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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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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不能走进同一条河流 ——田老师的哲学课

1

在高中,教我们音乐课和政治课的是田老师。他原来在外地的一个很有名的学校当老师,在文革期间被下放回乡,来到我们社办中学当校长。他的老家在当地另一个村庄,距学校有七里远。

当时,田老师有五十多岁,中等身高,看起来特别有精气神。他额头很宽,眼睛很大很亮,显得深邃犀利,好像能把一切看穿。

在冬秋天,田老师总是穿一件黑色的中山装,上衣兜插一支钢笔,喜欢围一个围脖,走起路来脊背挺直,像极了电影里五四时期青年模样。他喜欢抽烟,好像一根接一根的抽,中指和食指被熏得蜡黄蜡黄的。

田老师毛笔字写的很好,特别有力道,印象深刻的是他写的捺,看起来像刀刃一样锋利。他会吹笛子,弹钢琴,拉手风琴,唱歌也很好听。据其他老师说,他还懂易经,会看风水。

他给我的印象是严肃和高深,不易接近。

2

在高中的第一个学期,田老师教我们班的政治课,他的授课方式很独特。他没有照课本讲课,而是把列宁那篇著名的哲学手稿《谈谈辩证法问题》作为了教材。田老师把这篇文章用蜡纸刻好,油印出来,提前发给我们,人手一份,让我们预习。

第一次上课时,他给我们简略介绍了列宁的生平,还谈了这篇文章的时代背景。他留给我们的任务是,先熟读课文,然后进行课堂讨论;期末考试的要求是,熟练背诵整篇文章,能够回答他提出的一个问题。

我一读这篇文章,就被吸引了。这篇文章语气、表述方式令人耳目一新,读起来节奏明快,朗朗上口。作为哲学著作,一些句子读一遍,就会记住,例如,“同一物之分为两个部分,以及对它矛盾着的部分的认识是辩证法实质”,“任何个别都是一般,任何一般只是个别的一部分,一方面,或本质”,“树叶是绿的,哈巴狗是狗”,还有“赫拉克利特说过,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等等。记得我当时把这篇文章背的滚瓜烂熟,其中一些段落至今还能脱口而出。

在讲课过程中,田老师总把哲学问题与日常生活的例子结合起来,使一些抽象的哲学概念也变得形象起来。因而,我熟知了许多重要的哲学概念,如主观和客观,对立和统一,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方面和次要矛盾方面等等。并且,此后,遇到生活和工作中的问题,我也喜欢从哲学的角度分析一下,仿佛会从迷雾中发现一丝光亮来。

3

过了几周,同学们差不多能背诵这篇课文了,田老师便组织我们进行课堂讨论。在讨论课上,一般是他提出问题,我们回答;或者他提出一个现象让我们解释,或者提一个问题让大家互相反驳。这时候,课堂常常会热闹起来。

记得有一次讨论课,田老师问,“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里,是赫拉克利特的名言,谁能说说这句话怎么理解?”

当时,我举起了手,得到了回答问题的机会。我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是因为时间变了,河流不再是那条河,人也不再是那个人了。”

“另外”,我顿了顿说:“我还认为,不仅一个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而且,我还认为两个人不能同时走进同一条河流”。然后,我举了一些例子,来论证我的观点,其中一个例子是寓言故事《小马过河》。在这个故事中,小马、松鼠和老牛都在那条河里,可它们却感觉完全不同:松鼠感觉河水太深了,老牛却说河水很浅。他们在同一条河流,可好像又不在同一条河流,因为它们自己对一个事物认知是不同的。

这时候,教室一下子沉默起来。我的观点有点不可思议,我的表述听起来又很绕口。我好像证明了我的观点,好像又没有能证明。不过,好像田老师有点惊讶,同学们也有点惊讶,但是不记得大家都说了什么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后来,听班主任老师说,田老师在他们面前夸奖了我,说我很有思想。

4

一九七四年底,我们高中毕业。这时候,有的同学去参军了,有的同学被招工了,我和多数同学一样,回到村里开始参加劳动。当时,县里正修建一条公路,回村后,我即被生产队抽调去修工路,成了一名民工。

当时,我去的工地正好在田老师的老家那个村,我们民工住的那个房子与田老师家很近,隔了三个院子。

在工地上,我们的任务是,跨河建一座石拱桥,把两边的公路连接起来。这儿有很多同龄的伙伴,和他们一起我很快学会了打炮眼,填炸药,安雷管,把岩石炸开,抬运石块...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天中午,我从工地回食堂吃饭,在村口迎面看见田老师走了过来。他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左侧领口下有一个口袋,插着一支钢笔。

原来学校放假,田老师回家来了。

我说,“田老师,您好。”

好像田老师一下子没认出我,可能是我晒黑了,也可能是我带着草帽的原因。

他顿了一下,说,“啊,你在这儿修公路啊?”

我说,“是的,在这儿有几个月了”。

这时,在我的脑海中,一个场景忽然浮现:课堂上讨论“两个人不能同时走进同一条河”...

5

后来,到了八月初,田老师托人给我捎信说,学校在招聘老师,希望我去应聘。

得到消息后,我很意外,可能想了很多,也可能没有想很多。第二天,我收拾好了行李,告别了伙伴们,离开了工地。

回到学校后,我与田老师接触多了起来,但与他的交往多是在开会等场合,很少与他私下聊天谈话,总是感觉他很严肃,很难接近。

那时候,田老师是学校负责人,不再担任具体课程,但他特别喜欢读书和看报纸,如《人民日报》、《文汇报》、《参考消息》等。每天邮递员一到,他接到报纸后,就会坐在钟楼下板凳上,有滋有味看起来。

受田老师的影响,我也喜欢上了读各种书籍和看报纸,在以后的三年中,我几乎把每天的《文汇报》和《参考消息》读了下来,也把《资本论》、弗·梅林的《马克思传》等看了一遍。

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中学,我正是通过这些书籍和报纸,了解一些历史和文化,也感受着中国形势的变化和广阔世界的脉动。

一九七七年秋的一天,在《参考消息》上,我看到了一条消息:改革教育制度,实行高考招生。只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人才知道,这条消息冲击力!一九七八年夏天,我参加了高考,成了我们社办中学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大学毕业后,我考上了研究生,后又留学国外,获博士学位。本世纪初,回到上海一所大学工作,现已退休。

(2022年7月初稿,2025年4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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