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三章

①外婆与疾病

我的外婆尚在人世时，外公总会给我和我表妹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例如用木头做的大砍刀，或者空旷的院子中给我们搭了一个秋千。每当村里的小朋友来找我玩，我就会拿着外公给我做的小玩具炫耀一番，带着我的小表妹成为村里小孩最“富有”的人。我的表妹比我小一岁，暑假的下午我们总会骑着自行车在村里面横冲直撞，围着这个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累了就去小卖部买零食。我们在吃吃零食的时候，我比较的“心机”总会快我表妹一步，等我吃完了我就眼巴巴的看着表妹手中还没吃完的辣条，表妹看着我，又看了看手中的辣条，似乎已经习惯了我这拙劣的把戏，但每次都会把她的零食分给我。

我们兴冲冲的回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屋里的外婆。我的外婆是个朴素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什么书，但非常有趣，无论是养什么样的动物，她都会把这些牲畜养的跟小猫，小狗一样听话。我和表妹陪着外婆看电视，听我们并不喜欢听的豫剧，虽然我们听不懂一句戏词，但看到外婆那入迷的眼神我们全家都很开心。在外婆家的日子多好啊，吃着冰激凌，陪着外婆外公看电视，当时的时光仿佛格外漫长，日子里无论夹杂着多少件现在看着并不起眼的小事它都过不完。也可能是当时年龄太小，小的似乎觉得外婆可以一直陪伴着我和我表妹。在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外婆曾对我说：长大了我要是发大财，可千万别忘了外婆......我当时傻乎乎的接了一句：等我，等我长大了长到大学毕业了外婆可能就不在了！外婆听完后哈哈大笑。

小时候不明白，只是一味的和表妹与同村的孩童打闹，日复一日，我们也从没想过成年后我们会有怎么样的生活。从我记事起，外婆就特别苍老，那时她才五十多岁。我的母亲现在也五十多岁了，但看起来明显被外婆要年轻的多。外婆经常让我妈妈带着她去医院开一些我看不懂的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外婆患有高血压，糖尿病，母亲也不说，我便天真的以为外婆吃的都是一些保健品。我父亲忙碌的时候，去医院是散步去的，外婆走着说着，气氛不沉重，但也不太开心，只要我爸爸有时间，外婆就会特别激动。我爸爸当年是货车司机，一有空就会带着我、妈妈、外婆去外边玩，通常是先给外婆开药，拿完药就让我爸带着我们出去瞎逛，妈妈问外婆想去哪玩，外婆就是笑笑说，去哪都可以......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爸爸带着我们去我们当地的坞罗水库，那时候水库的水还很茂盛，水库旁边的山上还有工人用炸药在炸石头。说实话，我很害怕爆炸的声音，爸爸妈妈让我下车，我不敢下就抱着外婆，过一会，他们好不容易把我揪下来我还很不开心的说，为什么外婆可以待在车上？母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等我再想追问的时候，上山又开始了爆破，我只能抱着爸爸的大腿，走到了水库旁边，当我再回头看外婆时，只能看到父亲的大卡车。现在只记得那天和父母玩的很开心，父亲讲起了他年轻时去水库游泳的事情，我说我也要像父亲一样，长大了去开大卡车，去带着父母到处玩......我们边说边回去，终于见到了车上的外婆，她还是慈祥的笑着，我开心的对外婆说，婆你等我长大，长大了我也要像爸爸一样开车带你出去玩！外婆摸了摸我的头，望着远处水库中奔腾的水花，什么也没说，爸爸就带着我们回去了。

唉，当时的我只顾自己开心，丝毫没有去想外婆为什么没有下车陪我们玩。现在我长大了而外婆也早已去世，我没有成为大车司机，但我现在可以从外公的身上体会到曾经外婆的无奈。外公虽然没有疾病但也80多了，爸爸带他出去玩，他竟也如曾经的外婆一样，坐在某个地方静静的看着我们去玩，就像曾经外婆默默的看着我成长就很开心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普通的要已经无法遏制外婆的病情了。在周末或者暑假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外婆家与表妹玩，依稀记得，很多次外婆会让医生去家里打针，前一年外婆还可以在我们的陪同下去医院，现在只能让医生上门服务了。幼稚的我和表妹并未感到奇怪反而觉得外婆超级厉害，有几次外婆会拿着胰岛素扎到自己的肚子上，我与表妹从未见过自己给自己打针就对外婆起哄道。哇，外婆可以给自己打针，真厉害，我们要是学会了就不用去医院了！外婆边扎针，边笑着与我们聊天。

在2009年，外婆去了河南省人民医院，我们以为外婆还会像以前一样去去就回，可这次外婆却没有回来，准确的说，被拉到家的外婆只剩下一口气了。看着躺着的外婆，我和表妹终于知道，外婆要走了。全家人都围在外婆周围，妈妈、舅妈、舅舅泣不成声，我也大声哭，对着仿佛还有意识的外婆说，我还没有成为大车司机，还没有带着外婆去海边玩......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表妹也在哭，边哭边给外婆唱歌。在后半夜外婆仙逝了。

妈妈说那几年查的严，外婆想落叶归根，所以她就吊着一口气从郑州撑到了巩义，直到与我们见了最后一面。

现在我回忆起外婆的笑容就还是会有些伤心，在我们带她出去玩的时候，可能外婆已经是病入膏肓了，但她还是想跟我们出去，哪怕只是看看沿途的风景，哪怕只是听听我和父母之间的拌嘴，她就会格外幸福，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旅客，总有一个车站在等待着我们，外婆已经走了许多年了，可我还是会和妈妈谈论起外婆曾经的故事。

②外婆与外公的生活

外婆的娘家非常有钱，她是一个标准的地主家的女儿，从照片上看，外婆长的虽然不太标致，但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在某个特殊时期，村里的很多地主都受到了批斗，根据外公的描述，被批斗的人要带着高帽子，胸前挂着极具侮辱性的牌子供村民批斗。幸运的是外婆他们一家逃过了这场劫难，因为外婆的父亲是村里的医生会治疗眼疾，有极高的声望，村民们不忍心看到一个善良的人受到无端的侮辱与嘲弄，不知名的，他们家就被划为了中农。

相比之下，外公家就是一个标准的贫农了。我很好奇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外公与外婆怎么会结婚？那时候外公的父亲还是母亲急着让外公结婚，就用了一些手段，去外婆家提亲的媒婆把外公家形容的天花乱坠，外婆，外婆的父母有些天真，在没去外公家实地探访的情况下就决定嫁给了外公，在结婚前他们甚至连面都没有见。可这层窗户纸总会被捅破。当外婆来到外公的那一刻所有人的傻眼了。

所有人都认为外婆他们家会悔婚，但外婆的父亲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竟同意这门婚事了，外婆也没说什么，因为答应了就不应该反悔，这就是外婆家的家训！只要对方不偷不抢，本本分分的做个农民，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养活自己就行了！

曾经的大家闺秀，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农户的妻子，但外婆没有抱怨。曾经只会绣花的手渐渐也拿起了锄头与其他的农妇一样没日没夜的耕耘着她足下的土地，我不知道外婆当时在想什么，不知道她的手上第一次被农具磨出血泡时是否会后悔，或者吃着窝窝头时，她是否会觉得自己可以配一个更好的人......但不管怎样，外婆把家里拾掇的井井有条，那个破旧的小院也有了家的味道。

其实，外公是有“翻盘”的机会的，外公会拉二胡，会唱戏，会导演......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在快过年的时候，外公准会被村里的戏台邀请过去，要么导演一出戏，要么扮个角色，妈妈和外婆就站在塔下给外公鼓掌欢呼。我虽不懂戏但每次听到妈妈讲述外公唱戏的时候，总会去幻想，外公真的成为了一个大明星。

我曾经也问过外婆和妈妈最喜欢外公唱的哪出戏，他们总是不约而同的回答“小苍娃”。“小苍娃”讲的大概是一个叫张苍娃的人从小失去了父亲，跟随母亲加到曹家，因为母亲心术不正害死了曹老爷，并嫁祸给曹老爷老婆张氏的故事，最后苍娃为了救自己的嫂嫂张氏，遇到了担任巡抚的哥哥曹保山，最后一家团聚。听完母亲的讲述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外公可以把这出戏唱的如此悲伤，每次情到深处，竟真的像戏里的苍娃一样哭出了声。

外公的父亲并不喜欢外公，他们兄弟三人，父亲总是让外公干最重的活，外公沉默寡言自然不敢反抗，甚至有一次外公的父亲亲手断送了外公前途外公也是默默无闻。

外公唱戏唱的好，加上外婆到处宣传，每次外公唱戏的时候，外婆准会拉上一大帮人去给外公捧场渐渐的外公的名气越来越大。某一天县豫剧团的领导来到我外公的村里，指明让外公去豫剧团上班，外公那时刚结婚年龄较小，他不敢相信这泼天的富贵竟会砸到他的身上，可，可是外公的老爹却不同意外公出去发展，按当时的说法是，外公要在家里种地赚公分，出去了就少了一个劳动力......外婆知道了，就瞬间发火了！外婆只有一米五多，如此娇小的女子竟把外公护在身后，大声的对外公的老爹喊道：没事，红均（我外公的名字）出去了，我可以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哪怕累死，也不会让你家少丢一分！

外公始终没有出去，因为父亲的从中作梗，他便成为了一辈子的农民。

后来，他们生下了我妈妈和我舅舅，一家人就挤在那个小屋子里。外婆特别会讲故事，妈妈和舅舅就趴在床上听外婆讲故事，讲着讲着，外婆的故事似乎吸引到了老鼠洞里的老鼠，妈妈是女孩子所以特别害怕老鼠，外公本来也在听故事，但看到老鼠就跳下床，用极快的速度来捕捉老鼠，妈妈很好奇，她不知道外公的速度为什么比老鼠还要快。外公就对妈妈开了一个玩笑，相传老鼠洞里的老鼠都会算卦，它们在洞里算啊算，仿佛一切都在它们的掌控之中，但一出洞，老鼠就迷了，可能是外婆讲故事的声音打断了老鼠大仙思索，外公就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我的妈妈，舅舅就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土窑中，快乐长大的。有时候听母亲给我讲的这些事，我就会幻想，外公，外婆如果现在还在。给我讲一段曾经给我母亲讲的故事，给我唱一曲“小苍娃”该多好啊！

妈妈和舅舅到了上学的年级，为了补贴家用，外公就会在没事的时候去往山上搬砖，那座山应该是巩义最高的山“五指岭”，山上的电视台就是用我外公搬得砖建的，现在你可以开车上去，就可以看到那个电视塔了。我前几天和父母一块上去玩，母亲就给我讲为了供她和舅舅上学，外婆在家里种地，外公在外面搬砖，搬上去一块就可以拿一毛钱，这在当时是巨款，虽然很累，但外公觉得这很值得，他小时候就是因为没钱供他上学只能去种地，唱戏，他不愿意看到他的后代和他一样了。

听完这件事我对外公外婆便更加敬佩，这些事情，他们从未给我说过，提都没提，都是妈妈无意之间给我说的，外公外婆不是不愿回忆，他们更希望把这段辛劳的回忆藏在自己的心中，烂在自己的肚子里，只让我和表妹看到他们最幸福的一面，这就是他们在晚年可以为我们做出的最好的事情吧。

②外婆与被伐倒的银杏树

现在已经是2025年了。如果说外婆是在2009年去世的，那么说外婆留给我们的念想在去年才被外公亲手消除。

我很是心痛，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外公要消除外婆曾经种下的银杏树，这是她曾经最喜欢的树了。我也无法相信，曾经那么爱外婆的外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把外婆的树给伐倒的!

这棵树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比我还大些，如果按照“辈分”我和表妹应该叫它一声大哥。曾经这棵树在的时候我们总是无视它。这棵银杏树长得最茂盛的时候，我记得是在外婆还健在的那年夏天。一家人忙里忙外，但路过她的时候，只是向上望着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可能是因为她来到这个院子的时间太久了。据我外公说，在我妈妈小的时候，村里的生产队让每家每户都抽一根树苗，所以现在的家里便有了着唯一的绿色。

虽然我没看到她的出生与成长，但我一定能猜出，我们就像她虚伪的朋友，当她开始显露绿色时，我们便非常关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但，她总会老去，她总有把她的爱展示完的时候。当然，在这过程中她换来的关心就越来越少，甚至到最后只能换来一些冷漠，而她却只会笨笨的奉献，因为她觉得——不管是以前赞赏她的一整天，还是现在只瞥她的一秒钟，对她来说啊，这都是没有变质的爱，都有同样的重量。

今天，她还是一样的她，绿色还是一样的绿色，给我的爱还是一样的爱，我却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忽然想起:外公在这个秋天就要把她伐倒，只是因为她粗壮的根摇动了房子的地基，我不知道她现在会想些什么。是不是想把日复一日的绿色坚持到终点？是不是想把未完成的遗憾交给大地？我不敢想，我觉得，她用绿色装饰了自己，只是顺便装饰了我们，我边自作多情的开始揣摩她的心思。她也一定不会在乎——我们之后是否会把她的一生，仅仅只用很短的时间就统统忘掉。

其实，能一分钟把她给我们的爱忘掉也好。这样，等来年她的树叶发芽的时候，我便能用一颗爱她的心重新去爱她，而不是用一颗愧疚之心去悲伤的报答。

现在外婆也已离世多年，这棵银杏树早已不复存在，我想外婆是幸运的，因为这棵银杏树陪伴了她的后半生。外婆去世那年刚好是夏天，那年的银杏树格外茂盛，可能就是对她善良一生的最后的安慰吧。

这几年去我外公家，家里填了许多新的植物，他们很乖，甘愿被囚禁在小小的花盆里，所以有人就觉得他们十分可爱，但我不这么想。临走时我会自信观察着被砍伐过后的矮矮的木桩，她睡的多安静啊，我摸了摸上面的年轮，发现这残破的躯体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体温，里面似乎包含着她的遗憾与幸运，遗憾的是我外婆在她倒塌之前就离开了这里，幸运的是外婆没有看到她现在如此颓唐的样子。

如果这棵树还在，我外婆也在，这个小院会被衬托的多广阔啊。

如果这棵树有灵魂，它会不会去找外婆呢？

④尾声

我也开始理解外公了，因为大树的根已经快要损坏地基了如果不砍掉它，肯定会给我们造成更大的伤害，我想外婆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一点。

现在外公总是一个人坐在偏僻的角落静静抽烟，曾经我还会去劝他别抽了，伤身体，现在有空的时候我只是陪他聊聊天，不知道外公会不会在某一时刻想到外婆，想到他拉的二胡，更不知道在夜深人静时，他是否会独自哼唱其他曾经最爱唱的“小苍娃”......

又是一年清明，妈妈、爸爸、舅舅、表妹和我又来到了外婆的墓前。外婆匆匆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匆匆的离开我们。我很愧疚，因为我并没有出人头地。在离开外婆的坟墓时，我看到了一棵很大很大的树，立在外婆坟墓的旁边，我摸着她，一片叶子落了下来，外婆啊，你是不是给这棵大树讲了很多与我们一起的故事呢？我们每年都来，我们都活的很好。

希望善良的外婆可以成为仁慈的大地之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