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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巧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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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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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头井

那口井虽然已历经一千多年,可直到今天她依然没有名字,因为她从一出生起就一直缄默地待在村头,村里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叫她村头井、村头井。村中的女人们也与她一样,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被称作前厝婶母,或上厝阿婆。井与女人大概伟大到没必要用一个名字来自我表达。

我眼前的这口村头井,与其他村村寨寨的井没有什么不同,甚至你的老家也有一口名叫村头井的井,它们一样井壁砖砌,井口石条合围,围口或圆或方,或有棱角,那只是她们开口的方式不同,可表达的是同样的话语:“井有水,村子的日子就有活头”。

多少年,我走过多少村,遇过许多这样的井,我都没在意,因为我知道井也没在意过我,女人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当姑娘时是某某氏之女,出嫁后就在父姓之前冠以夫姓,再加一个“氏”字,如:陈林氏、陈张氏,这些称谓也就成了她们一辈子的符号。

可今天,不管井在乎不乎我,我把自己的一段时光停留在祖居地东山村的村头井前。村中一个本家长辈,指着村头井介绍说,这口井现在仍在使用,她养育的陈氏子孙遍迹闽东各地,我知道这其中也包括我,先祖迁徙到三都岛前喝的就是这口井水。

当双脚踩着的这块土地与自己有关,那便是故土;当心中认定这口井水是自己基因之源流,那便是乳汁;我在阳光下,在村头井前,看着自己影子,仿佛能看到她在忙忙碌碌地演绎着女人与井连在一起的日子。清晨,太阳一出,井也刚醒,呼出的雾气才冒到井口,晨起备炊的前厝婶母迫不及待把水桶探到井中,打满一担水,大概最早一缕阳光是她挑走,于是她的日子就比别人长。等月亮上天时,她又挑上一担,她想这一担是两轮月亮,一轮温柔拂过丈夫的身子,一轮留着水缸中,今晚美好的梦境就伴随着月亮。男人咕嘟咕嘟猛灌几口后解渴,淋几盆下消泛。一家这样,两家这样,代代沿袭。井水的养育仿佛成了天赐地馈,女人的精心呵护视作是家门的福报。

我移动身子靠近村头井,从井口向下俯瞰水中自己的倒影,脸庞清晰可见,随着水纹微漾,一圈又一圈的晕纹从小到大直至更大,从一张姑娘的脸,慢慢长成姑姑脸,就要长成姑婆脸了,最后消失在井壁。我抬头之际,天上的白云追随着一阵微风挪移向下一秒钟,我伸出手向井中摆了摆,与上一秒的自己告别,脚步随村道牵引走向宗祠。

宗祠显得庄重,高墙黛瓦、深宅大院,前台后龛,每一样都显得秩序井然。相形下我还是喜欢村头井,那里不仅阳光充足,井壁偶有绿草,再古老的爱在井中总是清新的。虽说宗祠有着许多生动的雕镂镌刻,可每一条纹路都在规范中进行,哪比得上一滴水的自然流淌。宗祠、村头井虽然都在我眼前,可又仿佛在极远的端点,我站在另一个维度中看见一千年前,一位操着中原口音的男人,双手捧着颍川堂的堂号,携家带口一路朝着福建东南沿海赴任,眼前这片莽荒之地,毒虫肆虐,蛇蚁猖獗,瘴气横生,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望而却步中,也许是因为一条溪流,一股清泉,吸引了他们的目光,男人们弯下腰,一把一把地撩水从上往下冲洗,揉着搓着,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沁凉与湿润。水,就是这水,一口入喉,瞬间清醒,就地掘一口井吧,让自己的女人成为这口井的守护人,让她们一瓢一瓢地舀,一担一担地挑,每家每户的水缸里盛满了这井水,每家的灶台都充满了人间烟火气,让这片土地流淌着生命,让他乡成为故乡。

挖井的人是为了井里的水,井里的水是为了养育人,不管日子贫富,不管世事多么艰难,都会借着一瓢瓢水,把安慰人的话送到心房,只要井里有水,只要村里有女人,村里的日子总流淌着希望。就在这时,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挎着一个水桶,佝偻着背走来,我微笑着往旁边让了让。老妇人喃喃自语:“这井水好,夏天冰凉冰凉的,冬天洗衣服不冻手。”我看着她行动缓慢,想过去帮忙打水,她舒展着脸上的皱纹,摆手示意。看着她已是古稀之年,可身体还很硬朗,心想着应该是这里的空气好,水好的缘故。

井边的人聊到她,都竖起了大挴指称赞,原来这个相貌平常的老妇人,一手拉扯大六个子女,培养出四个大学生,如今子女个个出人头地,在各地成家立业,而她拒绝了子女们的邀请,她说她不喜欢城市的喧嚣,留在村中与左邻右舍拉拉家常,饲养着几只鸡鸭,屋后还有一个小菜园,拜佛诵经也是她的日常。她说:家乡有口井,打水浇菜,菜青菜长,都是日子留下的凭证,而城市日子没日没夜,无凭无证过着,没意思。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低头摩挲着井沿,细看岩石堆砌而成的井壁,一棵小草从夹缝中生长出绿意,沿壁的青苔青了又干,干了又青,一年又一年地覆盖于粗糙的岩石之上,这井确实也一样守住日子的凭证。男人与女人共同执着这个凭证,认定了这块土地是养育自己的母亲,井里冒出的就是乳汁,至死守护成了挖井人子孙的相传相袭的誓约,宗祠就是一所代代看井、护井的英烈祠。井无名又何妨,女人只能随夫姓氏进宗祠又有何妨。

无妨,皆无妨,井只管着一天天汩汩出水,女人只管生儿、哺乳。女人大运与井水紧紧相连,但比起井水还得多承担起一家一户别样的困境。丈夫多病,女人吧白天做家务,上山砍柴,晚上灯下制衣。若家道不齐,女人还得学点手艺,把家支撑下去。男人总是说,女德在于相夫教子,女良在于能持家理财,女美在于能为家付出一切。井里的水取了还来,而女人身上的水就在持家中一天天减少,就如她们的那对乳房,曾经汩汩不息的乳汁,默默地在媳妇熬成婆的一路上干瘪成小布袋挂在胸膛。千年来村中的女人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批,村头井养育的村庄也就越来越大了,女人的名字里多了村尾奶奶。

不过,不管村中的老宅与村头井离得有多远,那条又窄又长的街巷是它们永远相连的脐带。村尾奶奶的故事一样会讲述在村头井边。那天,见到一位大爷,大家叫他老三,他们告诉我说,她是村尾奶奶的三儿子。算是命大福大,村里的大人说村尾奶奶挺着大肚子到村头井挑水,才走到半路,这老三急着出来,村尾奶奶就在路边产下他。因为正是秋收时节,大家都忙,村尾奶奶就用村头井的水,清洗着孩子,孩子裹在胎衣里,没一点声息,村尾奶奶说:陈家先祖,村头井奶娘,这孩子若有命做人,就哭出声吧!她挪动着身子用村头井的水洗过儿子,咬断肚脐,孩子哭出声了,这时后巷婶子听到,叫来人才把她母子弄回家。这老三是个有福人,虽没读多少的书,而成了铁路工人,如今拿着退休金,每天到村头井打水泡茶,他说村头井是他的干娘,如今还要喝她的乳汁。老三大爷说:村头井给我生命,还给我健康,前几年医生说我患了绝症,我回到这,喝着这井水,如今七十多了,身体反而比以前硬朗。

我在理着村头井、村弄、老屋的关系时,已经把村头井定位成娘胎,村弄是脐带,屋舍是儿孙,没想到此时来了位陈老三大爷居然是井奶娘的干儿子。老三爷真智慧,懂得认这千岁老井神当干娘。

我从老三故事的奶娘中想到神话,想到圣经的创世纪。中外都有捏土造人的神话故事,造物主用泥土捏出男人,所以男人天生就有着土木结构的躯体,为家中的女人支撑起一个天地,女人则守着这个家,守着那口井,日夜操劳。人生在世,生老命死,垂垂老矣的男人们,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双腿一蹬,就这么去了村后的小山坡上,他们从泥土中来,终将回到泥土中去。女人是水做的,自然回归到水中去。泥塑有质,水流无形。于是男人回归到泥土时,还要在宗祠里、家谱中留下痕迹,而女人只能回到村头井中,用一滴水书写,用井口的一个句号总结了她的一生。男人,女人,宗祠、村头井,人的一生归宿,都只是几千年前神话故事的注脚。

相传人类初始嫘祖,人生初始母体,母体是人生的出发点。每个生命体从沉沉浮浮的水中脱离母胎那一刻起,便滋生了对水的依赖和留恋,吸着乳汁长大,顺着溪流回望,不管走得多远,有母亲的地方,就有家;只要家乡有一口井,就一定有母爱的故事。井与母亲就这样紧紧相连,用水的大爱,水的智慧赋予天下母性。有人说农历六月初六是嫘祖的生日,也有人说是黄帝和嫘祖成亲的日子,而这些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从中原迁徙而来的东山村人将这个普通的日子变得重要。当夏季的热风将稻田里的谷子吹熟,水稻收割前东山村是要先祭拜那口村头井,香案上摆着花生、蚕豆、瓜子三样带壳的坚果。我想这一约定俗成的意义在于壳护芯、母护子,敬井如敬母;撒上一把茶叶和稻谷,又把过日子的粮、茶奉上;燃红烛鸣炮,喜庆热闹,祭井与晒家谱同时举行。虽说许多女人没有写入家谱可她们活在井中,她们在祭井与晒家谱的鸣炮声里,看看自己子孙后代繁衍史,就如在路边生下老三的村尾奶奶一样,那时一定会回来看看儿孙们。

一个流传千年的风俗,犹如井水千年流淌。东山村村头井从开口至今,水依然清冽甘甜,每天都有来来往往提水的人。井水的故事越讲越多,常说有人“背井离乡”,有子孙大发达等故事,但永远不会忘记每年六月初六的祭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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