弱喊出了声,她开始流泪。我的祖母眼睛发直叫出来,“受不起。名不正言不顺,你别在这里哭人。”
我的母亲轰然跪下,“我的肚子里有孩子了……如果没有,我就是死了陪他一起,我也愿意……”她哭出了声音。
母亲就留了下来。
8.
我祖母对于新年简直是唾弃,她常对我抱怨,“咱们家是撞了祟。我跟这个日子有仇。不过,不过……”
正是托祖母的福,我过年吃不了成丈的糖葫芦或者画糖,皮影戏也是不能看的。我远远看着小孩们扛着那比人高的糖葫芦走过去,心里恨恨想,“等着我清明气派回来,到时候给你们馋。”
而我清明馋小孩,小孩新年馋我也不是唯一的错位,我的祖母教会我拜无常,怎么敬奉阎王鬼差。我在这之中倒养成了不甚怕死的大胆。谁家办白事我就跟在队伍后,人们往前吹唢呐,我就在后面蹦蹦跳跳跟着,王家庄的人都说我有鬼劲。
当然,那是后来的事。我满月的时候我祖母母亲关系已经相处不错了,这两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同病相怜,何况我母亲失去的丈夫正是祖母失去的儿子。人心毕竟是肉长的。我祖母的打算就是继续做衣,我母亲则想学一门吃食的手艺,她们都是想用生意换生意。
然而,钱花的要见底了,我母亲学好的茶饭从未有人光顾,再也没人来找我祖母修衣裁衣。这并不是因为我家远离别人家的原因。
渐渐她们就知道了,我母亲这样的人,回到了生活,人们依旧认为她只配拥有过去的生活。还在喝奶的我被饥饿折磨得大哭。母亲没有办法。众人认为她只能做妓女,她就只能做回妓女。那几个月我母亲生意很好。因为母乳的缘故。母亲渐渐沉默下去,就像她的乳房渐渐空下去。祖母给喝不到母乳的我喂米汤,因为我的母乳早被别人喝完了。母亲也不哭,因为她的眼泪早给祖母哭完了。
“我可怜的娃……”祖母整日嚎啕大哭着,哭母亲,哭我,哭儿子。
9.
母亲的生意渐渐成为我们一家人唯一生活的来源,母亲搬了出去,她每十日拿来她身体换的吃食和钱,母亲也用身体换了我上学。我放学有时会去找母亲,母亲租的小屋一路要走过福禄寿禧四块浮雕的墙砖。福禄寿禧,洋洋洒洒,一片百禄是和的好风景。按理来说,我这样家里死了一堆人的小孩是很要被人说道的,况且当初人们就是这样逼回了我的母亲。但或许是因为我每日晨起先对阎王敬礼的缘故,也可能总是我蹦跳在葬礼上的鬼劲,人们不敢把那些闲话送到我的面前,就连背后说起也是小心翼翼,生怕鬼差听了会帮我勾去他们的性命。
我见母亲,照例先问两句,母亲过得好不好,母亲要不要回家住。母亲话不多,总是先点头再摇头。然后从我的背回来的功课考察几句。童年祖父的教育终究还是让她真正施展到该有的地方。对此,母亲很欣慰。母亲教会我念完论语的断句,只是感叹,可惜自己做不了老师。
“为什么不做老师呢?我听说城里有进步女青年,她们就跟我们一样上学,还懂得多,闹革命。城里也有女老师。如果到城里,母亲就能做老师吗?”
母亲只是笑笑,彼时我看不懂那些哀戚。
后来母亲渐渐不让我来了,我在家里等着她来,再后来她生了病,祖母劝她回家来住,要照顾她,她说不要来,照顾好我,这病传染……
母亲喝过汤药,然而无用,有时我和祖母隔着门去跟她说话,有时她对祖母说现在这样才好,她身子清净落了清净,祖母直哭,我听不懂。母亲不喜欢我来,她说这对我不好,于是我放学便悄悄到门口看她,我见不到母亲,也不敢跟她说话,怕她不高兴。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了,母亲不知为什么终于松口愿意回家,我欢天喜地去跟祖母准备该置备的东西,约定是在两天后。两天后没等到母亲。祖母被人叫了出去一趟,后来祖母带着母亲回来了。
母亲裹在一张席,祖母拖她回来,路过福禄寿禧。她年龄不小,带回母亲很吃力,花了许多时间。
祖母说,我们得去买口棺材了。
我在这次的葬礼蹦跳不起来了,我嚎啕大哭,王家庄的人说我这鬼劲还是克走了母亲。这次我听到了,是因为失去母亲后我整日整夜都在大街上嚎啕。大街上的声音熙熙攘攘。
祖母叫人打了碑,碑上有我父亲,也有我母亲,她把俩人团聚在一起。这样的坟立在我家后院。王家庄坟群的后山对于我们这种人进不去的。然而不打紧,我的父母不会无家可归。
碑立好了,那天正是新年,整个王家庄张灯结彩,欢声笑语,人们在一片欢庆的通红走街串巷互相招呼,点燃炮仗希讨喜气祈求着神明来年的照拂。欣喜和希望笼罩在整个王家庄。
而这时,祖母和我在碑前摆出米酒和饭菜,洋火擦过去,映着碑上“孝子 贤媳”通亮,正如王家庄人对来岁大吉大利的许愿。
“吃好,喝好,过好,团聚一堂。”祖母念念着。
有风吹过来了,烛火却没有熄灭。我想那或许是我的母亲。
完
真实姓名:韩傲雪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灞桥区合能铂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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