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尽江南

落日镕金的傍晚，羁旅瓜州的王安石，伫立乌篷船头，遥望淼淼远水，乡愁如暮云合璧，不由得低声吟道：“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照我何时还......”诗韵袅袅，穿越异乡与故乡，飞纵悠长时光，在这个暮春时节，与我的情思合弦共鸣。于是，我又一次踏上了江南之旅。

江南是一个不太明晰的人文地理概念，狭义指长江下游，以苏、杭为中心的南岸地区，素有人间天堂之美称。对我这个西南巴人来说，江南是异乡，却错把异乡作故乡，时常光顾往来。念及江南，江南便在平平仄仄的诗行飞珠溅玉，在淡彩轻抹的水墨丹青草长莺飞，在玉音婉转的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倩影迷乱，激起人恣情遐思狂想，只想一头扎进它玉软香温的怀抱，长醉不复醒来。一涉足那片土地，好似离家的游子，久别后回归，在似曾相识的风物中，顾盼留连。龙井茶叶、姑苏丝绸、宜兴紫砂壶等，直往行囊里塞，恨不能把整个江南也塞进去。而每次离开，都别意踯躅，行子惆怅，似与情人生离死别。莫笑我多情，古往今来，多情似我者，何止我一人！韦庄说，游人只合江南老；寇准说，江南春尽离肠断；王安石说，白头想见江南......

旧地重游，正落花时节，地上残红成冢，举目染柳烟浓。我是江南一过客，匆匆的脚步，总被朱颜已改的雕栏玉砌牵扯。吴宫花草空寂，五湖泛舟人缈，沈园诗痕依稀......多少陈迹斑驳，都付之清歌美酒！烟柳画桥，春色不老，空惹闲愁千斛。谁寄愁肠一江春水？谁提吴钩栏杆拍遍无人会？谁恣游狂荡偎红依绿浅斟低唱......江南于我有太多的情思，方留恋，斜阳楼头，兰舟又催发。

如果说江南是一幅丹青长卷，那么，无论它如何姹紫嫣红，如何瑰丽多姿，波光水色和粉墙黛瓦，才是描绘江南的二种基色。

西湖涟漪柔媚，太湖烟波浩渺，钱塘江潮汐壮阔，水网交织，波光潋滟，水色迷人，钟灵毓秀。波光水色不只赏心悦目，孕育才子佳人，滋养诗词歌赋，还造就了富甲天下的鱼米之乡。三千里京杭大运河，更是重彩浓抹之笔。这条势若蛟龙蜿蜒的人工长河，与雄峙北方的万里长城比翼天下，不仅为江南水乡锦上添花，还是南北水运大动脉。二千五百多年来，长河奔流，将南方丰富的物产，源源不断运往北方，为疆域拓展和巩固，奠定了坚实物质基础。旅居无锡的那个夜晚，我踏着溶溶月光，寻访大运河。站在锡山大桥，放眼望去，两岸灯火，一川逝水，舟船往来穿梭繁忙。北方长城在时光里风化，雄姿黯淡，早已失去了它的屏障功能；而南方大运河，至今仍发挥着南北漕运的重要作用。

江南堆金积玉地，天下达官富豪麋集，造园成风，粉墙黛瓦竞豪奢。江南有多少园林，谁也说不清楚。鼎盛时期，仅苏州城私家园林就多达五百余座，曲院莲池，拱桥叠石，巧夺天工，无不叹为观止；历经千年百载风剥雨蚀，至今尚存百余座，有九座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江南游园，赏心乐事。瘦西湖、拙政园、蠡园、豫园、个园等，各具异彩，我喜欢流连其间，乐而忘返。园林建筑承载的，虽是富贵阶层的骄奢生活，但留给后世人的，却是精湛的文化遗产。而水乡寻常百姓，也是人家尽枕河，水巷小桥多，极尽闲情逸致。至于太湖笙歌、秦淮河畔六朝脂粉、西子湖上画舫兰舟，虽然时过境迁，但遗下的余韵残香，足够游客千百次回眸。

造物把二种颜色调合得如此软香绚丽，难怪隋炀帝不顾民殇，举国之力开凿运河，连船百里优游；乾隆帝也情有独钟，六下江南，尽惹风花雪月；北方金人闻说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迫不及待，铁马金戈渡江而来，搅起漫天血雨腥风。

水做的江南，没有坚硬的骨头。它的骨头久泡在水中，钙质流失，骨骼疏松，软化成了长堤平岸婀娜多姿的柔杨弱柳。五行之中木生水，花木匝地的大小园林，是滋生水的不竭源泉。吴侬软语，入耳酥软，连同江南女子的小蛮腰，也是化骨之水。越剧、昆曲、丝竹、管弦等，更是把江南吹拉弹唱得肌理润滑、柔情似水。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样的人。江南阴盛阳衰，注定多才子佳人，少英雄好汉。梁山伯与祝英台、许仙与白素贞、范蠡与西施、唐伯虎与秋香......绿翠红芳，直教人只慕鸳鸯不羡仙。秦淮河畔、杨州城内、西子湖上，更有苏小小、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婉们，穿花拂柳，莺声燕语。有什么比得过她们的罗裙红袖，更能软化豪杰侠客的意志呢。所以，凌烟阁上，江南人的姓氏，注定会缺失。

也许有人会说，君不见，江南也有壁垒森严的要塞、昂首向天的炮台么？我说，那只是玩赏的硬景。事实上，浸泡在温柔富贵乡，江南人习惯了“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的安乐生活，每遇兵临城下，不是开门延纳，俯首称臣后，又继续玩风弄月，就是带着细软望风逃窜，躲在异国他乡伤怀乡愁。代表当然首推李后主。他囚居时的哀声，“凤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是痛彻心扉的反省，遗憾反省得太迟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是江南实情写照。一百五十多年后，悲剧再度重演，仓惶的难民中，才女李清照的哀声震耳发聩：“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然而，江南人不争气，醉死酒池花丛者众，马革裹尸还者寡。难怪辛弃疾会抚剑长叹，“生子当如孙仲谋”！

在南京，参观完大屠杀纪念馆出来，我心悲且凉。悲自不必言，举世同一悲。凉的是，南京，你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座英雄的城？十万大军弃城走，三十万人引颈受辱，作了倭寇刀下鬼，除了向隅哀泣悲诉，江南，你还能做什么呢！

离开江南那天，天气阴霾，暮春沉闷。在颠簸的的飞机上，我从高空俯瞰江南，云层遮没了大地，我看不清江南的面目。我想，江南，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