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没有钱财的条件下,肯定是不幸福的。即使幸福,那么也是暂时的、虚假的。人生,在有钱财的条件下,也不一定能够获得幸福。这种出乎认知的反常现象,有一些是由当事人自己造成的;有一些是由他与身俱来的“暗物质”决定的。这种变了口味的所谓不幸福,不是反映在人们所拥有物质财富的多少和归属问题上,而是反映在人们对心境体验的一种酸甜苦辣之中。
在我国现有的《成语词典》或者《现代汉语词典》里,有瓢泼大雨和倾盆大雨等几个成语,但没有一个“龙王灌雨”的成语。“龙王灌雨”是我臆造出来的。它的雨量究竟有多少大?我无法形容,但是,至少比我想象之中的瓢泼大雨或者倾盆大雨要大出好几倍。
大概是一九七八年四月中旬,我离开杭州市原余杭县永建公社下陡门村的一个仓库建筑工地后,按照师傅的要求去另外一个村庄建造一幢私人的房子。我已经不记得这个村庄的名字,只感觉它的方位与下陡门村相反,地点与我的固定落脚点邵母桥村也有五六公里路程。
我没有带上棉被、草席等铺盖,只带了一点简单的工具和一只书包,步行约一个小时后,找到了那个村庄和东家。
东家的老房子是两间非常低矮的土瓦房。新房子造在老房子的门口,相距不过八尺。他要造的三间新房子,所用的建筑材料既不是纯粹的砖头,也不是纯粹的石头,而是一种需要有一个模子支撑和固定,再由黄沙、石灰、石头或者砖头铺叠混合在一起的沙墙。
此前,东家已经在门前埋下了三间房子的基础。我负责在这个基础上打沙墙。
由于路途较远、早晚来去不便,晚上,我住在东家的家里。东家专门为我让出了一张床。床搭在兼做客厅的一间房子里。床的旁边是一张吃饭的桌子,桌子旁边是灶头。也许是常年经受房间里油烟熏蒸的缘故,所以,这张床看上去里外都是黑乎乎的,包括床架和蚊帐。我睡在床上,犹如进入了一个浑沌的黑洞。不过,说句良心话,当晚东家给我铺设的一条棉被虽然有点陈旧,但是没有一点明显的异味和粘稠感。
在蚊帐的外面、房子的中间、餐桌的上方挂着一盏白炽灯。灯泡的功率大概是十五瓦,虽然散发着一些光芒,但在黑色的房子里虚弱得像一只萤火虫。所幸,我的两只眼睛裸眼视力都在一点五以上。
晚饭后,我擦洗了手脚就钻进床里,坐在光线一片漆黑的小天地里开始看书。这些书,不是武侠小说、艳情小说,而是正儿八经的高考复习用书,包括语文、数学、化学和物理。
我之所以带上这些曾经读过的高中教材,是因为参加了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份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次招生考试,结果名落孙山;我之所以带上这些曾经读过的高中教材,是因为心不甘 、情不愿,期待来年再去拼搏一次。我之所以躲在蚊帐里看书,是因为对于继续参加一九七八年招生考试的结果如何没有足够的把握;我之所以躲在蚊帐里看书,是因为不想让东家看到我一种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的读书人样子。尽管,我知道躲在蚊帐里看书是一种驼鸟思维,但是,我还是假想不会被东家看到。即使被他们知道了,也不至于让他们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地说出口来。
虽然,建造这幢房子的泥水师傅只有我一个,但包括东家在内,给我做辅工的人有三个人。三天时间下来,我们互相配合,已经打好了房子的四圈沙墙。
第四天,吃了早饭后,感觉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春风徐徐、气温适中。我与三个辅工一起继续打沙墙。
中午,东家叫我们吃中饭。由于是晴天,又没有一点要下雨的征兆,所以,我们像往常一样,没有给已经打好的沙墙盖上一层保护材料,比如薄膜、麻袋、木板等。吃饭的地方就是我用来睡觉的一张床铺旁边。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放在桌子上的饭菜,东家特意打开了电灯。
吃到一半,老天突然变了脸,不知从哪刮来一阵狂风,忽然之间雷电交加。伴随着不可比喻的狂风和雷电,在房子的上空立马下起了一阵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龙王灌雨”。这阵大雨从酝酿到实施不过两分钟,从实施到结束不过五分钟,好像是有预谋一样。
风停了,“龙王灌雨”也止了,但仍有一些小雨在飘飘洒洒。我到门口一看,顿时傻了眼。只见前三天辛辛苦苦地打起来的四圈沙墙(高度约一点二米)被无情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东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他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门口,一看到门外一片凄惨的景象,就止不住抱头大哭,老泪横流。紧接着,将双腿一弯,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另外两个辅工被看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稍后,他们将东家从地上扶起来,叫他坐到凳子上。东家不肯坐,满脸挂着泪水,一步一步地移到门外,恨不得一头撞向遍地是建筑沙石的房子墙基。
待东家的情绪有所稳定,我从东家的身后转到他的跟前,抹了一下眼角,含着泪花,声音低沉,情绪懊丧地说:“东家,你给我三天半工资。”
东家一听,满脸诧异,顿时射来两道苦楚的眼光,问:“你干什么?”我说:“我不干了。”
当时,我不知道向东家提出“给我三天半工资”的要求,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伤痛?我不知道向东家说出“我不干了”的四个字,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绝望?但是,我必须提出这个要求,也必须说出这四个刚劲有力的字!因为,我与东家相比,除了年龄比他小一些、除了身上有一点小手工艺之外,生活上的困难相差无几。
门口的空气好像被凝固一样,四周鸦雀无声。过了片刻,东家回过神来,虽有十万个不情愿,但拖着一双疲惫的双脚,慢慢地向屋内走去。我很不自然地跟在东家的后面,看着他那显得有些瘦弱的身躯,不免心生怜悯。不过,我无可奈何,没有勇气回头,也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想阻止他这个行为的实施。
东家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些钱,数了又数,最后分别从几张一元和一角面额的人民币中,凑齐五元八角钱,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又颤抖着送到我的跟前。
我没有说,但含着隐隐闪烁的泪花,为难地从东家手上接过钱,拎起已经整理好的一点工具,背上一只书包,转身,离开了这个受苦受难的东家、离开了这个永远不会忘记的村庄。
天上没有了雷电、没有了大雨,但飘着稀稀拉拉的小雨。我撑着一把黄布伞,穿着一双拖鞋,朝邵母桥村走去。我撑的一把黄布伞,是一九七三年至一九七五年在“诸暨五中”读高中期间,徒步十多里路,去街亭镇上买的。它的骨架是竹木,伞面是一张经过熟桐油涂抹的帆布。这把伞看上去比较牢固,但遮雨面积小,也比较笨重。我穿的一双拖鞋是一双由泡沫压制而成的鞋,叫“海绵拖鞋”。这种鞋的四周没有鞋绑,只有前面大拇趾与第二个脚趾头之间一根“鼻头似的塑料带”分别与后面腰部左右两侧的鞋身相连。晴天穿这种鞋,速度走不快;雨天穿这种拖鞋,不但速度走不快,而且脚板底与鞋面之间很会打滑。由于伞面面积小和脚底容易打滑,所以,当我走到邵母桥村时,全身已经被淋得像只落汤鸡。
师傅在家里,一眼看到我时满脸疑惑,问:“你怎么回来了?”我不但没有向他解说原因,而且语气较硬地说:“你给我几元工钱,我要回家了。”
从师傅家里出来,我往东走,穿过两座桥,翻过一条叫“小和山”的岭,步行约五六里路程,到达当时的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四团三营十二连一排的驻地。我的二姐工作和生活在这里。二姐在家里,一眼看到我时也是满脸问号。她说:“你怎么在一个大雨天过来了?”我也没有向她解释原因,只是说:“我要回家了。你把我的一些衣衫收拾一下。”
离开二姐的家,我往仙宅村的方向走。仙宅村边上有一条公路02省道经过,在一家小店门前有一个长途汽车停靠点。该长途汽车往返于杭州市武林门长途汽车站和临安县县城之间。每天上午和下午各有一班长途汽车从小店门前经过。下午,由临安回杭州的班车到达该停靠点是四点钟前后。我赶到该停靠点时,这班汽车正好已经开走。
我搭不上长途汽车,又不能吃回头草,于是咬咬牙,沿着公路向余杭镇前进。仙宅村与余杭镇相距约五公里。此时,雨虽然停了,但这条公路是沙石路面,路面仍然是湿的。我一边走,一边有不少细小的沙子往小腿上翻飞;此时,雨虽然停了,但穿在身上衣服和裤子都是湿的。潮湿的衣裤被细软的春风一吹,我的全身上下忽然有一种透心的冰凉。我顾不得行走于路上的少量行人,顾不得从身边经过的往来车辆,顾不得农田里绿油油的庄稼,顾不得已经到来的些许身心疲惫,埋头于前行的脚步,埋头于下一个目的地——坐落在余杭镇上的一个六路车公共汽车站。
大概在傍晚六点左右,我找到了余杭镇上的六路车公共汽车站。六路车通往杭州市武林门。此时正值下班的晚高峰,乘车的人不但多,而且没有一点秩序,都争先恐后地要上车。我顾不得吃晚饭,也想早一点搭上车。因为随身带着一点行李,所以横竖都争不过其他乘客。几经努力,待我挤到车门附件时,一不小心,就被众人连推带抬地挤上了车。
余杭镇与武林门相距十九公里。因为道路狭窄、停靠站头多、上下乘客多,所以,公交车像进香朝拜的僧人,一站一停,一步一拜。我身不由己地站在车厢里,四周被乘客们挤得水泄不通。待到达武林门终点站时,差不多已经耗去两个小时。不过,由于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热气,加上身边乘客们无偿给我的诸多“温暖”,所以,近两个小时之后,我身上本来潮湿的衣裤已经被自动地烘干了。
我在武林门转乘五十一路无轨电车,去卖鱼桥。在卖鱼桥站下车后,沿着一条叫“信义巷”的小路往西走,穿过莫于山路,又沿着余杭塘路一直向西,先后经过杭州塑料厂、杭州制药厂和杭州硫酸厂的门口。在杭州硫酸厂西北角的围墙外向北转弯,跨过余杭塘河支流上的一座小型拱桥,沿着一条机耕路继续前进。约莫走过一公里路程之后,敲响了我三姐的家门。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
当时,我三姐家的地址是杭州市西湖区祥符公社庆丰大队庆丰村(三队)。这个村的房子建在一条小河南北两侧的一片广阔田野之中,全是泥墙和茅草房。虽然离市区不远,但由于土地还没有被征用、房子还没有被“拆迁”,所以,也算是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
第二天一早,我吃了一点早餐后离开三姐的家。由于无法赶上早上一列从杭州城站开往鹰潭的旅客慢车,所以,只能乘坐下午一列由上海开往新安江的旅客慢车。我原路返回到卖鱼桥,乘坐五十一路电车到湖滨站下车,然后步行去杭州动物园。此时,动物园已经不在原来的“六公园”内,而是被迁址到今天的“柳浪闻莺”公园里。
我背着一点行囊在动物里东走走、西看看,孤苦伶仃,漫无目的。游荡之间,忽然来到了孔雀园跟前。孔雀园有一道高高的铁丝围栏。我进不了园区,就站在围栏外观看。园内有两只蓝孔雀在走动、在觅食。我既没有向蓝孔雀投喂食物,也没有向蓝孔雀叫喊。但是,两只蓝孔雀却缓步向我走来。它们走到大概距围栏三米远的地方,停步,各自伸长一根喇叭形的彩色头颈,左看看、右看看。然后,面对着我,犹如运足了一股内功之力,踮踮脚尖、拍拍翅膀,潇洒优雅地展开了一身漂亮的坚硬的羽毛。展开的蔚蓝色羽毛像两把硕大的画扇,直径在一点六米左右,看上去鲜艳欲滴、光彩夺目,温柔妩媚,令人陶醉。我似乎能听到羽毛展开之时一丝清脆的声音,似乎能感受到羽毛展开之间一阵微弱的凉风,似乎能闻到羽毛展开之间散发出来的一味淡雅体香。
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我仍然没有放弃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而是白天参加劳动,晚上复习功课。到四月三十日,我觉得不能再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了。如果继续参加,那么将竹篮打水,前功尽弃,一事无成。所以,我决定从五月一日开始 ,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和洗澡等四件事情之外,将所有精力和时间放在复习上。
我没有资金可以请老师单独地辅导功课,也没有渠道可以进入什么复习辅导班。为了避免复习期间的过度寂寞,为了有一个请教或者探讨题目的伙伴,白天,我与同村的陈崇华和陈仲薇一起复习,晚上回家一个人复习。从五月一日开始至七月二十五日参加考试,合计复习了八十五天。
那阵“龙王灌雨”相距今天已经四十七周年,但回头看去犹如发生在昨天:一片狼藉的凄惨场面历历在目!那个东家的跪姿依然清晰可辨。我不知道它给那户人家究竟带去了多少悲痛,也不知道那户人家后来的生活如何?反过来说,我不能责怪它的无情,也不能责怪它的有意。如果没有那阵“龙王灌雨”的侵扰,那么我也许也会回家复习功课,但态度一定不会有那样的坚决,行动一定不会有那样的果断。我觉得,那阵“龙王灌雨”给我的不是一个离开的机会,而是一种生活的巧合和呼应!有很多时候,人生的历程不是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掌握在大自然的潜在规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