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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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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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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陵话

那一年,一纸“入伍通知书”,把家乡零陵山水变成我背后相片的底色,“零陵话”也便成了我遥远的回望。28年后,当每天陪远方的母亲“唠白”(聊天)成为我的一种习惯,电话那头只上过两年小学的母亲,开始帮我重拾记忆进行“零陵话”扫盲。一些当年不足为奇、习以为常的“零陵话”,突然变得别开生面,甚至让我对荆楚方言一同产生了好奇,于是翻开泛黄的《楚辞》,在难拗的古楚语中,寻找语言契合的蛛丝马迹和历史回音。

零陵,其名源于尧舜,后又兴于汉唐,现为湖南永州一城区。在上千年的楚文化中,零陵一直浸润其中。即使上溯至周、商、夏的一个又一个千年时光中,零陵也因“舜帝”的加持而变成神一样的存在。古人们用“娥皇、女英二妃在这里寻舜帝陵不见而泪洒斑竹后又投湖殉情”的凄美故事,有鼻子有眼的让人永远铭记着零陵的来处,从而将零陵的名字上推至舜帝远古时代。零,眼泪也;陵,陵墓也。零陵,是爱情的忠贞,是对贤君的崇尚与追寻,也是圣德“灵修”的安放。

这座有历史记载以来2000多年的古城,期间因有京师达贵被贬输入文源和文脉,三国时期有张飞、关公等武者纵横其间,使这里的文运和尚武精神在互融中得到贲张。然而人们侧目于这块偏居我国西南一隅的土地之时,山叠山、水复水的阻隔与闭塞,也沉淀出经久未变的语言和习俗,使“零陵话”别有一番风味。

“母妈,我们家老屋该拆了,住了快有百年了,现在乡村振兴,他们都盖了新房。”以前我总怀疑称呼母亲时前面的“母”为鼻音前奏的语气词,可有可无,后来发现这一称呼在长沙、武汉甚至浙沪区域,一样风行。便想,这莫不是楚语的专属?为扫疑云,我上百度查了“母妈”一词,果有来头,与“楚”有关。据记载,在楚国建立之前,长江中游区域部落首领鬻熊,其妻妣厉生育时难产,遂剖腹后得其子熊丽,但妣厉却性命不保。妣厉产子而死,巫师便用荆条包裹其身埋葬。熊丽成首领后励精图治,部落迅速强大。为纪念母亲,熊丽改部落为“楚”,因“楚”是“荆条”之意,并称母亲为“母妈”,赞颂母亲像雌马一样温顺善良。自此,“母妈”在楚国盛行。不曾想,我喊了几十年的“母妈”,原来有此深意,也大大提振了我对“零陵话”探源的兴趣。母亲说:“旧屋修修还蛮好。”我说:“壁子屋,再修,木头也不结实,受潮的地方腐蚀得不行了,再说总有缝隙,蚊子耗子也钻得进。”“腐蚀”“缝隙”两个词,母亲听不大懂,我一时又想不到合适的“零陵话”来表达,急得抓耳挠腮。母亲在那头说:“你是不是讲木头‘糟(zhen)嘎’了呀,壁子有‘眼窟’啊!”我连声说“对对对”,母亲随即大笑,责怪我:“你这个奶崽,屋里的话都晓不得讲(gan)了。”“糟”字形象的讲出了木头因年久腐烂的样子,我惊呆于“零陵话”的逼真,而“眼窟”和“缝隙”虽有些区别,但意思靠近,也很形象,便认同了母亲的话。

在我如今有限的“零陵话”储蓄中,有两个词很特别很形象,记忆尤为深刻。一是“蹬股子”,二是“耸肩包”。

儿时在田里“双抢”,母亲让我回去打水喝时,顺便让我告诉挑谷子回家借机偷懒慢悠悠走路的哥哥,“喊你哥哥蹬股子来了,天要落雨了。”放在这个语境里,自然是知道“蹬股子”的意思了,但如用现在普通话“快点”代其意,总也没有那种“酣畅”的“歇斯底里”之感。“蹬股子”一出口,犹如泼墨天成一幅画瞬间跃然纸上,又如夏日朝阳从山头突然喷薄而出。股,髀也。按照《说文》解释,即是大腿上的肉。《论语﹒宪同》有载:“膝上曰股,膝下曰胫”。“蹬股子”,想必是让人用某种方式使大腿上的肌肉动起来,而要使腿上的肌肉得到牵拉伸缩,这种方式便是“脚蹬”了吧,依现在言,便是“跑步”了。古时候,恐没有“跑步”一说,只能用“蹬股子”婉转逼真的表达“快点”之意。“蹬股子”也非零陵专有,在湖北荆州一带,也有相似一语,叫“蹬革”,同为“马上”“很快”之意。对此,现代好事者也做了合理想象:古时战马,只有好马才配革(马鞍),只要“蹬上马鞍”便已在“马上”了,“蹬革”则表示骑了一匹日行千里的战马而来的,你说能不快吗?

“耸肩包”是我儿时与小伙伴们闹着玩儿的常用词。要是另一伙扮演“鬼子”的小伙伴一直疯狂向我们“八路”进军,一不小心从田埂上摔到田里,并无大碍,却暂时爬不起来,我就会跑到他跟前讥讽:“我耸肩包!”并“咯咯”笑着真的把肩膀耸起很高贴到腮帮子和耳朵上,再放下,倏而又起,循环往复,借此表达善意的幸灾乐祸。“耸肩包”三个字惟妙惟肖勾勒出“偷着乐的样子”。有人说,幸灾乐祸还有善意的么?我说:幸灾乐祸本不善,但“耸肩包”却包含着一种特殊的处于善与坏之间的情愫,这或许正是这句“零陵话”的传情之处吧,就像热恋中俩人唯有打情骂俏方能解“爱”一样。

对于零陵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地域,说话怎么能直截了当呢?直来直去岂不辜负了这里山水的曲线之美?因此,“零陵话”里往往有很多话语表象总是给外界难以琢磨的迷惑,其中“假意嗔怪”,常使人误会。记得2021年4月某天,与母亲通电话,得知其突犯腰病,电话里“哎哟,哎哟”如针刺般扎过来,我便冲着母亲“大吵大闹”起来,妻子听不懂我和母亲的对话,但见我声音甚大,动作夸张,几近吵闹,不解其意,夺我电话,正告我:“你怎么能这么跟妈说话?对妈好点行不!”我一时难与妻会意,不禁哑然失笑。家乡这几年发展旅游,潇水河沿岸在寒冬腊月便从飞机上撒下些油菜种子,春节刚过,油菜花肆意盛放,引游人如织。待到花落籽熟时,当地便鼓励村民收割油菜,分文不取,尽归自家。清苦惯了的母亲哪能放过如此好事?弯腰挥镰犹如当年,割完好几担,喜滋滋挑回来,晒到天井里太阳底下,等几天菜籽粒被太阳晒得“劈叭”作响自然蹦出,再用棒槌敲打,后经筛子筛、簸箕簸,复又对油菜籽晾晒,直到放入嘴里用牙咬出“嘣嘣”响声,再挑到榨油厂。一番劳作,最后战果是10斤菜籽油。期间半月,我探得消息,多次劝母亲“毋为斗油折老腰”,她不听,瞒着我,直到今天腰痛卧床不起。我心里着急,便发生了电话里的“吵闹”:“喊您不要割油菜,您偏不听,这下搞出多的来了。”我给母亲算账,10斤菜籽油按50元/斤计,不过500块钱,“您现在去医院住院,自己遭罪不说,起码要花好几千。”母亲则称,“这不是钱的事”,“就是看到这么好的油菜没人要,可惜了”,如此云云。妻说,“妈有病也不是故意的,光埋怨,不是好汉!”我和母亲的“大吵大闹”当然不能用“埋怨”一言以弊之,其实就是“心疼母亲”的特殊表达方式。次日,我被妻子扣了“埋怨”之罪的帽子,从长春火冲冲赶回零陵,陪母亲好好看病,将功赎罪。

“零陵话”从崇山峻岭走来,从荆楚远古走来,从土著的古羌语和古苗语走来,有着“蛮霸”的特质,又有着柔如春水、温如煦日的婉转细润,恰似潇湘烟雨,若隐若现,“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古圣人孟子面对这种“蛮霸”和“细柔”,失去耐心,也败下阵来,在《孟子·滕文公》中直言“今也南蛮鴂舌之人,非先王之道”。我不否认,囊括“零陵话”在内的古楚语的难懂程度,体现在《楚辞﹒离骚》里,至今让很多文学大师都有些迷惑不解,但这种话语体系和发音方式,不正造就了这方水土的英雄辈出么?难怪乎,在秦灭楚之后便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何等的自信和霸气?后来,亡秦之人果然是陈胜、刘邦、项羽这些楚人。“零陵话”里有多少是古楚语,尚需考究,但翻开历史书有一个脉络是清楚的:存续近千年的楚国,其核心区虽在长江中游一带,而在楚灭亡前后,以屈原为先驱,大量楚人一路向南,进入更加茂密的深山和曲水十八弯的湘江上游潇水、沅江、资水、汨罗流域,原楚语核心区逐渐与中原文化交融,因而文化界普遍认为“湘语”继承了古楚语的衣钵。照此,“零陵话”定是有古楚语基因的。这从“零陵话”与广大古楚语区域现在依然方言相通为证:“零陵话”里说“砸篙子”,在湖北荆州一带叫“搭篙子”,其意均为“走路摔倒”;“到哪里克”里的“克”在湖南湖北重庆等地都是“到哪里去”的意思;“点嘎崽”意谓“很少很少”,而在桂林,相同意思则叫“点斯嘎”;而“遭孽”(可怜)、“火屎”(木材燃烧后剩下的炭火)、“晓了显火”(很厉害)、“火堙嘎了”(火灭了)、“孬糟”(灰尘)、“答白”(不相干的应承),等等这些“零陵话”,也能在湘鄂其他县市甚至浙苏沪,找到相同的方言与之匹配。《楚辞﹒离骚》里说:“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楚辞﹒九歌﹒湘君》亦有:“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搴(qian),是“拔”之意。在我小时候,父亲做菜前总会叫我到地里“牵两棵蒜苗”,原来是“搴”,非“牵“也。即便是在韩国,我似乎也能冥冥中找到“零陵话”的存在。比如:韩语“里的米莫什嘎”(音),恰似“零陵话”所问“你的名字男莫干咧”(音),音相似,意相同,均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零陵话”虽然有很多精妙之处,但也循了汉语语法,只是加了“鴂舌”之音,和塞进了一些至今找不到规范汉字替代的“私货”,让人觉得奇异罢了。然而,与我当年自惭形秽不同,近年零陵文化旅游开始由“深闺”走向“小家碧玉”,“零陵古城”亦成国家第二批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人们穿古装,踏古道,进古庙,谈古人,文化自信爆棚。讲述“零陵历史故事”的短视频在微信群和自媒体上竞相绽放,讲坛、文化工作室和“美文”微信公号的大行其道,宣介唐宋时期柳宗元、怀素、张浚和三国时期张飞、关公、黄盖、蒋琬等历史文化名人在零陵的历史故事,借此展现零陵山水之美。不过,这些皆是“零陵话”的短视频和讲座,虽每每看了都备感亲切,但当“希望”多多转发到朋友圈和其他微信群时,我却犹豫了。我想,如若作“保护传承”用,大抵是可以的,毕竟是动动手指转发,也无伤我在“朋友圈的公信力”。而若是“宣传推介”用,我却有些打怵了。外界能听懂方言讲述的零陵历史文化故事吗?万一让人生出“孟夫子式”那样“不解送情,倚银屏斜瞥”的场面,岂不适得其反?于是,我怯怯地建议当事人可否改用“普通话”,对方半天默言,后恐出于礼貌,回复我“用零陵话,打字幕就好”。我本是无权干涉自媒体人制作自由的,但在全国普及普通话、高铁开到家门口变成“地球村”的新时代语境下,零陵又迫切需要发展旅游,于是才大了胆去“讨嫌的”建议。我突然想起,曾也在电话里给母亲建议,“学学普通话吧”,“这样出门方便,问个路,买个菜,到了外地与人说话,别人也能听懂!”母亲每晚都看新闻联播,能用“零陵话”复述其内容。但她说,还是“零陵话”好,有味道。她不说自己说不好普通话,只是认为“零陵话有味道”。是呵,生于斯,长于斯,一辈子没离开零陵的母亲,在我好几次陪着她到外地,都是用手舞足蹈和沉默寡言面对没有“零陵话”的世界,我自然知道这种苦痛。

走不出零陵的母亲,像极了走不出“零陵话”的零陵。在灿若星空的文化中国,其实哪个角落没有方言呢,哪种方言不是一种历史的辗转和文化的演变呢?“零陵话”需要56万零陵人的传承,但更需要用外界能听懂的语言讲给外面听,听她的语言内涵和历史脉搏,听她美仑的山水歌唱和决绝的人文故事。(首发于2023年4月1日“现代作家文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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