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了打造文化旅游城的形象,市里是从这一年的五一黄金周开始实施亮光工程的。当天下午的太阳是7点40分落下的,一分钟后,路灯彩灯一齐绽放,全城一片光明,然后再由第二天早晨6点10分出生的太阳接替,从此,这个城市就没有了昼夜之别。事后有人估测,在亮光工程开始实施的那个晚上,整个市区约有99%的夫妻和同居者,增加了性生活的激情或延长了性交时间段。作出这个估测的也是一位亮光工程的兴奋者,据说是房事者的吟声先传入他住的那个楼层,那时候他刚忙完一个活,正准备和妻子一起冲了澡上床睡觉,忽然地就听到楼上响起男人女人的合声,合声透过楼板扑到他们床上。再接下去是楼下的邻居家,楼下的声音带着过滤了窗帘的沙哑,极像熟透了的西瓜,甜与香浓得分不开。最后听到的是对门邻居,对门邻居住的是一对租房子的情人,男的四十多岁,高大雄壮,女的二十岁左右,娇小妖媚。他们平时是深居简出的,窝在房间里也是悄悄地说话,那个晚上一下子昂扬起来,女人的呼嚎中还夹裹着呀呀的火烤着一样的语言。被性光明催燃了激情的这两口子,雀跃着从卫生间里跳出来,迎着上下左右的声音,又拉开了这个晚上第二次房事的序幕,并且越战越勇。这个人由此推测出比例数,同时还注意到几乎一半以上的男女,第二天脸色是泛着青黄的,但是,人人脸上都堆满了夸张到极致的幸福。于是,这个城市的亮光工程在五一黄金周结束之后继续实施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没有感到幸福的是姚天河,自从市里实施了亮光工程之后,姚天河就开始害怕跟妻子叶紫香过性生活,原因是房间里太明亮,他在明亮的夜晚勃起困难。一开始,叶紫香以为他是矫情,吱吱勾勾地笑着故意在姚天河面前摇摇摆摆,自个像剥葱一样把衣服一层层扒净。她脸上冒着热腾腾的蒸气,配合着光亮进行大战前的热身,还在脸上弄出节日般的喜庆,伴随着呼吸的加快摆弄了几个姿势。但是,姚天河反而退缩了,先是护着腰带不肯解裤子,后来又前伸后缩地望窗帘,窗帘里透进来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到墙上,又放大出奇奇怪怪的形状,他的男根顿时勃起困难。叶紫香的失望和愤慨是难以压抑的,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姚天河,她还拿手挠着姚天河的肋巴让他欢笑,到后来她用脚趾逗弄姚天河的男根,结果仍然是勃起困难。这时候的姚天河是一直带着哭腔的,他跳跃着躲闪,直到叶紫香啪啪地拍打枕头,嘴唇上暴出一道青黑色的毛碴,他才像狗一样窝在床上,吠吠的气喘着。姚天河厌恶了这种阴阳不分又无处不在的亮光,他每到晚饭后都要找理由躲出去,熬到眼涩头昏才回来,尽管他知道躲的方式其实很笨。房间里太明亮就不想过性生活,太明亮的房间里就勃起困难,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以至于他的每一个理由都伴随着吱吱唔唔,连他自己也感到是瞎编。有一次实在编不成句了,他干脆借着扔垃圾下楼,在外边看着两个老人下象棋,一直待到半夜十二点,估摸着叶紫香已经睡了才做贼似地回到家。
亮光填平了昼夜之间的鸿沟,跟着恨起来的还有窃贼,窃贼恨不得把灯光伴着地瓜叶子吃了,变成黑屎拉到马路上的隔离带里。城市里的窃贼毕竟是少数,他们只能用擦屁股的残砖烂瓦飞溅几只灯泡,但是,苍蝇依然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们的排污处,然后在光亮里把肚皮放大成无数倍。
光亮辉映着沿街的楼房,写字楼里的白领阶层以及公司里的决策者,被光亮的夜生活弄出一付付斑斓的脸,他们下楼时一定会在树荫里走,以为那是夜的影子。他们的嘴里还会涌出空腹的夜隔,酸酸腐腐的熏染着牙齿,于是他们的早点会像露水一样轻描淡写,然后又像猫一样无声息地回到楼上。再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许多男老板都在茶杯里放了枸杞子,许多女职员都穿起了超短裙,脚趾甲上一律涂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亮彩。
随着亮光工程植入了平安工程的含义,那些不沿街的小区也跟着亮起了路灯,说是平安工程会诞生和谐社会,而和谐社会的硬件之一,就是消灭黑夜与白昼的分界。姚天河住的蕊蕊小区夹在两条东西主干道的中间,这样他的楼房就分不出阴阳面了,光亮普及了房间内的角角落落。古人有盗光苦读的先例,姚天河不作学问,他只想在黑夜到来之后安静的睡觉,睡到太阳出来就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说,他必须知道什么时候是白天,什么时候是夜晚,一个没有黑白之分没有阴阳之别的的大光明,他就感到别扭。但是,妻子叶紫香已经无法忍受姚天河的不知好歹了,她说姚天河没品味,再后来干脆说姚天河没人味,那么多人都在欢呼着明亮,欢呼着明亮带来的性悦,他却在明亮的夜晚不能勃-*起!她说:“为什么非要黑灯瞎火的睡觉?难道两口子干那事非得躲在黑暗中吗?黑暗只制造愚昧不制造激情。姚天河你不向往激情吗?你长个那东西也害怕明亮,你还是男人吗?”
姚天河对明亮夜晚的逃避甚至影响到了白天的工作,他主动与人换掉了靠近窗口的办公桌,那个同事跳出了角落的暗影之后,获得了新生似地,蹭蹭地下楼给姚天河买了一盒软包装的中华香烟,还要拉场子请姚天河吃饭,姚天河说:“我请你。”
姚天河有个好朋友叫花子荣,住在郊区的平房院里,院子的后面有一条小河,河岸上拥挤着高高矮矮的柳树,柳絮落到院子里,寻到了水管附近的一方湿地,就在那里茂盛地生长出一棵树。树是生长了枝条的,枝条拂弄着花子荣的窗口,有风的夜里,枝条磨擦玻璃会发出嘶嘶嗦嗦的声响。姚天河眼谗的了不得,几次提出要与花子荣换房。花子荣全当他是说醉话,不大接他的话茬,姚天河就急了,说:“我说的是真的,老花你到底换不换?”花子荣说:“我这里是贫民窟,冬天有风沙,夏天有蚊子,晚上黑乎乎,关了灯面对面看不见人脸……”姚天河说:“我要的就是黑乎乎!”
花子荣上下地打量姚天河,口中吃吃地冷笑,说:“我要把你当人吧,你说的又是鬼话。当初不是你狗吃屎似的跟着领导的屁股转,还上了万言书,开口闭口地要搞什么城市品牌。现在怎么了,亮光工程不是品牌啊,你倒是喜欢呀!”姚天河就囁嚅起来,沉下头吸闷烟,想起自己跟政研室的齐主任是说过树城市品牌形象的话,是顺着开发文化旅游资源的话头说的,并没提到什么全城亮夜灯啊,天知道齐主任是怎么写的调研报告,开发文化旅游的事没立项,倒把角角落落弄得亮如白昼了。细想想,还真是自己吃饱了撑的,但现在也只有无奈了,总不能再跟齐主任反映明亮之夜里勃起困难越着急越干不成房事吧。烟把眼泪熏出来,躲闪着花子荣的目光擦过了,说:“当初不是想着干点实事嘛,干点具体事总比一天天关在办公室扯闲篇强呀。老花你有没有这种感觉,不干事比干事还累,明明是屁股没离椅子,全身却又像散了架一样!”
姚天河是花子荣家里的常客,有一阵子几乎天天晚上去。花子荣离了婚,起初巴不得有个人陪他说话聊天,烟酒糖茶齐着让姚天河造。姚天河品尝了烟酒糖茶,也品尝了一个单身男人的幸福,他就问花子荣:“老花,你一个人啥感觉?”花子荣说:“问你的舌头。”姚天河眯着眼望花子荣,望着望着自己笑起来,说:“你是说舌头也没有伴是吧,但是舌头再张狂也得窝在嘴里让两排臭牙夹着。”花子荣说:“你把它伸出来呀!伸出来你就成双枪将了……姚天河你是不是特别向往双枪陆文龙?”
时间久了,花子荣就显出了不耐烦,烟酒糖茶不朝茶几上摆了,自己坐坐站站,还弄出牙疼的脸相。姚天河不看花子荣的脸,他把花子荣的家当成了避难所。晚饭后无须喝酒,烟自己兜里有,糖吃多了牙疼,没有茶可以喝矿泉水,姚天河是来品尝幽暗的,有了幽暗一切都有了。花子荣只好朝明里说:“我现在是离了婚的单身男人,我刚满三十五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明白吗姚天河?你不在家里拥着娇妻数眉毛,天天跟我泡啥?有滋味吗你?叶紫香已经不爱搭理我了,她见了我就喊同志,谁受得了?”
姚天河说:“什么同志?”
花子荣说:“同性恋!”
姚天河只好一步步走向光明,走向没有阴阳分界的光明之家,去攀登叶紫香的险峰,直至滚下悬崖。他一头一脸的冷汗,关了灯问叶紫香有没有黑表黑里黑绒的黑棉被,比划着要把前后窗帘替换下来。叶紫香那一刻里直想把他剁成肉馅,包成狗不理包子扔到下水道里。她说:“窗户明亮碍着你什么了,看你夹尾巴狗似的熊样!你离我那么远啥意思,我是吃人虎还是食人鱼?空长了那根滴溜溜,还男人哩你。呸呸呸。”姚天河擦了汗,鼓着勇气再回到床上,依旧勃起困难。第二天晚饭后他又到了花子荣的家里,摘一叶柳含在嘴里,进屋就把客厅里的灯关了,斜靠在沙发上,双手抄着后脑勺,静静地望柳梢缝隙里的夜空。夜空里是有星光的,星光又被露水浸润了,阴阴凉凉地散落下来,由着柳梢摇曳摆弄。
姚天河说:“我想报名下乡……”
花子荣说:“去吧,越快越好!”
姚天河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催我越快越好。老花你算算我正科几年了,三年单一个月了,再熬几年提副处?没个准,多少人瞄着呢。我准备到基层叮当一阵子,最好是干点务实的事……”
花子荣说:“你就那么讨厌叶紫香?叶紫香要眉眼有眉眼,要肉膘有肉膘,整个一座花果山水帘洞,你咋就不愿当猴大王?”
姚天河说:“我说的是下乡,你扯哪去了?”
花子荣说:“就你那一瓶啤酒的量,没有叶紫香你还正科,正骨科吧你。下了乡你能怎样?蹲一辈子灶坑?是提不成副处不回来,还是带着一身灰土进寺庙?”
姚天河说:“你为什么离了?”
花子荣说:“看看,转回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老兄是这根弦催的。告诉你,我是跳骚,想往哪里跳就往哪里跳,跳到哪里也是吃肉的。你是蚂蚁,还是吃孔乙己茴香豆的,放到高速路上你也颠不起来。怎么,你当真讨厌叶紫香了是不是?不是我往扁里看你,没有叶紫香,你现在也不知道市政府门朝哪!”
姚天河说:“老花你怎么也说这话,这话我听了好几年了,高矮咱也是正规本科。”
花子荣的手机响了,里边是女人的声音。花子荣说我在单位加夜班,上半夜大概回不了家,咱们是不是换个时间,到时候我约你吧。女人说:“我已经推开院门了……”花子荣嘿嘿地笑着合上手机,冲着姚天河做手势。姚天河说:“不是说挖到篮里就是菜吗,你怎么还挑拣?”花子荣说:“今晚上没安排她。算了,就当是农家饭吧。滚蛋啊你!”
姚天河说:“老花你说怪不怪,我一看见叶紫香张着大嘴瞪着大眼,我就勃起困难,干着急用不上劲,越着急下边越软。”
花子荣说:“那你就把眼闭上!你就想你弄的不是叶紫香,躺在床上的是歌星影星,还是港台的,坐了飞机来找你……”
姚天河说:“她不让我闭眼,我都骑上去了,叶紫香还是让我看着她。楼上明明亮亮,我闭上眼也能看见她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还有她嘴唇上刺扎扎的毛毛,一根一根我都能数得清。老花你怎么跟谁都能上床,说个用下边就起来了?”
花子荣说:“我懒得理你,滚鸡巴蛋!”
姚天河一路上都在想那个不请自入的女人,那个女人长得胖大体壮,头发烫成风满楼,脸上明显的加厚加亮了,嘴唇上也是有一道青毛的,也与叶紫香一样抹得鲜血淋漓。姚天河不明白现在的女人嘴上怎么也长了毛毛,是不是跟喝多了饮料有关系,据说,饮料里大多是含了激素的。还有化妆品。含了激素的饮料化妆品,让女人喝了抹了,女人一个个变得如狼似虎,仗着肉身子要称王称霸的。那么,花子荣的枕头上一定会有虎狼气息,这个杂交犊子是女人就往床上按,他怎么就不厌烦虎狼?他口口声声说与老婆合不来,为什么还会茄子白菜黄瓜豆角都往篮里装?难道跟着上床的女人都是比老婆优秀的。接着想到花子荣的前妻郝飞飞好像偏瘦了一点,身子是扁的,两条腿倒是细溜溜的长,模样也是俊秀的。姚天河吃过她包的饺子,手是巧的,饺子包得弯月一样。馅味调得也好,不咸不淡的,过完离婚手续她对姚天河说:“你们是好朋友我就不评价这个人了。他天生是个帝王命,可是我不愿当妃子。天河,你说老天爷造人也是个不公道的,多少好人穷的叮当响,早晨起来不知道一天的花项哪里出。可他姓花的吃着国家工资,偏偏又半道上冒出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姑姑,可着劲地从美国给他寄钱。这个骚公狗仗着钱多,又有一个当公安局长的舅舅,恨不得把天下的女人都弄了!你爱吃大姐包的饺子是吧,下了岗我开个饺子店。”美国的姑妈给花子荣寄钱是真的,姑妈看不到花子荣,也不会知道自己的钱让花子荣当了风流债。但是,公安局莫局长是他舅舅,舅舅是应该知道外甥脾性的,为什么也不调理他呢?想想还是社会成全了花子荣,没有富婆姑妈,没有掌大权的舅舅,花子荣也要风流的,只不过方式不同罢了。
叶紫香又换了一身大红的睡衣,抹着大红的唇膏,一头浓浓的粗硬头发却又剪短了,钢盔一样罩在一张大头大脸上,怎么看怎么像立擂的武士。剪短了的头发是用不着卷发器的,卷发器就扔在了地毯上,怀里抱着大红的枕头,枕头顶住两个肥大的奶子,叶紫香的身体是膨胀的了。看着姚天河换拖鞋,叶紫香说:“姚天河,你就是凌晨回来我也要等你!”姚天河走到卫生间里捧着凉水往脸上浇,也不擦,凉水顺着胸膛流到裆里,那一刻里他抱定了下乡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