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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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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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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皙暎《日暮时分》:平淡流淌的绝望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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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其他地区的作家不同,在日韩作家的作品,我们总会读到“熟悉的世界”。那些似曾相识的故事和强烈的代入感,总能撩拨起我们对现实的记忆和反思。

与日本作家相比,韩国作家的知名度流传度普遍较低,韩国文学作品的中译本自然少之又少。(随着韩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及国人对诺贝尔文学奖的追崇,未来应该会有更多的韩国作家被引进。这是后话。)因为译作少,所以,我以前不看韩国文学(在浩渺的书海里不刻意去寻,缺乏知名作家的韩国文学的确容易被忽略),甚至一度觉得韩国没有作家。

直到前两年,韩江的《素食者》登上畅销榜的时候,我才注意到韩国文学。第一眼看到韩江这个名字,我还以为是国内某个不曾注意到的男作家(不得不说,韩国作家的名字和中国作家太像,单看名字不如日本作家那么有辨识度。这也是韩国作家没有引起我注意的另外一个原因)。看介绍才知道,这是一位韩国女作家,凭借这本书她成了亚洲第一个获得布克奖的作家。不过,那会儿我并没有立刻读《素食者》。

今年前些时候,我看到一条介绍金爱烂的视频,才勾起了我对韩国文学的兴趣。金爱烂也成了我第一个阅读的韩国作家。之后,又大概了解了一下韩国文学。高银、黄皙暎、李沧东、申京淑、孔枝泳等一大批作家的名字映入眼帘。这些人当中不乏“诺奖实力候选人”。比如,我们今天要聊的《日暮时分》的作者黄皙暎。

跟绝大多数韩国作家一样,黄皙暎被翻译成中文的作品并不多。除了刚刚出版的这本《日暮时分》外,再就是《故园》、《客人》和中短篇小说集《客地》。《客人》写的是朝鲜战争。这是朝鲜半岛永恒的伤痛。《故园》写的是光州事件。这是烙印在韩国的疼痛,更是韩国当代作家绕不开的主题。《客地》里收录了黄皙暎很多重要作品。比如,他的代表作写朝鲜战争的《韩式年代记》,反思光州事件的日记体小说《峡谷》,表达韩国工业化进程的同题小说《客地》和公路小说《去森浦的路》,以及《发财猪梦》,通过越战思考韩美关系的《骆驼眼圈》等等。单从一本《客地》我们不难看出,他取材之广之深已经涉及了韩国文学的方方面面。有这样的创作广度离不开他丰富而传奇的人生经历。

黄皙暎 1943 年出生在长春。两岁那年,适逢“八一五光复”被母亲带回国,住在平壤姥姥家。南北分断之前,又随母亲去了首尔,童年目睹了把一个半岛分成两个国家的朝鲜战争。1961年刚成年的黄皙暎休学到韩国南方流浪,随后完成了短篇小说《立石附近》,斩获《思想界》新人小说奖。1966年适龄参军,次年被派遣到越南战场。1988年,移居光州才两年的他亲历了光州事件。1989年,他受朝鲜文联邀请秘密访问朝鲜,随后流亡柏林,遇见了柏林墙倒塌。1993年回国自首坐了五年牢。他几乎亲历了韩国近现代历史上的所有重要的历史事件,个人史与国家史深刻绑定。这无疑给他的作品增添了厚度,也给他的人生填上了悲凉的色彩。我不知道该说这是他的幸运呢,还是他的不幸。他曾在一档节目里幽默地说:“不要去黄皙暎去的地方,去的话就出大事了。”

2000 年《故园》出版时,他已经有“15 年时间没有写作”了。人们一度忘记了他的名字,并疑惑他是否还会继续写作。他说:“再次拿起笔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态竟比以前平缓了许多。对此,我不禁感到有些担心。就像是明明抓了一手不怎么样的牌,却又把转换牌运的希望寄托在以后的那种玩家一样。总之,在我内心深处,想要创造那种光彩夺目的作品的焦虑心情已经消失了。与以往那种反复琢磨推敲的富含感情的作品相比,现在的我更喜欢展开平实而淳朴的内心世界。”《故园》是他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也是他迈向更高舞台的作品。

笔耕不辍、创作力旺盛的黄皙暎,如今虽已是81岁老人了,仍在不断退出新的作品。今年,他继《日暮时分》之后,再次凭借《铁道员三代》再度入围布克奖短名单。虽然最终没能获奖,但他说,他会更加努力地写作,在未来几年还要再写三本书。

黄皙暎的作品几乎滋养了所有韩国现当代作家。韩国评论家秦炯俊说:“李沧东一开始就把如何摆脱黄晳暎小说的影响当作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并做出了努力。”实际上,受黄皙暎影响的何止李沧东一人。他之于韩国文学犹如鲁迅之于中国文学一样。更何况他拓展的文学版图也足够大足够深。韩国作家们想要摆脱他的影响恐怕不亚于孙悟空要逃出如来佛祖的掌心。从这个角度来讲,黄皙暎是进入韩国文学的一个窗口。只可惜作为韩国“诺奖实力候选人”,由于韩江的获奖,已至暮年的他恐怕要与该奖无缘了。这不是黄皙暎的遗憾,而是诺奖的遗憾。希望国内的出版机构能多引进一些他的作品,让我们解解馋。

2

《日暮时分》是黄皙暎2015年出版的中篇小说。作者时年72岁。标准的晚年作品。在这部小说里,我没有读到丝毫暮气,反而在叙事者平平淡淡的日常和回忆里,让故事像小溪一样自然流淌。

小说有两个叙事者:人到暮年事业有成的建筑师朴敏宇,年近而立仍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剧作家郑友姬。毫无瓜葛的一老一少。典型的双线叙事。在现实和回忆里交织杂糅出无尽的绝望。古老的叙事套路,不算新鲜,但给小说平添了阅读动力:朴敏宇和郑友姬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俩的故事又有什么联系?明知道这个问题是作者的套路,读者却心甘情愿堕入其中。就好比免费送鸡蛋总能吸引一大波大妈去排队。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小说抵达最后一页之前揭开了。朴敏宇的初恋情人车顺雅是郑友姬的“黑衬衫”金敏宇的母亲。朴敏宇的故事是郑友姬故事的前传。看到这个答案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故事的实际焦点并不在两个叙事者身上,他们所有的叙事都是为了给金敏宇的故事做铺垫。初读时的边缘人物成了重读时的核心人物。这是《日暮时分》给我带来的神奇阅读体验。

黄皙暎在小说结束以后的《作者的话》里提到了一个人——全泰壹。此人是韩国的工运领袖,是韩国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1970年,他举着《劳动基准法》自焚的事迹,是韩国工运的象征,激励了后来的劳工运动。这个出现在后记里的人物,为我们解开了金敏宇的自杀之谜。估计很多人跟我一样都对金敏宇的突然自杀感到意外。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就死了呢?当我们把全泰壹的经历带入金敏宇的人生时会发现,两人的经历何其相似。

小说里,直接描写金敏宇的篇幅并不长。郑友姬形容“他是那种条件越恶劣越要热烈生活的类型。他就像擦完枪装好子弹,随时准备进攻的士兵,远远地注视着死亡线。”他上过专科大学,毕业后进了一家建筑公司,在拆迁区担任劳务管理科助理,后来因为一个拆迁项目出了人命被解雇。为了生存,他到处做兼职。他和郑友姬在一家披萨店相识的。他为了给她争取合法劳工权益丢了工作(这不就是微缩版的全泰壹吗?),还给她介绍了新的工作。她是照进他生命的一道光,犹如当年宰明走进车顺雅的生活一样。但这束光太弱,无法照亮他的生活。或者说这束光对他来说太强烈,不敢接近。苦难的底层生活让他们爱无能,不谈爱情是两人的悲凉默契。他告诉她:“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有想做的事。我只是为了确认这个世界上还存在像我这样的人而随便做点什么。每个人都在对明天的预测中活过今天,过去将近十年里,我一直漂浮不定,没能站稳脚跟。”绝望之下的他最后选择了自杀。遗物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些只够给亲人做一次体检的钱,连一张可以做遗像的照片都没有。寒酸又无力。这让我想到全泰壹生前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肚子饿。”

警察向郑友姬转述了金敏宇的自杀过程。这是一段冰冷得没有丝毫情感可言的例行公事式的语言。似乎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流浪狗。因为不能给子女办祭祀,金敏宇的后事也很简单,从火化到撒骨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依然用的是旁观者的语言,平淡得犹如死灰。然而,正是这样的语言将我们拖入金敏宇的绝望之谷。语言有多理性,绝望就有多深。

车顺雅对儿子的自杀没有表现出太多悲痛:只是骂了句“这个混账东西”,撒完骨灰回家的路上泰然自若地跟我说话,“还冲我(郑友姬)笑了笑”。是啊,这是一个在苦难里泡大的女人,她像千千万万的普罗大众一样,向往着美好生活,遭遇着各种各样的变故,人生一次次坠入低谷。高考失利,父亲离世,被爱人抛弃,“丈夫”因光州事件被抓,又因赌博贩毒坐牢,女儿因病早夭,再婚的丈夫在儿子十岁时出了车祸,撒手人寰,只好独自一人拉扯儿子,可三十二岁的儿子又自杀了。这是一个历经磨难的女人,“挫折和绝望变成了日常,小小的伤口长出了茧子”。她早已把自己活成了一株“狗尾草”,在无常的人生里,随遇而安。就像那个跟牛说话的富贵一样。

但车顺雅绝不是立刻就接受了儿子死亡的现实,鸡眼就算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仍会有异质感。她的悲伤向内流淌。在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后,她问郑友姬:“你喜欢过敏宇吗?我(郑友姬)没有回答。她看了看我,凄凉地说:你要是爱上敏宇就好了。”这段对话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是郑友姬爱上金敏宇就好了呢?作者没有说,我们可以猜一下。郑友姬要是爱金敏宇的话,就能给这个绝望的人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吗?但是,这个理由真的存在吗?真的有效吗?真的可靠吗?爱情真的能够拯救绝望吗?

跟儿子不同,车顺雅是有爱情的。她爱朴敏宇,这爱没有因后者抛弃而减弱。跟宰明一起生活是不得已,而卖书人更像是朴敏宇的替身。她“在照片上看到你(朴敏宇)衰老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两人取得联系后她说“自己又老又胖,不好意思见面”,要在爱的人那里留下最好的记忆。这种古典的浪漫和库切笔下的波兰人有一比。然而,车顺雅是爱情的“受害者”,她比谁都清楚爱情多么无用。这是一个爱情祛魅的世界,虽然作家们还在为最后的浪漫做着无味的努力,但是像“波兰人”那样的爱情早已不存在了,至少在年青人的世界里不存在了。车顺雅在生命最后发出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

郑友姬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朴敏宇。朴敏宇既是金敏宇前传里一个举足重要的人物,也是另一个金敏宇,一个人生关键节点都做了正确选择的金敏宇,一个成功走出贫民区事业有成的金敏宇。正是这样一个世俗眼里的成功者,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是一个丢失故乡的孤魂野鬼。正在接受着失去故乡的折磨。多次回乡的经历让他不禁感慨:“全世界的故乡都消失了。”消失在工业化的道路上,消失在远离故乡的人里,消失在“人不能忘记自己的根”的破坏性重塑中。

“常听人说,乡下的时间要比城市过得慢,然而对于离开的人来说,感觉就像是迅速流转的视频。机缘巧合偶尔路过两次,几十年的岁月恍如昨日,熟悉得面孔却通通消失不见,首尔街头常见的建筑和风景占领了中央马路两侧,随后便像车窗外的风景般转瞬即逝。”

这是多么孤寂的心境。故乡不再是记忆里的故乡,故乡的人不再是记忆里的人,就连能与自己重拾记忆的人也找不到。失去了故乡就失去了根。没有了根,人就成了随波逐流的浮萍。行至晚年的朴敏宇在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到能和自己回乡的人了。这个时候,车顺雅的邮件成了拯救他的稻草。他并不知道跟他通信的不是车顺雅,更不知道车顺雅已经离开人世。于是,他向她发出了见面的邀约,她也同意了他的邀约。他按时赴约,可是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也没等到自己要见的人。“我(朴敏宇)想要不要再等会儿,可是转念一想,这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于是,他起身离开。这时“天色已暗淡下来。路边的树下,落叶四处滚落。不合时宜的狗尾草变黄了,在风中摇曳。”

日暮时分在一个有头无尾的约会中来临,内心孤寂绝望的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马路中间,像个不知何去何从的人”。这是时间的日暮,也是人的日暮,更是世界的日暮,天就要黑了,真正艰难的时代正在到来,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3

韩国的现实主义是集体伤痛现实主义。这是由它伤痕累累的历史决定的。亡魂笼罩着这个国家,压抑着这里的人们,也浸淫着他们的精神世界。然而,他们又是一群创造了“汉江奇迹”的人。飞速工业化让农田变成工厂,让城市吞噬村庄。光鲜的背后是以底层人民的牺牲为代价的。他们负重前行,不但得不到应有的回报,反而被迫离乡,苟且偷生。他们中偶有成功者也变成了隐形的压迫者,推平故乡,背叛爱人,远离故友。

小说里有两段精彩描述都发生在金敏宇身上,一段是前边已经提到的金敏宇死亡过程,另一段是导致金敏宇离职的拆迁事件。后一段的描述不像前一段那般平静,反而充斥了强烈的感情。金敏宇口中的拆迁过程是这样的:

“以前整顿贫民区的时候,还会挨家挨户地劝说,征得住户的签字认可,最近只要开过重建工会会议就算结束了。虽然公司事先也提醒,尽量不要发生流血事件,尽量不要发生身体接触和暴力行为,不过这也只是为了将来明确责任而采取的惯性行为。推搡、拉扯、摔跤、脏话、侮辱、撕破妇女衣服、血气方刚的男人打女人耳光并将其推倒在地,挖掘机发出轰鸣声,毫不留情地摧毁小区内完好的建筑,反抗的人们发出无力的哭声和惨叫声。通常而言,经过最初三四天的抵抗以后,倒塌的房屋残骸和垃圾就会填满道路,有家庭陆陆续续地离开,居民共同体和房屋像碎片般四散而去。”

言语间充满了对拆迁过程和方式的不满和无奈。但这还算好的,不是所有的拆迁过程都这样顺利。在一次拆迁中,挖掘机打死了一个智障儿童。人命迫使“工程中断了很长时间。金敏宇去总公司等了一个来月,随后被解雇。他再也没见过那个已经成为朋友的劳务组长”。金敏宇的遭遇让朴敏宇心情郁闷,他忽然感到自己和金敏宇“被看不见的绳索微弱地连接起来”。这种连接不是表面上搞建筑的敏宇需要的正是搞清拆的敏宇来清理拆迁区不肯搬走的人,而是金敏宇的遭遇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他觉得自己是金敏宇自杀的元凶。“我(朴敏宇)理解那些反抗错误的人,也知道自己应该忍耐。因为有了这样的自制力,我才得以宽恕自己。随着岁月的流逝,它成了习惯性的绝望。”

实现了阶级跃迁的朴敏宇带着肉体住进了现代化的建筑里,但他的心灵却无法适应壮美的新世界。这不是他一个人困境,而是所有人的困境。黄皙暎借金基荣之口说:“空间、时间、人?我们的建筑里有人吗?如果有人,临死之前肯定会后悔。”然后又借郑友姬之口说:“他们就像密林里机灵的小型哺乳动物,蜷缩着身体夹杂在猛兽之间,只有眼睛闪闪发亮。”(一个老年作家能如此共情年青人,真令人佩服。)我们被困进了现代化的概念里,孤寂,绝望,却没有人知道出路,“对任何人来说,自己走过的艰难的过往都是血泪史,但是不能说出来当作炫耀的资本”。

黄皙暎在《作者的话》里说:“个人的悔恨与社会的悔恨都会留下痕迹,然而就在经历之时,两者本是一体。这点我们以前没有意识到。上一代的过去变成业报,构成了年青一代的现在。”

这是车顺雅留下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又或者是对车顺雅苦难的温柔慰藉。

首发于公众号「陈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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