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蜥蜴
一
我从一段冗长而繁杂的梦中醒来,睁开眼,梦境就飞速向下坠去。我不住感到有些恍惚,脑袋就像是被重器狠狠敲击过那般糟糕,我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确认那里没有似乎应有的凹陷,没有血痂也没有疼痛,只有头发油腻腻,如被雨水侵透的田坎那胶稠而不愉快的质感。我当然没有被钝器敲击脑袋,虽然事实也差不多,我喝得烂醉如泥。我感觉到酒精在血液里时候还没有挥发干净,四肢以一种陌生的姿态镶嵌在我的肉体,晨勃自然没有,软趴趴地贴伏在哪里,像一只死去的老鼠。阳光从落地窗挥洒进来,是正午时分的明媚景象,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翻沉,我将左手悉悉索索地从被褥里拎起来,看了一眼手表,正好是十一点整。
“还行吧。”脚边的位置有人说话,是阿虎,他坐在自己家沙发角落手上剥着桔子,带着一丝关切的眼神地看着我,桔子的橙色在现实世界里显得格外鲜艳。
我点点头,从他家沙发上起身,此刻我的意识已经回归了现实世界,多多少少。
“你昨天兴致挺高的啊,我从没见过你喝这么多酒。”阿虎把一轮橙色的月牙送进嘴里。
“是啊,毕竟是毕业嘛。”委实说我对高中毕业聚会没什么兴致,我只是不得不喝酒,以逃避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把双手并在一起,狠狠在脸上搓了搓,好歹将脸部的知觉找回来一点点。然后和阿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收拾起床。在别人家沙发上借宿了一晚,理应得好好收拾一下。双脚踩在地上,地面带来的支撑感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实,相反,是一种软绵绵感觉,于是我踩在水面上进行作业。
阿虎没有搭手也没有客套,只是熟视无睹地看着我颇为不自在的忙碌。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虽然高中三年我们并非哪类形影不离的好友,或者不如说除了团体性的活动和偶尔躲在厕所里吸烟遇见外也没有其他接触。但我们相处得十分自然,好像对彼此的秉性不可思议地清楚。
这时第三个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此时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正抱着被褥站在客厅与卧室的通道口。她一看见我,脸颊立马泛起的红晕,表达着对我在此处这一事实的不满。她低下头快步走向阿虎,用两只手指捏住阿虎的衣角,阿虎则报以一切都不言而喻的一笑。我盯着女子的脸,却好半天也回忆不起她的名字,脸自然熟悉,英语课代表,坐在第二排的位置,成绩中上等,毫无特点的英语优异而数学糟糕,这些无所谓的事情倒是记得清楚,但名字,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怎么了。”阿虎挑着眉问我。
我意识到自己表情似乎不太礼貌,尤其在对方尴尬时还在皱着眉一个劲盯着。我挠了挠额头,:“不好意思,脑子睡糊涂了。”
阿虎搂住女子的肩,问我:“中午一起出去吃个饭?”
“不了,我先回家一趟。”我不得不回家了。
我穿好散落在门口的一双有些破损,长满污垢而泛黄的网面旅游鞋,不用闻也知道里面想必爬满了酸臭的味道,但眼下只有这双鞋可以登足。昨天我为什么没有换一双稍微干净的鞋出门呢?母亲总是会很及时地将家里的鞋子一一照顾,皮鞋也黑得发亮,那些干净的鞋子就晾晒在窗台上,供我尽情挑选,可我出门时却偏偏登上了这双鞋子。尽管如此,穿上鞋,地面好歹变得坚实了起来。
“那我就先回去了。”我道别。
“等下,暑假你有什么安排吗?”阿虎忽然叫住我。
“眼下来说应该没有。”
“没有的话,等成绩出来了,要不要一起去旅游?”
我看了看浑如连体般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一滩性欲沼泽旁会有什么旅行的乐趣:“嗯,到时候再说吧。”
“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是认真邀请你的。不会很多人,车我来开都行,想去什么地方都比较自由,费用也不会很高。”
我应付了两声,向家中走去。
二
回到家,父亲正独自坐在客厅,俨然已经等候多时了。糟糕的房屋朝向使得此刻家里的客厅完全得不到阳光的光顾,房顶只剩下一个瓦数不高的LED灯泡在苟延残喘,微弱的光亮使得阴暗更加显眼,一阵阴冷的空气不自在地弥漫的空间里。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人是会生病的,我想,除了蝙蝠和蜥蜴这类生物能够好端端地窝藏在这种地方,人只怕会被逐渐损耗殆尽。
父亲手里正端着一碗毫无热气的稀饭,就着桌上的一小碟咸菜,手上的筷子不断将冷粥快速地招呼进肚子,铛铛清脆的声响,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走进厨房,稍有些年头的高压锅里还有小半锅的稀饭,大概是昨晚上剩下的,因此可以想象出昨晚上锅里的粥还热气滚滚,能把西伯利亚冬眠的睡熊也给唤醒那般热气滚滚,可我昨晚没有回家,我本该回家的。我用汤勺在锅里搅和几下,给自己也盛了一碗,从橱柜里抽出一双不锈钢筷子,回到桌前和父亲对坐着。我拿起桌上的酱油滴了少许拌入饭中,搅和几下,稀饭就变得黑黢黢的。肚子不由分说的早已饥肠辘辘,两双筷子敲动陶碗的声音在客厅里不断回响。
父亲吃完饭,抽出一张餐巾纸仔仔细细地将嘴巴擦拭干净,就像工匠在擦拭雕塑一般认真,然后抽出桌上的一支利群,点燃,火苗瘦骨嶙峋的,用这样的火苗点香烟宛如是在让未成年的儿童在工地里扛水泥,让人难免产生一丝同情,但香烟燃烧得出乎意料的顺利,父亲一口深吸至肺部鼓鼓胀起才作罢。
他说:“我们离婚了。”烟雾随着话语从他的嘴角弥漫出来。
我点点头,挑起一块咸菜。我早已知晓,甚至知道母亲离开的时间。就在昨晚上,母亲一个人提留着行李走入夜色,而我当时正醉得一塌糊涂。
然后就再没有任何话语在空气里弥漫。吃完饭,我同样用抽纸仔仔细细将嘴擦拭干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红色软盒装的万宝路,抽住一支点燃,坐在父亲对面看着烟雾在昏暗而惨白的灯光中消逝。
我忽而想起读初中的时候,母亲带我去过一次市里的动物园,在那个小小的爬行动物馆里有一只白色的蜥蜴。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只蜥蜴的品种,白得像是玉石雕琢出的,尾巴像泡泡糖卷一样弯曲,四只爪子,脖子上有一圈宛如自动铅笔刀削出来的围巾,随着它的呼吸缓慢的张合,作为活物的唯一证明。我翻找过一些关于爬行动物的图鉴,为此好歹知晓了即便是蜥蜴这样的物种实际上也是形形色色的,森林的、沙漠的、水栖的、变色的、掉尾巴的、有毒的......鳞片的排列各式各样,尾巴的样式也林林总总,只是关于那只白色的蜥蜴的介绍一处也没有。动物园里很少有人对蜥蜴感兴趣,它们没有皮毛,没有温情,只是傻呆呆地挂在树枝上转动眼珠子。何况原本就只是四线小城的小小动物园,蜥蜴存在的意义恐怕只在于丰富一下动物园的品类,来的人也只是因为爬行动物馆横在有大熊猫的园区的半道上而匆匆路过。这只白得像雕塑般的蜥蜴就在一个小小的恒温盒里,以一种十分冷漠的姿态存在于空间里,好像是一个投影一般与此地毫无关联。我走到近前贴着玻璃看它,它竟转动眼球,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直到母亲急匆匆地拉起我的手离开,它也一直盯着我,直到现在。
我没有和父亲说话,起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打开门,映入眼帘是我乱糟糟的卧室,被褥在床上如假山般矗立,床上、桌上横七竖八躺着几本小说,《面纱》《奇鸟行状录》《群魔》还有《最后来的是乌鸦》。地上躺着一个大号的行李箱,是读高中时母亲和我在沃尔玛挑选的,没有折扣,价格贵得让人脸抽搐,但结实可靠,大得在一众大号箱子里也非同小可。我想,母亲或许就是预备这一天而买下的这个行李箱。我将箱子立了起来,重量属实让我有些诧异,不过我没有打开来查看,没有这个必要,我知道母亲收拾出来的行李,一定会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囊括进去,她这人就是这样,细心地让人怀疑宇宙的万事万物都被她一一洞悉了。
“这就是她给你收拾的行李,其意义不言而喻。”白色的蜥蜴盯着我说。
我看见纷乱的桌上,有一张折叠得工工整整的信纸躺在桌垫上,显得万般不合群。这是母亲留下的信。
三
实在是想不好信的开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立场和心情来跟你对话。原本是想等你回家后再好好面对面说,但左等右等,一直到凌晨两点也没有敲门的动静,于是我只好在你的书桌上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不是责备你,你不想回家的心情我也多多少少明白,况且实际上我心里其实也松了口气,毕竟很多话写在纸上比诉诸于话语要容易的多,且我想你也应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不对,你一定知道,甚至是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了。
首先应当恭喜你高中毕业了,我想在绝大部分的家庭里,这种时刻都会为孩子欢欣鼓舞,无论高考结果的是好是坏,都是一个应当庆贺的重要的节点,一个传统意义上的人生的节点。但很遗憾,我已不在这里,没办法再继续见证或者参与你的成长,所以无论如何也应当表达我作为母亲的歉意。
我和你父亲离婚了,手续就是在今天下午到民政局办理的,一切都很顺畅,民政局工作人员事务性地在结婚证上戳上“已失效”的印章,简单得就像用刀背拍碎黄瓜,这对我来说如噩梦一般的日子,终于顺理成章地结束了。我想我还是得向你作出一些解释,关于你所在的家庭为何会分崩离析,尽管你应该都知道,但作为母亲的责任,我应当亲口告诉你。我和你父亲委实说没有像其他离异家庭那样尖锐的矛盾,没有出轨、没有家暴,甚至连争吵也没有,原因只在于我已无法忍受和你父亲一起生活,一刻也无法忍受。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这十几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感受到“家庭”这一具象的东西,我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而事实恐怕也是如此。我不过是某个误入了湿漉漉的洞穴的局外人,打着微弱的火把搅动阴暗湿冷的环境,却在不知不觉间被洞穴那黑漆漆的氛围一点点蚕食,渐渐也化作一具无血无泪的蝙蝠,我忍受不了这点,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哪怕得失去你。我不应诉苦才是,且论起痛苦,你受到的也是更进一步的东西。
我已经离开了,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滞留。你的行李箱我已经收拾好了,想必你也已经看见了,我尽力将所有你可能用到的物品都放了进去。至于你的未来,你是否愿意求学,作为母亲,我却连这一点也毫无把握。我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进入大学,试一试享受青春,或许人生是能够一点一点步入正轨的。还缺失什么的话,就自己买吧,你父亲会给你一张银行卡,钱是我这些年攒下部分积蓄和离婚时本应该分割给我的财产,我全打了进去。靠你父亲这种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起读大学还要花钱这档子事的,应该说他根本不会在意你是否会求学或者过其他生活。
还有,我清楚你一直有偷偷吸烟,甚至吸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你从来不曾我面前吸烟,但是香烟熄灭后依旧会在人体内燃烧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别担心,我不是要说教什么,我已经没有作为母亲教育你的资格,我只是觉得香烟这东西不仅仅会损害人的健康,还会顺带将其他东西也一并付之一炬,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少抽一些为妙。
好了,我得走了,不知道其他母亲会在这种时候留下怎样祝福的话语,但我实在想像不出你会因为什么困惑或难题而止步不前,所以没办法针对性地给出祝福和建议,你是一定可以坚实地完成独立的,这点我绝对确信。
那么,一切保重,我的孩子。
四
读完母亲的信,我慢条斯理地将信折回开始的样子,然后揣进外套的内兜里。母亲的信写得应该是很匆忙,我能想象到昨晚她一个人将如此硕大的行李箱收拾好,或许还仔仔细细写了一个物品的清单,然后照着清单将物品一个一个放好,放得时候还会尽力将箱子所有的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得尽善尽美。然后她坐在床边,低头想些什么,那是在深夜,一切都很安静,没有虫叫也没有鸟鸣,只有路过汽车碾过柏油路的声响,那声响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然后她起身,在她早已预备好的信纸上写信,或许因为写得不满意而将其中几张揉作一团,最终写下了这封温柔的告别信。
温柔得连一句咒骂都没有。
‘你受到的也是更进一步的东西’。母亲只是这样轻描淡写,这东西无他,不过是指我身体里流淌的一半的血液罢了,父亲的血液。
我领着箱子走出卧室,行李箱的轮子拖行在地面发出忙碌的声响,父亲已不在了。客厅里只剩下一盏孤灯艰难支撑着这一小小的空间。桌上有一张银行卡,而手上拖着一个行李箱,这就是我往后生活的几乎全部依仗。出门时我没有关灯,毕竟再过不久它自己就会熄灭,发出砰的小小一声,再也不亮,只留下永无阳光笼罩的湿冷空气在房间里打转,再无人进入,一如塌方的洞穴。
此刻我提着行李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墩子上,尽管房子里阴冷,但外面却是烈日灼人,毕竟是地地道道的夏天,高三的夏天,无数青春故事如下流岛上的下流猴子一样多的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彻底分道扬镳的夏天。我望着街面急急忙忙在热浪中穿梭的行人,每个人都眉头紧锁,似乎是有要事在身特务,忙着怀揣一封密件奔往某个地方与某个代号的某人编织某个阴谋的一角,谁也没看我一眼,尽管我的行李箱大得惹眼。可我有什么要事呢,按理来说眼下的第一件事是找到一个歇脚的地方,等大学开学后倒是可以住上有国家财政拨款支持的廉价学生宿舍,但目前距离那一天还隔着一个冗长的暑假,无所事事的整整三个月,长得就像要从厦门一直游到台湾一样。我怎么也提不起找点正事的兴致,明知道眼下应该先到银行查清楚卡里的余额,然后找个老旧小区租一套还算可靠的房子栖身,好好规划这段不长不短的日子。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这样做,至少暂时还不想。
时间还早,还太早了。我这样想。
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到健身房去锻炼,一来运动后或许脑子可以清楚一点,二来昨晚大醉一场,身体一股酸臭得浓烈,而健身房正好有完善的洗浴设施。
我将行李寄放在前台,前台的女孩是陌生的,应该是新来的,这类岗位换人的频繁程度足以用赫兹作为单位。女孩年纪应该和我差不多,很瘦,不过瘦得很协调,锁骨上有相当过气的蝴蝶纹身,妆容技术很青涩,让人感觉纯粹是画蛇添足一般,将原本地道的地方都掩盖住了,但人还算好看,脸上无精打采的。
“没带卡?”她问我的时候也没有抬头。
“今天没带。”
“拖这么大箱子却不带卡。”她一边在电脑上输入我给的电话号码一边嘟囔,然后事务性地说:“下次记得要带上会员卡,否则就不能锻炼了。”
“得。”
走到力量训练区,我仔仔细细地将身体关节活动开,用两个小重量的哑铃慢慢做着扩胸运动。下午的健身房人很少,跑步机区域里几个零零散散的人机械性地跑着,力量区只有一个人坐在固定器械上懒洋洋地扒拉手机。场馆内一直播放着因为短视频而火的陈词滥调,声音不大,很容易就能被耳朵过滤掉。
热完身,我先是用60kg的重量做杠铃卧推,试探一下今天身体的状态,不坏,体内的酒精已经代谢干净,血液欢欣鼓舞地向着肌肉涌动。然后是70kg,最后是80kg,这是我正常用来做组的重量了,我控制着呼吸的节奏,尽力让每个动作都做得标准。
我必须不断锻炼自己的身体,因为肉体是极不可靠的东西,脆弱又纤细。即便你能做起一百公斤的卧推,一百二十公斤的硬拉,或者一口气跑半个马拉松,哪怕人们看着你就会忍不住拍拍你的肩膀感叹:“真是硬朗啊,简直就像一头小牛一样。”即便是如此的身体,身体也依然是脆弱不堪的。且不说子弹匕首这样的凶器,只是自行车上摔一跤,只是从稍高的地方以不太妙的姿态跌落,只是一场稍稍严重的感冒,就足以让一具健壮的肉体完全失灵倒地不起,肉体就是这样靠不住的东西。所以注定要独自生活的我,为了避免随时都可能降临的意外,我应该将锻炼作为一件日常性的事务,至少让我的肉体不至于因为轻微一击就溃败。
我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整套已经娴熟如本能的训练动作,胸部因轻微的酸胀感而感到充盈。明天酸胀感会进一步加剧,作为训练有效的证据,肌肉就是在不断损伤中一点一点变得坚实的,人也是一样。
锻炼完毕我来到浴室,换上公用的拖鞋,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胡乱地塞进储物柜里,浴室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好几双拖鞋横七竖八地排列在水泥地板上。热水的温度很合适,健身房备有公用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品质自然很差,但好歹也属于现代化工业产物,无论如何也足已应付一个不太讲究的高中生洗澡了。我将头洗了三遍,因为太过油腻,第一遍洗发水都没能起多少泡沫。而后仔仔细细地将身体各个角落都照顾上,后背、腋下、大腿、屁股、阴囊,仔仔细细地将自己洗净。
五
走出健身房,我感到轻快了不少,但作为消磨时间来说似乎还差点意思,手表显示是下午4:27,时间一分一毫也不愿意为我向前拨动一点。还是没有心情去找好今后落脚的地方,一方面不过只是找地方歇息,这样的事情太过容易,旅馆也好网吧也好,甚至桥洞都行,随便那个地方都足够供人安睡的。另一方面我心中总有一股莫名的焦虑,似乎还有某件要紧的事情等着我去解决,我应该走到某条正确道路上的焦虑索然心头,但我无事缠身,一条路也没有。
最终我决定到湿地公园的湖边休息一会,哪里生态宜人,有白鹭和天鹅,有吹过湖面凉爽的风,更重要的是,哪里岸边有数不清的石子,圆圆的扁扁的石子。于是提起行李开始慢慢赶往公园,行李的轮子在地面嘎啦嘎啦地响,像是无数滚石从山巅滑落。
一路走到湿地公园的湖边,已经近似黄昏了,太阳照在湖面的光随着水波荡漾,几朵荷花自顾自开着。有零零散散的人在湖边的栈道上散步、慢跑,盛夏的知了在不知远近的地方不断地鸣叫。我将行李放在地上,然后开始在岸边捡石子,找那些大小适中,形状趁手的石子,我想象自己是某个综艺节目海选现场故作严苛的考官,毫不留情地淘汰一个又一个石子。零散的一些具有天赋者才有幸被我揣进衣兜里。等到衣兜有些相当的重量后,我作罢海选的作业慢慢走近湖边,将其中一个石子抛进湖里。
“三、四、五、六。”我撇了撇嘴,对这块石子在湖面上的表现不太满意。以它扁平和光滑的形状,在水面上的表现不应该仅仅如此,但无所谓,下一块石子已经从我手里飞了出去。现在电商平台上售卖着专业的水漂石,用机器切割成完美的饼状,能够飞行得比水鸟还要轻盈。
“......八、九、十、十一。”我点了点头。但我还是觉得专业的切割炮制的水漂石完全属于多此一举,将石头用专业的机器切割,然后打包装箱,由大货车在高速公路上跋山涉水送往集散点,再由小一点的货车从一个集散点横跨到另一个城市,最后某个清晨某个倒霉的快递员将其装进三轮车跑过好几个街区送到某个具体的人手上。这一整套让无数人赖以生存的、严密高效率得令人无话可说的物流系统,却运送着不过为了丢进水里的石头,这多多少少有些黑色幽默。
湖面上不断泛着急促的涟漪和水花,相互交融至渐渐消逝。虽然兜里还剩一些石子没能一展身手,但我的胳膊已经酸得无法忍耐,我只好将它们一股脑丢在岸上显眼的地方,或许明天还会有其他人来到湖边打水漂,到时候就能省下不少找石子的功夫了。夕阳映射水中,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有歌声突兀地响起来了,是卡埃尔·塔里弗迪夫的《你的声音》,裤兜里震动得明显,是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高中的一个同学,高二时曾在一个班级待过,且在同一个数学学习小组相处过一段时间,人不太合口味,喜欢买各种花哨的鞋子,能将几个运动服饰的品牌生产线倒背如流,除此以外也没其他特征了。
“喂喂,渐文吧。”他说。
“怎么了。”我答道。
“哈哈,你今天有空没,难得毕业了,晚上一起吃个火锅呗,以后可少有机会了。”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我没有任何事,至少眼下没有任何事,但和同学其乐融融吃火锅的心情也一点没有。
“啊,那忙完晚上一起来唱歌呗。”
“唱歌应该也不行。”
“真扫兴啦,有个事跟你说。”
他好像在等我回应,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大概过了三四秒,他还是决定开口。
“也不是啥事。你知道我高三转到艺体班去了对吧,学的美术,然后就还参加了一下美院的单招,勉勉强强过了线,按我的成绩基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基本就是读这个学校了。然后我在新生群认识了这个学校一个学姐,本地人,雕塑系,雕塑你熟悉吧。一来二去就混熟络了,她特别喜欢国内一个雕塑家你猜是谁?”
“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懂。”
“哈哈,就是你父亲,每次展出叔叔作品的展览她都去的哦。”
“哦哦。”我应答着:“那挺好的。”
“然后我就跟他说,说我这个艺术家的儿子是同学,你懂的嘛,想求你帮帮忙。你家肯定有不少你父亲的作品吧,也不用什么像样的,一两个练习的小东西就行了,就像画家随随便便也有很多张习作一样,就求你能不能拿个这样一两件小玩意给我,石头的也好木头的也好,随便什么样的。”
我父亲确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雕塑家,但父亲的作品,家里一件也没有。他有一个单独的工坊,在周边某个乡镇的深处。他去工坊的时间没有规律,有时候会在凌晨时忽然就披着皮衣叼着香烟就出门去,然后四五天或者一个月都沓无音讯,我和母亲对此早习以为常,何况父亲在家也不过是碍事地摆在家的一角,像高速公路上的钉子户一样。父亲从来没有聊过关于工坊里工作的事,就是被问到,也只是像应声虫一样答些莫名其妙的回应:“嗯,还算顺利。”
我一次也没去过父亲的工坊,母亲大概也未曾去过。
“抱歉,这个我确实帮不上。”
“诶诶别啊,要不你开个价吧好兄弟,我对这学姐是真喜欢,我给人家牛皮都吹出去了,你不能让兄弟丢人啊。”
“我真帮不上,你要的东西我家里一个也没有。”况且我和我父亲应该不会有什么交集了。
他似乎有些恼羞地还想说什么,但我的胳膊已经酸痛得拿不起手机了,于是挂断了电话。
父亲七十年代从小学辍学后,做过砖瓦匠、木匠、修过机械手表,到后来自学了雕塑就莫名其妙在本地艺术圈子里展露头角。并且总是有那么一些脑子不太灵光(我父亲如此评价他们)的有钱人买下我父亲的作品,形成一种莫名其妙的供养关系。至于我父亲的作品,用本地博物馆公众号上的介绍来说,是以不同材料的特性和属性作为现实的延展进行重构创作,以冷漠而机械的形态呈现社会矛盾与城市形态解构和戏谑......诸如此类,大致写的就是这类毫无意义的空话。父亲的作品,我没亲眼看过,会是什么样的呢?我连想象的好奇都没有。
六
最终我订了一晚的快捷酒店,毕竟拖着这行李箱也没办法真去桥洞、公园或者网吧一类的地方将就一晚,否则第二天醒来我就得孑然一身了。银行卡好歹找了个ATM机查过了,接近七位数,让人瞠目结舌。
说起来,到如今我似乎还没有正式支配过一笔钱,家里没有给零花钱的习惯,我也不太需要,因为大多数要买的东西会被母亲早早的置备好,手机、笔记本电脑甚至剃须刀,当我想着差不多需要某个东西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提着袋子站在我面前得意的笑了。至于偶尔要买什么或其他用钱的地方,也不需要准备说服父母的说辞,就像当我提出想要办一张健身房的会员证时,父亲也只是坐在阴暗客厅的餐桌旁,叼着烟说:“嗯,行。”
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将银行卡举到眼前,尝试着模仿父亲当时说话的语气。
“嗯,行。”我复述到,他当时大致也是如此心情说话的吧,好像是在报纸上看见了非洲雨林深处栖息的两伙土著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
我将银行卡放回衣兜里,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泛黄色的灯光,光是由墙沿溢泄出的,灯泡内嵌在天花板隔层里,摸不清形状。于是我闭上眼想象着那发光物体的样子,什么地方是圆的、什么地方有棱角、爪子是什么样的、鳞片是如何排列的,俨然是一只荧光蜥蜴,用长着吸盘的爪子贴在墙沿上爬行,尾巴和屁股左右带节奏地扭动,一刻不停地发光。
就这样,我在胡乱的狂想里睡去,直至被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响惊起。
这声响将梦境与现实串连起来,我透过声响从睡梦平步走入现实,房间内一片漆黑,荧光蜥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四散而逃。空气里有无数嘈杂的人声搅动着不安分的空气,像森林的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仔细辨别那些声音的实体,但他们一晃就变成了我所不知道的某种神秘的语言,这声音忌讳被我理解,他们好像什么都在被讨论,但我什么也听不清。我望向窗边,依稀能看见远处有火光闪烁,火之上似乎有比夜晚更加凝实的黑暗,那是烟雾。这时,电话响了。
“喂,快下楼来。”电话里的声音是阿虎。
“什么?”
“旅行啊,之前我不是邀你一起的吗,我们现在就出发。”
“这种时候?”
“喂,这种事情可不常有,你快下来,快点,我就停在你楼下。”
“等下,我行李箱不见了。”我在漆黑的房间里四处张望,从眼睛里伸出触角摸索着每一寸地方,我探到了方形的床头柜、零散的衣物、烧水壶还有从门缝钻进来的狎妓名片,但那里也没找到我的行李箱。
“先别管那东西,你快下来,明天早上再来取就是。”我从窗边向下看去,两个小小的红点在黑夜里闪烁,大约是阿虎打开了汽车的双闪。
“快点快点。”阿虎再次催促道。
“马上马上。”我答道。
于是我连外套都来不及套上,匆匆忙忙地跑进走廊,走廊同样没有开灯,地毯绒乎乎的触感让我险些有些站不稳,我想起我还没换鞋子,眼下正穿着一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踉踉跄跄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奔跑。电话又响了,铃声在走廊里像水波一样回荡,毫无疑问是阿虎催促的电话,于是我更加急促地跑起来。最终我从酒店跌落到地面上,我抬头看去,今晚的城市哪里都没有开灯,漆黑得与走廊别无二致,若不是能看见天上挂着一轮若隐若现的月亮,我甚至怀疑我还在走廊上。阿虎看见我,把嘴里的香烟随意丢在地上,火星在空中画出一条曲折的弧线,随即被无情地碾灭。他招呼我赶紧上车,我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阿虎娴熟地发动汽车,一脚油门奔到了路上,车上正在播放万青的《山雀》,歌里正复远望着山崖。
“发生什么了?”我问阿虎。
阿虎没有说话,只是抬起下颚示意我看着前方。
前方能看见亮锃锃的火,毫无疑问那是刚才在窗外看见的火光,就在笔直的主干道上的另一侧。我能感觉到车窗外似乎还有无数汽车在向着火光而去,但所有人都似乎有什么默契一样都没有打开车灯,只有此起彼伏的发动机轰鸣的声音昭示着彼此的存在,汽车群就像一个个黑暗凝结成的实体,像一群随着季节迁徙的角马,跟随本能争先恐后地向着火光而去。
那火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直到我的瞳孔里再也装不下除此以外的其他东西,我终于看清楚了火焰的实体,那是一座山,一座巨大庞然的山,一座正在燃烧的山。无数火蛇在山体上肆意地扭动交织,连带着半个天空一起焚烧。我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得说不出话,我转头看向阿虎,他如痴如狂地盯着那火,紧紧咬着油门不放,接近火焰的速度已经快到无法想象。
“等下......”我刚准备出声制止,火焰便已经连同一切都吞没了。
七
我浑身是汗地惊醒,首先是从胃到头顶涌起一阵阵恶心,无数海浪在身体里面翻涌,然后是一阵头晕目眩,一切在我眼中都扭曲蠕动着。我在此刻被迟来的宿醉给抓住了,那些本已沉寂的酒精在我血液里陡然吹响号角,像是鞑靼蛮子一样烧杀辱掠。我艰难地支起上半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得非同小可。稍有安慰的是当我看向床边时,行李箱安然无恙地躺在哪里。
我的身体毫无征兆地背叛了我,在我最需要它坚实的时候突兀地病倒。我扶着墙壁走到卫生间尝试着催吐自己,想要以此来驱赶恶心的感觉,但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甚至连胃液也涌不出来。无奈,我只得重新躺回床上,气若游丝地一口一口喘气,好像一个泄气的气泵,一遍一遍费力地把空气打入自己的胸腔。我打电话给前台要求晚一点退房间,我说眼下身体不太舒服,若有费用,退房时再一起结清。声音有气无力到变了形,好似并非从我嘴里说出,而是空气里有某个声音在帮我复述。
前台是个热心的中年男人,他关切地问了我是否需要联系医院或者药品。
“谢谢,我想休息一会就会好些。”
我瞥一眼行李箱,里面装着母亲为我准备的一切我所需要的物品。
“何止,布洛芬、感冒灵、碘伏、氯雷他定、创可贴,无所不包,应有尽有。”白色的蜥蜴说。
但我实在不想打开行李箱,它的重量在我的想象里是此刻的我难以撼动的,更重要的是,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打开它,眼下我完全还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应付过去,只靠自己,也理应如此。我躺会床上再次小憩了一会,醒来,已是下午一点。
我感到身体稍微好转了一些,尽管身体依然如铅铁般沉重,踩在地面的双腿也时刻难以为继。我忽然意识到人的体积或许是相当巨大的,所以如此的迟钝、愚笨、脆弱,倘若可以,我真想一股脑遣散构筑我这一本身的所有细胞,告诉他们,你们攒在一起凑成这臃肿的巨物,又有何益?我望向窗外,太阳艳丽得烂贱,没有火光,一切平静。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前台,奇怪的是行李箱似乎变轻了,原本我还头疼它会变成我今天行动的累赘,但将它握在手上时,重量却给人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总是如此恰如其分。前台的中年男人没有多收我房费,他大气地摆摆手说:“不打紧,今天的房还没定出去,你再休息会都可以。”
我尽量不让目光停留到他岌岌可危的头顶上,向他轻声道谢。
走出酒店,外面的阳光相当刺眼,让人有一种不小心步入沙漠的感觉。健身房自然是没法去了,拖着这样的身躯如何是没办法进行锻炼的,只会惹得其他人莫名其妙。一个病怏子出现在健身房的力量区就像是在高档邮轮上发现一只浑身是泥的流浪狗。
我在街面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市图书馆。”我说
八
市委图书馆修得相当气派,若是按旧时章回体小说来形容,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有日火烧琉璃,近有湖水映月心。门悬市委书记亲笔丹书,角列扫地阿姨隔夜拖布。大厅之中,不染一粒灰尘;软皮沙发,备有咖啡茶饮。左壁贴的是仿实木墙砖,生机盎然;右道摆的是学习小桌椅,无人光顾。几盆名贵绿萝,半年没晒阳光;前台漂亮姐姐,轮到今天值班。前排八九张木质课桌,后放千百列铁皮书架。吊顶灯光亮堂堂,中央空调冷飕飕。古有七珍七宝广德寺,香客鼎盛;今铸市立市民图书馆,免费开放。
还是按照现代话来形容方便些:
S市市立图书馆作为“五馆一中心”项目建设的子项目,工程造价总计6500万元,建筑规模为地上建筑4层,地下1层,总建筑面积约15000平米,总用地面积约为22.5亩,建筑设计高度约30米。
我先是到门口将行李箱过了安检机,保安以看待某种麻烦的目光而打量我,好在安检机规格不小,行李箱顺产而出。前台是一个相当带有干练气质的女郎,看起来必定还从事着图书馆的解说工作。因为之前疫情的影响,图书馆暂且保留了对访客身份登记的繁琐流程,但也不过停留在草草执行的阶段,毕竟记录谁来了图书馆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她在键盘上敲打的空闲,我想象着她一边带着一帮穿着深色夹克登着硬邦邦皮鞋的中年人在图书馆上下转悠,一边说着建设预算如何如何,收录刊目多少多少的样子,但眼下她只是懒洋洋坐在前台,嘴里含着水果硬糖。她将身份证递还给我,没有说话,但已经表露出‘大功告成,请自便’的信息。我点头致谢,尽量将行李箱稍稍抬起,以不至于发出过于吵闹的声响,找到靠里的一个位置坐下。
场馆里人不多,只有零散几人在伏案不断笔耕不辍,大概是在备考什么。我走过几排乏善可陈的书架,来到外国文学的区域,文学类的书刊是按照大陆板块分类的且书目还算齐全,我随意从欧洲文学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是读过的书,但作为打发时间也足够了,更主要的是还有些发烧的我也没什么精力来啃食一些宏伟巨篇。
我坐回图书馆的沙发上,相当松软舒适,读着马可波罗在可汗的帐前编织的一个又一个虚幻的云朵,好似《一千零一夜》里哪位不想被砍头而每天撅着屁股哼哧哼哧编故事的妃子。或许稍有不慎,可汗的大马刀也会斩落马可波罗的狗头,那些城市就从切开的大动脉里喷洒而出。
家里的图书都是母亲买的,从小学开始她就有意识地定期更新我的书架,似乎是想要培育我的阅读爱好。她自己倒是不读的,但挑书的品味却相当不差。在我每个年龄段,我的书架上都有着新鲜充足的奶源,因为没别的爱好,作为每天的消遣,我从《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到《堂吉诃德》,从《水浒传》到《卡拉马佐夫兄弟》,一路在书本中顺畅地从童年滑落至今。如今母亲离开了,或许再过不久我就会从阅读中断奶,对小说这类东西再也提不起兴致,母亲给我留下的影响终会在时间里逐渐完全消弭。
忽必烈似乎摸透了马可波罗的把戏,他以他的想象构建起一座城邦,但马可波罗却说:“王,我正要说到这座城呢。”,我感觉有些累了,脑袋疼得发紧。我走到茶水机旁想要接一杯咖啡缓一缓,茶水机旁是摆放各类党建刊物和报纸的架子,另一旁是一个挂在墙上的小电视,无声轮播着本市的新闻频道,主持人像是在真空中表演默剧,说着无法传达的话。好在下面有一行字幕转述。
“近期急性肺部感染性,省疾控中心发出提示。”
“我市去年全国PM2.5浓度微降,重点区域改善不佳。”
我端着纸杯一口一口啜饮着咖啡,看着电视里的新闻播报,图书馆里的咖啡不是想象中的便宜刷锅水的口感,甚至比一些便利店售卖的品质还要好,能免费在这样的环境里喝到这样的咖啡,多多少少涌现出一点作为本地市民的自豪感出来。
“我市F镇加油站于夜间发生爆炸,目前未发现人员伤亡。”
咖啡随着喉舌一路向下滑行,留下苦涩的足迹。我看着电视机里的字幕,脑海回想起那场爆炸。爆炸,巨大的声响、漆黑的走廊,还有火。
“我市雕塑艺术家XXX先生不幸在爆炸中丧生。”电视里突然传来声音,冰冷、机械、清晰的声音,如冷酷的审判。
父亲,死了?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屏息敛声,聚精会神地用眼睛凿穿电视的新闻播报,但电视机立马回归了沉默的状态,好似声音本身在其中就从未存在过一样,即便我刚才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父亲在这次爆炸中丧生。新闻马上转入下一条,市委书记一行人漫步在乡村振兴的漂亮麦浪里,关于上一条新闻,好像从未存在。我试图在空气里寻找判词存在过的余韵,但一切都是寂静,只有茶水机运转的细微声响不断震颤。
我确实是生病了,身体也一直发烫,但在那一瞬间我确确实实是听见了声音,或许是身体传达出的讯息,或许只是幻听,无论如何,这声音都将催生出一个既定的事实。
“你期待着父亲的死。”白色的蜥蜴说。
九
没什么心情再看书了,我将书本归还原位,准备拖着行李箱离开图书馆,尽管还没想好去哪。当我走到门前时,有人突然叫住我。
“喂,拖行李箱那个。”我听见背后传来的话语,转头看见女郎正盯着我,她手上抱着正准备整理归纳的书籍,用头的摆动示意我。
我走过去,这次我看清了她的脸,聪明又纤细的五官,妆容相当职业,既不惹眼,也无心机,出现在图书馆里恰如其分。戴一副金丝眼镜,但想来平常应该是不会戴的,脸上没有长时间戴眼镜的痕迹,尽管是相当适合戴眼镜的脸,合适得像是星期天和女孩去公园划天鹅船。看着我时,她眉头有微微皱起的趋势。
她将书籍轻轻放在一旁,我瞟了一眼,是关于厨艺、公共空间等一类的专业性参考书,父亲偶尔也会看类似的参考书,我们之前还共用着一张借阅卡,借阅记录里常常有一些关于雕塑艺术的书名更新。女郎伸出右手用一根修长的食指,连带着狐疑的目光指着我:“离家出走?”
“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好像是读书时在厕所抽烟被教导主任逮住时一样。
“得。你是不是在发烧?”
“是有一点。”我惭愧地点点头。
“有去医院吗?”
我摇摇头。
她撇撇嘴道:“有什么症状吗?”
我将身体不自在的感受大致整理成语言和盘托出,像是在面对医生的盘问一样。
“不拉肚子?”
“这倒没有。”
“得,你等下。”说罢她伏下身子在工位下面的抽屉里里粗鲁地翻找起来,终于在第四个抽屉里找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她从中拿出两个药盒拆开,将药粒一颗颗放在手心递给我:“这个一颗,这个两颗,你等下,我去给你接杯水。”
我接过女郎风风火火递来的温水,伴着三粒药丸囫囵吞下肚子,我清晰感受到药丸顺着肠道进入到身体深处,胶囊里的药粉融化在胃液里。
“你吃得倒痛快。”女郎笑着说:“不怕吃错药啊?”
“只是普通退烧药吧?”
“那当然,害你干嘛。吃完药回去好好休息睡一觉,明天应该也差不多好了,其实不吃药也行,但吃药总归会好一点。”
“你怎么知道的。”
女郎撇了撇嘴:“虽然我只是个守图书馆大门的,大学学的好歹也是医学专业,况且你去照照镜子,你这脸色坐在图书馆里够吓人的。”
我不好意思地道谢。
“不问问我为什么帮你?”
“为什么?”
“看你年龄应该是刚刚高考完的高中生吧,大白天的面色苍白拖着个这么大的行李箱跑到图书馆来,确实有点好奇,毕竟这里又不是什么候机大厅。想着多半是考完试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的小孩呢。真不是离家出走?”
“真不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不是离家出走。”是比离家出走更进一步的,我没有说出口。
“随便你,我也有个弟弟,亲弟弟,应该和你差不多年纪。”
“好的好的。”我羞愧得像一只应声虫般点头。
“图书馆,明天还来?”
“没什么事的话,或许。”
“明天来图书馆的话就不是我值班了。”
“那就不来了。”我答道。
她被逗乐了,发出某种夜晚出没的莺雀般婉转的轻笑:“你也不是不会说话嘛。明天的话,我休息,你要也没什么事......”
说着,她从抽屉里翻出两张门票,递了其中一张给我,我接过手,是市动物园的门票,正面印着金丝猴骑在树上的照片,副票上写着售价30元,背面印着动物园的大致地图。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动物园了,也不清楚其中的路线和我脑海中的大致印象有多大的变化。
她说:“大熊猫莎莎在14年被接回繁育中心后,就没什么人还去动物园了,运营和维护也得过且过,很多展馆搬的搬,拆的拆,没啥能吸引游客了。不过我每周都会去,如何?”
“好的,我现在也打算明天去动物园。”我想了想答道。我很久没去过动物园了,或许我应该去一次的。
“那明天下午两点半,在动物园门口碰头。早点回去休息,可别再病怏怏地东跑西逛了。”
“好。”
十
离开图书馆我早早吃了晚饭,找了一个离动物园稍近一点的旅店歇息。躺在旅店稍微有些硬的床板上,身体依旧是疲惫的自不用说,但恶心的感觉已经消退了。我想着在电视里看到的那则关于加油站爆炸的新闻,新闻的字幕里说无人伤亡,但又从另一个角度告诉我,父亲死于其中,究竟那一边是现实,而现实的另一边又是什么,我不得其解。我想或许我应该去一趟,从真正的现实角度亲眼看看那个加油站才对,哪怕只是去确认父亲的死。
动物园、加油站。应该去的地方突然多了起来,就好像踩着竹筏在江河上,顺着流水自然而然地抵达了某处一样,在这个无所事事的暑假里,我似乎真得抵达什么地方不可。在胡乱的思考中,我很快就睡去了。
次日醒得很早,床边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晒在我脸上,痒酥酥的热度在脸上翻滚,我睁开眼,揉去眼角的污垢,靠坐着望着被阳光打得透亮的空气中的灰尘发愣。回过神来,我发现身体完完全全痊愈了,变回那个熟悉的结实的可靠的身体,精力充沛、气宇轩昂。我抽了支烟,随后将烟蒂熄灭在客房自带的烟灰缸里,时间还很早,七点半,距离下午赴约还相当富余。我考虑要不要打个手枪消磨一会时间,但酝酿半天也没提起兴致,于是作罢。在洗漱完后,我坐在窗边望着外面,外面其实什么景致也没有,毕竟不是什么大酒店的江景房,能看见的只有一条马路和路两旁的行人与卖早餐的摊贩,仔细听还能听清很多对话,不过我什么也没听,只是在发愣。
退了房间,我拖着行李箱轻快地在街面上闲逛。买了一个早餐推车的鲜肉馅锅盔。不是那种放了很久像是从太平间隔间拖出来的又冷又硬的锅盔,是刚刚才得以从炭火中脱身的,香酥可口的锅盔。一口咬下去,热气腾腾的面饼的香气裹挟着热油和肉馅的滋味直击鼻腔,光是香味诱发的口水就让口腔变成一个小小的泳池,食物在其中打滚。
三两口吃罢锅盔,我又跑到其他摊位上买了包子、油条,吃了土豆、凉皮,不知怎的,在吃完锅盔之后我感觉到相当的饥饿,像是一块在太阳下面暴晒了几天几夜的海绵忽然掉进海里疯狂地想要把海水都吮吸干涸一般,我的身体就这样极度渴望着食物的填补。我清晰感觉到食物在肠道里蠕动的过程,在胃液里消解,然后随着血液充实每一寸肌肉。
在吃完最后一份凉粉过后,如潮水般汹涌的饥饿终于退去,我拉着母亲为我整理好的行李箱,满足地漫步离开早餐摊贩栖息的据点,点着烟凭印象向动物园的方向走去。时间还是很早,就算以阿基里斯的好对手的速度走到动物园门口都绰绰有余。
走到动物园门口已经是中午了,比起脑海里的记忆,这里确实是荒凉了不少。大门上挂着几个占满灰尘的红色灯笼,门上S市动物园几个字已经被雨水的冲刷中泛白,细看白色还掺杂着不少风干的鸟粪。游客寥寥无几,引导游客排队的拒马倒是大排长龙,门口中间立着一尊高高的大约是岩羊的雕像,昂着头警惕地看着远方,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到来一样,我朝着羊所看的地方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热浪在远处翻滚。拖着行李,我找了一个能被树荫遮蔽的长椅,望着动物园外的宽广马路坐着吸烟,气温已经攀升上来了,知了发出不知疲倦的环绕声响。真是夏天,我想。
十一
女郎是下午两点到的。
“你到了多久了?”她看见坐在长椅上的我惊讶地问道。
与昨天干净利落的职业套装相比,她今天穿着便随意多了,白色太阳帽、白色T桖搭配蓝色牛仔短裤,脚上一双随处可见的白色旅游鞋,扎着高高的马尾,没有戴那副金丝眼镜倒是遗憾。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过刚刚高中毕业,我这个年纪在诸多小说里基本是正要开始学会诸多教训的一类角色,如此,被漂亮女性凑近脸,一时脸红也情有可原。
“刚......刚到一会。”我吞吞吐吐答道。
她顺势坐在我身旁:“原本我还想着早到半个小时等你来着,没想到你来得比我还早。我说,你这行李箱到底是装的什么,怎么跟个蜗牛一样,到哪都背在身上。”
我挠挠头:“我也不太清楚。”
她撇了撇嘴,鹦鹉学舌道:“我也不太清楚。得得。那个,你不会是流浪汉吧,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在四处闲逛的。周末和流浪汉一起逛动物园,怎么想都有点不妙。”
我算不算流浪汉呢,从某些角度来说,我似乎确实和流浪汉没什么区别,无所事事、无家可归,但流浪汉至少不会等待自己的高考成绩。
“目前还不是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得得。”
我们在动物园门口检了票,检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印有动物园标志的红色帽子,一边为我们检票,一边和身边的另一个妇女有条不紊地拉着家常,好像两条毫不相干的流水线各自运转。
动物园内部还是和十几年前没什么区别,绿化因为疏于打理得而显得有些杂乱,像是不修边幅的鼻毛。进门就是一条岔路口,路牌上写着左边是鸵鸟、老虎,右边是斑马和猴子。
“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她问道。
我说都行。
“那就按照我平时散步的路线来好了,反正现在动物园也没啥珍奇异兽,逛来逛去跟个农家小院似的。你别看路牌上写着什么大象、斑马、犀牛的,早就没有了,现在大象园里住着的是几匹像是堂吉诃德座下的壮马。”
“罗齐南脱,那不得不看了。”
我跟随着女郎带领的路线漫步走着,她的兴致相当不错,即便是园区里很普通的动物也能如数家珍的地讲解起来,不是寻常导游的知识性讲解,而像是你刚刚转学后,你的热心同桌悄悄地给你介绍班级里的同学一样。
“这只羊驼叫楠楠,石楠花的楠。”我们走到斑马的园区前,斑马倒是没有,只有几只绵羊和一只羊驼在草场上游荡。她接着说道:“算是新面孔,18年的时候动物园引进来的。当时羊驼不是在网络上小火了一阵嘛,园方就想着引进一些,以为多多少少会带来一些人气。但羊驼毕竟不是熊猫这种甚至能有个人粉丝团的明星,到动物园后基本没引起什么水花。最开始还住单间来着,现在就和绵羊混养在一起了。绵羊倒没有名字,每年都换一批,养大了就卖掉,以补贴动物园的日常开支,据说供不应求。”
我一知半解地点点头,羊驼的长相确实相当奇妙,呆呆的、愣愣的,脸像是长得很蠢的作家在拍摄黑白艺术照时尽量想让自己显得冷峻智慧一点而挤出来的表情。
离开没有斑马的斑马园区,迎面而来的灵长类的好亲戚,灰扑扑的猴子。我们到时或许因为天气炎热,猴子们都各自趴在阴凉的位置没动弹。
“这几只藏酉猴都老朋友了,开馆的时候就在,熬死了几只,剩下的也都基本到了退休的年纪,有几只嘴里都没几颗牙了。脾气很好,也不对人龇牙咧嘴的,毕竟对人龇牙咧嘴了大半辈子,想来谁都得厌倦吧。”她看见我有些走神,问道:“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在想,你在讲解图书馆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
“哪样?”
“我想想。”我清了清嗓子,顿了一下:“大概是这样‘各位领导,这台茶水机,顶峰功率高达1700瓦,里面准备的咖啡豆是我个人强烈要求采购的G4级中烘阿拉比卡豆,味道浓厚带有坚果香气。’”说完,我感觉表达得不太好,解释道:“不是取笑的意思,是觉得很有趣,感觉就像到朋友家一样。”
“很中意图书馆的咖啡?”她笑道。
“味道很好,所以印象很深刻,想着我要是来视察的市委领导,无论如何也想听听茶水机的介绍。”
“你猜对了。”她说:“里面的咖啡豆确实是我个人的,是只有我自己轮班时才会有的特别供应。原本采购的是那种煤渣一样的玩意,上班要是喝那种东西是会搞出工伤的。”
我的马屁拍得歪打正着,于是我们氛围相当欢快地相继看望了大叫驴、孔雀、鸵鸟和几只老态龙钟的狮子,当然还有罗齐南脱们——活像是一辈子都在做罗马苦役的马。而后,我们坐在动物园的带小桌子的座椅上休息。旁边有卖凉粉凉面的摊贩,我有些饿了,买了一份,价格并没有比外面贵。毕竟是周日,游客倒也不是没有,只是大家似乎都抱着在公园散步时看看花花草草的心态,没有一点热情。
她拧开矿泉水瓶盖,大口咕哝地喝水,抬头的时候有汗水从脸颊滑落下来,好像玻璃弹珠掉到地上。
“剩下大概还要走二分之一,不对,大概还有五分之二就差不多了。如何,动物园。”她手撑在桌上,托着脸问我。
我将嘴里的凉面三两下咽下去,味道倒是比外面差了不少,要不然也不至于开在这种地方:“蛮有意思的,感觉和我小时候来时也没多少变化。”
她点点头:“确实,毕竟开园后一直在走下坡路,尤其是没有熊猫过后。对了,你一直拖着行李箱,不累吗?”
我看了眼立在身边那大得惹眼的行李箱,老实说我都快把它给忘记了,就好像后脑勺长了一簇白发,照镜子时倒是知道,但转过头就不在意了。我挠挠头:“习惯了,没什么感觉。”
“随你吧。”
“不知道能不能问。”我说:“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动物园。”
“也不是喜欢动物园,去其他地方都没怎么去动物园。只是这个动物园当时的开园日期,正正好好是我十岁的生日,当时读小学来着,被父母赶热闹带着来了。那时候还挺火红的,可能半个市区的人都来了,人挤着人,什么也看不到。”她像一个漂亮的女性一样笑着说:“当时我就觉得这些人都像是扎堆的臭虫,挤在动物园里瓜分我的生日,害得我连熊猫都没能看到。当天晚上气得蛋糕也没吃,父母一个劲地哄流泪的我。”
“噢噢,能理解这种心情。”我点点头。
“你小时候来的时候,有印象深刻的吗?”
“我?”我回答道:“我总记得爬行动物馆,记得有一只白色的蜥蜴来着,脖子上有一圈白色围巾,总是盯着人一动不动。”
“蜥蜴?”她略有些疑惑地说道:“你记错了吧,这里应该没有蜥蜴过吧,蛇之类的倒是有过。”
“没有吗?”
“确实没有过,从开园到现在,我来过不下千次了。”
我望着她发愣,四周的蝉鸣似乎突然变得聒噪起来,一股不真实感随着蝉鸣开始扭曲现实。记忆里那只白色的蜥蜴连同父亲的死讯都变得模糊起来,我忽然记不起那声讯息冷冰冰的语气。
“怎么了?”她伸出右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做了一次轻轻的深呼吸,轻得就像寻常呼吸一样:“应该是我记错了,毕竟是很多年前。”
我感觉到视线消失了。
十二
动物园之旅很顺利地结束了,羊驼没有口吐人言,老虎也没有越狱食人。在动物园完整地转过一圈后,我们回到入口处的大约是岩羊的雕塑下面,羊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远方岿然不动,远方是姗姗来迟的夕阳,在一声声蝉鸣的催促下逐渐远去。
女郎背对着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背影正好被夕阳的光辉剪下,几个垂耳的发丝映射出丁达尔效应般柔和的光线,这一景色深深地嵌进我的瞳孔。
我们沿着公路漫步走着,两边的行道树垂下过于茂盛的藤蔓,路旁的围墙上也爬满了翠绿的爬山虎,几只普普通通的粉蝶在其中穿梭,有一两个身着运动套装的人已经开始在人行道上慢跑。再过一会,天就会暗下来,然后是无所事事的另一天。
她问:“走累了吧,今天?”
我点点头:“有点。”
“多谢你了,老是一个人逛也挺无聊的。”
“My pleasure。”
“得得。你这人真挺让人琢磨不透的,明明不过是高中生,却生着病到图书馆看闲书,拖着行李箱逛动物园,莫不是模仿人类的外星间谍什么的。”
我装傻充愣道:“还真是,行李箱里是外星引力波信号传输器。”
“目的是什么?”
“破坏图书馆地下的对星迫击炮。”
“可不得了。”
“是啊,所以你愿意帮忙吗?”
“帮啥忙?”
“毁灭地球吧。”
她笑道:“地球倒无所谓,不过我现在得回家喂猫了,要是晚了,饿起来跟野生东北虎一样,不用你们来毁灭,地球就先一步被它吃掉了。”
我认真地点点头。
“知道我为什么邀你逛动物园吗?”她问道。
“因为你没有朋友?”
她被噎住一般发出一声鼻息,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算了,不跟你说了。”
“求你告诉我。”
她无奈道:“确实是一时兴起,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前男朋友?”
“当然不是。怎么说呢。”她歪着头思索道:“那个人学习认真、说话客套、做事也地道,老师家长、兄弟姐妹、亲朋好友都喜欢,几乎班上的每个小圈子他都能融入进去说两句,但却是和谁也没有特别要好。”
“活脱脱像是斯塔夫罗金。”
她耸了耸肩。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她向着对面亮着绿灯的出租车挥手,像轮船靠岸时岸边的人那样挥手。我忽然感觉自己并不累,双脚还能走很远,但出租车已经调头过来,像恭顺的绵羊般趴在地上。随后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像一只寄居蟹钻入壳中。
她撇过头看了我一眼,轻叹一口气道:“是啊,所以你要注意啊。”
“注意什么?”
“注意别死。”
我愣在原地看着出租车的屁股向着夕阳逐渐远去,一如马匹奔入烧遍野火的山。
“注意别死。”我低声揣摩着女郎的话语。
气温随着日落逐渐平静,天空的乌云开始悄然拢聚。
十三
《大熊猫“莎莎”在兽舍内离世》
来源:C省新闻
时间:2015年6月14日
据D城大熊猫繁育保护研究基地消息,雌性大熊猫“莎莎”在兽舍内死亡,终年16岁。详情如下:
2015年6月14日早上,D城大熊猫繁育保护研究基地(以下简称“熊猫基地”)雌性大熊猫“莎莎”在兽舍内死亡,终年16岁,约等同于人类50-60岁年龄。
2014年8月14日,S市动物园大熊猫“莎莎”出现嗜睡、拒食、精神状态差等临床表现,由专家初步诊断为急性胰腺炎,因当地无相关医疗条件,遂转入熊猫基地进行诊断治疗。
在接收到“莎莎”后,基地医疗团队立即采取诊治措施,并组织多学科专家联合会诊。根据血液生理生化检测和CT、B超等影像学检查结果,初步诊断为急性重症胰腺炎。经过十余日24小时重症监护和治疗抢救,“莎莎”最终被抢救成功。
近期,园方监测到“莎莎”出现进食量少、排便异常及体重下降等不良情况,经专家诊断,是由急性胰腺炎导致脏器功能受损的后遗症,熊猫基地医疗团队当即采取药物、呼吸机辅助等治疗手段进行诊治。最终“莎莎”因多器官功能衰竭,于2015年6月14日不幸离世。
熊猫“莎莎”于1999年4月14日出生于D城大熊猫繁育保护研究基地,于2001年10月1日入驻S市动物园,一生中繁育出“荷叶”“润润”“万保”等5只熊猫,为我国熊猫繁育事业有着重要贡献。
编辑:张得楷责任编辑:周德金
十四
次日下了一整天的雨。
天空如泣如诉,稀里哗啦的雨下得是乱七八糟。我站在窗边向外望去,路面像是成了一条小小的沟渠,雨水随着地面的坡度流入排水管成为城市的暗河,雨声像电流杂声般急促而让人心烦。
我忽然想起在某一部电影里,凶手碎尸时在夜晚的街面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血迹,但忽然天降一场大雨,将鲜红的罪恶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到此是否也同样是为了洗刷掉什么,洗刷掉某种不可令人知晓的东西。这样的想法让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虑,好像肺部盘旋着横冲直撞的鸦群,我想躺下平复自己的呼吸,但心脏却一紧一紧地跳动,好像是在真空中窒息。
必须做点什么。我腾地一下从床上站起,穿好衣裤,到厕所小解后,仔细确认牛仔短裤的拉链是否合得恰当,然后对着洗手台镜中确认自己,脸上如父亲般冷漠的棱角如刻刀刮过。没有头痛、没有困乏、没有饥饿,也没有尿意,现在的状态不管到赤道附近的雨林蛰伏数日还是东北的雪地裸体打滚都没有问题。
退了房间,我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把折叠伞。行李箱里应该是有伞的,甚至会比手上这把随处可见的网格折叠伞趁手得多,但我还不能打开行李箱,就像看侦探小说不能直接翻阅最后一章,否则整个故事就会变成一个无聊透顶的希腊寓言,所有人将只是向着既定的命运挣扎、沉沦。如果寻求预言,就会丧失一切。
街面上已经有相当程度的积水,让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个浅浅的水族馆,连绵不绝的雨滴在地上打出啪啦啪啦的雨花,车流在其中掀起一阵阵微型的海啸,每辆车皆是如此,乐此不疲。一辆出租车如靠岸的小船,我收下雨伞,利用离心力甩掉附着在其上的水珠,一步迈进副驾驶的位置,车里放着某个无趣的广播频道,两个主持人正胡言乱语地介绍一款作用于男人阴茎的保健品。
“F镇加油站。”我说。
“爆炸那个?”司机将香烟最后一点余晖也吸尽,将火星掷入雨中。
“爆炸那个。”我复述到。
司机熟稔地拨下计价器,其手法好似在拨弄某种乐器,左转向灯打出悦耳的节拍,我想象维也纳金色大厅内列着一排排绿色城市出租车,司机们穿着得体的燕尾服,在台上用车笛拨弄某种调子,摆弄车上的一个个按钮,俨然在演奏公路交响曲。
汽车像一条泥鳅顺畅滑入车流中,好像一排洄游产卵的鱼。我向后靠坐而去,闭眼让路面带来的轻微颠簸更加清晰,电台的声音也更加明朗,主持人将中药材对性功能的神奇妙用透过空气的震动拓印在我的大脑,让未经人事的我也不得不酝酿出一丝对于性爱的焦虑。世人的困扰林林总总又殊途同归,鸡巴不能勃起在其中算是一个终极命题,魏忠贤吸童男童女的脑髓,现代人大吃特吃玛卡和蛤蜊。现代璀璨的文明建立在一粒粒万艾可堆砌的大厦之上,我用力攀登着伟哥的山峰,顺理成章地进入梦乡。
十五
一阵口哨声传入耳中,我向声音的来源探去,看见阿虎正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嘴唇撅得像河马的屁股,之中传来的是舒伯特《D大调第17钢琴奏鸣曲 第四乐章》的调子,哨声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镶嵌在空气里。车外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风掠过车体的呼啸,这风声和阿虎的哨声混杂在一起,让曲调变得让人不安起来,像邵氏老片《油鬼子》里的主人公用咒符将自己转化为无可挽回的怪物那一幕所应有的背景音乐。
“还没到吗?”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好像睡眠并没有带来足够的休息,反而让疲倦浮到水面。
阿虎不紧不慢地吹完乐章的最后一小节,甚至用手指在方向盘上饶有节奏地敲打起来。曲罢,他轻轻向我的位置瞟了一眼,露出足以让人宽慰的笑容。
“哪有这么容易呢?”阿虎的话带着玩味和放松的语气。
是啊,哪有这么容易,于是我便不再纠结。等就是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等待更加简单的事情吗?但黑暗实在是太过浓郁,压得我眼皮又变动沉重,于是我决定寻找一些简单的话题。
“现在我们在哪?”我问道。
“在哪呢?”阿虎轻轻敲打方向盘思索道:“大约是在秦岭下面吧,或许是米仓山隧道,就当做是米仓山隧道吧。全世界第三长的米仓山隧道。”
“米仓山......”我尝试将这一名词烙印在脑海里,但它又轻飘飘地散了。
“我们现在可是完完全全在山中哦,像未出生的牛犊一样在秦岭的肚子里,正要穿过黑暗又温暖的阴道去往现实世界。”
我皱眉道:“别这样说话,用这样的比喻,又烂又土。”
阿虎遗憾道:“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挺巧妙的。”
“是这样的。”我说:“胎盘啦、子宫啦、阴茎阴道啦,一味用这种东西做喻体只会体现出想象力的匮乏,就像用阴毛笔写书法一样哗众取宠。”
“那么文学上便不曾描写这些东西?”
“不不,还是会写的。只是应该把子宫还给子宫,阴茎还给阴茎,就像你可以用闪电来比喻爱情啦、网速啦,还有你的公路车之类的,但你不能说闪电像某物一样快,因为没有什么比闪电快得更加直观了。”
“所以,正确的比喻应该让本体更加直观?”
“诚如斯言。”
阿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像一只松鼠想起了它某个过冬粮仓的位置。
“那么。”他说:“应该怎么正确比喻现在这一状况?”
“首先试着找准现状的本体状态与特征。”
“你我。”
“是的,你我。我们在黑暗中穿梭长长的隧道。”
“一个一个来。”阿虎说。
“就先隧道吧,什么能让你最直观地感受到‘长’?”
“我勃起的鸡巴。”
“操......求你了,别整烂话。”我被气得一点困意也没有了。
“好吧好吧,不逗你了。我想想......最长的,那莫过于与死之间的距离,长得遥遥无期,长得沓无音讯。”
“然后是黑暗。”
“黑得就像......失明了?”
我摇摇头:“黑得像失明一样。虽然不能说错,但也并不算有意思。眼睛不过是感知光的器官,粗暴地掐灭这一器官让我们失去只不过是感受光的能力,但并不会让黑暗更加直观,我们应该找到能切切实实感受到的黑暗。”
“那就影子吧,掉进大海的影子,掉进最深最深的影子。”
我点点头。
我们在黑暗中穿梭长长的隧道,就像掉入最深最深的影子里跨越与死亡的距离。
“不过有一点你没说对,还真有一样东西比闪电还快。”
“什么东西?”
“你早泄比闪电还快。”
“我真的是操了你妈。”我恼羞成怒。
阿虎得意又爽朗地大笑,笑声在黑暗之中回荡产生混响,他用左手辛苦地抹掉眼角笑出的泪水,半响才缓过来:“好啦不逗你啦。”
阿虎认真地收敛起全部笑容,转头直勾勾盯着我,瞳孔渗出最深最深的影子。
“你在黑暗中穿过长长的隧道,一如你独自去确认父亲的死讯。”
十六
“喂喂,到地了。”是司机的声音。
我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边揉脸一边打了个哈欠,好歹让回悟起当下的现实。电台不知何时哑火了,司机正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
“怎么,没休息好吗?”司机的语气不知是关切还是在责备我慢吞吞的动作。
“抱歉抱歉。”我应道。
付了车款,走到后备箱取出我的行李箱,刚刚站定,出租车便毫不留恋地离我而去,其中带着一丝决绝的滋味。我目送着出租车远到视野的尽头,深吸一口乡间雨后清新的空气便拖着行李箱跨过车道向加油站走去。
事故现场已经完全处理得当,加油站本体全部打了围,从围栏的规模看来爆炸影响的面积也不算大,只是把加油站本身给围起来了,但铁皮围栏很高,即便是垫着脚尖也窥探不到里面的样子。旁边有几支泛白的道旗飘着,写着:会员日柴油每升优惠1元,92号汽油每升优惠0.7元。但会员日是哪一天呢?哪里也没有写明这神秘的日期。我用目光将铁皮的围栏大致测量了一圈,发现没有可以让我取巧的漏洞,于是尝试走到稍高的地势向里望去,能看见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坑洞与一些破损的设施残留在其中,此外便没有更多讯息了。
雨还下着,但多多少少已经变得乏力,我在稍远处望着加油站支着雨伞点了烟。室外温度下降了相当不少,单薄的衣物让体温难以在体表驻足,我尽力收拢烟雾在肺部聚集起来的温热,引导着向四肢而去。我一口一口略带焦虑的吮吸着,一筹莫展。我想自己或许已经来晚了,雨水已经将某些证据洗刷得干干净净,某人的血迹在其中被溶解汇入排水渠里,流入包容一切的海洋。
我忽然感到对当下状况毫无头绪,不如索性将父亲的死当作一个姑且的事实接受好了。香烟燃到尾部,我重重地吸了一口,随后像弹鼻屎一样掷入雨中。就当父亲已死好了,反正他活着也好死了也好,对我个人的现实不会有任何差异,他不在意我的冷暖,我亦无需仰仗他的鼻息。
雨的势头进一步减小,像是《肖邦离别曲》来到最后几个音节,没有挥手,背影亦已消散。如此,便好了吗?我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香烟,把它放在鼻下嗅它燃烧以外的气味,像是某种山楂糖膏的气味,长舒一口气后,又将它安然无恙地放回烟盒里,母亲在信中告诫我少抽一点为妙,那这次便多多少少听从一些。
加油站不远处是一个砖厂,看来并没有受到爆炸事件的影响,其中的烟囱高高耸立,不断冒着滚滚的白烟,厂后的小山被几乎挖空了一半,红褐色的伤口大得触目惊心。我走到砖厂门口向里看了一会,厂内有大黄狗也警惕地看着我,时不时竖着尾巴发出威胁的低吼,此外还能听见大型机械运转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地将山峦烧作砖头。如果砖块是山的碎片的话,那么楼房也应该是山,于是人类至今依旧还是穴居人,栖息于或狭小或富丽堂皇的现代山洞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感到有些冷,于是搭上乡镇的班车回到城里。
十七
下午雨停后,气温便飞速地节节攀升,除了一些顽固的水洼突兀地在道路的边沿苟延残喘之外,关于雨水的一切痕迹都被夏日的烈焰抹除了。
先是到健身房进行事务性的锻炼,由于时间关系,场馆里依旧门可罗雀,前台也依然换上不熟悉的面孔,暑假慢慢过去,前台悄悄轮换,时间缓缓空转。洗澡时我看着浴室镜子自己颇有些轮廓的结实臂膀,像是一块又干又柴的吮指原味鸡块,若是沦落到非洲食人部落,想必会被当做相当鸡肋的食材喂食猎犬。好在让肉体变得更加符合肉食动物的口味并非锻炼的目的,从某种程度来说,变得难吃也是自然进化的一个大趋势,如果人类某一天沦落到成为野兽食粮的话,饶有讲究的东北虎食客,应该更喜欢食用那些患有脂肪肝如和牛般肥美的人。
锻炼结束后我骑着一辆大概患有关节炎而嘎吱作响的共享单车往市图书馆而去,日光将城市的道路照得过于明亮,我尽量沿着楼房投射的阴影徐徐移动,汗水不断从腋下渗出。
图书馆内依旧开放着充足的冷气,忽然的温差让身体忍不住打了个颤。我到前台登记了自己的身份信息,今天值班是其他工作人员,更加年轻,但没那么漂亮,扒拉着静音模式的手机,一个劲地刷着短视频。
我本想询问一下关于那天热心的女郎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发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该怎么问呢?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晓得,难不成突兀地开口问:‘你好,请问之前有位戴金丝眼镜、很漂亮的女性,今天来上班吗?’恐怕会惹得对方警惕心大作,然后被捕入警局当作跟踪狂严刑拷打。于是作罢,老老实实等她好了。
到茶水机旁接咖啡时,我望着旁边的电视,其中依旧无声轮播着本市可有可无的新闻,无非是市委开了什么中心组学习会议啦、到什么地方调研产业发展啦、开展什么专项行动啦,套话连篇,实在搞不清楚将这些东西公之于众有什么意义。
我端着咖啡呷了一口,忍不住咧了咧嘴。回头悄悄观察四周的动静,看见一切寂静,便眼疾手快地将剩下的咖啡一股脑倒进茶水机的排水池里。实在是太难喝了,简直就是用泥水榨汁了一整条活泥鳅,苦涩酸臭,怪不得会有人自费准备咖啡豆,喝这样的东西简直是对舌头进行凌迟。
我重新接了一杯白开水,略有些不满地离开茶水机,到不远处的书架上打算随便翻两本小说,大概是进了日本文学的区域,于是顺着手边抽出两本三岛由纪夫的书,《金阁寺》和《潮骚》,两本书翻阅的痕迹很重,封面边沿均有汗水侵蚀的痕迹。两本书都曾在我书架上出现过。因为现在实在没有读新书的心情,以消磨时间来说,还是熟悉的东西更加让人安心。想来想去,我最终将《金阁寺》放回书架上,比起一个把烧老房子作为人生执念的故事,还是读年轻男女的爱情更加轻松一点。
回坐到松软的沙发上,行李箱在一旁好好靠着,时间在腥咸的海风和年轻男女那点叽叽歪歪的勾当中闲庭信步,很快天色就开始暗淡下来。我站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将书籍放回原位,再晚一会图书馆就该闭馆了,我知道今天女郎应该是不会来了,我带着行李箱,趁着还算明亮的天色走出图书馆。
次日是周末,人像是雨后春笋般在图书馆里冒出头来,相当多是带着家长来的小孩,叽叽喳喳的细碎声音不绝于耳,甚至有小孩穿着脚跟带着滑轮的鞋子,在地板上不断扒拉出“哗啦”的动静,不过我也同样提着行李箱,倒也没法对此说三道四。
我依旧是到茶水机旁接了一杯难喝的咖啡然后悄悄倒掉,旁边的电视还是无声轮播着不足为道的新闻。场馆内的桌椅几乎被占满,之前中意的沙发也爬满蘑菇,我索性找了一个靠近厕所的椅子,坐下捧书阅读。
如此,周末两天过去后,图书馆便又回到冷冷清清的氛围,女郎一直没有来,茶水机里的咖啡滋味也没有再好过。我如定轨列车一般每日沿着固定的路线,先到健身房,然后去图书馆,最后胡乱找个地方投宿。
等就是了,这世上没有比等待更简单的事情。时间慢慢过去,图书馆的人像是草场的牧草,依着时间周期兴衰。读罢《潮骚》《看不见的城市》还有《悉达多》,我索性找了一本《水浒传》来读,想着如果现实世界没有任何事阻止宋公明顺利衣锦还乡的话,我就老老实实去跟租房中介周旋,然后稳步过活。
铁牛把无辜的小衙内的脑袋像西瓜般拍得稀碎的那天,图书馆的咖啡忽然变得相当可口,我端着纸杯环视一圈却没有发现女郎的身影,不过我清楚在海面上看见海岸线那一刻起,陆地就注定会慢慢靠近。于是我回到熟悉的沙发上坐下。
朱仝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地进到柴进的院子里,李逵两手一摊:“都是哥哥叫俺杀的,你怪俺干啥。”
“乐啥呢?”身后有轻声传来。
我回头望去,女郎正用略带嘲弄的表情盯着我,戴着我翘首以盼的金丝眼镜。她看了看手表,继续小声说道:“这说话不方便,等我下班。”
我点点头,她踩着柔软的步子走了,像一只偶然闯入房间的蜂鸟。于是我将书合上,向后靠去,一股难以言状的疲惫忽然如潮水般慢慢没过我,我将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睡去。
十八
无尽的深邃黑暗里,一点红色的萤火在不断闪烁。
“麻烦了啊。”阿虎说:“车没油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我们并肩站在车前盖前面,像是望着正待入殓的棺材。阿虎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软云,抽出两支分发了。我们默然将一整支烟都烧到烫嘴,烟雾在车前灯的照耀下是惨白的,如一缕缕冤魂。
烟蒂被阿虎轻轻弹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碾碎,随后说:“没油就跑不了了,车子。”其语气仿佛是在这世界中篆刻某个数学定律。
“没办法了?”我问道。
阿虎耸耸肩:“没办法。”
我们枯站在车旁,四周的黑暗如同某种粘稠的液体开始缓缓流动,甚至开始自上而下地滴落,忽然其中一滴重重打在白色的引擎盖上,发出铁器相撞的声响,然后顺着弧度慢慢流淌,留下的尾痕如同要将汽车其从这世上抹去。
“还玩比喻的游戏吗?”阿虎问道。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望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发愣,其中什么也没有,连黑暗也没有。随后回答道:“不玩了。”
阿虎再次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没有分发给我,而是自顾自地抽着:“真不玩了?没有比喻的世界可不好受。”
我点点头。
“为什么?”
“比喻归根结底不过只是比喻,是现实的影子,庸人的庇护所。”
“想清楚了?”阿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点头。
“哪怕再无退路?”
我点头。
四周的黑暗倾盆落下,很快就将汽车那点孱弱的光亮吞没。
“会游泳吗?”阿虎问道。
“不会。”
“很简单,深吸一口气,憋住,想象自己正向上浮去。”
十九
图书馆闭馆的时间是下午五点,相应的,工作人员下班时间是五点半。我被馆员客客气气地请出了场馆,提着行李坐在馆外的路障石球上。石球们整齐划一,沉默又冷静。我想起涂山氏女来,等待的人就像是石头,石头是正在等待的人,等就是了,我如此想。
女郎出来时是五点四十分,和她相伴一起出来的还有两个同事,她们打笑几句而后挥手告别,洋溢着无法掩盖的生命活力。女郎依旧穿着一身干练职场装扮,径直向我走来,手上拿着一听的百事可乐,金属的易拉罐在斜阳的照射下胡乱地闪光。
“临期的,从图书馆里自动贩卖机清理出来,不喝了浪费。”她站在我身侧,就可乐作如此解释。
我点点头,起身接过了可乐。冰凉的金属触感夹带着对方掌心的余温,如此矛盾的感触从我手中传来,金属与肉体、温热与坚硬。
“听说你来了好几天,怕你误会先说好。”她说:“我对你没有那种兴趣明白?你的年纪太小了。”
“明白,我也不是这个目的。”我挠挠头,补充到:“不是说我对你没有兴趣......那啥,主要还是有其他事情想知道。”
“等下说吧,我肚子饿了。”她大步迈开,到路边拦下一辆恰如其分到来的出租车,然后向我招手:“走吧吃饭,放心,成年人请客。”
我把‘我也成年了’适时宜地咽下肚子。
最终女郎领着我到了一家不怎么起眼的火锅店,店内烟气缭绕,四周墙面仅仅贴了一层墙纸作为装修,地面油腻腻的,好像踏在北方冬季冻结的河面上。服务员递来菜单,她娴熟地在上面写写画画,随后抬起头在烟雾后问我:“有什么想吃的?”
我摇摇头:“我都行。”
她将菜单递给服务员的动作优美得恰到好处,然后说:“前段时间休公休了,去参加莎莎粉丝团的活动。”
“莎莎?”
“大熊猫莎莎啊,14年之前在动物园的那只雌性大熊猫。”
“那只熊猫不是已经死......仙去了吗?”
“对啊,所以我是去参加莎莎悼念会。”
“还有这种活动。”
“熊猫可是正儿八经的明星动物,省城的花花自不必说,一年创造的文旅价值怕是有百千亿。莎莎虽然活着的时候没赶上熊猫粉丝的热潮,但她的两个子女,一个荷叶是作为G省文旅大使,一个润润是被AA五百强企业领养,一个月伙食费都比其他熊猫高不少,孙辈的绒宝更是被送到了法国成了外交大使。沾着后代们的光,莎莎也是有着自己的人气。”
“你也是团体的一员。”
女郎耸了耸肩:“毕竟是市动物园唯一的昔日明星,几乎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悼念会有十几个人参加,我们一起为莎莎制作了花灯、玩偶,还一起去看望了莎莎的子女儿孙。”
“想必莎莎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吧。”
“会不会呢?”女郎叹了口气:“对我来说,莎莎的离开是动物园由盛转衰的重要节点,不如说过去整个动物园的繁荣都是由这一只熊猫背负起来的,如今莎莎撒手人寰,动物园也快要寿终正寝了。”
说到这,她似乎说漏嘴了什么,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有无窃听,然后轻声说:“悄悄告诉你,动物园大概率要消失了。”
“真的吗?”
“上次市委领导到图书馆调研我听见的,据说已经在研究搬迁拆除和动物安置工作,多的就不方便说了。”
动物园要消失了。我仔细回味这句话带来的分量。
服务员将几盘菜品整齐地码在桌上,她挑起一块新鲜毛肚,放在火锅里烫煮:“早就青黄不接、濒临倒闭了,收入很大部分还是靠卖羊,这一天也是迟早的吧。”
“没有动物园,怕是不方便吧。”
“怎么说呢?”她思索道:“对我来说,确实难以想象没有动物园的周末,哪怕动物们比日月轮替得还更加频繁,但从来没有想过动物园这一存在本身也会悄然退场。说不定动物园消失了,我也会随着一起消散。”
“就像守护动物园的精灵一样。”我答道。
女郎笑了:“不应该是守护图书馆吗?就算没有动物园我也是会逛万象汇,会到省城金融街购物的正常女性,时尚快消品很快就能占据动物园原本的位置。”
“有些问题想问你来着。”我说。
她将毛肚裹上蘸碟后开始品尝,用眼神示意我说下去。
“首先想知道你为什么会......不知道怎么说,我知道你没有兴趣,但是为什么......”
“在意你?”
我窘迫地点头。
“我有个弟弟,之前说过,热爱运动脑瓜灵活,说实话跟你长得倒是不像,只是你俩总是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气质也好还是氛围也好,某种东西让人感觉如出一辙。”
“也是今年参加高考?”
“那倒不是,他参加高考是三年前了。”
“那快要大学实习了吧。不对,你不是说我们年纪差不多吗。”
“在他结束高考后没多久就死了。”她的语气变得难以言说的平淡。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万籁俱寂,我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
她缓缓说道:“因为庆贺高考结束,一家人便一起去旅行。想要在山顶看日出是弟弟提出来的愿望,我们家算是相当尊重孩子的意愿。为了日出,我们起得很早,摸着黑登山,父母因为体力不济,半路在休息区停下来了。只剩下我和弟弟一起攀登到山顶。我们在山顶找了个相当不错的位置,可以静静地等待太阳升起。于是我们就在黑暗里等,悬崖下面也是漆黑一片。”
她停了一下,呼吸在悄然变得浑浊:“他忽然悬崖中的黑暗问我,他说这黑暗就好像有实实在在的形状。黑夜中的悬崖确实真的相当奇妙,你根本察觉不出危险盘踞在何处,只能看见浓稠、宛如实质的黑暗。我当时太累了,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等我察觉出他的想法时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搜救队找了很久,没有找到弟弟的遗体,他就在我面前溶解在黑暗里,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事件被定性为自杀。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自杀的理由,家庭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老师同学都交口称赞,成绩也算是学校里最好的梯队......这件事对我们家庭的打击很大,父母虽然没有明说,但多少有将事件怪罪于唯一和弟弟在一起的我。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当时说些什么,或许弟弟就不会一时兴起地奔入死亡,一家人不会就此离心离德,如果我当时说些什么。”
“如果你说别死。”
“你当时提到尼古拉·斯塔夫罗金我就想到了,或许你们是一类人也说不定。”
我想着一个斯塔夫罗金式的高中毕业生在洋溢着欢快氛围的家庭旅行中轻生,死亡和山顶上浓稠的黑暗,远处有亟待升起的太阳还有那只死去的大熊猫。我想起莎莎,还有儿时的我,母亲牵着我的手,我们相伴走在看望莎莎的路上,那条路上盘踞着小小的爬行动物馆,馆里有一只浑身雪白的蜥蜴,从童年一直注视着我至今。
看望莎莎的路上盘踞着一只浑身雪白的蜥蜴。
二十
离别前,女郎将一张照片赠给了我,说是我或许有用。照片不是从前情人或笔友之间互赠的那种个人照,而是女郎儿时在动物园与莎莎的合影。照片本身已经有些褪色,图片里小女孩身穿白色的连衣裙,笑容灿烂地坐的左侧,一个成年女性牵着一个似乎才能刚刚站稳的男孩,表情中似乎带着一丝顾虑,中间则是莎莎,趴在凳子上,像是一个巨型的玩偶。
女郎解释道:“小时候的合照,我、莎莎、我母亲,那个男孩就是我弟弟,那时候的动物园对游客纵容很多,就算是小孩子,也能坐在老虎的身旁互动合照,现在倒是不行了,动物园不敢游客大概也不敢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这相片对你来说应该很珍贵吧,为什么给我。”
女郎摇摇头:“不打紧,不如说是我希望你能收下,这相片某种意义上对我是种负担,能明白吧?”
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将照片揣进兜里,与母亲的信纸叠放在一起。
道别了女郎,我在暮色中独自漫步回旅馆,尽管我走得并不快,但行李箱传来的声响却显得十分匆忙。我忽然想起,似乎在现实意义的角度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一只如今频繁出现在我世界的熊猫。市里的动物园我也不过去过两次,一次是与女郎的周末约会,哪天天气爽朗,女郎也活力十足,一切都尽善尽美,可熊猫却早已不复存在。另一次便是动物园刚刚开业最最鼎盛的时期,母亲和我两个人在动物园里打转,寻找着通往熊猫的路。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得几乎不再真切,那时我还太小,以至于动物园在我的印象里好像大得没有边境,路也长得没有尽头。母亲和我最后也没能看成熊猫,就像女郎儿时的遭遇一样,喜欢趁热闹的游客们像是蝗虫,将莎莎的展馆围得水泄不通,最终出于安全考虑,母亲也没有执意地挤入人群。
但我当时并没有因此感到遗憾,遗憾的只有母亲。归根结底,我对熊猫没有丝毫兴趣,同为生物的它和我,本身也没有互相观赏的必要性。自那以后,直到莎莎离开本市再离开人间,我都没有再去过动物园,尽管这期间我有着无数次机会能够去满足母亲的遗憾,这些如砂砾一般的遗憾或许就是这样填满她的身躯,像是心中堆满的砂砾,直到熊猫也好,动物园也好,乃至于母亲,都从我的生活中悄悄离去。
我走在滨江的道路上,路灯黄橙橙的光流淌在地面上。道路零零散散的车辆被车灯的光亮牵引着前行,道路对面的商品打着五颜六色的招牌张灯结彩,人群像是夜行的蜘蛛,用光线织出一张大网笼罩着城市,捕捉夜间浮动的尘埃与游荡的幻梦。我望着夜晚的江面,它沉寂又深邃,城市的光亮浮动在其上而后又被吞没。
事到如今,我开始想要看一看这只熊猫了。母亲多年前的小小遗憾在此刻种入我的心头。但它来得太晚了,莎莎已经死了,动物园也即将废弃,世上再没有哪一班公交、那一列火车能驶往这只存在于过去的熊猫,现实世界已经没有容纳它的场所,即便一个可供人悼念的墓碑也没有,只存在于那彻彻底底的死之世界。
二十一
坚硬冰冷的铲子沉重得令人掌心生疼,阿虎席地而坐着,在他的周围是堆积如小山般的烟蒂。他右手轻轻一弹,一个新的火星便从他的指间滑落。
我用铲子费力地掘开地面的泥土,感受到汗水从额头上滑落,土地和铲子的每一次碰撞都会发出一声幽怨的嘶鸣。
当我们浮出黑夜后,哪些浓稠的黑暗便滴落在地上汇聚成岩石与泥土,阿虎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把铲子。
“我们轮流挖吧,就以一支烟为时限交换。”阿虎说。
“挖什么,把汽车挖出来?”我问道。
“不用,到这已经用不上汽车了,什么也不用挖出来,挖就好了。”阿虎解释道。
挖就好了,真是一句好话。
于是我们就这样开始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掘土,像是中世纪欧洲的盗尸者,只不过没有任何尸体在其下等着重见天日。香烟也像是有着无尽储备一般一根根被燃尽,而后弃如敝屣,我们挖得大汗淋漓、手软精疲,但黑暗的坑洞仿佛会自己治愈伤口一般,尽管我们交班作业得已经能够挖穿始皇的陵墓,但在此刻的地面,却只留下一个不到脚踝的小坑。
“可以了。”阿虎在坑上说道。
我跳出这个小小的土坑:“然后呢,我们的旅行就是为了来挖一个不咸不淡的坑吗?”
“就像你纠正我的比喻,我也有两处要纠正你。”阿虎说:“首先挖坑确实有着他的必要性,但你不是来挖坑的,你来这里是为了看望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
“其次,这不是我们的旅行。”阿虎没有回答我的疑问,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这只是你的。汽车和我都并非此行的旅客,只是作为某种必要性而暂时存在,如此而已。”
我感到大腿外侧一阵生疼的炽热,再抬头时,四周也再没有阿虎的踪影,只剩下无上无下、无前无后的黑夜。我从腿部生疼的地方掏出一张相片,相片燃烧着荧光,因为眼睛过于习惯黑暗,这微弱的光亮便已经足够刺眼,我没能看清相片的内容,相片便已经从我手中飘落,一直飘荡到我早已准备好的深坑里,而后燃尽、熄灭。
漆黑的地面此刻像是收到某种刺激一样,开始集聚地收拢,很快原本小坑的位置便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隆起,像是一座坟,一座新生的坟。一条小小的路从坟一直延展到我身后铺开。
二十二
F镇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加油站的围挡还在,只是来来去去的车辆给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黄色尘土,看起来像是刚刚出土的古代城墙。不远处砖厂不断地发出有规律的机械轰鸣,这声响就像是打着拍子,混杂着无数山间的鸟鸣,像一首充满矛盾的乐曲,按照某种怪异的节奏将山峦变成砖头。
我是在醒来的那一刻决定到F镇的,没有什么启示或者灵感一类的指引,只是睁开眼睛,就如此想了,就像是对于熊猫的兴致陡然扎根在我的心头一样。于是我连早餐也没有吃,便领着行李箱坐着出租车来了,毕竟我孑然一身、无所事事、手头宽裕,绝大部分事情不如先动起来再慢慢思量就好。
我沿着国道走着,路过砖厂,那只曾对着我威胁地低吼的大狗并不在厂门口,想必是穿着西装,打着素色的领带,出差和建筑商洽谈红砖的订单去了。我望着这一面被挖空的山红褐色的伤痕,像是血液的结痂,或许在冗长时间的某一个节点,新的血肉会从中生长而出。道路两旁零散地排列着村民的房屋,有木柴整整齐齐堆放在院坝里,不时有几只小猫在道路旁、房屋的砖瓦上窜过,它们对我的好奇只有瞬间的回眸,而后便身形矫健地消失在某个角落。
再后来,路旁出现了一条上山的岔路,与柏油铺作宽敞又结实的国道不同,岔路是充满裂缝的水泥路,有翠绿的野草和不知名的浅黄色小花朵从裂缝中钻出头来,我感觉这真是一条好路,于是我开始向着山上走去。上山的路蜿蜒曲折,两旁有一些开垦的农田,卷心菜、葱苗还有成片的油菜花在这个夏季生机蓬勃,但大部分是荒废的田地,杂草在肆意茂森,或许再过不久就连开垦的痕迹也没有了。气温有些升起来了,但还是阴天,有一股湿热的感觉从我体内升腾起来,我感到有些口渴,但出发得匆忙,我并没有带饮用水在身上。山下自然有镇上的商铺,但此刻还不是下山的时候,于是我将口渴的感觉咽回肚里。
我继续往上行走着,没有大路我就走山间的小路,或者拽着灌木的枝条攀行,好在山的坡度并不算陡峭,就算是带着行李箱,也能顺利地一点点向上攀爬。树和树的倒影重叠在地面上,鸟鸣随着阳光再云层透露出来的间隙回荡着,像是山林间的海浪。在我的视野里,一个个被灌木树林掩盖住的坟包逐渐生长出来,在地面上隆起一个不自然的弧度,脚下依稀难辨的小径,想必就是看望逝者的人们所留下的,等到再也没有人来看望,这条小径就会重新埋在地下,直到新的脚步来将它唤醒。
二十三
然后是下山,我才忽然想起上山容易下山难的俗语,我只是单纯想着登山看看,却忘了记住下山的路。我尽量沿着自己记忆里上山的路原路返回着,但四周却只是越来越陌生,我没有察觉到时间的大步行走,直到确信自己迷路时,暮色悄然步步紧逼,我想拿出手机查看自己的方位,却发现自己出门仅仅记得带上行李箱,把手机落在旅馆的床头上了,想必它此刻还在那里安静地插着充电线,呼吸灯蓝绿色交换地亮着。随着鸟儿归巢,黄昏的山林变得有些寂静,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虫鸣和辘辘饥肠的混响。
我找到一处完全陌生的山间溪流,一旁肃立着石群被溪流洗刷得洁白如玉,河床发出清澈的水流声,我想我就是被水流的声音所吸引而来的。我俯下身子,捧起溪水饮了几口,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渴得不行了,清凉的溪水在身体里由内向外舒展着。
我并没有感到焦急,或者我认为还没有到应该焦急的时候,就算是最糟糕的事情,也会在开始时给人预留一段用来掉以轻心的时间,就像《鼠疫》开头的老门房,在他拎起那只死老鼠,骂骂咧咧地说这是谁的恶作剧时,也不会想到有一场什么样的灾难会笼罩整座城市。此刻距离我确认迷路才过了没多久,而我自感体力也还算充沛,近郊的山里也没有大型野兽的痕迹,顶多有一些菜花蛇和呆傻的鹌鹑,而山下就是靠近市区不算远的小镇,小镇有加油站、有KTV、有镇政府的应急管理办公室,无论如何,情况都没有到应该大呼“完蛋了”的地步。
天快确实快要黑了,我靠坐在溪流边的石头上,夜间的蚊虫已经开始活动,我尽量拉低裤脚,让身体尽量藏着衣物的掩体之下。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一只狗从灌木里钻了出来,正是作为砖厂保安大队长的黄狗,这是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并没有比第一次更加正式和体面。
狗看着我,眼神里折射着疲态,或许是和甲方的洽谈并没有那么顺利吧,作为工厂的狗,生活似乎也不是那样容易。我注意到这只黄狗相当瘦骨嶙峋,肚子上的肋骨若隐若现,四条腿像是四根筷子,两个睾丸夹在两条后腿的中间也是焉瘪的。之所以注意到这个,是因为我此刻就跟在它的屁股后面走着,它也确实是在带着我前行,有时候还会回头确认我是否跟在后面,然后站在高处静静等着步履维艰的我,不急也不躁。
黄狗带着我找到了一条路,一条铁路,一条铁轨爬满了斑驳的锈迹,而中间的枕木也已腐朽的废弃铁路。此刻渐渐暗了下来,我只能尽量跟紧一点,避免这个黄色的狗屁股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渐渐的,铁路两旁只能看见隐隐约约山的轮廓的阴影,一轮圆月撒下零碎的银色光亮,像是在给即将渴死的人滴落清晨的露水。周围是虫鸣,还有蛙叫,已经完全是黑夜了。
最终一个废弃的火车隧道出现在道路前方,像是一块压在铁路上的黑暗巨石。狗灵敏地跳入山的体内消失不见,我在原地愣了一会,而后也没入其中。
步入隧道后的世界与外面相比,就像白昼与黑夜一样分明。我能感觉到瞳孔在飞快地扩张,以至于眼球都感到轻微地发痒,但视觉毕竟是依托着光线而存在的,在丝毫光亮都不存在的世界,除非眼睛能够学会反射黑暗来形成影像,否则任凭光圈参数再大,也没有任何意义。
狗在黑暗的隧道里也没有了踪迹,只剩下我的脚步声和心跳声混杂着齐鸣。但此刻应该还有一种声音,一种急促的、刺耳的声音,那是行李箱在地面滑动的声音。
我陡然惊诧,我的行李箱不见了!然后我的视线便被一阵巨大的白雾填满。
二十四
白色的光肆意地撒落,照亮了所有阴影与角落。我适应了光亮过后向上望去,无数白色的蜥蜴盘踞在上方四处攀爬游走,发出温润的白光,像是倒悬在天空的白色海洋。它们白得像是玉石雕琢出的,尾巴像泡泡糖卷一样弯曲,四只爪子,脖子上一圈宛如自动铅笔刀削出来白色的围巾,随着它们的呼吸缓慢的张合,作为活物的唯一证明。
我望向空间的中心,是一张木纹的长桌和一个木质的座椅,桌上摆放着梅花锤、凿子、垛子等一应俱全的工具和一块方形的玉石,石中有一股熟悉而炽热的视线注视向我。
我想这里就是父亲那不为人知的作坊,是动物园的爬行动物馆,横跨在我和母亲看望熊猫的半道上。
于是我坐在椅上,娴熟地拿起刻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