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葛晨熙 地址:广东省韶关市韶关学院西区 就读高校:韶关学院 专业:临床医学
建隆年间,汴京西郊有梅亭一座,三面环松,一面临崖。每逢雪霁,常有文人墨客在此煮雪烹茶,纹枰论道。那年山亭大雪,亭外青松挺雪而立,司马君实与王介甫,两人抚衣坐下,各执黑白,明明已是庙堂的多年故友,却在那刻手谈时,仿佛是疆场上竭力厮杀的仇敌,君实擅守,介甫善攻。前者以稳托大盘的循旧棋路常被人津津乐道,落子之时颇有古人风范,四方守势严密无比,名动京畿。而后者的棋路则与之相反,在浸淫棋道多年的行家看来,几乎全是无理手,棋路捭阖不定,可这些未曾出现过的新棋路却偏偏赢多输少,甚至在韩宰辅看过棋路之后,竟然道出了:“介甫之棋,易世也”,这一惊人评语一出,也就无人再敢小看介甫了。
亭角尾头微微向上,成铲角状,落雪愈厚,雪便落向松叶最后打落地面,声音簌簌。不等君实摄衣坐下,介甫早已落席而坐,这位渐起声名的朝廷重臣竟是毫无端正可言,一边搓手一边向棋盘倚去,只是看到君实落座后的端庄辞色,便也缓缓坐正,目光渐渐凝重。而此时亭外风雪正值盛头。介甫执黑,双指捻起一颗黑子,缓缓举起自上而下,然后重重落子,子落天元。君实眉头微皱,尔后落子于棋盘边角,貌似是对这种自毁先手的大胆棋路视而不见。君实布棋于四方小目,宛如高墙四角渐起,守势严密,而介甫落子大多零散,二二三三分散四周。君实见此面色便愈加平和,见自己的四方围势将成,便相信自己有望在中盘收官。介甫对此貌似并没有太大波澜,反而是落子极为快速,几乎是在君实落子之后就立马落子,而看似分散的黑棋竟在慢慢蚕食边角白棋,渐渐向中心聚拢。君实的布防被慢慢撕扯,一时之间,君实竟不知该往何处落子。“锵”,一着黑子落下,零散黑子聚拢之势大成,白棋防势瞬间土崩瓦解。棋盘之外,介甫并没有再将心思放在棋盘,而是向后缓缓舒展,目光轻扬;而棋盘之内,早已是一副大战后各处残败的景象,白棋四散的守势如同破城之后升起的烽火,孤惨悲凉,不忍多视。
彼时,山亭大雪纷纷,一声白子投壶声响起——君实输了,君实摆摆衣襟,将心神从棋盘上渐渐收敛,眉头微微皱起,目光看向心思早已不在棋盘上的介甫,嗓音醇厚地问了一句:“介甫啊, 你当真要如此?”。王介甫似听非听,只是转身向亭外走去,任由漫天大雪落在身上,可介甫并不管这些扰人的风雪,只是向前走去的身影愈加挺拔,挺拔到好似能承受这天地的千斤雪花,手谈获胜的介甫蓦然站住,负手而立,身向群山,声音郎朗道:“君实!不妨静听雪声,簌簌之音如同百姓低泣,今日之大宋,不正像这雪下冻土,百草压顶不得出,若固守旧法,便是往冻土之上再覆新雪。”
“介甫此言差矣,商鞅车裂,吴起箭穿,汉唐变法者更多,又有几人得以善终?大雪虽寒,却能护根,若骤融春水,必然是沃土一方。”君实紧紧看向介甫,神情坚定。
“鄞县十四乡,豪强占陂塘为私产,农人跪雪求水,这些光景君实又可曾见过?若贷钱与民,秋后不仅本利俱归,钱粮更是反增三成,纵有官吏贪墨,犹胜豪强啖人血肉!”介甫反身将衣袍抽打在树上,一字一句都咬字极重,声音颤栗。
“《周礼》平仓千年沿用,何须另立新法?争利与民如同鸦争腐肉,礼崩乐坏!”君实霍然起身,须发微颤,心中的愤懑一扫而出。
“鸦争腐肉,是因豺鸦未除,君实只见小民争利,可曾见雪地乞民寻草籽而食?你我皆读圣贤书,可曾见孔孟圣人坐视冻骨?如今雪压胸臆,寒彻心扉,此何尝不是大宋子民之痛?纵使君实笑我灰飞烟灭,我也愿意赴汤蹈火,为大宋再创百年风华!”介甫声音响彻山顶,一时之间,天地浩然。
大雪下得无声再无声,无声到让这位年轻宰辅的声音显得如此振聋发聩。这山顶天地也以两人为界线,分出一条雪线,如同是割席断袖。
熙宁二年的冬寒来得稍早,可天气虽冷,然而王庐一派却一片火热,原来是新晋宰辅的介甫在朝堂上谏言推行新法,并且得到了神宗的大力支持,王庐一派的景象已然是大紫大红。下朝之后,新投王庐的邓文约佝偻着腰,紧紧跟在介甫身旁,一心想寻个机会在这位新宰辅面前表现自己。霎时,邓文约眼神阴翳地瞥见走在介甫身前的君实,便立刻挺起腰板,夹着嗓门向君实喊道:“司马翰林,不知可否挪一挪你的道,给宰辅大人让出一条新路?”听到这话,众位大臣皆倒吸一口凉气,介甫只是眼神沉沉地瞥了一眼邓文约,使其顿时畏首后退,然后放慢脚步,他也想看看君实是否愿意改变心意。而司马君实听到后,仅是回头一看,便朗声说到:“某虽官小,却能走好自己的道,只是不知为何这腿脚不听使唤,偏偏不愿意改道而行,还望大人见谅。”介甫听到后并不吃惊,只是不卑不亢地说道:“君实好说辞,文人易志,何其难也,只是如此看来,某再也无法与君实成为同道中人,某先行一步!”。介甫说罢便加快脚步,瘦高身影显得愈加挺拔,从君实身旁缓缓走过,早寒晨风吹得那身宰辅官袍猎猎作响,那坚毅身影落在君实眼中,竟会有一丝诀别知己的无奈。君实叹了口气,不再看向尾随介甫的群臣,而是抬眼望向那清冷天空,他知道这天色将变,而那变天之人正是眼前远去的多年友人,远去的身影落在官道之上被拉得很长,长到君实不知何时再能追上与之并肩而行。
熙宁三年,介甫大力推行新法。君实上表请辞,退居洛阳独乐园,专心著述。临走之时,君实望向汴京城头,瓦琅参差沿四角向上抬起,极为夺目,继而在城头正中之处,他瞥见了那道清癯身影,衣袍在风中肆意乱舞,却无法动摇那坚定的身影半分。君实回过神,不再望向城头,而是慢慢翻身上马准备离去,至于托人给王介甫送去的一方砚台,也就当做是临别礼物了。
相府厅内,介甫抚摸着砚台上熟悉的纹路,不由得回忆起他们曾在翰林院值夜时,共用的正是这方砚台,那时君实总笑他下笔太重,磨损砚心;而他则多笑君实写字太过谨慎,如同"女子描眉",不可多察。
"相公,该用膳了。"老仆在门外轻声提醒。
介甫这才惊觉已至午时。他慢慢放下砚台,走到窗前,看向庭中新栽的梅树已抽出嫩芽,明丽鲜艳,而当年与君实共赏的那株峥嵘抖擞的老梅,不知是否还在翰林院中开放?他缓缓铺开宣纸,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只写下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只是墨迹未干,介甫却又忽然将纸揉成一团。变法大业方兴未艾,我王介甫又岂能沉湎于私情?他重新取出一张奏章,开始起草《三经新义》。窗外,寒风吹过,梅枝轻颤,天地无言。
熙宁年间,介甫以"天变不足畏"的魄力布棋天下,推行青苗、市易等十数新法,如急风骤雨涤荡百年积弊。然急政遭官僚阳奉阴违,良法被豪绅曲解牟利,市易法成官商勾连之器,保甲法变役民伤农之枷。十几载变法风云与金陵江头的落月一同沉入寒波。
熙宁九年,介甫爱子病逝,二次罢相。汴京的雪貌似下得格外沉重。介甫站在相府庭前,看向比天地更加凄寒的门庭,默默无言,而手中攥着的是一封刚刚收到的诏书——神宗准其罢相归乡,纸上的墨迹尚未干透,却已如刀刻般冷硬。介甫只是默默将诏书摊在书桌之上,然后看向那方被精细保管的砚台,向后瘫坐在太师椅上,缓缓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回想起这十几载光阴巨变。彼时新法初行,朝野震动,他以为这盘大棋终将为大宋辟出一条生路,可如今,青苗法遭豪强曲解,市易法被胥吏滥用,保甲法更使民怨沸腾,反对之声如这漫天风雪,愈演愈烈。就连曾经支持变法的神宗,也在旧党压力下渐生动摇。而司马君实,那个曾经与他煮茶论道的挚友,仍在闭门著书,无法相见。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庭中那株明明正值盛年却已呈垂垂暮态的梅树上,介甫缓缓合上诏书,一旁还摊着未写完的《三经新义》,墨已凝冻,笔尖干涩。他伸手拂过书页,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现实——变法十年,终究未能撼动这积弊已久的江山。窗外,雪落无声。他知道,明日离京时,不会再有人如当年那般,在城门外等他归来。
时至元丰八年,洛阳飘雪,那场熙宁变法早已日薄西山。在洛阳诚中声名日隆的司马君实也早已不再闭门著书,在这位老人得知自己即将上任宰相之后,并没有多少喜色,如古井不波。君实看向洛阳东南,他知道那里有个倔强老头,头发兴许比他更加花白,身子骨也更加虚弱,毕竟十五年来的风霜有多重,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神游远处,司马君实合上双眼,手中不断摩挲几颗白色棋子,这些棋子自然是当年两人手谈时的棋子,可能是多年盘润的缘故,那一颗颗棋子竟然凝若羊脂,温然如玉。
次年晚春,南浦江头,一位暮气沉沉的佝偻老人,在一个稚童的搀扶下,一点一点向江边挪去,那双似乎连棉花也握不住的手,却紧紧攥着些许黑色棋子。介甫向江水边望去,可是年老昏花,早已分不清水天是如何相接,只是能看见些许白色浪花向天空高高激起,一如当年山亭上的皑皑大雪。兴许是年事已高记不得,也兴许是多年的操劳过于沉重,让介甫在最后的时光里没有去想变革的血与泪,而是偏偏记起当年手谈后,自己瞥见君实从棋盘上偷走几颗棋子,只是当时的傲气使然,自己桌上不愿意回头揭穿,而是等到君实悄悄走后,介甫才抖擞着向亭内走去,只见那本应四处受阻的黑棋不再受白棋阻挠,黑棋变得生气勃勃。可执拗如自己,介甫便从棋盘上拿走十颗黑棋——比君实多一颗,白棋也由死转生,嘴边还不忘嘟囔着:“老夫才不落后与你”。想到拿完棋依旧小胜的自得摸样,白发老人也不由得释然一笑,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棋子尽数撒进江中,这位一生执拗的老人在却那一刻好似丢失魂魄,顿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眼前一切愈加模糊,却依稀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缓缓走来,老人释然,水光不再激荡,江风扑面宛若初春杨柳轻轻依拂,心神怡然恍若当年手谈。
元祐元年冬,紫宸殿内炭火正旺。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坐,年幼的哲宗皇帝端坐龙椅。君实手持玉笏立于丹墀之下,殿中百官屏息,都在等待这位新任宰相对新法的裁决。
"司马卿家,"太皇太后温厚的声音从帘后传来,"新法祸国殃民,当尽废之,卿以为如何?"
君实缓缓抬头,殿角的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青烟。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介甫当年在此慷慨陈词的身影——那个瘦削的背影挺得笔直,而那笏板上正写着密密麻麻写满变法条目。
"臣启陛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新法固有弊端,王介甫毕竟一心为国事操劳”,话到此处,喉头突然发紧。袖中棋子硌得掌心生疼,就像这些年在洛阳,每每想起故人时心头的那份隐痛。
殿中已有人发出不满的轻哼。司马君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介甫为国为民之心,皎如日月。其青苗、免役诸法,本意皆为解民生之患"
"司马公!"御史中丞刘挚突然出列打断,"莫非忘了当年新党如何排挤忠良?"
司马君实目光扫过满朝文武,那些曾因反对新法而被贬的旧臣们,此刻眼中都是对变法的不满愤懑。而那位于百官最前端的紫袍老人,心中不只剩下对老友逝去的无限悲痛,更觉得是疲惫至极,这场争斗早已不是为社稷民生,倒像是场清算旧怨的闹剧。
"陛下,"这位晚年极显尊贵的宰辅重臣,竟做出了一个谁人也想不到的动作,老人慢慢敛起衣襟,缓缓跪伏于地,那一刻,百官控诉瞬间消失全无,无一人再敢向前陈诉。君实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而后缓缓抬头,目光坚毅,"臣乞诉,请保留部分新法。譬如免役法,若加以改良,必是我大宋福祉,另还请太后不要苛责介甫,以免寒鲠骨之心。"
殿中陷入诡异的寂静,炭火爆出一个火星,在空气中划出转瞬即逝的弧线,就像那个曾经照亮整个熙宁年代,又骤然熄灭的变法梦。最终,太皇太后长叹一声:"罢了。就依卿所奏,部分新法...暂缓废除罢。"
退朝时,司马光最后一个走出紫宸殿。雪后的阳光照在宣德门外的金水河上,冰层下隐约可见流水潺潺。他忽然想起介甫最爱吟的那句诗:"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袖中的棋子不知何时已沾满掌心的汗水。老宰相望着南方,仿佛看见金陵江畔,那个蓑衣老叟正在残局前,落下了最后一子。
翌年中秋,汴京仲秋时节,霜降稍重,枫叶也比往年更早落下。成为当朝宰辅的司马君实,早已如同风中残烛,老人坐在当年的山亭里,望向石桌,怔怔出神,老人想起了不畏浮云遮望眼的年轻士子,也想到了后来扪虱而谈的随性老人,再想到后来有人污蔑自己,那老头不顾夜禁也要面圣为自己辩解的耿直模样,那老头肯定又要小小自得一番,自以为又给自己撑了腰板,老人想到这里后也不由得笑了笑,只是当看向石桌后,兀然失神,然后在桌子上慢慢放下一颗颗棋子,无悲无喜,老人默坐许久,直到余晖散尽才默默离开,老人离开时一次也有没回头。只是留下桌上的九颗棋子,没有人知道从何而来,棋子一旁“战罢两奁分黑白,也没有人关心,一枰何处有亏成”的诗句又是谁人所写,只是山亭外松树青青依旧,听不见大雪纷纷压松枝的簌簌声,就像听不见当年亭中两人落子的铮铮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