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点伤感的题材。
我所说的伤感,并不是悲恫父亲,而是想起来关于“父亲”印象最深刻的那篇文章,儿时学过的,朱自清的《背影》。“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这句话仿佛是我内心情绪的总结,读完心里便有一股流,就要压着胸膛涌出来。
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写父亲的。自小跟父亲接触少,只记得他穿的白色衬衫衣领有丝丝缕缕的刮痕。手里常常拎着一个公文包,里面全是平整的手写文稿,虽然拥挤得多一张都塞不进去,却没有一个页角有折痕。那时写文稿都用信纸,传统的红色格子线承载着父亲的心血和希冀,薄薄的纸张上常有钢笔最后一捺扎下的洞眼。破洞越多,说明父亲越有感觉。
父亲的意气风发都在那一份份文件当中,他不是作家,也不是撰稿人,那些令他骄傲的作品,名字叫做《材料》。父亲,是一名秘书。
出生时,父亲抱起呱呱落地的我,“陈秘书,千金”。没关系,千金也能继承我的志。父亲“长大了”,他开始奋不顾身地写材料,那些材料并不能使他成为一个名人或者作家,但他就是那样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中拼命地写着。他把我打扮成男孩儿,教我打拳、假装开飞机,把我抛向空中或者顶在头上。他说,女孩子要像男孩儿一样勇敢。三岁了,有一本书叫做《唐诗三百首》,父亲开始教我读诗,九岁了,又教我练起了太极和气功。——女孩子要兼资文武。我仿佛是他的一面镜子,每天,他端详着我,对照着他自己。把我教成什么样,对他来说很重要,而不仅仅是生命的延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脚步越来越匆忙,他的走姿形成了很多人的谈资。低着头,脚步一踮一踮的,手掌一张一握地活动着,因为专注,走路的速度要比常人快上一倍。他常跟铃铛直响的自行车迎面擦肩,却不知是熟人的招呼。他沉浸在自己的声音世界里,那是材料在心中讲台的演说。他的预演常比真正上演精彩得多。
初中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我的父亲,只是在深夜可以听见他轻轻阖门的声音,但是不锈钢防盗门的“哐当”声总是那么喇耳,就算再小心翼翼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夜,实在太深,太静了。
这时,父亲会踱步到我的床头,坐在床边顶着月色认真看一会我的脸,如果是夏天,他还会拿起旁边的蒲扇给我扇上两下,冬天就伸手进去捂一下我的脚。这些夜晚,我也在表演片段,表演一个熟睡的傻孩子。此时父亲由演员变成了观众,他不知不觉走进我的剧场,不知道我们之间谁更逼真。
高中的学习生活,极度紧张。有时一周回一次家,有时两周一次,有时干脆一个月不回去。一迈进家门,听到最多的就是长辈们对父亲的抱怨。当时新油田的建设让父亲汲汲忙忙。爷爷说,当上了领导就忘了老子;奶奶说,你爸爸呀总是该回来看看的嘛;外公说,再忙也要管管孩子;父亲的领导说,陈科长,好好干……
父亲是一个独生子;父亲,是一名油田普通的干部;父亲总是提前一个月就把我高昂的学费准备好,一直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雪中送炭。
养家糊口,干工作,创事业,教育子女,这些完全霸占了他的身心,四面八方的要求向一个男性的肉体涌来,这些事物带着各自精准的克重,一般来说,克重越高,质量越好。
大学的时候,爷爷去世了。父亲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据说那里是还未竣工的油库。“调动”两个字像一道圣旨,严格地运载着很多道身躯,父亲不是个例,只不过他在父母的心中是独一无二的。葬礼上父亲没有哭,很多人不理解。对于命运的要求他无权选择,但对于生死他有自己面对的方式,也许我们只是刚刚发现他有着那样一种信仰,也许他早就有了信仰,而我们谁又曾知道他心中的信仰?父亲跟每一个哀悼者握手,很多人曾责备过他,包括没及时把我叫回来。我颤抖着把眼泪砸到嘴里:“爸爸,对不起,我回来晚了。”父亲拍拍我的肩,平静地说:“去看爷爷最后一眼吧。”
爷爷去世后,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他是爷爷的接班人,他是第二代石油人。跟很多追忆逝者的老人一样,奶奶抚摸着爷爷的照片,眼中再次噙上泪花:“老头子,咱们的儿子,你没有白培养”。父亲这个生命体成功地延续了爷爷的生命。大家终于,皆大欢喜。
很多年过去了,奶奶已经百岁,她因为岁数成为油田大院的镇院之宝,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又成为院里老人们新的谈资,人们开始反思,封建年代的勾奶奶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干些什么?如当年谈论年轻的爷爷怎么早逝的那样。
父亲离休后油田反腐,一波全面武装的大浪推到了不少私家的高墙大院。我猜想这时的父亲应该去过爷爷的墓前,这年的清明应该特别地清明。
几十年里,我始终觉得父亲在完成一种使命,他在失落的时候从不曾改变自己的“嗜好”,例如看看报纸或者打打坐;在步步登高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他的“材料”。他从不跟我谈心,只是对什么都兢兢业业。不可否认,我这种“独自”的性格跟他像极了。父亲好像躲在不惹我们注意的角落,却在外面风生水起,而他的平生之志却非常地低调朴实,他一直在用尽全力关照家人的路上,却看上去那么若无其事。他被推向了事业的高峰,像个陀螺,不停为国有事业旋转。他被指派,通往了一条孤独的路,却身不由己。
男人的命运不知到底还有哪些是必需品。在父亲这个角色里要扮演好生命的延续者,也要延续好下一代的生命。他是温存的,他的爱内敛清晰。山,从不因你的离开而倒下,从不因季节更替而迁移,它是稳稳地爱,稳稳地付出,一砖一瓦,一日一夜,养育、关护。父爱对我们的哺育不如母亲那么甘甜、直接,他从严肃中来,给我们放肆的路上放几颗石子,把人膈疼。恰恰这种痛楚的爱让我们知道——常常得意忘形,可能很快就会顾此失彼;这个世界存在很多的不完美,因此我们要有一双美好的眼睛。
我们看不懂,是因为我们不是父亲。而当有一天,你成为了父亲,才知道这个人物极其伟大,伟大到一个人可以顶住全世界的误解,只是为了给你一个小小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