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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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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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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山叫嵛峰

“山尖尖上一座庙,庙里和尚本事高,能拿妖怪能做药。庙里井港真奇妙,井港连到地心跳。庙里石缝更蹊跷,天天漏米正正好。和尚吃喝不用讨,念经只保百姓好。岭高头的庙啊我们的宝,压得妖龙嗷嗷叫……”我五六岁时,奶奶常坐在堂屋门口的靠椅里,手里捏个响把机。响把机是砍了屋后的竹子做的,一端破开七八条,打在地面,发出瓷碗摔碎般的“哗啦”声。天井里两床竹篷簟,谷子摊在篷簟里,阳光照得金灿灿。几只麻雀时不时飘下来,凑向篷簟边。奶奶轻挪一下右手,它们便闪退几步。旋即复旧,奶奶不耐烦,用响把机敲一下地面,这群麻雀子才一哄而起,飞上屋檐……赶麻雀子不耽误奶奶给我讲故事,她指着屋前左上方一团终日变幻的云雾。云雾里不时露出青墨的山峰,奶奶说的庙、和尚的故事就隐藏在那云雾里。

(一)神秘之山

山峰叫嵛峰岭,又叫油山岭,坐落在湘南零陵古城南行15公里潇水与贤水交会处,耸峙在潇水岸东。

说来奇怪,在零陵,两水交会,定生传奇故事。不是么?进水与贤水交会,何仙姑在这里成仙;愚溪与潇水交会,柳子在这里著天下雄文《永州八记》,与民同苦,普济苍生,南宋抗金领袖张浚先后三次贬居于此,在这里蛰伏蓄锐,终得厚积薄发,东山再起;潇水与湘水交会,矗立着镇水患而建的回龙塔,有“湖湘四大古书院之一”的蘋洲书院,那里的读书声伴着“潇湘夜雨”声,书写着当地学子几百年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故事。诚如是,零陵域内百溪汇入潇水,万涓流入小溪和港子,不知会生出多少人间传奇故事哟!而位于潇水与贤水交会处的嵛峰岭,想必也绝非等闲之辈吧!要不然,奶奶不会给我讲那神秘的故事。

嵛峰岭的神秘,始于其名。嵛峰岭,油山岭,一雅一俗。有人说“嵛峰岭在先”,也有人说“油山岭更早”。主张油山岭更早者,搬出了远古时期的舜帝,有鼻子有眼地描述,舜帝南巡到此前一夜梦见一山,耕牛遍布,次日涉渡潇水时,梦境成真,于是给这山起名“牛山岭”,后因口语谐音,当地方言误传,加之山里长满油茶树,遂成“油山岭”。主张叫嵛峰岭者,讥笑那是传言戏说,指着书本:“嵛峰在宋代便有明文记载。如有舜帝命名油山岭一事,书上早写出来了!”有字为证,往往比口耳相传更有说服力。然而,文字毕竟产生在后,神秘,往往来源于传说,在没有文字的时代,口耳相传或许就是真相。

嵛峰岭最高处现存有一建筑废墟,呈塔和庙的样式,虽已残败,但2米多高的基座犹存,上千斤一块的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墙和拱门,不禁让人浮想联翩。建筑,是何人所建,又建于何年,缘何毁坏只留下基座,而那块块巨石,山体本身不产,是如何大批量从外地运至山巅的呢?更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建筑物内部中心位置的那口水井。那是火山喷发所致么?如若是,怎不见一丝火山口的迹象?如果不是,要在一座近六百米高的山尖上打出井来,这个超级工程,古时候又是如何做到的呢?奶奶说,老一辈传下来,这庙里,本是住着两个和尚的,主要是念经除妖怪,还采山药救助百姓,庙很奇怪,每天,有米粒会从石头缝里漏出来,不多不少,仅够两和尚填饱肚子。有井水,有粮食,和尚也不用化缘讨斋饭。后来,老和尚掉到井里淹死了,石头缝也不再有米出来,小和尚才弃庙而去。

又有传说,这庙应是塔,是镇压妖龙所用。嵛峰岭恰在贤水与潇水交会处,“大河涨水小河淹”,每到雨季,奔流三百多公里至此的潇水,借助嵛峰岭脚下形成的太极湾,漫淹至贤水上游,渐致两岸常出现洪涝。唐朝年间,在贤水上游云母山长大的何琼姑娘,眼见父老乡亲受灾,立志治理水患。她吃了云母石化身为何仙姑后,于中秋之夜腾云而上,落脚于嵛峰岭对岸的淡山,只见有一妖龙蛰伏于贤水,兴风作浪。龙头在嵛峰岭,龙尾伸至贤水上游云母山。为降伏妖龙,何仙姑命人在嵛峰岭建寺塔,在云母山上置道观,并力斩妖龙,水患方休。嵛峰塔莫不是建于唐代?云母山何仙观观址虽已不知其踪,但其名保留至今。而在嵛峰岭对岸淡山,每年中秋夜,圆月依旧从洞天照到可容万人的洞里。月影变幻,亦步亦趋,亦真亦幻!这何仙姑足影,引得历代文人墨客,跋山涉水到此,历尽千难而不倦。黄庭坚写下“永州淡岩天下稀”之后,“淡岩秋月”名震天下。

今年“五一”假期,我回到故乡,坐在老房堂屋前,逝去快40年的奶奶的音容笑貌还在我身旁环绕,我抬眼,还是那熟悉的嵛峰岭。她时而烟雾缭绕半遮面,时而露出湛青色的真面孔,终日俯视观察着村子里每家每户的动静。谁家袅袅生烟,她便收了去变成云雾,有时系在腰间,有时缠于头顶;谁家要是误了农时没插田,她便一脸疑云,索使阳春鸟一遍遍催促着“早插早割”;谁家要是有晚辈做出不孝敬老人的事来,她便沉下脸来,邀来乌云,接来“天皇老子”和“雷公嗲嗲”,打出凶狠的闪电。小时候,奶奶就是这样对我说的。

在她脚下长大,她总会使出变魔法的小仙棒,点化出“春夏百花胜似火”“秋冬漫山是野果”,让我们真正成了山里孩子,吃的,用的,都会向她求取。倘若大人缺根锄头把,我们小孩需要到山里寻一个俊美结实的小枝杈作弹弓,她准能恰到好处“严丝合缝”捧献出来;母亲若砍柴禾下山腿肚子发抖走不动了,她准会在陡峭的路边新生出一条滑道来,只需拖着柴禾便能滑到山底。

她是护佑村民懂得行善的山!记得有一个夏天的黑夜,我被母亲从梦中拂醒,作伴到“灌有头”那丘田挖水。禾苗快干死了,稻田里那一道道深深的长长的裂痕,是焦渴至极而皲裂的嘴巴,禾苗青翠的叶片儿,耷拉着已奄奄一息。这个令农民心痛的场景,我白天是见过的。

没有手电,我揉开惺忪的眼睛,迈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在不足尺宽的田埂上与母亲深一脚浅一脚,走向嵛峰岭脚下的稻田。

蛙鸣未歇,睡意未消,只有田埂旁的草丛里,偶尔蹿出“哗哗”声,那是躲闪我们脚步的“狗毛蛇”。“狗毛蛇”不咬人,是蛇头壁虎身,但也惊我一身冷汗,困意顿消,庆幸不是真蛇。

黑夜里向着山边的田走,越走越黑。田在山体里,山体在树木里,而树木是黑炭做的。不是么,有一年冬天,我和大哥在屋后挖过窑烧过炭,把山上砍来的“石衫子树”截断后放进去,最后都变成了黑黑的木炭……

正出奇地想,前面的嵛峰岭却突然变幻起来,我看见通体乌黑的山体的轮廓线条处,竟发出了光亮,那光居然让脚下的田埂和弯曲的山路,清晰亮堂起来。山那么黑,覆盖笼罩着我家的田,田里的禾苗,绿油油,向我们发出渴望的眼神。

母亲用锄头急急挖开田口子,顺势用口子的泥巴断了后沟。嵛峰岭脚下的泉水就这样哗哗流淌到我家禾苗焦渴的嘴巴里。尖尖的禾苗叶,瞬间张开了,欢快起来,像电影里的武林高手,解了被点穴不会动弹的人。原本漆黑如盲的夜,我此刻却分明看到无数的禾叶在我眼前鲜活的晃动,甚至比白天都看得清楚,每片叶子都送来一束光。我揉揉眼,不敢信!

事后,我常把嵛峰岭夜晚突然发光照亮了路和禾苗的事讲给别人听,竟无人肯信。他们说,“这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人的眼睛在黑夜里,总会越变越亮!”我试了几次,在漆黑的房间里吹灭了煤油灯,过几分钟,复又点上。循环反复,依然没有验证出“黑夜会使眼睛变亮”的原理来。

我笃定,那个夜晚是嵛峰岭用她的黑,映衬出了光亮!她如不比天空更黑,天空怎能为大地带来光亮?黑夜,给了人类乌黑的眼睛,而乌黑的眼睛,需要在参照和反衬中找到光明!

(二)独傲之峰

嵛峰,是孤独的。这从她的位置,便一清二楚。她本与都庞岭山系一路延伸过来的羊毛岭是孪生姊妹,无奈被潇水一“水”两断,东西相隔,南北相离。她本是东接阳明山系,但那叠嶂褶皱在她的东边戛然而止,变成十多公里的田园和小丘陵,让她与阳明山系若即若离。这种距离不远不近,阳明山在天际画出一道道隆凸的弧线,在她背后若隐若现。这种距离,使她孤山一座,走向零陵古城。再也没有谁跟她比高比美了,她自然而然成了零陵的标志。

嵛峰,是傲气的。没有人明说,但南宋大诗人杨万里的诗,透出了这层含义。

1162年,杨万里在任零陵县丞时,临时受命赴长沙担任湖南漕司主试官,对考取征税、上供、漕运的官吏进行面试。“考官”工作一结束,便匆忙返回零陵察看旱情。而当时南宋正处生死危亡关键时刻,元军大举南侵,朝廷一再求和,当朝主战派领袖张浚正谪居零陵多年,力主抗金的杨万里,满腔抱负,心情纠结,自感无颜面见张浚,行至永州城外,踌躇不前,感慨万千,成诗《至永州城外》。诗云:“恋恋庭闱竟北征,槐花唤我试诸生。了知归近犹看堠,更有愁来即入城。愚水端能勤入梦,嵛峰何得嬾相迎。只应白发持环久,见我跫然笑未成。”诗中“愚水”是柳宗元笔下的愚溪水,“嵛峰”即是指嵛峰岭。一山一水,成杨万里笔下永州城外的标志。诗中可知,杨万里当时万般纠结。他深受“愚水端”张浚卫国抗金思想、柳宗元改革为民思想的影响,抗金救国梦、为民造福梦“勤入梦”。然而,此次到长沙,虽是北上,却是去“试诸生”,而不是去带兵北伐驱逐元军,所以回到零陵后,高高矗立在零陵城南端的嵛峰似乎早就看透了杨万里的行迹和心迹,对他这样没有什么战绩归来的人,嵛峰怎么能看得上呢?于是孤傲地索性懒得迎接他。

在我眼里,嵛峰并不孤独,她傲,似乎也有傲骄的资本和底气。

自嵛峰被潇水隔断到东岸,与都庞岭山系对望,与阳明山又隔着田野与鸿沟,但她却是两个山系的代表,由西向东望,她背后是阳明山,由北向南望,背后是都庞岭和九嶷山,你说她孤独么?

古时候,南来北往,莫不倚重江河船运。外船由南到北顺潇水而下,每至嵛峰,便晓得离零陵城不远了,如逆潇水而上离开嵛峰,也便离开了零陵。而嵛峰处于湘桂古道潇水畔,驿道向西南而行,远客皆以嵛峰为标。因而,无数船人和驿客,至零陵之前都把目光投向嵛峰,你说她孤独么?

在零陵古城出东门,有一古亭,原先叫众乐亭,后改叫福寿亭,建于宋代,是商贾官吏出入零陵的重要驿站,亭有一幅长联,把“嵛峰”两字嵌入其中。这副长联以112个字的长度,入选到《中国名胜楹联大观》中,上联云:“世路少闲人,春怅萍飘,夏惊瓜及,秋归客燕,冬赏宾鸿。慨仆仆长征,只赢得栉风沐雨,几经历红桥野店,紫塞边关,名利注心头,到处每从忙里过。”下联云:“郊原何限景,西流湘浦,南峙嵛峰,东卧金牛,北停石马。奈茫茫无际,都付诸远水遥山,止收拾翠竹香苓,绿天息影,画图撑眼底,劝君曷向憩中看。”可见,嵛峰之景,与一众永州山水名胜相伴,占有一席之地,又焉能孤独?

站上嵛峰之巅,西望可及舜皇山,南望则是九嶷和都庞岭山脉,东可目至阳明山最高峰望佛台,往北,是零陵古城。她是萌渚岭诸山的代表,又是都庞岭山系的姊妹,还是阳明山的使者,她集众望于一身,遮护着零陵,焉能不让她傲骄?

“嵛峰”的名字,还挂上了中国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家乡的大门上。道县楼田周敦颐故居有门联赫然写着:“文冠嵛峰岭,惠深楠木潭。”嵛峰成了一代大儒功绩的书写地,成了永州和零陵的代称,成了永州人的性格和人文特征的独傲象征,怎不令偏居一隅的嵛峰欣然仰起高傲的脖子!嵛峰岭下,汇聚濂溪一脉并独占湖湘文化源头的潇水,承载着这“吾道南来”,从岭脚下蜿蜒流过,逶迤北去,汇湘江,入洞庭,进长江,润泽大江南北,这能不让嵛峰岭傲骄么?

(三)叠翠之美

宋代杨万里的诗词里,写进去了“嵛峰”,但却没有写尽嵛峰之美。直到明朝的“永州八景”里,“嵛峰叠翠”成了其中之一。

据明代《永州府志》载,明正统年间,永州知府戴浩向朝廷提出“芝城八景”。因永州别称芝城,这也成为后来“永州八景”的雏形,从而开创了我国各地山水“八景”之先风。为展示“芝城八景”之美,戴浩给各景赋诗一首。其中,《嵛峰叠翠》诗云:“层峰如黛接湘川,半带晴云半带烟。衡岳翠光堪并秀,武夷秋色漫争妍。一拳突立青霄外,万仞高撑白鸟前。安得振衣凌绝顶,蓬莱海上访群仙。”诗中,诗人对嵛峰美景进行了精到描述和赞美:嵛峰与背后和旁侧的层层山峦,将湘江(潇水)迎接过来,峰岭间一半是白云,一半是烟雾飘渺;这景象可与南岳衡山的翠绿青秀比肩,可与武夷山秋天盛景一争高下;嵛峰像一个拳头突然傲立在青霄云外,白鹭鸟飞翔在万峦高峰之间;这么美好的景象,我得赶紧整理一下行装登上嵛峰之巅,到那仙气飘飘的云雾上去,体验到蓬莱拜访仙人的感觉。我惊叹于诗人那独特的视角,或远或近,或水或山,或伫立山下,或登顶山巅,或凝视青霄,或放眼群峰,并将嵛峰与衡山、武夷山媲美。嵛峰虽然“一拳突立青霄外”,但她是“层峰如黛”的叠翠之美。

一座孤山,一座独傲之峰,在经过戴浩“远看近看,上看下看,春看秋看”之后,开始被赋予新的美学基因——叠翠。这种少有人提及,但却是词人学士们心照不宣的审美情趣,其实一直是我国山水国画的经典取向。

“叠翠之美”,水墨交融,素淡渐变。这种美,源于江南一带烟雨朦朦的若有若无,源于山叠山水复水的极目空间带来的无穷想象,源于古人无法穷尽山水而选一恰当之地将众山水折叠装进眼眶的满足感。这种美,或许只有零陵最胜,只有潇湘山水最佳,只有被“五岭”中都庞岭、越城岭、萌渚岭围拢的零陵,才能集天地灵秀与万千宠爱于一身,成就“潇湘烟雨”中“万仞高撑”的“叠翠”意象之美。

嵛峰岭的叠翠之美,是天作之合。萌渚岭的九嶷山从东南一直绵延至东北方向,阳明山在萌渚岭的西北又高高隆起,将零陵城双层包围,而都庞岭在零陵的西南方向,越城岭自西向西北,使零陵处于万千地貌皱褶处的缓释地带,成为自古以来久负盛名的山水城市和门户要冲。零陵宛如睁开的一只眼睛,嵛峰岭却在“点睛之处”。嵛峰岭离羊毛岭最近,而羊毛岭连着都庞岭,是都庞岭山系传向零陵城的余音和最后一个音符。在她的左右和后方,万仞耸峙。被潇水斩断后给人“孤悬在外”的嵛峰,却成就了独特的大美景观。

你隔着潇水,或泛舟逆潇水而上;你由西向东,或由北向南,皆是欣赏嵛峰叠翠之美的天然方位。那峰峦叠嶂,烟雨凄迷的亦真亦幻之景,线条由粗到细,再到淡出天际,山由近到远,由浓墨到淡黑再渐至浅灰,最后形成山天一色的遥远空灵,恐怕正是古时文人墨客孜孜以求的画面。也难怪,北宋画家宋迪于1063年专程从长沙到零陵,直奔嵛峰岭对岸淡岩游历,之后返回长沙,在长沙八景台绘就著名的《潇湘八景图》,想必宋迪零陵此行一定也隔着潇水欣赏到了嵛峰叠翠美景了吧,一定为他的《潇湘八景图》画进了嵛峰千叠万翠的意象之美。

嵛峰叠翠之美,是群山共舞之美,是交响合奏之美。欣赏这种美,就如观看善作画者的肆意泼墨。画者铺开数米大白纸,舀一瓢墨,由脚底尽情泼洒下去,好不畅快!近墨多且厚,那是嵛峰,远墨点点,用笔沾水稀释旋即变淡,浓淡渐变,层次立现,那是九嶷山、阳明山、羊毛岭、舜皇山……,留白的地方是潇水河、贤水河,是看不见的远处的山,是山天一色,水天一色。看嵛峰叠翠之美,不就是欣赏一幅浑然天成、天人合一的水墨画吗?

站在嵛峰看嵛峰,嵛峰是一座山,普通的山,神秘的山,独傲的山,于我,是哺育我长大的山。离开嵛峰看嵛峰,看到的是一幅画。稍远点,是江南水墨图,脚下是潇水,背后是群峰叠峦,绿翠青黛。再远点,是被千峰万仞宠拥着的公主,群山躬起,为她妆点,为她摇蒲扇。此情此景,我也生出些诗意来:“一峰独傲潇水岸,两河化作云烟上。镇塔成墟千古憾,独有浩气为其唱。世人不解嵛所望,万山为我妆幔帐。”

戴浩一定知道嵛峰叠翠的奥妙,但他却没有告诉世人欣赏嵛峰的密码。自他将嵛峰叠翠写入“芝城八景”后,嵛峰却日渐黯淡了。

这个世界上,有谁在知晓一处风景后不想抵进欣赏呢?而又没人发出“嵛峰只可远观,不可近玩焉”的忠告,致使许多游人只把嵛峰作孤山,甚至指作“愚峰”。怎不辜负诗人作“嵛峰叠翠”的美意呢?

(四)“嵛”字之道

嵛,字典里说是山名,只列了位于山东蓬莱的“昆嵛”。但我却认为,这个字应是专为嵛峰而起的。您看,潇水与贤水交会,正呈一个“人”字。嵛峰这座山恰巧立于两水交会处“人”字顶端。交会处对岸也正是永州八景之一的“淡岩秋月”,那是何仙姑中秋之夜留下的月牙足影,想必就是“嵛”中之“月”了。而河岸人家,世代刀耕火耨,繁衍生息,恐是“刀”之意。一座山,两条河,秋月风光,民之耕种。这不就是“嵛”么?这不就是专为嵛峰岭而造的人间美景么?然而,“嵛”中那“一”横,作何解释呢?“五一”回家,我坐在老房子的堂屋前,抬眼便是整日云雾缥缈的嵛峰,那“一”横之谜,若隐若现,千变万化,似乎在变幻着身姿告诉我答案。

我回去的时候,恰好是割油菜的时节。

母亲那几分地,我曾多次劝说,她不听,总要一茬接一茬,一定要让那畦地绿油油地长在她的锄头下。现在,那油菜褪去了绿叶和金黄的花,梗杆枯瘦,果荚支翘。母亲说,再不割,两天就会爆得哪里都是。

油菜,这种庄稼,种下没几天,便会野蛮生长,煞是喜人。那茁壮成长期藏青样的颜色,是母亲最喜欢的色彩,隔三岔五就挑着桶或扛把锄头去转转,或施肥,或浇水,或锄草。后来,油菜花遍地金黄,蜂蝶成群,游人争拥而至,母亲站在一边笑,笑那城里人把平常当风景,还拍出那么好的照片。此时,看得见的美好画面都逝去了。原本饱满丰润光滑的油菜杆,抽巴着,缀满枝杈的果荚,都由绿蓝变成枯黄,露出锋芒,细长尖锐,如鸟喙,似铁针。我用镰刀割断了杆,那果荚像是报复,直愣愣戳向我的胸膛和脸颊。母亲的手有一层老茧,能“手到擒来”,不大一会儿便井然有序地让这些“残兵败将”躺平在太阳底下。

次日,母亲扯开一块宽大的塑料布铺在地里。“轻点哦,必须轻点哦!”母亲叮嘱我把晒干的油菜梗移到塑料布上。我当然知道,用力过猛过快,果荚里毫米级的“小钢珠”就极易蹦出来。

母亲举起棒捶“打油菜”,“嘭嘭”,“小钢珠”四溅飞出。这棒捶,几十年了,母亲还留着。中原地区,叫这农具为“连枷”,一根粗长木杆,一端用轴承挂着一根短杆。人立于场外,手举长杆驱动短杆,敲打晒干的谷、豆等农作物,用作脱粒。小时候,我帮母亲用它打过豆子和芝麻,据说这是最原始的农具。

我夺过母亲手中的“连枷”,“打油菜”对我并不生疏,这是我曾干过的农活。手里驱动着“连枷”,汗珠子开始“啪嗒”往外掉,思绪却跟着“小钢珠”翻飞!在电话线遥远的那头,我曾无数次劝慰母亲:千万莫种油菜了,闪了腰怎么办,都七十多岁了。这一次,我非但没有制止母亲,反而成了母亲的“帮凶”!我像平民被裹挟在一场战争里,无力改变战局,只有顺着人群,顺着天意一样无奈。

我也曾在遥远的电话里给母亲算过账:六分地,冬天种,天正冷,又翻地来还打垄,冬旱需要常浇水,春来又要勤除草,施肥杀虫一样都少不了,这些别说,光“打油菜”,晾晒两次,再挑到油坊去榨,一道道工序,最后出油,多算是40斤。

“按市场价20元一斤,能有多少钱?”

“这不是钱的事。地怎么能荒着呢?”

“您忘了?那一年也是割油菜,扭到腰,住院花了好几千。”

母亲终于被我的话掖着变沉默了,口头上应允着“明年不种了”。

而今年的此时此刻,母亲在收割,我却成了“帮凶”。棒捶“嘭嘭”打着脆燥的油菜梗,却落在我心上,复又成了我一桩心事。

在阳光的炙烤下,汗毛孔变成了一个个舀不干的井港。油菜打完了,我也铁定了决心:不能让母亲再种了!

从地里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族上明礼哥和彩英嫂子,也在割油菜。“哥哥和嫂嫂啊,你们还种这么多油菜?莫做了,该好好享清福罗!”我大声打招呼。明礼哥当过村支部书记,两个儿子一个在零陵,一个在广东,家里早就盖了三层小别墅,日子富足。

“不做?哪里来的吃啊!你母妈七十多了还在做呢,她才最该享福啊!”明礼哥手里抱着一捆油菜,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多远,我们又在地里碰到戴婶,正给屋后花生锄草,我喊了几声“伯伯”(零陵当地管比父母大的婶婶姑姑也叫“伯伯”),她没抬头。母亲说:“你戴婶伯伯今年八十八,耳朵背了。”但我见她,手拿锄头,不颤不抖,在秧苗藤蔓间游走,丝毫不像快九旬的老人。母亲说,她四个女一个儿,现在子孙满堂,重孙也好几个了,儿孙们都很孝敬她,“她才享福呢!”

“享福还在地里干活?”我不解。

“我们又没读过书,打牌都不会,不能好吃懒做天天耍吧!”

母亲的话,刺痛了我的记忆。

记得儿时,总有人对母亲说,“你四个儿子崽女,将来一定能享福的!”劝慰中带着憧憬。那时我们小,父亲在附近乡村教书,顾不上家,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出工,于是便天天盼着孩子长大,希望有了劳力,到生产队多挣工分。于是,让母亲离开土地享享清福,一直扎根在我从小的志向里。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母亲还在躬耕于这片土地,这让做儿女的自然心存不安。母亲本可以依靠我们四姐弟供养,放下锄头,享受我们认为的清闲幸福生活。但母亲每次说,“靠谁也不如靠自己。”

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坚守土地的人,安静地守着岁月流逝,过着古老的耕种生活,承接着一种数千年的生存不二法则,以一己之力,生而不息,一息尚存,耕种不止。不光是母亲,嵛峰岭脚下的人们,皆是如此。

我突然想起老子《道德经》里的名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难道给嵛峰造字的“嵛”字中,居于核心的那一横,即是道之所在的“太一”么?即是嵛峰一带民生始终执念于“一人不息,万物有定”的精神本源么?

我抬头看向嵛峰。嵛峰默不作声,似乎应允了我的猜想。(首发于2023年11月8日“现代作家文学”公众号,2023年11月17日刊发于《湖南日报》“潇湘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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