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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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我突然对书华说，要下楼走走。
书华，我的老伴，她此刻正背对着我，麻利地洗着碗。“哗啦啦”的水声很响，我似乎听见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就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我这样想着。
老旧的筒子楼，即使是夏天，阳光也很难照进来，因此楼道里是很阴凉的。我晃晃悠悠地下了楼，此时还不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早晨的气温还是很怡人的。
下了楼，走到阳光底下，我突然意识到，我把蒲扇落在屋里了。算了，忘拿了就忘拿了吧，一会儿去小卖部买瓶汽水，或者奶油冰棍就好了。我慢慢地走着，穿过狭窄的巷子，身后的光明厂一点点地远去了。
这么好的暑假，大人们却还要上班，工厂的车间里充满了机器的轰鸣声。去找爱华哥玩吧，他家有西瓜吃。爱华哥住在哪儿来着？我记得从他家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江，应该是在江边一带吧。我走出破旧的老城区，路渐渐宽了起来，身边逐渐布满了高楼大厦，玻璃外墙明晃晃地，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高楼了？真新奇。像来到了挂历里的大城市一样。我还是慢悠悠地走着，顺着脚下的路，走向了跨江大桥。这时候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我感觉背上有汗液渗出来，不一会儿，汗衫就湿了一大片。大桥真高啊，从上往下看，江水真绿，江心洲显得小小一片。身旁，骑着单车的年轻人呼啸而过，像一阵风刮过。真好啊，我不由得想起家里的饼干盒——里面是我攒的积蓄，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就攒够买自行车的钱了，到时候，骑着自行车，载着书华去江边兜风，别提多美了。我美滋滋地想着。要不，再回家去，把那些毛票拿来晒晒，免得受潮发霉了。对，这就回家……回家的路，怎么走来着？
我有些慌了，环顾四周，我站在大桥的桥头，周围有许多行色匆匆的人。我，刚才有没有过桥来着？我好像记得我走到了桥中间，还看见绿绿的江水，然后？我是过桥了，还是往回走了？我努力去回忆，可记忆就像被吃掉了一样，连渣都不剩。天上的太阳好热呀，照得我背上火辣辣的疼，不管了，先找个地方躲躲吧。我于是向桥下走去。路边种着高高的香樟树，像一把把巨大的伞，我从一片树荫里穿过，像穿过长长的隧道。路边有粉店，有臭豆腐摊，我还闻到糖油坨坨的香。早上吃的东西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我听见肚子一阵阵地叫。但是，我摸了摸口袋，我没有带钱呀！当务之急是回家，书华肯定已经做了一桌好菜，在等我回去。
可是，该往哪儿走呢？怎么前面都是我没有见过的街道，是走错了吗？我只记得我的家在光明厂，可是，回光明厂的路，我不记得了。对了，我是因为什么出门的来着？好像是……去爱华哥家里吃西瓜。爱华哥家在哪儿来着？在江边！那顺着江边走吧，应该能看到他家。
江上吹来的风热烘烘的，我又直直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周围那么多房子，就是不像光明厂。不是外墙颜色不对，就是窗户和门的形状不对。我向周围的人问路，他们却都摆摆手说“哪有什么光明厂，嗲嗲你搞错了吧”。什么？难道，光明厂又换地方了？什么时候的事？
天色渐渐的暗了，烦人的暑气逐渐褪去，气温开始变得舒适起来。我能闻见我身上的气味，想进商场里歇一会，又怕身上的气味太难闻，影响到别人。从早上出来到现在，我一刻不停地走，没有休息过。
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想眯一会儿。耳边却传来童谣的声音，若有若无。“月亮粑粑……肚里坐个嗲嗲……嗲嗲出去买菜……”睡了不知道多久，我迷迷糊糊的醒了。月亮高高的悬在天空中。完了，在爱华哥家玩得太晚，忘记回家的时间了。我赶紧起来，随便找了一个有亮光的方向走去。夜晚的市中心依旧灯火通明，不知道这时候的光明厂，车间里是不是也是灯火通明的。我站在路口，街道四通八达，却不知道哪一条路才能去往光明厂。我迎着尚有凉意的风，晃晃悠悠地走着。
天空的颜色渐渐浅了，气温渐渐升高了。大抵是走得太久，我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像块抹布一样挂在身上。脚底板走得生疼。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城市刚睡醒的样子，买早餐的小店亮着灯，炉子刚刚烧热。那时，书华很喜欢豆浆油条，我总是起很早去给她买。居民楼的灯先是亮起一盏，然后再是第二盏，接着，上学的孩子，上班的大人，都从楼道里走出来。我与他们一样，都是行色匆匆，只不过，他们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我则是一只不认路的无头苍蝇。
正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忽然眼前一亮，前面熟悉的屋顶——是光明厂。我揉了揉眼睛，熟悉的晾衣绳，熟悉的花被单，报纸修补的窗户，这不就是我拼命想回去的光明厂嘛！我一下子卯足了劲，顾不得酸痛的腿，只想快点回家喝汽水吹风扇去。
走进筒子楼，就像一下子从烈日下迈进树荫里，潮湿的气息让我兴奋，我向楼上奔去，嘴里还念着：“妈，我回来了，我要喝汽水！”周围的邻居递来异样的眼光，我却毫不在意。上到三楼，我突然意识到一丝不对——我家的门好像是绿色的，可是，眼前的这张门，分明是黑色的。这时刚好有人经过，我连忙问他：“这里是光明厂吗？”那人奇怪地摇了摇头：“嗲嗲欸，这里不是光明厂，这里是坡正街。”
“……怎么，又换地方了？”我彻底糊涂了，没有比这里更像光明厂的地方了，可是，这里又不是光明厂。
“没有，是你走错了，这里一直是坡正街，你走错地方了。”那人努力地跟我解释。
“嗲嗲，你确实走错了。”两个蓝衣服的警察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们可算找到你了，放心吧，我们现在就带你回去。”
我稀里糊涂地跟着两个警察下了楼，稀里糊涂的坐上警车，瞬间感觉舒服了不少，至少车里有空调吹，还没有太阳晒。我看着车窗外向后退去的建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走了这么远。
警车兜兜转转，又开回了刚才的筒子楼。“谢谢你们带我兜风，我要回光明厂了。”我对两个警察说。“嗲嗲欸，这里就是你家。”我又稀里糊涂地被带上了楼，刚才说这里不是我家，怎么又是我家了呢？直到我看见，那个站在门口，焦急地迎过来的身影。“书华，你怎么在这里……”我只觉脑子里劈过一道惊雷。
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我跟书华说下楼去走走，然后我就忘记了回家的路，到处乱走，最后是警察同志把我送回来的。光明厂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的父母都是光明厂的工人。我最好的朋友是爱华哥，他爸爸在供销社工作，他总是请我吃冰西瓜。后来我初中毕业，也在光明厂工作，认识了在厂里当会计的书华。我还拿了好几年的“优秀职工”,而且是厂里的年轻人里面第一个买自行车的。后来我和书华结婚了，我们一起住在光明厂的职工宿舍。再后来，光明厂搬走了，改叫“光明集团”。而我和书华也到了退休的年龄。我们住的职工宿舍被改为了光明小区，这才是我现在住的地方。难怪我之前问路，大家都说我搞错了。确实，很多年轻人根本没有听过“光明厂”这个名字。多亏了警察同志，他们可真是好心呐。
我看向书华，她还在和警察同志聊着我的情况。“留下来吃饭吧。”我笑盈盈地邀请他们。
“不了，嗲嗲，我们局里还有事，改天来你家吃饭咯。”
书华送走了他们，转头又来招呼我。她叫我把脏衣服脱下来，好好去洗个澡。说着，她便进卫生间准备热水去了。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又忘记了该干什么。听着卫生间里的水声，倦意渐渐吞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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