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张洼,只从父亲和外公的口中听说过。张洼是他的小名,他是我爸曾经雇的司机,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可他的小名描绘的就是他的一生。
不知道多久前,我爸的大卡车退役了,那段时间我还小,还在上初中,并不了解父亲失业的痛苦,只是每天背着书包就可以在学校忙碌,放下书包就可以回家大口吃饭。甚至还有些羡慕父亲,每天在家休息,什么都不用干多爽。那时的我真的很天真,到我长大些才知道父母为了生活会把他们所有的好心情都展示给我,失业的痛苦、中年的迷茫他们都留给了自己。在大卡车退役后的一个月,父亲选择把它卖掉,父亲原来靠它拉地毯来维持生计,可是现在它太老了,像一头犁不动地的老水牛,要趁着它还活着的时候赶紧把它买了。为了卖出个好价钱,父亲好好的给它打扮了一番,等到卖它的那天,它倒像是亭亭玉立的出嫁的大姑娘。前几日的并没有多少人去光顾父亲的卡车,大概等了一个多月才有一个老师傅问了问价格,父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别人说个价格他就想答应,回家问母亲母亲也总说“低了,低了”。可父亲以为如果这个老师傅不买,那他的卡车可能永远都卖不出去了,最后也是咬了咬牙,用极低的价格卖了出去。
虽然车卖出去了,但父亲依旧每天忧心忡忡。父亲学历不高,小学五年级就不想上学了,爷爷辛苦供他上学,他却每天旷课出去逮蝎子或者去水库里面游泳,每次被大伯发现了总会被教训一顿。没有知识和技能加上年纪也大了,父亲的工作总是屡屡碰壁,小时候的我不懂事甚至会嫌弃父亲,现在想起来真是不该。我也不知道因为父亲的工作和家里争执过多少次,每次争执时父亲从没有生过气或者抱怨过。只是在争执的时候他总是说这样一句话:“如果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就想想张洼!”
张洼,多么神奇的名字,由于本人初中时期是个学渣,第一次听到张洼这个名字我都会翻开字典“洼”组一个词“水洼”、“低洼”、“坑坑洼洼”......都是一些不好的词语。由于我没有见过张洼,所以我会根据他奇特的名字尽情的去想象,他的脸上一定有无数个痘印,看上去凶巴巴的像黑社会或者劳改犯。有很多次我都会向父亲问关于张洼的情况,爸爸就平淡的给我讲了些关于他的奇葩的故事。
张洼是我爸曾经雇的司机,爸爸刚买来大货车的时候为了运输的效率就雇了他,晚上两人轮流开车。那些年他和父亲走南闯北但做出的事情却都是一些荒唐事,例如有一次他和爸爸一块住旅店,因为是冬天,张洼为了“薅旅店的羊毛”就把电热毯开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他整个人都红温了,像红皮鸭子一样,爸爸调侃他怎么这么傻,他却认为自己赚了很多。因为冷热交替,张洼果然感冒了,我爸陪他去医院看病,他竟然把医生给他开的三天的药一口气全吃完了!不过幸好没有闹出人命,我爸在旁边担心的要死,连忙拉着张洼要去医院,张洼却把头摇了又摇,摇了又摇......爸爸问他什么感觉,他说就像有一个小人拿着锤子狂敲他的脑壳。听完爸爸的叙述我在旁边哈哈大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以他的智商是怎么把自己,自己的孩子养这么大的。一向平静的爸爸却谈了口气,对我说张洼家更不容易,他有个老婆没有工作,有个儿子得了神经病,他一次吃这么多药只是为了他的病可以快点好,他害怕自己得病不去工作一家人都要跟着挨饿。
实际上张洼青年时期混的还可以,他是他们村里为数不多的可以当上兵的农村娃。在部队里他也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差事,因为军事主官觉得他老实可靠,就把他分到了汽车连,相对于其它岗位,汽车连的训练强度并不算大,而且还能学会开大卡车的手艺。不过张洼确实有些愚蠢,当时连队里所以的人都学会开车了,只有他自己没学会。在一次发动汽车的时候还伤了嘴巴,那时候的大卡车和现在的卡车不一样,发动前需要手摇,他在摇发动机的时候,由于分心摇把直愣愣的打伤了他的嘴,于是他就喝了一个月的鸡蛋汤,导致他现在吃鸡蛋都能吃出鸡屎味。在部队里没有闯出名堂,义务兵结束他就回到了村里,由于是农村户口,他也没有混到编制。回到村里,他开始无所事事,但他并没有抱怨自己的命运,只是偶尔会去想,如果自己没有被摇把打伤嘴巴,如果自己不是那么蠢笨,会不会就可以继续留在部队里开大卡车。
当时的农村非常落后,根本没有大卡车让他开,唯一和大卡车相似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台拖拉机。生产队的队长知道他在部队当过汽车兵,就放心的把全村最贵的东西交给了他,但张洼依旧没有把握好这份工作。刚开始张洼非常嫌弃这份工作,思想简单的他觉得自己之前好歹是开大卡车的,现在开拖拉机太不像话了,他曾多次向村长反应,但村长说,要么养猪要么开拖拉机,张洼想来想去觉得开拖拉机还是比养猪强上不少,脸上虽然不悦,但依然应下了这份差事
农村的夏天格外炎热,太阳把他烤的昏昏欲睡,在运送货物的时候,不知道是因为中暑了还是他开了小差,他竟然把拖拉机开到了麦场的草垛里,货物散了一地,他本人也被困到了草垛当中,不知困了多久终于有人发现了他,无数村民在外面喊着、笑着、闹着......有人喊:“洼儿,里面睡觉舒服吗?”有的小孩在捡拾地上散落的货物,边拾还边笑话张洼,技术这么不好,怪不得留不到部队,也一些好心人在指挥张洼如何脱困,可这草垛太厚了,人们只能听到张洼的呜咽,侧翻的拖拉机冒着的黑烟越来越浓烈,人群却越来越多,但都没有上前帮忙的,这时候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句:“洼儿,拖拉机在冒黑烟,它快要爆炸了!”张洼的可能听到了,他的话模糊不清,声音却很大,不知道是在骂人还是在哭。有几个胆小的人以为拖拉机真的要爆炸了就想赶紧跑,刚刚那个人却对他们说是为了逗张洼玩,紧张的人群顿时又充满了欢声笑语。
“不要闹啦!”村长边说边使眼色让几个精壮的小伙潜入草垛里把张洼拽出来。人们睁大眼睛等了十几分钟,似乎都想看张洼窘迫的样子,不知过了多久,张洼终于出来了,人们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张洼涨红了脸怒吼道:“哪个信球(河南方言)吓唬俺说要爆炸了!”他吼的是那么愤怒,可根本没人在意。张洼虽是出来了,可营救他的小伙却被困到了里面,村长看着张洼气得跺脚,他愤怒的问:“救你的人呢?”,“我没见啊!”张洼摊着手说......围观的人群笑声更大了,村长揪着张洼的耳朵说:“你不应该叫张洼,你应该叫张坑啊!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坑的人!”在人群的欢声笑语中,张洼慌忙说:“村长,要不让俺进去把他们弄出来吧!”村长无奈的摇摇头,张洼只得灰溜溜走了。
张洼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却成了村里的风云人物,但他本性并不坏,这也是爸爸愿意雇他的原因。每次茶余饭后爸爸也会关心他问他家里的情况,可张洼的老婆和儿子的遭遇更让人啼笑皆非。
张洼的老婆原先是照顾老人的护工,但她的工作经历却让人触目惊心,每次她去照顾老人,往往照顾个两三个月,这家的老人就去世了,我们当然知道他老婆不会害人,可这实在晦气。村里的人知道她的情况就让她去厂里当厨师,面试的那天,张洼特别嘱咐她面试的时候要说普通话,要穿的体面点,要把破旧的自行车换成电瓶车......可就是这辆电瓶车险些酿成了一桩惨剧。张洼的老婆并不会怎么骑电瓶车,她骑车的样子活脱脱的像一个歪歪扭扭的胖企鹅。在去面试的路上,她一不小心就把一个私家车撞出了一个大洞。那个时候是没有监控的,她完全可以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她也是这样想的,可她骑车的技术确实不好,还没有扬长而去,车主就带着一些人拉住了她,二话不说就把她揍了一顿。张洼的老婆因为挨揍错过了面试,失去了工作。回到家后,她患有精神病的儿子却特别冷静,立刻就带着老妈去做了伤情鉴定,但很不幸没有造成轻伤,他的儿子自作聪明,拿着刮胡子刀的刀片就在他母亲的手臂上划了一道大口子,儿子奇葩的举动把让她格外恐惧,瞬间把她疼的吼叫了起来,她的儿子为了拿到赔偿,不惜去伤害他的母亲。鲜血从他母亲的伤口中喷涌而出,把她痛的五官都扭曲到了一块,张洼的儿子看到痛苦的母亲和母亲血淋淋的手臂却格外开心,仿佛流出来的是一张张鲜红的钞票。她的儿子不顾她的痛苦拉着妈妈就准备去做伤情鉴定,可依然没有构成轻伤,包扎完伤口后,这个无耻的儿子甚至跑去问医生,怎么割、用什么样的刀割、用多大了力气割才能割出一个轻伤。医生以为他有反社会人格就决定报警,他的妈妈赶紧包住他儿子,连忙对医生说他有精神病。
张洼年纪大了开不了车了,他就回到村里看起了大门,他始终想不通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他也去算过卦,有的师傅说他家的朝向不好,他就改了改房子的朝向,这下更惹人笑话了,因为别人的房子是朝南,就他一家朝北,每次有人拿这件事嘲讽他家的时候,他的精神病儿子就会得意的说,你们懂个屁,到时候财神只会保佑我们家的房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他家依然贫穷,他儿子的病依然没有好。张洼还是不认命,他继续找算命师傅,另一个师傅说他家就是这样怎么样都改不了命劝他认命,好好受苦,下辈子就可能变成有钱人。
张洼老了干不动了,他也给自己的精神病儿子找过工作,但他儿子的精神病格外神奇,不工作的时候像个正常人,工作的时候必发病。
我们都不知道张洼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他的儿子有没有治好病。我如今也工作了,明白了父母的艰辛。现在想起父亲曾经说的:“如果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就想想张洼!”就更加可怜张洼。他的名字真如他的人生一样,沉下去就上不来了,每次当我倒霉的时候我就会想想他,希望他有一个不错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