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多年前，在我十八岁的洋洋夏日，我和我的父母一下子变成了稀罕玩意，乡亲们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偏僻岭，也能诞生我这一个名校大学生。

出发那天早上，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找出多年前叔父送的镜子，立在柜子上，比划了半天。我不是自恋的人，但那天早上我的确觉得自己貌美如花。以至于太阳高悬头顶，我才同人们作别，揣紧同是叔父买的火车票，带着干粮，向着城里的火车站大步出发。不出意外的话，哪怕因为贫穷选择了步行，晚上九点也是准能到的。

路上，我才发现——夏日那么狡猾，不见身影，叫你先是流汗，再是觉得身有千斤重。我抬眼来徒劳地瞪它一眼，又马上被阳光刺得缩眼。行程不到十分之一，我便累得蹒跚挪步，我于是开始祈祷：

兴许有一辆顺风车该多好啊！

不多时，背后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我转过身去，一辆黑色轿车正在接近。我高兴地大喊，伸出手来招呼，几乎要把身子探到泥路另一头去。然而黑色轿车就这样从我面前颠簸而过了，甚至没有一声喇叭。我转过脑袋去盯着车尾那淡淡的尾气，直到确切地看不见那似有似无的黑烟，才把高举的手臂放下。我这时也才反应过来，车轮掀起的尘土正把我包裹，我感到喉咙一阵不适，马上剧烈的咳嗽起来，这几乎要把我的肺都咳出来。也罢，凭什么白坐别人的车呢。

然而烈日是不认人情的，走不过一公里，我再一次被它击败，奢求着：

兴许有一辆顺风车愿意搭我该多好啊！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身后再次传来发动机的声音。我再次转过身去，是一辆吉普车，摇摇晃晃地驶来。我只是盯着它，但我的眼睛越张越大，因为它竟开始减速，在我面前稳稳的停下了！

一个女人探出车窗，说：“小兄弟，走不动了吧，看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城里的火车站？来，上车。”我从未像这时笑得如此灿烂。

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或许是因为吉普车轮子大，驶这泥路上，我竟不觉颠簸。我倚在车窗上，看见巍峨青山，看见娇柔草木。那漫长的云，漫长的风，漫长的时间在等待，等待我向外走，走出大山，走出劈柴与放牧，走出那世代蜷缩的乌龟壳。日子那么长。

……

朦胧幻想中，车抛了锚。这是如此突然的打击，没有任何征兆。

我无可奈何地下车，无可奈何地向前走。走不多时，我的双腿拒绝了迈开的要求，我估计着已是下午两三点，若是不加紧脚步，恐要赶不上火车。可是，太阳马上驳回了我运动身体的有请求，然后勒令我席地而坐。我无可奈何地捶打双腿，只得幻想：

兴许有一辆顺风车愿意可怜我该是多么好啊！

又几乎是我开始幻想的那一瞬间，身后再次传来闷闷的响声，我霎时间蹦起来，回首望去，是车！我挥手，大货车在我身前停下，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探出车窗，把我全身打量一遍，咬着烟说：

“哼，小子，想搭车？”

“嗯……”

他又像他的车一样闷闷地哼了几声，用他的粗嗓子说：“上来。”

我从未如此觉得“上来”二字如此动人，我的泪水从我眼睑里不受控制地拥挤出来，我顾不得感谢，贪婪般爬上座椅。我关上车门，便觉得锁住了大山。那个昏暗又明亮的夏日黄昏，我恍惚入睡，再醒来时，已是在火车站前。

我向男人道了谢，我大踏步朝着月台奔去。我感到长长的火车像一道道铁门，它们在等待我的进入，但同时又没有被打开，反而被死死锁住。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擒住了我的后衣领，这只手把我拉倒在地，然后张开五指摊开在我眼前。

“路费钱。”

钱？我哪有钱？我给男人说好话，我是穷学生，家里人都指望我，连车票都是亲戚买的，我没有钱，好人好事做到底，放我走吧，再不然要错过火车了。

“没钱？没钱你坐你妈车呢！”

拳头如雨点般招呼在我脸上，我看到血液从我的鼻子和头顶流出，顺着地面缓缓的坡，一点一点流动。我顺着血流动的方向看去，一片小水洼里，正倒映着一轮皎洁圆月。

那晚，星空芬芳如花圃，月亮像一只巨大的蜜蜂，在夜里贪食我的梦。

2024.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