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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菊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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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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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大夫

刚刚看见医院门诊大楼上几个醒目的大字,道路就开始拥堵,前面一排排的汽车都停了下来。距离路口不远,红绿灯变化了几次,杨杰才把车挪到斑马线前,他对芳梅说,一会我把车开进医院找车位,你先下去排队。

芳梅扭身从后排座椅上拿起装片子的塑料袋子,看着红色的数字变成个位,然后不断递减到一,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杨杰脚踩油门,汽车跟在排队进入医院的车辆后面。芳梅打开副驾车门,提着片子下车。网上预约的号,需要提前半个小时取号再排队等待,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手机定位必须在医院才行。要说其实比原来方便许多,几年前芳梅腰疼,在县城检查被诊断为腰稚间盘突出,经常腰酸无力,稍微劳累就感到疼痛,有时大腿都没有知觉,她在县城治疗效果甚微,疼起来痛不欲生。杨杰不到七点就在长安医院挂号的地方排队,几个窗口前挤满了人,上班时间刚到瞬间就没有,结果花了几百元钱从黄牛手中才挂上长安医院的专家号。现在网上可以预约挂号,而且还能选择时段,比起原来要好很多。芳梅已经熟悉医院的看病流程,这是最近一个月她第三次来长安医院,这个在秦地甚至西北地区都有名的权威医院,每天人满为患。

长椅上坐满了人,每个诊室门口也站着等待叫号的人。长安医院骨科分为四个科室,脊柱、关节、运动、创伤,门诊都在一起。芳梅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四五十岁的样子,坐一会就要站起来活动一下腰身,手扶在腰上再坐下来,手里拿着挂号的电脑小票,是芳梅以前看过的大夫,脊柱科主任。听了女人的症状,芳梅安慰道,你这不能劳累,还要坚持锻炼,腰部肌肉有力量才能减轻稚间盘突出造成的疼痛,其他治疗只能是缓解。女人问你是大夫吗?

芳梅苦笑了一下,我是久病成医。那一阵子单位工作特别忙碌,每个周末加班,每天延时下班,回到家累得直不起腰。小杨帆还不懂事,楼上楼下地乱跑,杨杰经常出差,她一个人硬撑着忙完家务,有一天,躺在床上怎么也起不来。于是拍片子、做治疗、一边上班一边看病,才慢慢明白腰稚间盘突出的原因和预防措施以及治疗方法。你腰部要注意保暖,不能受凉,弯腰时间长要伸展一下,可以吊吊单杠,做做燕子飞,和瑜伽的蝗虫式差不多的。

那你现在怎么样?女人一脸急切,显然是想听到有什么灵丹妙药。

比过去好多了。按照医生说的方法,每天坚持锻炼,现在基本没有犯过。芳梅说的是实话,腰稚间盘犯病时,牵引、按摩、针灸、贴膏药轮番上阵,都能缓解一点,但稍不注意就犯,工作眼看都干不成了。她想是不是需要做手术,做了手术能不能好点,带着疑虑和希望来到长安医院。当时脊柱科主任看片子,查体,轻描淡写地给出了意见,疼时吃点非甾体类消炎药,急性期卧床休息,平时注意锻炼,三分治,七分养。芳梅半信半疑,回去按照建议坚持锻炼,果然见效,有时候太累腰部隐隐作疼,休息一晚又满血复活。

你还是要听大夫的,每个人病情不一样。芳梅安慰女人,那个大夫很好,有经验,态度和蔼。她内心也是非常忐忑,谁知道自己挂号的专家会说些什么,报告单上的一行行文字,像一排排训练有素的士兵,耀武扬威地向她展示着手中的武器,如室外凛冽的寒风,吹得她浑身发冷,瑟瑟发抖。

两周前来长安医院,是因为县城的大夫让她作进一步检查。单位体检时芳梅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高,她先是怀疑自己没有站直,挺起腰身仰着头,顶着量身高的尺子,电子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还是没有原来高。她带着疑惑告诉检查的大夫。

你有可能是骨质疏松,女人到了更年期,钙流失严重会导致骨质疏松,容易骨折个子变低。

芳梅就在县医院挂了一个骨科,做了一个骨密度检测,结果差强人意,基本符合她这个年龄的正常值。芳梅感觉浑身酸困,有时走路无力,上楼膝盖偶尔还发出咯吱的响声,仿佛机器零件出了问题,需要检查维修一样。想到以前的腰痛没有放在心上,导致严重,她这回特别重视,听医生的意见拍了一个X片,提示退行性病变。

也不用放在心上,人过了三十岁,身体的一切功能就会慢慢退化。倒是胫骨平台上面有一段提示有股梗死的可能,需要引起重视,做进一步检查。县城的医生看完片子开了一点补充修复软骨素的药。

芳梅有些担心,到了这个年龄,身体健康是最重要的。她在手机上搜索,什么是退行性病变,股梗死的症状和治疗方法,说通俗一点是膝关节随着年龄增长和频繁使用产生磨损、退化;骨头里某一段缺少血液供给,造成骨组织坏死,后果比较严重。她眼前出现那些坐在轮椅上、瘫痪在床不能行走的老人,苟延残喘地生活,她立即在网上预约长安医院的关节病专家。第一次来也是排队半天,专家只看了片子一眼,说做个核磁共振再看。旁边的助手在电脑上开检查单,芳梅还想再问几句,广播已经开始叫下一位患者。

芳梅无奈,排队交费、预约,第三天检查时,也是杨杰负责停车,她按照预约时间到了检查室门口,排队等候,时间好像和她故意过不去似的,当她躺在检查台上听着机器嗡嗡地声音时,正是医院放号可以预约这个专家的时间,芳梅没有约上。现在,片子拿着她看不懂的报告单,写着什么信号加强,半月板损伤,骨髓水肿等一系列专业术语,等待专家宣判。

芳梅坐在椅子上看见杨杰走了过来,她站起来举手示意我在这。

候诊室不大,进门大厅,摆着七八排连在一起的椅子,最里面是护士导诊台,两个年轻女护士在桌前忙碌。中间往里走,是两排门诊病房,每个门口都站满了人,电脑叫号的声音不时回荡在整个大厅。芳梅第二次站在专家面前,能不能给我挂个加号,我上周来您只是给开了一个检查单。诊室里坐着一个病人,家属站在旁边,专家对面的助手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专家后面站了四五个穿白大褂的学生。专家看了芳梅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那你去找前台护士,看她们给不给你挂加号。目光随即转向凳子上的病人,你是什么症状?

诊室外站着三个人,一个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的样子,一个弯腰佝偻着身子,焦急地往里张望,后面站着年轻小伙,身材魁梧挺拔。过道里有坐轮椅、拄着拐杖的病人,手里拿着片子的家属,眼睛都盯着墙上不断滚动的诊室信息和人名变化,脸部都是阴沉凝重的表情,没有一丝笑容。芳梅心里疑惑,不知护士有没有这个权利。我上周挂号只开了检查单,然后安排的做核磁刚好是放号的时间,能不能给我挂个加号?

不行。我们没有权利。你找医生去,医生同意我才能给你挂加号。没有一丝可以商量的语气,证实了芳梅的猜想。踢足球一样,她又回到专家面前。我是郊县的,来一趟不容易,最近腿走路一点力气都没有,麻烦您能给挂个加号。

专家伸手接过病人的片子放到阅片处,眼睛看着那墙上亮着灯光的地方,一脸严肃认真,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和他说话似的。阅片处明晃晃的白光,清楚地照射着黑色的片子,骨头的形状清晰的出现在十几双眼睛里。芳梅手提着片子,尴尬地一会看看专家,一会看看病人,终于听到专家对病人说完诊断结果,又说了一次自己的请求。

专家回头看了一眼,脸部还是保持严肃,一副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你没挂上号,我没有办法。说着手指一点,诊室就响起电脑一字一字没有感情的声音。芳梅不想走,她来一次确实不容易,网上没有预约到号,搜索医院的办公电话,不是占线就是没有人接,她就请假、早早起床,在门诊挂号处排队,希望能挂个当天的专家号,结果大失所望。长安医院她选的这个专家没有线下号,都是网上预约。

芳梅原地不动地站着继续等待。诊室里进来了一个老年妇女,坐在了专家面前,她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小伙,递上显示号码和姓名的小纸片,挡在了芳梅前面。专家看了一下病人,眼睛转向芳梅,脸部一直保持着紧绷,你出去吧,不要影响我看病。

诊室外换了三个人,仍然守在门边,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一个紧靠着门把手的位置,看着芳梅走出来迅速退到旁边。过道里也是人,大厅的座椅上坐满了人,到处都是人,有的盯着看墙上的电子屏幕,有的低头看着手机,有人不时瞧一下诊室门口。

芳梅不禁有些生气、委屈,两腿越发没有力气,想找个椅子坐下休息,环顾四周发现没有可能实现,座椅上坐满了人。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搀扶着的,提着片子的,推着轮椅的,导诊台前也围着四五个人,两个护士一个接着电话,一个在纸上写着什么。

芳梅只好走出骨科就诊区。大厅几台自动挂号机,每个屏幕前站着一个人在操作。不行挂个普通号算了,看还能不能挂上。芳梅按照说明放上身份证,选择科室,屏幕上还没有显示出大夫姓名,旁边一个男的凑了过来,穿着一件薄款的羽绒服,看着仪表堂堂,问看腿吗?我也是,这儿大夫的号太难挂了。

是啊,我这是第二次来,上次就给开了一个检查单子。芳梅气不打一处来。电脑屏幕上出现各个科室的名字,选择骨科,继续选择医生,都没有号了。

我知道一个大夫,看关节病可好了。男人对芳梅说。

芳梅没有应声,医院里人多病杂,她不想和陌生人多说。

我妈妈原来在这看病,做完手术不行,最后才找到这个大夫。男人继续说着。

另一旁挂号机前的女人闻声接话,是吗?我也听说这附近有个老中医,他家祖传的膏药特别好,就是不知道他具体在哪里。她有四十岁左右,穿着朴素,脸上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

男人很热心,我知道,我带你去吧。

那太好了,我在网上没有约上号,现场也没有挂上。女人一手提着片子,一手拿着手机问芳梅,你去不?我们一起。芳梅不信任男人,医院里什么人都,但看着女人手中的片子、渴望的眼神,心想反正也没有挂上号,去看看说不定还碰见一个好大夫。

出了医院的门诊大楼,芳梅在中间,男人和女人一左一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生怕芳梅不信似的,互相附和着。就是,我们村上的一个人,腿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在医院里花了很多钱没有看好,到这个大夫那去了几次,现在可以下地干活了。

医院大楼前人来人往,汽车一个接着一个,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指挥车辆,不要在此停车,出租车下客后请立即开走。男人引领芳梅走上人行道,快到了,前面拐个弯就是。

女人拉着芳梅的胳膊,脚步轻快,我为看病来了好几趟,长安医院的大夫态度差劲,像谁欠他二百吊银子似的。

男人接过话题,是呀。我带你们去的这个大夫,不仅医术高,态度还好。芳梅听了,立即想见到中医老大夫。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没想到能遇上德艺双馨的好大夫,对于中医她是依赖的,望闻问切,根据每个病人的身体状况对症下药,治有病的人,不像西医,只治人的某一种疾病。杨帆小学快毕业那年,咳嗽很长时间不能痊愈,抽血化验,拍片子,挂吊针,持续吃药,每天晚上仍然咳嗽,一声一声把芳梅咳得胆战心惊。她愁得半夜睡不着就在网上搜索咳嗽的原因、各种食疗方法,蒸甘蔗,煮雪梨,熬川贝,清淡饮食,带着杨帆去省城找到一位老中医,喝了几副中药,总算不再咳嗽了。她现在还记得那些药名,陈皮、百合、枇杷叶、甘草、杏仁、金银花,那些熟悉的植物经过晾晒被放在老式称盘上,分成均匀的几份,加水浸泡,瓦罐慢火,居然有着神奇的作用。芳梅习惯在本子上记下中药名称、用量,有时候看不清大夫的书写还要询问,做到明明白白用药。杨杰有时候取笑,你看你像个大夫一样。芳梅自嘲,我就是半个大夫,专治小儿腹泻、感冒咳嗽。

芳梅和一男一女两个人边走边说,出了医院大门,要不是杨杰的电话打过来,她都没有意识遇到医托,那个女人明明和我一样是个病人,手里还拿着拍的片子。

你呀,平时挺聪明的一个人,差点就被人骗了。杨杰看着芳梅着急的样子说,我们回去找找熟人,看有没有认识这个专家的。我先带你去县医院看看,听听大夫怎么说,别一天自己吓自己。

芳梅让杨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车停好了?我前面还有三个人,前面两个人进去一会就出来了。长安医院很有名气,是西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医院,每天都有各地的患者前来就诊,医院的车位紧张,每次杨杰停车需要很长时间。自从做了核磁共振,他感觉芳梅走路都没有了力气,也不知是被报告单吓得还是病情严重导致。

诊室门紧闭,左右两边各站着一男一女,看见芳梅过来没有人说话,眼睛却射出一道警惕的目光,鞋子不约而同地微微向门口挪了半步,好像害怕芳梅进去似的。诊室是出来一个人,进去一个人,大门随即就要被关上,经常在关门的瞬间有人跟着进去询问,芳梅上次没有挂上号也是这样进去的。其实进去也没用,专家只认电脑叫号的姓名,大家都是排队等待,芳梅只是心里着急。到底是大医院,人多,不像县城的医院,她挂的骨科主任的号,也没等几分钟就见到了医生。医生问了她的症状随即看长安医院的片子,手指着片子中的一个图像又一个图像,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一一看完后又问芳梅要长安医院的报告单,然后严肃地说,你这个比较严重,先吃药看看,半年后做核磁再检查一下。芳梅问到底是什么严重?半月板还是骨梗死?医生低头写了几行字将一张小纸条递给芳梅,你到外面买这几个药,坚持吃半年。芳梅拿着纸条在手机上搜索,复方丹参滴丸,阿伦膦酸钠片,双瑞醋因胶囊,氨糖软骨素钙片。四种药网上都有说明,消炎止疼,活血化淤为主,补充软骨素,其中阿伦膦酸钠片,主治骨质疏松,服药注意事项让人害怕,必须每天进食前最少半小时前,服药后半小时保持站立或坐位,不然会伤及胃粘膜,有可能造成严重后果。芳梅满腹疑惑,把药品各买了一盒,严格按照说明服用,不知道这个专家会怎么说,到底是什么病,态度又是怎样,像开盲盒一样,在打开之前根本就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不安,担忧和那么一丁点的希望,都在她的心头不断盘旋,像发酵好的面团,慢慢变大占满大脑。

诊室的门打开了,广播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走出两个人,一个走路不稳,一个搀扶着。站在门口左边的男人陪着一个老人进去,芳梅还想站在门口继续等待,感觉双腿有些发困,下意识地用手抚摸膝盖,最近很少走动,没事就在床上躺着,膝关节却大不如从前,好像随时都可能罢工一样。

杨杰走了过来,快到那坐一会去,这个人进去很长时间了。

候诊椅上不时有人站起来,离开,又有人坐下来,看看电视屏幕,看看手机。后面有人小声交谈,说着彼此的病情和就医情况。

芳梅叹了一口气,前面进去的病人还没有出来,她盯着诊室门口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医院跑的?

芳梅在生孩子前,很少生病,偶尔感冒咳嗽,吃上一两天最普通的药就解决问题。结婚后几年没有孩子,家里的老人催着她们去医院检查,她才第一次因为看病走进医院的大门。结果夫妻二人一切正常,家里人还是不放心,让她吃中药调理身体,年龄大的女同事善意提醒,双方不能饮酒,少吃辛辣刺激,如何通过每天测量体温判断生理周期,怎样计算预产期,说得神乎其神,头头是道。芳梅觉得,她都和妇产科大夫差不多。

芳梅怀孕后,妊娠反应特别严重,从四十多天起,呕吐了两三个月。她吃什么东西都想吐,从早晨刷牙开始,喉咙里就有异物感恶心想吐,勉强吃点肚子里翻江倒海,波涛汹涌般一浪接一浪冲到嘴边。亲朋好友传授经验,她买了一本《怀孕如何防止呕吐》,参照上面饮食也无济于事。过了预产期,孩子在肚子里也不闹腾,丝毫没有要生的迹象,B超显示脐带绕着颈部三圈,医生建议剖腹产。芳梅第一次挂上吊针,当她躺在病床上看见杨杰提着大大小小一堆药和液体瓶子时,疑惑地问这么多是几天的药量?对于医学常识,芳梅是知之甚少。

杨帆生下来母乳喂养。长到七十多天的时候,小家伙饭量增大,芳梅感觉到奶水不够,就给早晚各加了一次奶粉,谁知第二天杨帆就拉稀,一天两三次,屁股下面黄黄绿绿的排泄物。初为人母,芳梅没有经验,抱着孩子来到医院,挂号,儿科主任带着眼镜坐在桌前,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问怎么了?

拉肚子。从前天加奶粉开始拉到现在,一天三四次,大便不成形。大夫面无表情,开了一张化验单,去化验粪便,看看有没有细菌感染。

芳梅立即照着医生的要求,交费,主任看了一眼化验结果,表情严肃,小孩腹泻很严重,必须挂吊针。芳梅害怕。护士剃掉杨帆左额头的头发,棉签蘸上碘酒擦拭一番,一根钢针刺破婴儿娇嫩的肌肤,小家伙哇地一声,双手挣脱芳梅的怀抱,头部左右摇摆。一针没有扎好,再扎一针。第二天继续挂针。芳梅狠下心肠,和杨杰一起,一个紧紧按住孩子头部,一个使劲把孩子两只胳膊和身体按住,总算一针扎进血管,看着输液管里有了鲜红的回血,她的心在滴血。杨帆哭闹了几声平静下来,她和杨杰轮流抱着孩子。杨帆睡着还能安静一点,只要醒来就不停地挣扎,拼命摇动想摆脱头上的那根管子。她们一个抱着孩子,一个哄着孩子,小心翼翼,针头附近还是隆起一个包,急忙喊护士过来。滚针。护士拔掉针头又在旁边扎了一针。

第三天,杨帆依然拉稀,比打针前还严重,额头上四道黑青的伤痕,像四条虫子爬过,又狰狞地招呼它的同类来侵犯柔嫩、软软的肌肤。芳梅问大夫,两天了怎么不见好转。戴眼镜的主任表情描淡写,细菌感染,不行今天换一个进口的消炎药。

于是继续留观,交费,费用比前两天还多;窗口取药,提着液体和药品递到护士手里,芳梅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护士刚给杨帆额头上抹了碘酒,小家伙就哇哇大哭,头像拨浪鼓似的摇个不停。芳梅和杨杰按着孩子,护士扎了一针,不见回血,用针头试探着往里推送了一点,输液管不见回血,抽出针管让芳梅住胶布下的出血点,又在右脑门剃掉毛发,扎了第二针。孩子拼命挣扎了后不停啼哭,芳梅和杨杰手忙脚乱,一个抱着在腿上摇,一个蹲在旁边对着小脸蛋哄,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孩子终于安静下来,枕着芳梅的胳膊慢慢睡着了。输液大厅里不时传来小孩的哭声,大人的说话声,有交流病情的,有探听费用的,还有介绍经验的,吐槽医院和大夫的,断断续续,此起彼伏,钻入芳梅的耳朵。

主任行医多年经验丰富,诊断准确,药到病除。有人小声附合,我娃就认他的药,每次生病了都找他。有人一旁嘀咕,听说他在外面开有诊所,雇了几个护士,里面挂针的娃很多。立即有人证实,去他诊所看病好得快,在医院里不好好看。此话一出,让芳梅大吃一惊,如同身处寒冬被人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浑身上下冰凉冰凉的。孩子挂针三天,症状非但没有缓解而且加重,天书一般的处方她只勉强认得几个阿拉伯数字。

芳梅抱着杨帆来到省城儿童医院,挂号、化验,身材微胖的中年女大夫面带笑容,态度和蔼,话语不多。小孩子加奶粉很容易坏肚子,抗生素用多了容易导致菌群失调。笔尖在纸上飞快划动,奇形怪状的汉字交到了收费处,取药,皮试,扎针,孩子一阵挣扎后慢慢平静。芳梅看完药品说明上的成份和注意事项,她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跑到了新华书店,翻开厚厚的医学辞典,小儿腹泻的症状和原因,治疗方法。第二天她半是征询半是决定地向医生提出是否可以停止输液,给孩子做一个粪便培养。门诊换了一个年轻女大夫,眉清目秀,低头边看病历边听芳梅的就医过程,抬起头来欲言又止,那你就做一个粪便培养,把所有的药都停了。

培养结果两天后出来的时候,芳梅已经抱着孩子离开医院,小家伙手舞足蹈,咯咯地笑着。从此芳梅就多了一个心眼,孩子生病时,能不挂针就不挂,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经常和大夫商量用药,站在医生身后偷偷观察孩子压舌板下的喉咙,扁桃体是否有红肿变大,手摸孩子额头温度和体温计偏差多少,物理降温的方法等等,每一次都要用笔记录详细的用药情况,慢慢地了解小孩常见病的症状和治疗方法,杨杰有时出差回来看见,半是玩笑半是无奈地说,你像个大夫一样。

芳梅白他一眼,半个大夫,我是自学成才。

杨帆上了幼儿园,每隔一月四十天就会感冒咳嗽,嗓子发炎,芳梅闻之,就会如临大敌。棉签伸进孩子喉咙,嘱咐孩子多喝水,吃药,有时两三天就好转,有时加重。芳梅根据孩子体重,流鼻涕的颜色、稀稠变化,咳嗽声音大小,痰少痰多,计算小儿用药剂量,什么风寒感冒,什么风热感冒,带着孩子去医院时,询问医生口服液是不是比片剂好吸收,地塞米松属于激素药,会不会对身体造成影响……有的医生饶有兴趣,仔细讲解说明病情和药品使用情况,少量的应用有助于退烧;有的医生不耐烦,质疑芳梅,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芳梅立即陪着笑脸,我就是着急和担心,您是大夫,听您的,听您的。

杨帆上了小学,生病的频繁有所下降,化验单慢慢变成了电脑打印,也有可以参考的正常值,一目了然地可以看出各项指标是否正常,同样的感冒流鼻涕可以确定是病毒感染还是细菌感染,对症下药。医院的病历也由医生手写变成了电脑打印,清清楚楚。芳梅拿着单子交费、化验、取药,不忘用手机拍照,网上搜索相关病情,孩子吃药的数量和病情变化一一记录在本子上。杨帆嗓子发炎咳嗽,家用药箱里找出清咽利喉的含片,感冒胶囊之类的药就翻了出来,芳梅给孩子交待吃药次数和剂量,俨然一副大夫的样子。

杨杰站在诊室门口看手机,电子屏幕上显示芳梅的位置没有发生变化,有的诊室已经叫了好几个号码。可能里面的病情比较严重。后面的谈话继续,可能和芳梅挂的是同一个专家。芳梅也觉得,一般专家看得越仔细,说明问题要多,那么一会到她跟前,专家会是三言两语还是仔细对待,她心里没底。

等待,漫长的等待,芳梅终于又一次坐在专家面前,陈述病情。

杨杰站在旁边递上片子,专家看了芳梅一眼,把片子插到阅片处。芳梅盯着那发出亮光的地方,一眼不眨地看着专家的脸庞,想从中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专家短头发,浓眉毛,眼睛聚着光,面无表情。医院的资料显示他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读本科,又读研,在国外进修,读博后一直从事关节病的研究治疗,特别有权威。芳梅推测应该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专家回头给芳梅说,给你开点药,回去休息休息,做做锻炼。

大夫,我这算是什么病?严重吗?

膑骨软化,也不是很严重,但要注意。专家对助手说着药名。

那报告单上怎么写得是……

我是医生,不看报告单。专家不容置喙,语气里充满自信,也有那么一点点自负。

我在网上查……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网上的?专家明显有些生气,权威受到了质疑。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当然是相信您,我就是不明白,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病。

你不用明白,按照我说的用药,病历上写的很清楚。

杨杰在一旁补充,大夫,她最近一段时间走路没劲,总是感觉腿不舒服,躺在床上也是,都影响到她的睡眠。

那她就是焦虑了,看片子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就是退变,人体的自然衰老,有的人活动量大,磨损也就大,不活动也不好,过犹不及。贴点膏药注意休息,腿部注意保暖。

杨杰指着报告单上的“怀疑骨梗死”问那这个是?

不用管,核磁报告只是阅片人把看到的影像写出来,我们是医生,结合病人的临床症状给出诊断意见。专家把桌上的片子递给杨杰,打印机上发出滋滋的几声,芳梅拿着药单子就被请出了诊室。

室外一股寒风,吹着光秃秃没有树叶的枝条,行人裹紧厚厚的冬装,阳光投下门诊大楼宽阔的影子,把芳梅和杨杰的身影也包裹在其中。折腾了几趟,得出这样的结论,芳梅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不同的大夫不同的结论,她不知应该相信谁的,专家的敷衍县城大夫的严肃,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感觉到越来越严重。

杨杰拉着芳梅坐到了车上,系好安全带,他发动车辆,手机响起了微信语音通话的铃声。我朋友的朋友的同学昨天微信看了片子,说是没什么大问题,根据你说的症状应该是前段时间劳累,最近又缺少运动,过度使用和长期不动都会造成膝关节不适。

听见了没有?这是专家私下的意见。和医院里没有多大差别。

芳梅惊讶地看着杨杰,你怎么联系上的?

杨杰没有回答,放下手机,你要相信医院,大多数医生还是有良知的,专家一天要看那么多人,他们没有时间给你详细说明。

芳梅把手里的药盒扔在后排座椅,回家吧。

回家。

公路上的汽车来回穿梭,各自按着不同的交通信号行驶,芳梅坐在车里,手机开始搜索膝关节的锻炼方法,她又要学习研究骨科的诊断和治疗方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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