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光芸/文
杨楠看着公交车快快慢慢、转弯直行地驶入了自己从小就熟悉的城市。穿过一条条街道,匆匆掠过林立的高楼大厦、路过一座又一座商场、驶过高架桥以及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鲜花盛开的公园。又过几个路口转向西区,来到了市政广场附近的黄河五路与渤海十九路的交叉口,又向北驶去,还有几站就到家了。这几年来自己的经历和对家的思念、对妈妈的想念,让她多少次梦牵魂绕。现在眼看就要到家了,她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同时她心里又顾虑重重,有些忐忑不安,还带些许的恐慌、难堪。这种极度思前想后,也感觉怎么都也不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境况、极度焦灼拧巴的心情,已经折磨了她好久、好久。这次硬着头皮回来,是不得不回家的。既然决定回家,一切快要彻底解脱了!放眼窗外,眼前的一切多么熟悉啊!离开两年多了,杨楠的心里已经几度物是人非!今天回家怎么面对重病的妈妈?所有的一切怎么交代?……想到这里她没有一丝兴奋!当公交车停在自己熟悉的家园门口时,她被他一声招呼从回忆和迟疑中惊醒,只好拿起包袱跟着他走下车来,走进自己熟悉的院子里。
在夕阳西落、华灯初上的时候,杨楠朝自己熟悉的楼房走去。路上碰到了一个楼道里的张阿姨,她看到杨楠时怔住了:“呀!这不是楠楠吗?回来了?”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他们就像看到了外星人。杨楠淡淡地叫了一声:“张姨。”羞红了脸,赶紧低头匆匆走过。身后的他倒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表情,讪讪地笑着同人家打招呼。
走到自己家门口,按门铃没有人来,她就拍门。“咚咚咚”的声响过后,“谁呀,等一会儿。”照顾杨楠妈妈的姑姑听到敲门声,停下手中的洗刷活儿,赶紧从厨房里走出,急急地小跑到门口边,从猫眼里看着像是杨楠,就打开房门。然后姑姑一下子怔在了原地。吃惊地看着杨楠他们,好久没有闭上张开的嘴和瞪圆的眼睛:原来苗条俏丽的杨楠,现在变得臃肿而憔悴不堪,就像一个年近四十的妇女!左手提着个四方包袱站在前面,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岁多的婴儿跟在她身后。卧室里张华双手着床用力撑着自己,欠起半个身子。病歪歪的呻吟声传过来:“是谁啊?”“妈,妈妈啊!”同时杨楠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抬头向里张望,一边喊着妈妈,眼里溢满了泪水。看着姑姑堵在门口,又低着头低声叫:“姑姑!”好一会儿,如梦初醒的姑姑挪开了自己的身体,杨楠他们进了门。杨楠放下包袱,走进卧室里与妈妈打了招呼,母女两个人就抱头大哭起来。妈妈边哭边数落着她:“这几年哪里去了?怎么不给妈妈信息、电话了啊?你……”这时姑姑环顾四处没有看见自己的亲哥杨直。转过身来快步走进卧室,急切地连问杨楠:“你爸爸哪?咹?你爸爸哪里去了?”杨楠擦把眼泪,起身走出卧室,到客厅里抬了抬手,指着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包袱,低声说:“诺,那里。”就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姑姑的脸。杨楠姑姑杨桂花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四方包袱里就是杨直,就是自己两年多不见了的亲哥哥!姑姑一时间脑子“轰”的一下,血液上涌,然后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悲从中来,眼泪流个不停。接着一股怒气上顶,她抡起巴掌扇向杨楠:“你爸爸是咋死的?咹?到底是咋死的?”姑姑的胸膛快速地起伏着,喘着粗气,瞪大美丽的丹凤眼直视杨楠,表情非常愤怒,她浑身哆嗦不止。杨楠脸上立刻出现五个红红的手印,木木地低着头,眼里含着泪,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杨楠妈妈也听明白了咋回事,气得大叫一声:“老天啊,没法活啦!”。“哼哼哼”了几声,没了声息。已经背过气去。姑姑侄女二人感觉不妙,赶紧跑到卧室里。一阵捶背拍胸,嚎叫安慰,最后妈妈慢慢缓醒过来。睁开眼看看又像躲避被火烧伤一样,闭上了眼睛——他抱着孩子跟进来!妈妈心里顿时证实了咋回事,又与姑姑大哭起来。姑姑边哭边说:“造孽啊!造孽啊!”妈妈抹了把眼泪儿:“傻瓜闺女哎,你有点心眼儿吗?咹!造孽啊!老天爷这是不让我活了啊!……”
几个月以后,贾莹与女儿王慧、女婿赵刚兴高采烈地从郊区小房子里搬到了市政府前面的花园楼房里。一家人喜气洋洋地乔迁,放鞭放炮地庆祝了一通。他对她说:“自己家的房子漏水了,借住一段时间,等房子修好了就搬走了。”开始时她是十分不愿意的,毕竟那是自己的新房子,谁愿意让别人去住?光看他那份尽心尽力劲儿,也不行的。他那是为了那份报酬啊。现在体会到他对自己这么好,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他了。……装修房子没处住,而且很快就搬走了又不是长期住。想到这里,她就答应了而且不要租金。住得时间短,也不好意思要的。这样贾莹一家人就非常顺利地住到了她爸妈买给她将来结婚的新房子里。
五十八岁的杨直在正县级的位子上,一直努力工作着。他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一路拼搏,励精图治,工作仕途上也算一路顺风。在单位里口碑也好,为人不错。生活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虽然长得俊秀高挑让人喜爱。但是就是学习不太好,脑子反应问题有些迟缓。为此杨直心里时常感觉有点遗憾和微微的不安。他没有特殊的爱好,为人谨慎正派。他喜欢晨练。一年四季每天早晨五点起来跑步,雷打不动。二〇一七年冬季,一天早上跑步的途中他突然发病,幸亏路人相救,送往医院。经过一番抢救后,医生诊断他得了脑溢血,转进了市区的人民医院。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成了植物人。看情况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医院。前一年做了胃癌手术的妻子张华,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不断吃药、跑医院,无法病床前伺候。还没恋爱结婚的独生女儿杨楠刚刚被单位照顾,安排了个编外工,在图书室收发报纸,还心犹不甘地准备学习考工作。面对此情此景,单位同事、亲朋好友们一致认为,找个男护工给杨直陪床看护为宜。于是大家纷纷相助寻找合适人选。几天后,一个身体健康、与杨直年龄相仿的、叫王左的男人出现在了老杨的病床前……
躺在病床上的杨直,在单位干工作的时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雷厉风行!现在哪里还有往日的风采?天天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形同一具尸体。王左为了那份在他自己看来还算丰厚的护工费,每天二十四小时陪在床前。刚开始是尽心竭力地伺候着,行动小心翼翼,态度也极为谨慎恭敬。与杨直同岁的他,几年前自己的小皮包公司做不下去,赔了不少钱,到处躲避债主。最后连市区的楼房都抵押给了银行。他也心灰意冷的,全家人搬到郊区老家的旧房子里凑合着过日子。他年龄大了没有了干劲,也不想东山再起。最后为生活计,他就经常在家政、劳务市场上随便寻找点零活干。杨直吃喝拉撒睡、擦洗身体,二十四小时陪护,就选中了身体硬朗、手脚利索的他。这样一来,杨楠只在下班之后去医院看看,拿些用的、买些吃的送去。每当她去的时候,总是正好看到王左给她爸爸擦屎擦尿、喂饭、翻身体、洗洗擦擦的忙不停。她的心里就时时有了莫名的感动,觉得这护工王叔不仅人长得周正大气,而且干活细心,心底还挺善良厚道的。于是下次她就多买些面包、火腿、包子的送过去。亲朋好友看望病号的奶、水果也不往家带了,就尽情地让王左吃个够!
天长日久,还算青春靓丽的高个杨楠与年近花甲的王左的距离也就拉近了不少。在杨楠的心里无形中已经把王左当成了自己家人,在医院里聊天时也就无话不说,无事不谈了。
一天晚上,病房里只有王左和杨楠在,还有植物人杨直。王左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回家一趟,让杨楠替自己看着她父亲一会儿,他尽快早回来。杨楠就留下来看护自己的爸爸了。半夜的时候,王左回来,杨楠已经趴在床边上睡着了。王左弯下他高大健壮的身体,自己的脸凑近杨楠的耳边,轻声地叫醒她,让她回家。他口中的热气唬在杨楠脸上,手顺便搭住了杨楠的手。杨楠缓缓地醒来,感觉脸上和手上暖暖的,迷蒙中觉得自己在医院里。爸爸得病住院以来,自己感觉很累。不仅要工作,还要自己准备一日三餐,还要照顾妈妈,抽空还得跑医院。自己本来学习不行,窝在家里好久,心里憋屈得慌。好几年没考上工作,自己是因了爸爸在单位的影响,才有了这份临时的、让人干着不甘心的工作。开始爸爸在单位里说了算,人们都过来过去地笑着叫“楠楠”、“楠楠”的,自己还不觉得什么。现在,快退休的爸爸一生病,什么也不是味道了。这人情冷暖况味!妈妈病歪歪的,每天愁眉苦脸。自己还要……这对一个习惯了“被捧在手心里”过着“公主”般生活的她来说,一时间跨度太大,太难了!原来张口就吃,伸手就穿,被自己爸妈尽情地呵护着。……哎!多亏了还有王左王叔这么个好心人!久病的爸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自己复习考工作的想法也难以实现了。想到这里,她那不争气的眼泪哗哗而下。王左一看顺势把杨楠拥进怀里,说:“楠楠,别哭,别哭,没啥大不了的,以后有我哪。”杨楠没有挣脱,趴在大叔怀里痛哭了一场。……
半年后病床上的杨直不见起色。杨楠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王左对她体贴入微,捧在了手心里。他说要对她负责,同原来的老婆离婚。他老婆说离婚前要他将家里的漏雨房子修补一下,需要找房子借住一段时间。王左这样对杨楠说。二十八岁的杨楠为了尽快与王左结婚,就很爽快地答应了。杨直的病一如既往,医院里也没有好的治疗方法。眼看杨楠的肚子越来越大,王左心里也有些害怕。未经世事的杨楠也不知所措。刚开始,杨楠猜测自己怀孕时,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了,完了!咋办呐?”心里极度的恐慌、极度为难。她左思右想找不到合适的人商量这事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她就告诉王左自己可能怀孕了。王左一听心中暗喜,口中却说:“没事儿,不可能。已经很注意了。”等到检验结果出来,杨楠对他说:“不能生下来,我还没结婚哪。”“我马上与她离婚,与你结婚。这孩子一定要生下来!”王左百般劝阻杨楠,不与她去流产。杨楠碰到这事儿,难以启齿,怕人家笑话, 怕让有病的妈妈担心生气。与别人商量又张不开口。心里为难着,犹豫着,无奈着,纠结着。王左就对杨楠说:“带着你爸到外地去看病吧,也躲避一下,等生下儿子之后就好了,我离婚咱们结婚就行了。”杨楠心想:自己未婚先孕,王左就是个护工,年龄也这么大了,还是个有夫之妇。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万般无奈,自己只好同意王左的建议。
当出院结算的二、三十万元,打到杨楠卡上时,两个人找了个出租车,带着植物人杨直,从本地彻底消失了。杨楠临走时,只给她妈妈发个微信:“妈,我带着爸爸到好的医院里看病去了,放心勿念。”从此杳无音信了。
到了陌生环境里的杨楠没有了精神、心理方面的压力,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她享受着王左父亲般的体贴宽厚和爱人般的幸福温存,想象着婚后的生活。在租来的房子里开始养胎度日,有爸爸报销出来的钱花用着,衣食无忧,也不用上班了。爸爸依然整天熟睡着,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病情如故。吃喝拉撒的事儿还是王左伺候,只不过王左不像以前那样用心了,糊弄一下而已,也不给杨直洗擦身体了。他得抽出时间来照顾杨楠母子。逐渐地杨楠也认可了王左对杨直的怠慢态度。床头三日无孝子嘛,何况护工的身份变了,依仗着“爱情”直起腰来了。
贾莹住在新房子里后,一副满足应该的样子,没有人来催她离开这里,她与女儿女婿也就住得心安理得起来。偶尔自己的好朋友来串串门,聊聊天,她就高高兴兴地接待。她有空时也到市政广场前面跳跳大妈舞、扇子舞。她邀请原来郊区的朋友时常过来串门,俨然是房子主人的身份接待她们。知己的一个姐妹张兰对她说:“你老公可能在外面有人了。”她也满不在乎地笑着说:“有就有呗,男人有个小三儿,也是个本事啊。”六十岁的她每月收到老伴的工资就很满足。好久不见她的闺蜜王萌说:
“大姐啊,好久不见你家老头儿,干啥去了?”
“做买卖去了。每月给我几千。”贾莹笑笑。
“我咋听说与一个大姑娘私奔了哪?你不怕他与你离婚吗?”
“放心吧。他不会的,他顶多也就是想儿子想疯了,让她给他生个儿子就是。离婚?不会的!”贾莹十拿九稳地说道。
十月怀胎,杨楠生了个女儿,王左的心情一下子沉闷下来,他一天没吃饭,也没给杨楠做吃饭,更懒得照顾杨直了。王左对杨楠说:“这么不容易,这么难,我为你爸爸擦屎擦尿地照顾,为你抛家舍业地来这里。呜呜,老天绝我!呜呜,我命中无子啊我。”生了女儿的杨楠心里也觉得自己欠了王左什么,自然少了许多底气,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王左的一番努力。心里也感到十分委屈,毕竟生儿生女自己说了也不算的。这时她的心里惶惶的,害怕王左离开自己,如果他离开自己,自己怎么办啊?王左许诺生了儿子就与老伴离婚的话,她也就无法认真追究了。自己已经三十一岁,还与人私奔,未婚生女、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三!她的情况已经不受法律保护,不受世俗容忍。又没了工作,反而成了进退两难的劣势。她现在只有依靠王左了!王左整天也就以酒浇愁,时常灌得烂醉如泥。不再伺候任何人。动不动就跟杨楠要钱,不给就吵架、打仗。杨楠自己要学会照顾孩子,还要学会动手做饭,已经难上加难。没有人再顾得上杨直的死活。
两年多之后,杨直在外地混混沌沌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杨楠的女儿一岁多了。当初私奔时带出来的钱也基本上挥霍殆尽。王左又与杨楠商量:回家!
张华的身体越来越弱,吃饭很少,吃药多起来,到医院里面求诊的次数越来越多。杨直的去世更是让她雪上加霜。她又气又急,病情加重。失踪两年的女儿毕竟回家了,她也就认着这事儿,只是在病情稍微缓和时,就催王左离婚,与杨楠结婚。王左表面答应,实则百般拖延。杨楠也跟着催促时,他就独自对杨楠说:“你也是生的女儿,她也是生的女儿,咋说啊?慢慢来吧。”“我正催促着了,女儿女婿也横加阻拦,不让离婚。”或者说“很不好办啊,我正找人解决了!”一拖再推,始终不肯与老伴离婚。
杨楠回家后,带着私生女儿、王左一块住在她妈妈家里。只有妈妈张华的工资,这种情况无法生活。王左也就十天半个月地不见面,反而回到他老婆身边了。杨楠备受冷落,也万般无奈。她就到单位财务上要工资,这时单位人事改革换了领导。她不辞而别,两三年没上班了,又是编外人员。已经被清理下岗。杨楠情急之下放泼与工作人员吵闹,最后人家报警解决。
王左偶尔回到杨楠这里,看看情况唉声叹气。他对杨楠说:“咱们把女儿的户口落在你的新房子里,都到那里去住吧,到我郊区的房子里住也行。把你爸妈的这套房子卖了吧。这样咱们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 毕竟妈妈要先自己垫付医药费治病,杨楠看看一家人吃喝无着的状态,从小娇惯的她也没有了什么好主意。就点头同意。
杨楠在王左的指使下又开始张罗着卖掉她爸妈名下的价值三百多万的房产……
(《转角之处遇到情?》首发于《作家》学者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