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好个秋

手 纹

麦浪自父亲走后便不再翻滚

当苏醒的大地成片葱茏起来时

那些像贴满寻人启事的空地

显得格外荒凉

父亲生前喜爱麦子，他坐在田埂上

为孩子们讲述生活

海水、沙尘、风暴、还有暗礁

太多密织的路线，布阵人间

父亲粗糙的手纹和着麦茬

被抹在一堵泥墙上，曾为我们遮风避雨

雨季，这堵墙反复流泪

我的母亲

母亲的头发白了

怕风吹

她编织了各式各样的帽子

白发一根接一根的催促

母亲开始周旋在单调和渴盼里

似乎世界给母亲的寒冷，也一天天

由少变多

村口的胡杨，落满霜

脚步蹒跚的母亲

重复和习惯：一个人的午餐

很长时间

她都戴着老花镜，坐在秋风里

数豆子，一颗一颗

仿佛数完

她的孩子，就会回家

多年以来

别人的语言

像别人的眼睛一样

不适合我 ，我的语言受训于

朝起暮落的每一天

知天命时将太阳和水带进身体

这一生

我已从中得到太多恩惠

来之不易的祖训家规

我必须遵从

恩惠是命运之神，无私的馈赠

总有一天我会消失

我的姓名

足以证明我谦卑的来龙去脉

而我——是

经过深思熟虑，才开始变老的

未知世界

很多年前的一个秋日

父亲忍着疼痛

体内无数的大河水，正将他

滴滴运回——有如降生时

身体瘦小，轻盈

我们一直相信的存在被击碎

远远的，未知世界……会不会

有一个四方桌？

吃饭的时候，有人摆好碗筷

他们喊他什么呢？

深夜，父亲会不会独自枯坐

听细小的雨敲打紫槐树的嫩叶子

词的安宁

我心里，有一条猛江

水越深，人世越轻

我那么在意，我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日子久了，雪雨纷纷落在屋顶

最后消失在空气中

我还是担心

有一天，我没有说出的话

会成为震耳欲聋地喊声，会汹涌

但没有

这个世界

总有点，不相同的声音

带着词的安宁……

词语颂

我把自己从一些词语中解救出来

它们与生命息息相关且又干干净净

比如：深陷已久

日后我会用去

另一些词语

另一滴雨，另一条小溪

那地方，见不到知更鸟，沙燕

成日啄啃旧城墙

我爱的，是天地已爱过的

没有姓氏的草

纸鹤一样的毡房……

天凉好个秋

长条桌，椅子几把

玉米、高粱各几株

像一些用旧了的词。比尘世明净

时间，推开窗

麻雀叫，坐着的人打了个哈欠

算是回应

瓷缸，永远摆在院子中央。

清水，映照落山的太阳

沧桑和暗夜

主人遇忙，隔三差五

会有一只小土狗出来迎接我

院门打开

这里的一切，出奇的宁静

我必须捂紧内心

正在——淬炼的火

缓缓上升的月亮

才能听到，神和我的，存在

莫尼山  

云朵走过牧场，路过北方那么慢

如同我，注视墨色苍茫的山顶

厚而重的白昼交替的日子

轻薄而活着。我们从不向自己说谎

也替别人隐藏了谎言

芨芨草退下记忆，莫尼山

难以回还的光阴，平淡又真实

与今天一样

夕阳像千军万马，飞奔

在草原

撬动荒凉时，未发出任何声音

一轮白色的月亮

安静

替我沉默并

抵达山顶

拉卜楞寺

不能喧哗，不能在酥油花和长明灯

芸芸众生到过的地方，

无端议论。寺内，有柱子、经幡无数

不能歌哭。

杂念，不能响彻大地。不能

出来，磕头。

一席之地，安静下来了

除自己

还在以肉身跪拜

拉卜楞寺，已变成了巨大的空。

寺门敞开

每一次，佛都允我

许一个新愿。每一次

我固执地送四季，送流水，送无知，送

旧我

用微弱的光芒，接近你

危险、刀剑绝尘而去

暮晚，终于

抢在骏马和时光的前头，来了

像尘埃落定，

山脉与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