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牙祭,写下这三个字,不觉嘴里就冒出一股浓浓的油味,油味里泛起一股久违的油香。这油香裹挟着岁月的厚重,夹杂着往事的酸甜,在舌尖上轻轻一颤,便勾起无数回忆。如今顿顿有肉的生活,早已让年轻人不解"打牙祭"为何物。而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人们来说,其中藏着多少期盼与欢欣。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李白笔下豪迈的宴饮场景,与我们记忆中的打牙祭相去甚远。在川渝一带,人们将十天半月才吃一次肉称为打牙祭。这词本源于祭祀活动,古时每月初二、十六要“做牙”,用鸡肉、猪肉、鱼肉等祭拜土地神,祈求生意兴隆。祭毕,分吃祭品,便称“打牙祭”。从庄重的祭祀到寻常百姓的期盼,打牙祭走过怎样漫长的路?
20世纪60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全社会物质非常匮乏,几句顺口溜就是当时的真实写照:
草根树皮白善泥,不管三七二十一,
只要肚儿不翻皮,大米朒朒不要提。
【朒(ga),方言,儿话中的肉】
一年四季打一次牙祭的现象太普遍不过,那种日子大人们还能忍又忍,可对于还在长身体的孩子们来说,那就是不幸。不少的孩子因肠道无油,脱肛现象非常普遍。那时节,一顿肉食不仅是口腹之欲,更是生命的渴望。
“落雨哗哗,在家煮朒朒”母亲只要落雨天不到田地里劳动,就会对着才几岁的我们念叨。现在想来其实她心里是不好说就只有图口快活来安慰我们,那时家里哪有多余的肉给我们煮?在集体生产年月里,凭票秤盐打油,统购统销,杀猪吃肉,就是到县城走个亲戚,住宿都要生产队出证明,所以打牙祭也就成为我们的奢望。
在模糊的记忆中,那是在吃了山东援助四川的红苕干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春节前的腊月廿八,母亲切一大锅的萝卜饦饦,很小心地将刚刚杀猪后得到的一半边猪头放到锅里一起炖煮。那口大锅里,萝卜饦饦与猪头肉翻滚着。灶火映红二哥期待的脸,他不停地掀开锅盖,又讪讪地放下。不一会满屋的肉香夹着萝卜的清香扑鼻而来,吃红苕干的肠胃早已忍不住肉香的勾引。一个多小时后,母亲将煮汃(pa)的猪头肉从锅里捞出,熟练除骨,切成小块,加豆豉翻炒,这时肉香、豆豉、萝卜清香混杂一起的回锅肉味,满屋挥之不去,似乎年味更加浓烈。
母亲将一大碗回锅肉放在餐桌上,又去做别的菜,二哥、三哥和我餐桌边紧紧盯着那碗肉,生怕被别人端走。二哥大我们十来岁,他先后支开三哥我,然后悄悄将一大碗猪头肉吃去差不多一半。我们发现后,又吵又闹。母亲也很惊讶,可那时毕竟二哥是壮小伙,饭量大,情有可原,母亲一边安慰我们,一边假装责二哥。如今想来,那吵闹声中竟藏着最纯粹的幸福。一顿久违的打牙祭,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深深地留在我幼小的心里。
那时候,小学课本里称赞四川为“天府之国”,因人口众多,却要外省的援助,小时候我们不可思议。母亲就说,国家有国家的考虑,你们小娃儿只管每天放学后多打猪草。她说,我们家如果一年能喂两头猪,除给国家上缴一头外,自己还能杀一头,我们就可十天半月打一次牙祭,要不然喂一头猪,就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打牙祭。在母亲的教育下小时放学后,拼命地打猪草,真地就为半个月打牙祭而努力。长时间实在熬不住,就偶尔在下面条当晚饭时,我们站在锅边紧盯那油渣,油渣在那个碗里,就抢端那个碗。父母看到此情此景,也只有摇头。后来,父亲就排轮子,因那时连油渣也很少。
“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孟子的这句话在那些年体会得尤为深刻。初中时,学校设在离场镇五六公里的河边,离大姐家不远。嘴上不说,但心里高兴。
大姐大我近20岁,她成家时,我还是个小娃儿。母亲曾骄傲地说,农村家庭要和当时机关干部的家庭成为亲家,难以想象。后来大哥从部队复员回来,又告诉我们,大姐在我们生活的场镇上既漂亮又能干,曾作为区青年代表出席过县团代会。那时我不懂啥是漂亮,只觉得能到县城里开会就让人称赞,为此我骄傲很久。
粉碎“四人帮”后的一个夏晚,母亲悄悄告诉三哥和我,大姐有请打牙祭,晚上吃包面。包面,这是四川人的叫法。北方称之馄饨,有的地方也叫云吞,抄手。
我们两兄弟早早地割完猪草,借着月光,像兔子一样沿着土公路一阵快跑到大姐家。明亮的月亮照亮大姐忙碌的身影。看她将猪肉剁碎,拌入白菜,每个动作都牵动着我们的目光。我心里想,这次打牙祭,能不能让我们放开吃肉。忙碌一阵,大姐开始排佐料,每个碗里挑一小饦凝固的猪油,我看着好奢侈,然后又倒上酱油,我没有见过,大姐说这是机关干部吃的,又撒上一点白粉末(味精),也没有见过,再就是大蒜葱花这些佐料,想就甭想,那包面一定好吃。
“人间至味是清欢”,苏轼的词句在那碗包面前有着新的注解。平生第一次吃包面的滋味,让我觉得连孙悟空的人参果也不过如此。回程路上,因长久缺腥少油,这顿打牙祭让我们觉得非常珍贵。
我是在全县最好的中学读的高中,临行前母亲左叮咛右嘱咐,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家的人要独自面对一切,当母亲的真是“意恐迟迟归”。可当时自己在伙伴面前吹牛说,要天天打牙祭,把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而事实上,父亲每个月才给10元钱,交8元的生活,每月只有2元的零花钱。就这每月10元都要靠父母亲想尽办法。于是那“天天打牙祭”的吹牛,真成梦想。
读书期间,虽然每周能吃一次肉,但嘴还是馋得很,年轻人饭量大,时常饥肠辘辘。尤其上午第四节课时,多想早早地听见下课铃声,只要铃声一响,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食堂。星期天,多希望有亲人来看望,那样就可以打一次牙祭。
那是读高二的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天,临近中午,父亲他左打听右打听,悄悄地来到我的宿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喊着我的小名,满脸慈祥。他告诉我,他参加完县四级干部会议结束后来看我,中午我们一起到县城最好的街口饭店打牙祭,别提那时有多高兴。
来到街口饭店,好不易找到一个可以坐下的桌子,父亲问我想吃什么你自己点。我一个学生,没有到过这场所,心里慌得很。父亲看我懵的样子,直接说道,我们父子俩来一大盘鱼香肉丝,一个豆腐白菜汤,半斤米的冒儿饦(米饭)。我点点头,不一会,服务员就将鱼香肉丝端上来,好大一盘,开始我以为,鱼香肉丝有鱼,可怎么左看右看也没见到鱼。父亲见我有些疑惑,一边给我舀饭,一边说,鱼香只是个味道,这比你在学校吃的好吃些哟。听这么一说,我拿上筷子,夹了一大筷子肉,一下㩙到嘴里。父亲见状,忙说慢些慢些。一顿饭下来,一大盘肉父亲连筷子都没有怎么动,我一个人就报销(完结)了。现在想起那一盘鱼香肉丝都还在不停地回味。
岁月如流,那些渴望打牙祭的日子渐渐远去。读苏轼《于潜僧绿筠轩》中“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时,我不禁莞尔。当物质匮乏到一定程度,精神追求确是一种奢侈。而今生活富足,却常常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正是那种期盼的滋味,那种得到后的满足,让记忆中的打牙祭如此难忘。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朱子家训》中的这句话,在物质丰富的今天更值得深思。那些年我们打牙祭的记忆,不仅是一段关于食物的往事,而且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更是物质匮乏年代里人们对美好生活最朴素的向往。
如今,打牙祭已成为历史名词,但它所承载的情感却永远鲜活。在丰衣足食的今天,回望那些为一口肉而欢欣的日子,我们或许能更懂得珍惜当下,感恩这个能让我们“日日都是牙祭日”的美好时代。
(蔡玉葵 陈鱼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