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跨越七百年的诗名误传事件,在《儿童文学》的版面中悄然上演。南宋宰相赵顺孙的《小松》被冠以明代解缙之名,字句的微妙置换如同文化基因的隐性突变,在互联网时代引发涟漪。这场看似寻常的笔误,实则折射出文化传播中记忆的流动性与历史真实的博弈。
南宋赵顺孙的《小松》诗曰:“小小青松未透栏,枝枝叶叶傲霜寒。如今正好低头看,异日冲霄仰望难。”
此诗确系好诗,读之津津有味,千百年来让人产生共鸣,还具有一定哲理,更有警醒之妙用。诗意是说,松树幼小时,我们可以一眼观尽,然当到它长成冲天大树时,即使是仰头再观,也难望其全貌。这分明就是告诉我们看待事物不要一成不变,要用发展的眼光对待,更不要瞧不起人。
这首诗出自2009年浙江丽水的钭革非先生主编《资政集:处州史略》(第十二卷《赵顺孙传》)史书。
赵顺孙是在什么背景下写成这首小诗的呢?
回答这个问题,其实史志有着准确的记载。《赵顺孙传》记载:赵顺孙(1215-1277)是南宋永康县赵雷之子。赵顺孙天资聪颖,七岁时,他父赵雷在永康县任职,被人诬告囚禁于处州府大牢,叔父带他去府衙探父,处州知州赵伯麟见赵顺孙谈吐不凡,问他所来何事。小小赵顺孙吟诗以答:
母在堂前为父忧,特令儿子谒公侯。
大人若肯行方便,一点春风在笔头。
赵伯麟听后大为吃惊,根本不相信一个七岁孩子竟有此才学,怀疑有人事先做好后让他背诵出来,便指着州府前栏杆下的小松树让他作诗一首。赵顺孙略思片刻,顺口应道,于是就有这首《小松》诗。赵知州认为赵顺孙这孩子很有才气,就带他去宿舍,拿出一桔子递给他,并口出上联:“半边红似佳人脸”,赵顺孙灵机一动、随口应对出下联:“一点清如太守心”。太守被孩子所动,便释放他父亲。后来,赵顺孙成为南宋著名政治家、理学家。
但《儿童文学》(2023年第19期第82页)“写作真好玩.古诗的脑洞我来补”栏目里,却这样刊载“咏小松|(明)解缙(七岁时作):“小小青松未出栏,枝枝叶叶耐霜寒。如今正好低头看,他日参天仰面难。”
《小松》诗在时空流转中经历的“透”改“出”,将“傲”换“耐”,把“冲霄”易“参天”等文字手术,绝非简单的语词更迭。“傲霜寒”到“耐霜寒”的转变,消解了原诗凌厉的生命意志,将主动抗争降格为被动承受;“冲霄”与“参天”的意象差异,更模糊了直指苍穹的锐气与自然生长的分野。这种润色如同文化滤镜,在无意识中消弭了特定历史语境下士大夫的进取精神,使诗歌蜕变为普世化的励志格言。
然而,查看现有的解缙诗词全集(285首),并未发现作有《咏小松》一诗。
解缙作为明代著名的神童宰相,其形象已成为智慧符号的载体。当人们将《小松》嫁接于其身时,实则在延续“七步成诗”的叙事传统。这种文化嫁接如同民间故事中“AT分类法”的活态演绎,凸显集体记忆对历史人物的符号化重构。
赵顺孙与解缙的时空错位,暴露出文化传播中的认知断层。南宋理学昌盛背景下,士人阶层的进取意识投射于“冲霄”意象;而明代文人面对日益板结的科举制度,“参天”更显务实取向。两个版本的诗作恰似两面棱镜,折射出不同时代的价值光谱。当编辑将诗作归入解缙名下时,实则是用当代思维对历史文本进行无意识的重构。
互联网时代的“剪切-粘贴”传播模式,加速这种记忆重构。搜索引擎的算法推荐、自媒体平台的碎片化传播,使文化信息在裂变中不断异化。《小松》的误传轨迹,恰似数字时代文化传播的微观样本:从地方史志到网络百科,从学术论文到儿童读物,每个传播节点都可能成为记忆变异的培养基。
赵顺孙原作的珍贵性,在于其完美融合童真视角与哲学思辩。七岁稚子眼中“低头看”的观察视角,与“冲霄”的宏大想象形成戏剧张力,这种未经雕琢的天真视角,恰是后世文人拟作难以复制的精神胎记。误传版本虽保留哲理框架,却丢失特定历史语境赋予的个性锋芒。
面对文化传播中的“特修斯之船”悖论,我们需建立多维校验机制。数字人文技术为文本溯源提供新可能:通过语义网络分析、版本校勘数据库等手段,可构建文化基因的防误体系。更重要的是培养读者“慢阅读”的自觉——在搜索引擎与AI摘要之外,保留对历史文本的敬畏之心。
通过比较,发现这种谬传恰似文化长河中的一枚棱镜。它既照见记忆的流动性本质,也警示着文化传承中的信息熵增危机。当我们重新擦拭《小松》诗的历史镜面,不仅是为正本清源,更是为守护文化基因的纯粹性——正如诗中所言,唯有正视“小小青松”的本真样态,方能真正理解“冲霄”的生命轨迹。在数字与流量主导的传播时代,这种对历史细节的较真,本身就是对文化扁平化的诗意抵抗。
(陈鱼乐 何 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