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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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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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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清澈的爱情——读库切的《波兰人》

“起先给他带来麻烦的是那个女人,很快又是那个男人。”

这是 J.M.库切在《波兰人》里写的第一句话,也是小说的第一章第一小节。这句话留下了一个迷魂阵:他是谁?那个女人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什么麻烦?每一个词语后边都带着大大的问号。

很快,第二小节,那个女人就出场了。“他”对那个女人的评价:“她是个好人,和善又亲切。”紧接着的第三小节,那个男人也出场了。一个 70 岁的波兰人,颇受争议的钢琴家。

知道了制造麻烦的人,麻烦自然也就来了。

“他们俩,就是那位个子高高的波兰钢琴家,以及那位步履飘飘的优雅女士、平日里忙着做善事的银行家太太,是从哪儿来的?他们敲了一整年的门,希望能放他们进来,或者干脆把他们拒之门外,让他们从此安息。现在,终于轮到他们的故事了?”

很显然,最直观的麻烦就是“他”被这两个人接二连三的拜访搞得不胜其烦。更深层次的麻烦——什么让这对男女不得安息——需要继续探索。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两人如此执着地找“他”呢?又为什么要找“他”呢?其核心问题还是得回到——“他”是谁——这个问题上。遗憾的是,直到读到最后一个字,我还是没找到“他”的真实面目。

带着这个问题,我不得不返回来重读。

《波兰人》讲了一个年过七旬的末流的老派钢琴家爱上小他二十来岁有夫之妇的故事。一个爱情故事。只是这个爱情故事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海枯石烂,也没有生离死别,平淡得很。

有夫之妇就是给“他”带来麻烦的那个女人,名叫比阿特丽兹,是巴塞罗那一个音乐会圈子的成员。一次,这个音乐会圈子邀请了一个名叫维托尔德·瓦尔奇凯维奇的波兰钢琴家。他以弹奏肖邦闻名。由于钢琴家的名字对西班牙人来说过于拗口,音乐会的成员都叫他波兰人。不用猜也知道,这个波兰人就是给“他”带来麻烦的那个男人。原本这两人不会产生任何交集,可是,音乐会即将开始的时候负责接待波兰人的玛加丽塔“病倒了”。她委托比阿特丽兹替自己招待波兰人。

比阿特丽兹带着对大龄男人的刻板印象应承下了这个临时任务:“要怎么招待一个到陌生城市短暂访问的男人呢?他都那把岁数了,想必不会期待性爱,但肯定希望被讨好奉承,甚至被撩拨挑逗。”然而,和玛加丽塔不一样,“调情这门技术她从来都不屑钻研”。她不只对如何接待波兰人做了评估,后来,对波兰人的追求也做了评估。她总是这样,遇事先预测风险成本,从而获得事情的掌控权。为了避免尴尬,她邀请了列辛斯基夫妇一起接待波兰人。所谓招待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波兰人隐秘而努力地对抗西方人抛来的傲慢。不过,他为人也低调,不愿给自己贴标签。“波兰人严肃地想了想钢琴家这个称呼。‘我是个弹钢琴的人,’过了一会儿,他回道,‘就像公交车上检查车票的人,他是个人,工作是检查车票,但他不是车票家。’”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点的邂逅。流于形式,普通得很,平常得很,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

一周后,比阿特丽兹收到了波兰人寄来的一张自己录的 CD。这张 CD 在她心里泛起了一丝微波:“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这个维托尔德吗?总的来说,可能喜欢吧。她略感遗憾,遗憾不能再见到他。她喜欢他那种站也挺拔、坐也挺拔的样子,喜欢他听她说话时的那种专注和认真。那个问问题很深刻的女人:他能认可这一点,让她很开心。”一份来自不熟悉异性的礼物总会让人有所浮想。就像一片花瓣落在平静的湖面,水面虽会微微皱起,但很快也就消散了。所以,“那晚她睡得很香。第二天早上,她又回到了日常生活中。她信誓旦旦地想着要找时间听听波兰人的 CD,但之后便忘了。”睡得很香,是好久没有获得异性的关注,这份礼物让她觉得甜蜜。回归日常是微波消散。

几个月后,比阿特丽兹收到了波兰人的邮件。他为了她来赫罗纳一家音乐学院教授高级讲习班,希望能见一面。比阿特丽兹没忍住内心的好奇,去了赫罗纳,两人再次见面。这一次见面,波兰人告诉她,他爱她,她让他感到平静,他也并不想在这份感情里有任何非分之想,还给出了一个非常浪漫的理由:“你知道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吧?他的比阿特丽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可他却爱了她一辈子。”波兰人还邀请她一起去巴西。但是,理智的她立刻拒绝了他的爱意:“你对我一无所知,所以我来告诉你吧。最基本的一点是,我已经结婚了,不是无牵无挂的人,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家,有朋友,有各种责任要承担,有情感责任,有社会责任,有现实责任。我的生活里容不下——怎么讲——这种精神出轨。”回家后,她把整件事告诉了丈夫。丈夫像例行工作一样表示妒忌波兰人。

接下来的故事进行得很快。波兰人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给比阿特丽兹,但“她瞅见了那个以B开头的词——巴西——便没有再往下看,直接把邮件删了”。随后,波兰人又来邮件说,他要路过巴塞罗那希望一起吃个饭,她依然拒绝。接下来是她的一系列的内心独白。这部小说虽然用了第三人称视角,但是注意力几乎全部落在了比阿特丽兹身上。这是一种典型的第三人称转述第一人称视角。给人一种旁观者清的感觉,要比第一人称视角自诉可信得多。

这一系列的内心独白并非平铺直叙,而是层层递进。被裹进情绪里的读者甚至很难发现其中细微的变化。特别是第二章第 25 小节。这一小节只有一句话:“恋爱中的老头。愚蠢。自寻死路。”这是极其情绪化的一句话。虽然没有过多注解,但我们可以打开想象。女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这么一句话。这句话是女人脱口而出的,还是大脑中的一个闪念,读者无从知晓。实际上,这不是一句话,更精准地说,这不是说了一次的话,而是对很多次类似场景的凝练。听 CD 时忽然想到波兰人弹钢琴的样子;做家务时忽然出现波兰人说爱她时的样子;发呆时波兰人闯入思绪时的样子,都可能脱口而出,或者一个闪念划过脑海。这句话反复出现只能证明一件事——爱情齿轮在女人这里也开始转动了,至少波兰人已经潜入了她的心里。精神出轨已是既定事实,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在男人和女人之间,在两极之间,电流要么噼里啪啦,要么不噼里啪啦。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男人和女人’,而非‘男人,女人’,中间没有‘和’就无法结合。她和波兰人之间就没有‘和’。”其实,小说的英文名字——“The Pole”——不仅有波兰人的意思,也有极的意思。将小说只翻译为“波兰人”少了这个双关的寓意。实际上,小说里每一处波兰人都少了这层含义。

再后来,比阿特丽兹安排了和波兰人在马略卡约会。他如约而至。两人吃饭、散步、闲逛、弹琴、闲聊,直到上床,活脱脱地一对情侣。从谋划约会到约会结束,所有叙事都是动态的,干脆利落。那些絮絮叨叨的解释和大量的内心独白,这个时候消失了。这样的叙事方式体现了她对事情掌控权。“她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为什么把他带这儿来?到底觉得他哪里符合自己的心意?答案是:他对她的喜爱之情实在一目了然。只要她一走进房间,他通常哭丧的脸便会瞬间露出喜色。凝视她的目光中有一定量的男性欲望,但最终会变成一种倾慕、倾倒的眼神,仿佛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把自己主动交给他的凝视,让她很快乐。”

有趣的是,肖邦和情人乔治·桑曾在马略卡住过一段时间。这样的安排是库切刻意为之,还是一种巧合,我们不得而知。库切的小说里总是隐藏着各种各样的隐喻,细究起来会没完没了。

马略卡的约会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我们八月见》里的另一个“她”。比阿特丽兹的这段刺激的度假和安娜一样,都是出轨,都有一种短暂逃离的快乐。逃离世俗,逃离婚姻,逃离责任,逃离身上已有的所有标签。人只有在陌生世界才敢于做自己。小镇多温情,大城皆自我。这是她付出风险成本之后获得的最有价值的收获。要不然她也不会乐于享受波兰人对自己的凝视,因波兰人的凝视而感到快乐。不过,比阿特丽兹跟安娜不一样,她要的是掌控,而非陷入。约会结束后,她果断终结了自己和波兰人的关系。最后一晚她躺在波兰人的怀抱里,以一种画外音的口吻说出了提前演练过的话:“这话不好说出口,维托尔德,但今晚我们得做个了结。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再见会让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我也无须多做解释,你只要接受就行。”

为了避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比阿特丽兹给这次经历编了一个谎言。“还有几天才飞回巴塞罗那,她有时间重新组织一下记忆,定下来她要给自己讲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将变成她自己的故事。她决定用英语里的一个说法来定义,自己只是had a fling(放纵了一把)。”回到巴塞罗那,她很快投入到了日常生活中。“她并不想念波兰人,一点儿都不。他经常给她发邮件,但她看都不看便直接删了。”真的不想吗?未必,如果真的不想又为何要强调不想呢?她只是想和他断了联系,让自己从马略卡约会带给的震惊中抽离出来,隐秘掉这段“不负责”的人生经历。这里的不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想。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其实彼此都没有什么遗憾,也不会多么悲伤。读者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一个俗套的不入流外遇故事。然而,库切没有让故事结束,真正的高潮不是马略卡约会,而是三五年后的另一段故事。

一天,波兰人离世的消息打破了比阿特丽兹平静的生活。他的女儿告诉她,他给她留了一盒东西,需要她亲自去拿。本来感情早已结束,不拿也没啥事,可是她鬼使神差地踏上了一条没有尽头的发现之路。她去了趟华沙,拿回了他留给自己的东西——八十四首用波兰语写的诗。这些诗对她来说就像天书,一是她不懂波兰语,二是诗歌写得隐晦。翻译和解读诗歌的过程,是一个打开潘多拉魔盒的过程。一个问题解开了,更多问题又来了,而那个能给出答案的人已经死了。这一次她失去了对事物的控制权。比阿特丽兹开始重新整理自己和波兰人这一极的关系,甚至沉湎其中。小说的最后一章是比阿特丽兹写给波兰人的两封信,最后一行是“又及:我会再写信的。”可是逝者已去,他再也接不到她的来信,她也收不到回信。

“我当初就不该给他希望,她心想,当初就该把整件事消灭在萌芽状态。但我也没料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我也没料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

可是,这真是个爱情故事吗?或者说,这只是个爱情故事吗?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能看到波兰人的一厢情愿。他去马略卡赴约的时候一定抱了无限幻想,然而欢愉过后,换来的是女人诀别。他一直对自己的感情十分克制,没有死缠烂打,没有苦苦哀求,离开时更是“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任何有形的痕迹。”有形的痕迹很好抹去,但是无形的痕迹呢?

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波兰人用自己的母语——他最为熟悉的波兰语——写下了 84 首情诗。他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写这些诗歌的呢?当一封封写给比阿特丽兹的邮件石沉大海之后,他明白了女人的决绝,于是,死了再见面的心,转而像但丁一样把自己的爱情写到诗歌里。从某种意义讲,他比但丁幸福,“他的比阿特丽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却和他的比阿特丽兹共度过一个星期。他又和但丁一样“爱但不期待被爱”,或者说在心里默默地爱着,并把爱倾注到诗歌里:“至于我,我有命无运,我来得太晚,住得太远,只能闭上双目回味她的身影,可怜的小东西在回忆的密室中飞来飘去。”这也是有人把这部小说认作小说版《新生》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女主的名字比阿特丽兹(Beatriz)就是但丁爱了一辈子的人的名字——比阿特丽斯(Beatrice)——的变体。

正是波兰人写给比阿特丽兹的诗歌让两个本来不再相见的人再次相见。只不过这一次相见天人两隔。比阿特丽兹为了取波兰人留给自己的东西,来到了华沙远郊波兰人的住处,拿到了波兰人写给自己的诗歌,还在那里住了一晚。“半夜的时候,她醒了一下,感觉屋里好像有人。‘维托尔德,是你的话,过来跟我躺着吧。’她对着黑暗的房间轻声说道。但没有动静,没有回答。她又睡着了。”拿到遗物的第一时间,“她翻着那些诗,在那些曲里拐弯的字母间寻找自己的名字。找到了好几处,但不是比阿特丽兹,而是比阿特丽斯。”她断定,“这是一本由但丁的无名追随者写成的有关比阿特丽斯的书。”那一刻,她一定是失落的,沮丧的,哭笑不得的。但,转念一想,比阿特丽斯不就是比阿特丽兹嘛。他们在一起时不还调侃过呢。那一刻,她的情感被激活了。故事的高潮也来了。

比阿特丽兹回到巴塞罗那就踏上了翻译诗歌之路。在这之前,读者只能看到波兰人的单相恋,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和怜悯。马略卡约会也不过是将他当成自己感情世界里的一个工具人而已。女人的世界里,爱情早已消亡。她和丈夫“越来越疏远了”,“也已经没有夫妻生活了”,“朋友们都有外遇”。而波兰人留给她的诗歌让她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她不是不爱波兰人,也谈不上爱波兰人,但绝不是同情和怜悯,她需要来自异性的关注。这种关注绝非性欲,否则健身房里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更合适(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关注就是我们说的爱。而爱是一种古老的能力,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在如今这个世界已经逐渐消亡。她在他身上找到了,她最终没能给他。

因此,这是一个不对称的爱情故事。既没有海枯石烂的承诺,又没有电光石火的激情,有的只是我爱你与你无关的古老浪漫。原来爱情与情欲无关,可以是一个人的事情。

波兰人的痴情虽然让人感动,形象却模糊得很。整部小说用了第三人称,但不是全知视角。叙事者的注意力全在比阿特丽兹身上,像是一只可以照进人心的摄像头,无时不刻地对着比阿特丽兹。波兰人只是一个意外闯入者。他和其他人之间有一层天然的隔阂,自带疏离感。这种梳理和隔阂自始至终都存在。她和她所在的音乐会成员叫他波兰人。1943 年出生的他只能吃卷心菜汤。这是 1967 年出生的她没有经历的。她觉得他“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男人。”她认为“也或许波兰就是这样:困在过去”。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她为什么对波兰一点儿都不好奇呢?”还能为什么,因为不爱波兰人,所以不好奇波兰。她只关心她自己,只关心自己的控制权。每遇到超过风险成本的事情,她就会搬出自己的丈夫——她要为“那个早就将出轨常态化的丈夫”负责。

语言问题是造成波兰隔阂和疏离感的重要原因,也是这部小说至关重要的因素。如果避开语言因素,这个故事里就有太多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波兰人写的诗歌也不会把故事推向高潮。

波兰人和比阿特丽兹只有一次推心置腹的对话。他跟她聊到了自己的前妻,那个教他英语的格夏老师。她说:“这是他们比较推心置腹的一次对话。其他时候,两人都是一起沉默。平时她的话并不少——跟朋友在一起时聊得眉飞色舞——但波兰人身上似乎散发出一种禁止闲扯的气质。她告诉自己是语言问题——如果她是波兰人或者他是西班牙人,聊天会更轻松,像正常情侣那样。但他要是西班牙人,就成了另一个男人,就像她要是波兰人,也会变成另一个女人。”如果并不存在,真实的情况是波兰人只身来到西班牙。他不会西语,英语也马马虎虎,跟别人交流还要“小心斟酌”,用正确的时态。他们聊到他女儿的时候,说到了一个词激情,她问:“那内心世界呢?她的激情是随了她妈妈,还是随了你?”他答:“是否随我?我也说不清。女儿不会向父亲展示自己的激情。”她没再往下问。原因是她觉得两人对激情的理解不同:“激情:他以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就只是夏夜的裸体吗?”实际上,“他们所有的对话似乎都是这样,就像在黑暗中来回传递硬币,却不知道它们价值几何。”

但是,波兰人并不是喜欢沉默,的确语言不允许。我们已经知道他留给比阿特丽兹的盒子里装的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百多页用波兰语创作的诗歌。对比阿特丽兹来讲,波兰语是一种生僻的语言。为了搞懂诗歌内容,她先求助于翻译软件,再去大学找语言专家,最后找到了波兰领事馆工作的薇兹女士,薇兹又在儿子的帮助下完成了全部诗歌的翻译工作。一件隐秘的事情,因为语言的阻隔,知晓范围不断扩大,她还不得不在陌生的译者面前倾听波兰人大胆直白热辣滚烫的告白。此后,她沉浸在波兰人的诗歌里寻找自己的情感出口。她在给波兰人的信里说:“我其实很希望被追求,很希望被诱惑,很希望听到男人想跟女人上床时才会说的那些甜言蜜语或者花言巧语。”现实是,“他俩说着英语做爱,可这种语言的情欲地带又不对他俩开放,那场面可真滑稽。”她早就知道,“那个男人只会简单的英语,有些东西讲不出来,但或许能通过他的琴技表达。”她没想到的是,他最后选择了诗歌,选择了他最熟悉而她完全不懂的语言。

语言对爱情来说重要吗?不一定。比阿特丽兹和她的丈夫不存在语言问题吧。“两人(她和她的丈夫)以前是同学,他是她的初恋。刚在一起时,他们如烈火干柴,爱得如痴如醉,这份激情甚至延续到了孩子们出生后。但某一天,一下子就没了。他的激情消耗殆尽了。”语言既是沟通工具又是隔阂工具。它既可以是让两极产生电流的导体,也可以是隔绝两极的绝缘体。它能让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变成“男人和女人”,也能让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停留在“男人,女人”的状态。关键在于语言的使用者如何使用语言,是吐露心扉,还是言不由衷。小说里,比阿特丽兹和丈夫过着表面和睦的生活。她和丈夫的几次对话充斥着形式主义。她结束华沙之行回到家后,丈夫问她:“我需要吃醋吗?”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问话。他早已不愿意走进他的生活了,就像他始终“跟音乐会圈子保持着距离”一样。所以,她第一次和他谈起波兰人的时候,丈夫说:“任何一个男人爱上你,我都会吃醋。”不过,她把丈夫的吃醋解读为:“她能看得出来。他只是觉得有意思,觉得竟然有人渴望得到一样独属于他的东西,一样他轻易便可以拥有的东西。”可见,语言并不只会让人靠近,还会让人越走越远。

但语言问题并不能阻挡爱情。波兰人没有因为语言阻隔放弃追求爱情。语言是深渊,爱情却是桥梁。唯有站在爱情这座桥上我们才敢凝视深渊。这是一座独木桥。从来没有谁必须是谁的谁。波兰人极力用马马虎虎的英语向比阿特丽兹表达爱意。比阿特丽兹最后也极力去搜寻波兰语诗歌里隐藏的秘密。语言的编码和解码本是一体两面的事情,却因为编码者和解码者的不同理解出现偏差和拉扯。正如我们都在读《波兰人》,你读到的和我读到的可能完全不同。

如果要我评选最佳小说开头,《波兰人》的开头无疑在候选名单的第一梯队。好的开头能让读者快速进入小说世界,并引诱读者读下去。库切在开头设置的迷魂阵非常棒。一般而言,读完小说所有的疑云都会散去,一切豁然开朗。然而,这部小说库切写到最后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我们“他”究竟是谁。

黄昱宁认为,“‘他’更像是库切本人,或者是库切虚构的‘叙述者’,而第四小节里那两个仿佛飞来奇峰的句子,实际上捕捉的是这个故事由灵感到即将成形的那一刻。”这样的解读合情又合理,可又太过合情合理。“他”不应该是一个人,或者说他不应该只是小说的叙事者。如果要用“元叙事”的把戏,库切不会只选择开头这么一小块地方。更何况他身上还有一个出了名的标签——简洁。

那么,“他”是谁呢?

他有没有可能是你和我,也就是说,“他”是这本小说的读者。开篇的前四节不是小说的开头,而是小说的序言或者结尾。在这个匆忙的消费时代,“从前慢”的浪漫主义似与现实水火不容。爱情也成了一个古早的概念,人们只能在故事里欣赏、悲叹,但不会相信。拖着疲惫身躯的我们,在遇到爱情的时候,是模糊的,麻木的,迟疑的。我们一味地回望“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总之,我们早已给爱情竖起了墓碑,只可回望不能置身其中。

然而,库切的故事给我们带来了麻烦。这个世界还有一种爱情,理性的爱情,可以跨越语言,跨越种族,跨越年龄,跨越生死。波兰人第一次表白时说:“靠在一起过普通日子——我想要这样。永远这样。如果有下辈子,那下辈子也一样。但如果没有,好,我能接受。要是你说不行,不能一辈子,就只有这个星期——行,我也能接受。哪怕一天也行,甚至是一分钟。一分钟就够了。时间是什么?时间什么都不是。我们有我们的记忆,记忆里不存在时间。我会把你刻在回忆里。而你,或许你也会记得我。”

实际上,这是两个故事,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男人的故事。只不过,男人的故事正好遇见了女人,女人的故事里也正好出现了男人。女人敲门想讲她的故事,男人敲门想讲他的故事。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地方是:都与爱情有关。彼此都是对方的故事里的一个象征和符号。他们的故事都很克制,都很理性,赚不来眼泪。多亏库切,他冷峻的笔锋下,把女主比阿特丽兹千转百回的情绪刻画得淋漓尽致,也让波兰人无处安放的灵魂获得了解救。

那门里的我们该怎么办呢?是“放他们进来”,还是“干脆把他们拒之门外”?看似我们拿到了选择权,实则是遇到了一个非常大的麻烦。解决这个麻烦的途径就是相信爱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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