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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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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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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扮自己和好话

“12月20日,一列由中国广州飞往美国加利福尼亚的航班在太平洋上空失联·······”

 

大概是促销季,超市的队伍排得很长。阮若站在末尾的位置,前方飘来老年人常用的洗发精和新鲜蔬菜的味道。她想起以前一次拉肚子的时候突然很想吃速冻饺子,阿泰就骑上他那辆二手的国产摩托到城西的世纪联华给她买。那时正值促销结束,鲜肉饺被嗅觉灵敏的家庭主妇们抢购一空。于是阿泰就买了一种彩色面皮的饺子,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糯米做的,也是肉馅。阮若原本以为这种饺子尝起来会很糟,结果味道意外地好。她想她大概就是在那时摆脱了对颜色的偏见不久之后领养了一只黑色的猫。

猫的名字叫“德川家康”,和日本幕府时代的最后一位掌权者同名。取名之前阿泰没有和阮若商量。那时阮若觉得德川家康应该有一个更温顺一些的名字,比如像黑黑和呆呆。但是阿泰总是自作主张地决定他们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大大小小的。有的时候阮若会想阿泰有些大男子主义,或者只是中二病未愈,所以才固执得像根朽木。如果这样想的话,似乎他一直赚不到钱也情有可原。阮若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去避免一些不必要的争端。哪怕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某种贪图安稳的谎言。

等待结账的时间里,阮若一直在玩手机。其实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只是徒劳地打开一个又一个app,然后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关掉。不同的软件伪装成并不存在的友人一刻不停地给她发送来自世界各地关于圣诞节的消息。今天是12月23日,平安夜的前一天。就连超市里也清理出了一块场地,摆上每年都会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圣诞树和礼物盒。刷得粉白的混凝土墙上装饰着节日的彩灯,红的绿的丝带还有圣诞老人贴纸。几个穿得花花绿绿的中年妇女拿着自拍杆在圣诞树前摇头晃脑地自拍,像览一个景点。她们结束后提着大包小包离开阮若想那里面是不是装满了给孩子的礼物孩子们只要得到礼物就好了。

她已经不太记得她送给阿泰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什么了。围巾手套还是只是虚拟游戏里的昂贵皮肤? 如果仔细回想,阮若才能恍惚察觉到粘稠的时间和他们在几个月之前就分手了的事实。但她还是会习惯性地想到要给他买圣诞礼物。这让她搞不清楚自己是念旧还是后知后觉,或者只是太多余的自作多情。

总是要花时间去适应的,她想。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就像适应南方的潮湿天气。她明明可以一直等待,花很长的时间等梅雨的季节过去,擦干在墙壁上幽灵般行走的水汽。再连着冬天的份,喝掉在咖啡杯里泡了一整年的寂寞。那段时间里一只通体黢黑的猫总是日夜清醒,蹲伏在裂纹的墙角,静静地观察人类。到了这个时节,兴许它也会想要一份圣诞礼物,小鱼干,皮球,高级猫粮。而她叫它的名字,“德川家康”,轻挠它柔软腹部的绒毛,盼望有一天它会突然开口,叫她的名字说,它非常想要一罐沙丁鱼罐头。

阮若一直不能明白德川家康的心情。它好像不会难过,可以一年四季维持自己的冷淡。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很想了解在它知道自己名字的含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此时此刻,她只是在想,阿泰好像也很喜欢沙丁鱼罐头。

她努力绾了绾头发。一定很乱吧,她早上没有照镜子。她记得有人和她说,女人必须要学会打扮自己。化上美美的妆,穿上喜欢的衣服,去听一些来自男人的讨好。“做最好的自己啊。”不知是哪里见过的广告。打扮自己似乎是必要的真理,没有人会觉得做作。

“三十五块八毛。微信还是现金?”林康熟练地操作着机器,递给她一张小票。他看着这个多少有些不修边幅的女人,会想到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失恋?失业?世上有99%的悲伤关于失去,只是多少的问题。他猜不到是什么让这个女人如此悲伤甚至有些呆滞。

“微信还是现金?”他又问了一遍,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女人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现金。”说着递过来一张50块的人民币。

他看了她一眼,把找零递给她。他在想这个女人叫什么名字。阮若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也许她刚和男朋友分手。一个人照顾一只叫做德川家康的猫。她正在盘算着和闺蜜合租一间不大的房子又不好意思开口。她会不太明白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如此优柔寡断。她想得太多又走得太急,以至于忘掉了一盒口香糖。

林康把那个女人忘掉的口香糖拿起来揣进口袋。草莓味的糖果和圣诞节很搭。上午下班的时候他找到何小曼,他前面那个柜台的售货员。问她要不要吃口香糖。“草莓味的给你的圣诞礼物。

在一天之中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林康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喜欢何小曼。那是在骑上他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之后,短暂的一段时间里。他会想象自己正以光速奔向某种炫目的未来。像是夏季雨水很重的时候,强对流的天气,下只有在电影里才见过的大雨,他就这样光着脚奔向雨中。闻到潮湿如同泥土的味道,他会想是不是还有别的路可以走,犹疑得像一只猫。

那个叫做阿泰的男人把钥匙递给他的时候说这辆车有这样的魔力,让它的主人变得不像自己。像恐怖电影里的桥段,一份连续继承的厄运。那个下午在街角的酒馆他们聊了许多。但阿泰只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他们喝的有些醉意。林康记不大清阿泰是不是说过他有一个名叫阮若的女友和一只叫做德川家康的猫。

直到后来林康才能够回想起一些细节。包括阿泰手上的划痕和他口袋里偶然掉出的一份写满英文的宣传手册。

这一定是一场不告而别。

“怎么回去?”他问何小曼,“要不要我送你?”他扬了扬手上的钥匙。

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如果两个人一起的话,也许一些难解的问题也会迎刃而解。

“好啊。”何小曼看着他点点头,说。

 

很奇怪。有的时候会感到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冷。阮若不知道是不是某种错觉,或者只是她太久没有回过北方。但是南方又不下雪。所以冬天总是有很晴朗的天气。

那是并不温暖的太阳。德川家康总是窝在它的小屋子里打盹。阮若在检查小票的时候才发现她忘记了一盒口香糖。但她已经没有心力再回去取了,来回的地铁票就足够抵得上一份口香糖的价格。她本想小憩一会儿,但楼上的住户捣鼓电吉它,弄出很大的动静。明明那个人搬进来的时候就像一只幽灵。像是在某个深夜,突然地入住了这间公寓。现在却又不厌其烦地生产噪音。

她换好了睡衣躺在床上。思绪混乱。在入睡失败之后,她尝试去听楼上的住户在弹什么。好熟悉。但她听不出。于是她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牛奶在窗台坐下,拨通了一个人的电话。

“喂,是s吗。你们那边还有多余的房间吗?有啊······是这样,我想换个地方住。你们那边好像还不错。我什么时候能搬过去······好,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某种错觉。阮若感觉自己看到了阿泰。在街道上的拐角。她认得那辆摩托。阿泰给它喷上了很显眼的彩色。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坐在他的后座,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阮若还记得那是一种温暖的体验,让人感到安心,好像他会永远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所以说是错觉嘛。阮若很小心地挂掉电话,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原来在南方也必须要把自己穿得很厚,用衣服武装自己,才能避免暴露在严寒之下。阿泰戴着一副皮手套,那是不是她给他买的那双呢,还是说是那只头盔?

“骑摩托的时候会感觉到风是一种深红色的刀刃。从脸颊上擦过。会让人想到年代很遥远的德克萨斯。”

她突然记起今天在地铁站偶然听到的一首歌。似乎和楼上的住户弹的是同一首

来到加利福尼亚,在冰冷的阳光下。

“我更喜欢加利福尼亚一些欸。”

“为什么?”

“你没有听过一首歌吗。”何小曼挑了挑眉,“来到加利福尼亚,在冰冷的阳光下

林康不置可否。风刮过他脸颊深红色的边缘。

阮若开始思考某个加州。一轮冰冷的太阳。它永远垂悬在正南的天空。永远不会消失。

 

何小曼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所以她很努力地学会打扮自己。好让自己看上去更靓丽。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直到有一个男人向她告白。那个叫做阿泰的男人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加州。”她把这看作是一个邀请,然后拒绝了他。因为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过一个游乐场,在好远的地界。

“要不要坐过山车啊”父亲拉着她的手问她。

她想她还算是个踏实的人有女人的风韵和女人的脾气。太远了她想又太快。坐在林康的后座,她尝试理清自己的头脑。这是她第一次坐上父亲之外的男人的摩托。好像听到过山车的车辙啮咬铁轨。一道无声的尖啸。她抱紧了身前的男人,像抓住了一根绳索。

某年的夏天她在街角的酒馆打杂。多雨的季节傍晚的小电视里会播一个音乐节目放来放去总是那么几首歌。阿泰会很准时的坐在角落里的倒数第三个位置上,和老板说来一杯啤酒。这时客人很少。阿泰总是像一个安静的牛仔,一言不发地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

有一天他说他有一辆摩托,何小曼就不可抑制地想要坐上他的那辆摩托。只是她一直没有机会开口。后来他把车卖掉了,问她要不要去加州。她想到加州是个好远好远的地方。车会一直摇晃摇晃。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去加州是要坐飞机。在她的脑海中,似乎去加州是要坐几天几夜的大巴,她必须忍受车上挥之不去的尿骚味和闷热等待。

那天他们真的等了好久啊。但她还是在最后打了退堂鼓。“爸爸,我不想坐了。”她说。有些道理她也不清楚是在哪里学到的。她们坐在游乐场的长椅上。

“爸爸,如果一直坐车,多久才能回到原地呢”

“坐车怎么会回到原地。傻孩子。”

“老师说地球是圆的。”

他的眼里浮现出一丝茫然。“我也不知道。要好久吧。”

穿着浅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在说,“这是最后一轮了吧。”谈论着结束后要不要去喝一杯啤酒。而她端正地坐着,倾听齿轮咬合。

大概就是那个瞬间,闸门拉开。被喷涂成彩色的过山车冲出隧道。那是一对父女坐在上面。

奇怪,他们好安静啊。她

安静得好像知道他们一定会回到原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林康开始习惯了失眠。习惯了在不眠之夜骑上摩托去城市另一头的酒吧。出租屋对面大楼的霓虹灯会彻夜明亮,自下而上不停变幻色彩,像一条直达天堂的甬道。林康喜欢坐在角落里的倒数第三个位置上,叫一杯啤酒,静静地听从西南来的店长珍藏的古董收音机。“昨夜,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发生大火。目前已有多人死亡。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之中。”林康想到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过,驾车穿过加州着火的公路。野火就像剩余的时间一样紧咬不放。林康觉得这是个很可爱的比喻。于是他问在店里帮忙的店长女儿想不想要去加州。

其实也是玩笑。有的时候他会轻易的丧失方向感像逐渐失重,缓慢地摆脱了地心引力。是这样的过程,慢慢地丧失,像被浸泡在大海无助地看着潜艇中的船员。一种慢性死亡。在这样精巧设计的逃亡下,他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

和林康不同,何小曼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原地。所以她坐在林康的摩托上其实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她能走到多远的地方。在离开村子的巴士透过窗她看到多雾的天空,像正在疯狂生长的沼泽。然后开始下雨。一年中仅有的两天,世界颠倒过来陆地变成海洋而海洋变成陆地。巴士脱离了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之后何小曼遥遥地望见一种直插云霄仿佛怪兽的烟囱在喷吐黑烟。

城市像缓缓升腾起在海上的火焰。

那天晚上林康带着何小曼去了城北的公园。公园的中心有一口面积很大的人工湖。在他们绕湖走到第三圈的时候听到黑暗中的呼喊,好像是在说有人跳湖了。林康说,“好像每年这口湖里都会死不少人。很多抑郁症患者相约一起跳湖。夏天的时候尤其多。”何小曼想起森林里的沼泽。父亲说潮湿的季风天一些突然消失的人们会从沼泽里爬出,偷吃掉村里人养的羊和猪。于是她说过去看看吧。也不知道是谁说落水者是一名叫做阿泰的大学生,好像是出来散步,失足落水,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回程在公园笔直的松树隧道,林康问何小曼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他察觉到何小曼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季风的季节阿泰也许会从那口湖里爬出,重新坐回他在酒馆的倒数第三个位置,问她想不想要去加州。现在的她坚强到足以接受这个邀请,明天她就可以打点行装。于是她说“好”。来回应那个并不存在的邀请。何小曼的神情让林康回想起那天忘掉口香糖的女人。

她也会经常失眠。当然,是在阿泰离开之后。这几天尤为严重。在即将离开原来的住所的这两天,她彻夜无法入睡。最后一晚,她倒了一杯啤酒在窗台坐下。听见楼上的住户在开派对,一直吵闹到深夜。德川家康蹲伏在她的脚下,问她会不会很冷。

“不冷啊。完全不冷。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还是穿上外套吧——对了,你要搬去和S住吗”

“是啊。和S。”

“你还是和W住吧。”

“为什么?”

“我不太喜欢S。”

“不,我会和S住。”

德川家康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往墙根踱步。他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墙角的沙丁鱼罐头。

“给你的生日礼物。”阮若转过头来,说。

喵。德川家康不知什么时候调头走进房间里。在月光唯一照的到的一块橡木地板上蹲下来,打了个哈欠,用脚捋捋自己的毛。喵。它又叫了一声。

“你说的对哦,德川家康。风太大了。”阮若转头看看窗台外面,以一种认真的神态把窗户关上。她想起阿泰还没离开的日子,他们总是在窗台边做爱。

“可不能再吹风了。”她说,“我的睫毛都快被吹掉了。”

 她在想如果可能的话,她想上楼去参加他们的派对,问问他们有没有一个叫做阿泰的男孩来过这里。她想答案是肯定的。届时他们会再次拥抱,像那包不知所踪的口香糖失而复得。

                        

                                             

 

 

2020.8.18于黄岩西街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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