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苏乐乐是苏富贵最小的孩子。当年苏富贵和妻子李素荣参加“游击队”,藏来躲去,为的就是能得到一个乐乐。乐乐的出生,让他,让李素荣,让他爹娘都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告慰苏家的列祖列宗了!乐乐最小,又是男孩,虽然得到他们夫妻俩过多的宠爱,受着爷爷奶奶的娇惯,外加三个姐姐的呵护,但乐乐很争气,没有成为“导弹皮”,反而学习用功刻苦,考上了一所省里响当当的大学。虽然不是一本,但比他三个姐姐都出色。未能考上大学的遗憾,终于由儿子得以补偿!毕业以后,乐乐被一家全省有名的企业聘用。当爹的什么时候最高兴?当然是听说长大了的儿子,找个好工作、能自食其力的时候!为此,不怎么喝酒的他,看完盘回家的路上,特地买了一瓶80多元的酒祖杜康,让老婆炒了几个菜,大吃了一顿。这个高兴劲还没过去,另一个更让他高兴的消息传来:乐乐有女朋友了!并且说要带女朋友回家来见他和老婆。那一段时间,苏富贵高兴得一塌糊涂,到了交易所,见了男人就叫哥,见了女人就叫姐,不论年纪轻年纪老。叫哥叫姐还不算,逢人必递烟,不论是男是女,不论人家吸不吸烟,弄得那几个伙计,差一点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隔不几天,乐乐带着女朋友回家来了。乐乐的女朋友,非常好看,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蛋,个子都快抵上乐乐了。说话轻声细语,很文雅很有气质。按理说,苏富贵的高兴劲应该胜过前几天,应该达到直接进精神病院的等级才对。然而,却不是。那一天,因为要替他老俩为弟弟相媳妇,三个女儿前后脚都来了。吃饭的时候,三个女儿,带上外孙外孙女,十多个人,餐桌坐不下了!不仅餐桌,房子也显得狭小拥挤,简直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个单元房,是前几年买的公寓楼,一百四十多平,六层楼的最高层。要是比着一个孩子或者两个孩子的一般家庭,不算小,甚至还大呢。但他们是有着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大家庭呀!身为一家之主,这最让人脸上无光。乐乐的女朋友家在省城,以后少不了亲家公亲家母登门,到那时怎么办?饭还没吃完,就在餐桌上,苏富贵脑子里窜出一个念头:换大房子。
换大房子,单从钱的角度来考虑,对他苏富贵来说,不算太难。他不是林如相那样的工薪阶层,也不是十年前睁眼闭眼都是生意呀生计呀股票涨呀股票跌呀的苏富贵,他不需要按揭,不需要东挪西借。当着林如相的面,他说没钱,那是搪塞,是托词。他手伸进口袋,随便摸一张卡出来,也不止十万八万。只要想买,三二百万根本难不住他。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掐指算算,他在L市连租带买带蹭,总共住过不下四个地方。地下室;防空洞-----根本不算房子。后来三十平米的筒子楼,孩子们一放学回家,转身都打不过来,也不能叫房子。能称得起房子这个“光荣称号”的,只有他们现在住的这一套了。买这一套房子时,他的心根本不在房子上面,楼高楼低无所谓,也有现实的资金问题,所以,只要热闹只要方便只要便宜就成。从离开老家躲到L市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来,苏富贵的“游击队员”身份,感觉上一直都没变,即使后来买了房子以后。他觉得他是把全家都拴在了裤腰带上,带着妻子儿女一起在L市里漂泊游荡。可以说他们全家是水中的一簇浮萍,没有根须,无处依附,随便一点水流,就能把他和妻子儿女带离开原来的位置,漂向难以预知的前方。那几个栖息地(他心里这样称呼),根本不是家,根本不是他能寄托一切的所在。五十连着六十、七十。人将老矣。如果还是无根的浮萍,随处飘荡,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这一次买房,有着绝对不同的意义。他要给他们全家这一簇浮萍寻找能扎下深根,能寄托一切的地儿。他要让他们家这一簇浮萍变成一棵扎下深根的大树,变成他的儿女辈孙子辈无时无刻不心向往之的“圣地”,变成他和老婆后半生的寄托。
既然要建立“圣地”, 既然是后半生的寄托,那么,选址当然是最重要的问题了。其次,面积也要足够大,周围环境要适宜居住。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苏富贵脑子里还有要求,但一时说不出来。
妻子最心疼钱。她说不要在城里买房了,回老家关爷庙盖房。苏富贵清楚,他老家是个大院子,宽十五米,长二十五米,论平方将近四百呢。但他不予考虑。如果单从面积成本考虑,回老家老宅盖房当然是个不错的选择。把老房子拆掉,重新起楼,盖个三层四层,他们的大房子(甚至是别墅)梦很快就能实现。但是,这么多年来,他起早贪晚流血流汗,为了什么?如若重回老家盖房子,他们全家的L市城市户口,几十年的辛劳几十年的奋斗不都白白浪费毫无意义了!所以,他绝不会回老家盖房子。人说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在苏富贵看来,都是屁话。以前吧,还有父母。现在父母都不在了,他没了任何留恋。再者,他五十多岁,在老家的日子和在城里的日子刚好各半。城里的好,他体会的比谁都真切。就拿关爷庙村为例。首先是脏。村里粪堆随处可见,街上鸡屎狗屎,稍不留意就会踩上一脚,夏天里难闻的气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路上飞扬的尘土,回老家一趟,就如石灰窑里打了个滚一般,洗澡时,往身上搓四五遍香皂,还觉得洗不干净。其次是乱。改革开放这么些年来,村里富起来的人多了,房子越盖越高,越盖越排场,然而谁想咋盖就咋盖,根本没有规划。为了占那么一点点空间,各家都争着抢着往前挤,弄得街道越变越窄,跟一线天似的,连一辆汽车都不能好好地开到家门前。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人,是门前门后的人。想起当年,他和老婆背井离乡,回一次家跟小偷一样。他们看不起他,看不起他们全家。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街坊邻居看他们家人那鄙夷那唯恐躲之不及的目光,就像他们家人身上带有SARS或者艾滋病病毒,看一眼就会沾染上一样。
要买房就在L市。他说。对L市,他的感情甚为复杂。早年,他在这里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恨L市。但,现在想来,L市毕竟没有把他抛弃,没有把他全家抛弃,让他们一家存活了下来。这,对他又是莫大的恩典。也正是在这里,他起步,卖猪肉,炒国库券,挣得第一桶金。然后炒股票,聚敛财富,成为一个小土豪。这些年来,L市是他的大本营,是他的“家”。他可以离开它,可以到别处游玩,可以一去好多天,但只要迈出去一步,就总是想着要快快“回家”。只有回到了L市,他才心安,才觉得是走在了坚硬结实的土地上。既然生是L市的人,那么死也就应该是L市的鬼。他说。
在L市买房,那些“鸽子笼”“火柴盒”,有什么好的。再大能大过咱这房子?李素荣说。
是的,市区的火柴盒鸽子笼,他看不上。苏富贵想买一栋漂漂亮亮的大房子,最好是别墅。可是,这几年,国家禁止盖别墅。买不到别墅,次一点的,也得是类似于老家村里那样的两层或者三层楼房。
L市新区有没有符合要求的楼盘呢?苏富贵打听着,探寻着。只要是新开发的楼盘,他都去看。可是,新区的几个著名楼盘,都是高耸入云,都是火柴盒,没有他想要的房子。玉皇山庄做宣传的时候,什么中西合璧呀,花园洋房呀,乡村别墅呀等等,他以为和其他那些一样,只是噱头只是宣传,没太在意。林如相这么一说,他才又想起他瞥了一眼的广告,以及广告上的说辞。玉皇山庄有高楼,也有独家小院!这合他的意。更重要的是,只有公职人员才能在那里买房,想必是地道的高档小区啰?去,到那儿看看去,看看是否真的如林如相所说。不知怎么着,苏富贵有点儿不大相信林如相。关若飞,作为堂堂一副市长,如若在那里买房,他会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人不知晓?若关若飞真在那里买房,我还等什么?突然,原来脑子里那个他说不出的东西,一下子呼之欲出:档次。对,房子不仅要大,还要上档次,还要有身份象征!啊,之前,他只是转只是看,没有出手,原来是在等待。等什么?关若飞。对,就是关若飞。
关若飞三个字对苏富贵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是的,的确如此。关若飞是苏富贵的偶像!
说偶像有点儿俗。关若飞和苏富贵林如相是高中同学。说起关若飞,同学们都认为是他们这一届的骄傲。他们这一届,虽然赶上了高考制度的改革,搭上了高考早班车,但考上的却很寥寥。掐指算算,他们高中,这一届二百多个同学中,只有关若飞林如相等四五个跨过了高考这道门槛。为什么?因为他们这一届,受文革的毒害最深。他们开始上学,文革开始;高中毕业,文革结束。他们的知识基础,与前比与后比,都是最薄弱的。但是考上大学的人,大都赶上了好时候。他们大学毕业,正值文凭吃香大行其道,许多人如鱼得水。关若飞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上了师范,毕业后当了老师的关若飞,没多久就调入行政部门(比林如相早五六年),然后顺风顺水步步高升。绝大多数人,如苏富贵,没能考上大学。有人考了一年,有人考了两年,考三年四年的也为数不少,甚至还有连考五年的,但最终都是饮恨而终。苏富贵失败了三年,看着林如相接到入学通知书,拉着架子车,让他帮着粜粮食转户口,他恨不得一转身一头撞死在粮店的砖墙上。他不服气。在他准备第四次再考的时候,父亲说:算了吧,命里没有,再努力也是白搭。苏富贵想要抗争,但是,父母的唠叨,周围人的鄙视目光,是能把人压碎碾成粉末的石磙,他抵挡不住,只好投降。投降以后的苏富贵,肚里一直憋着一股气。然而,那一股气,随着结婚,随着几个女儿的诞生,随着“游击生涯”的开始,随着儿子的出世,随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犹如蓄在扎破的轮胎里的气,早已不知散向何处。走上仕途的关若飞,由县长秘书到乡长到乡党委书记到财政局长到副市长。陷入人生底谷的苏富贵,劳作喘气的间隙,总要抬头仰望。每一次抬头仰望,似乎总能望到远在天边,身上裹着一层金色霞光的关若飞。这些年有钱了,气壮了,但每每看见关若飞,无论是电视上的活人,还是报纸上的照片,苏富贵都会血管贲张亢奋异常。关若飞是他和命运抗争的动力,是他觉得一辈子都只能仰望而不可触及的“神”!要真能和“神”共居一处,何其快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