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0 天元路南端强子油条铺
像往常一样,汪总来到强子油条铺就踅进门里,在左边邻窗的餐桌前坐了,随即老板强子把盛了两根油条一碗豆汁和一碟小咸菜的餐盘端上了桌。这个油条铺地处徂阳市天元路南端马路西侧,和汪总居住的小区仅一墙之隔,别看就一间半门面,开业八年来凭着真材实料,一直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从小就爱吃油条的汪总自然成了这里的熟客。汪总从包里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通了,对方挂了,再拨,对方又挂了;拨另一个电话,正在通话中,再拨,还是正在通话中。这样拨打了一通,不是对方挂了就是正在通话中,汪总干脆把电话收起,坐在那里对着玻璃窗外愣起神来。尽管这么早,在窗外吃饭的人已是一拨接着一拨,都是在路边矮矮的条桌旁马扎上坐了,都是用一次性筷子夹着塑料框里的油条喝着豆汁就着小咸菜,也都是匆匆忙忙地吃完,再匆匆忙忙地离去。足足看着窗外两三拨人这样吃完,汪总才动手吃油条喝豆汁,之后照例来到巴台旁说:“强子老板,今天这两元还是记账吧。”强子说:“汪总,今天是两块五,小咸菜从今天开始收五毛了。”汪总边朝门外走心里边嘀咕“一小碟咸菜要五毛了……”
走出强子油条铺,汪总站在马路牙子边,再从包里掏出手机,像刚才那样一通拨打,电话里还是那样,不是挂了就是正在通话中。
汪总面对马路,好像一时没拿定向左走还是向右走。踌躇间,手机响了,是妻子的。“学习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可是……你买的彩票放哪里了?我怎么没有看到啊。”汪总的名字叫汪学习。汪总没和妻子说一句话就挂了电话。许是电话里妻子提到了彩票,才让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马路对过老王头那易手不久的彩票亭子,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今天这个彩票亭子竟破天荒地这么早就开了门,这时那个又矮又胖的新老板正把亭子的窗板卸下,随手还把长长的红红的一挂火鞭,卷在长长的竹竿上,高高杵在了低矮的彩票亭子前面,很是扎眼。
7:15 106路公交车上
汪总向不远处106路公交车临时站点走去。这是汪总近十年来头一次乘坐公交车,平时自己开车在大街上走,对街道两旁不那么在意,可今天,站在这里候车的他,感觉什么都很陌生:路边看似整洁的绿化带内侧,隐藏着一些零乱的垃圾,候车亭柱子上“急用钱、找我们”的小广告,是那么刺眼,一辆辆各式各样的汽车胡乱地变着道卷着风尘从身边忽地一下过去,还不时把他的上衣撩起,人行道上两轮车三轮车和匆匆的行人挤在一起,还嘶哑着喉咙不停地叫唤。这一切让他觉得居住了这么多年的这个城市是这样的杂乱无章,让他心里感到有些紧张。
106路公交车来了,汪总和人群一起,紧跑几步,迎上前去,抓住车门,挤进车中。他找最后排的一个座位坐下来,用手理了理额头上乱了的头发,把棕色的手皮包放在胸前,这才轻轻舒了口气,稍稍稳下神来。
汪总从包里摸出手机,并没拨打,只是摩挲着,端详着。这两天,这个家伙就一直在和汪总作对,没给他带来过一个好消息。昨天汪总在家里给亲戚朋友、老同学、甚至以往的同事,打了快一天的电话,这些人平日里挺热乎的,可昨天不管汪总怎么去解释去保证甚至去哀求,一听到“钱”字就都支吾搪塞起来,直让躲在一边偷听的妻子心酸了好几次,有两次还掉下了眼泪,一天下来汪总累得慌不说,心里还像系了一个麻线疙瘩,怎么也解不开。汪总就想不明白了,那些往日里热热乎乎的亲朋好友们,今天怎么一下子就变凉了呢,我汪学习没有对不起谁啊。汪总真想不起对不起谁过,他的仗义是出了名的。小事上说,前些年同学聚会每次都不下六十人,每次都是他抢着掏腰包,别人谁要结账,他必定和谁急。平时朋友小聚,只要他汪总在场,别人是捞不到作东的。老家里乡亲们进城,遇到点事儿都会想到汪总,只要一个电话,他都会当成自己的去办,办完了还常常用他自己的车,把人家送到长途车站,再替人家买上车票。大事上讲,二00四年以来他先后资助徂阳三中困难学生二十六人,老家里修路时他用黑塑料袋提回去十万元,“5·12”汶川大地震时汪总在公司已不景气的情况下还捐出五万元,二00八年汪总还得过徂阳市十大爱心之星奖,颁奖词好像是这么说的: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伸出援助之手……爱心似乎已经融入了他的生活,成为他的一部分。唉,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最让汪总不能理解的是老同学兆国庆,二00七年秋天,兆国庆他媳妇因车祸住院,医疗费八千多元是汪总为他付的,后来兆国庆拿着钱给汪总送去,汪总一下子把钱甩在兆国庆脸上……现在倒好,这个老同学连电话都不接,亏他还是徂阳市的知名律师。这就是所说的世态炎凉吗?汪总摩挲着手机,端详着,翻来覆去地想,总也想不明白,不光不明白还不理解,还抱怨,责怪,连怨恨也在心头升起,汪总心里那个麻线疙瘩啊,是越扽越紧。
公交车是每站必停的,这虽是常规,可汪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他倍感节奏太慢却只能无奈地坐着,后来索性把眼闭上。昨天晚上,最后几个电话打过,汪总觉得实在是没什么指望了,他感到心口隐隐地发起痛来,可明天的事总是脱不了的,最后还是把宝押在了今天上午。汪总坐在微微颠簸的车里,开始梳理起今天的行程安排来。他昨天晚上的计划是先去找老二,再依次去银行大楼、后山食府、后山区教育指导中心的,可又一合计,确定还是最后去老二那里,直觉告诉他,这几个地方只有老二那里给他的希望会更大些。他以倒计时的方式反复扣算着下午三点之前的行程安排和时间分配,自己觉得妥当后,才在不知不觉中迷糊了一会儿。
7:50 银行大楼九楼王副行长办公室
和往常一样,来到银行大楼一楼门厅前,汪总习惯地把头使劲抬起,望一下总见不着头的楼顶。他特意把上衣整一整把头发拧一把,果断地推开门厅的旋转门走进去,习惯地走到仪容镜前,上下左右地照一照。在社交和工作场合,汪总的穿戴是挺讲究的,深色西服套装从来都不倒褶,浅色衬衫总配以深灰色带暗条的领带,皮鞋总是铮亮的,较短的三七偏分头发打理的规规整整,不显一点油亮,浑身透着成熟老练。棕色的皮手包从不离手,他拿包时习惯用手掌从下轻托手包,那架式更增添了几分沉稳,再加上一米八还多点的个头,整个的帅气十足。如果是休息日,上身则穿一件黑色皮或棉的夹克,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牛仔裤,手里少不了那个棕色皮手包,显得潇洒随性。
也和往常一样,汪总不乘电梯,沿安全通道快速直奔九楼王副行长办公室。王副行长办公室的门没像以往那样紧闭着,倒是大开着,像专为汪总准备的。
王副行长掐算得很准,知道汪总这两天一定得来找他,昨天没来,今天准来。王副行长名叫王双奇,别看他人长得瘦小,其貌不扬,还一脸的绳子屎,可嘴皮子很厉害,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直想说话,在全市银行系统可是公认的奇才、能人,因分工缘故他和企业老板打交道多,在挖掘企业目标客户方面有独到的一套。他对徂阳市各大企业的情况比分工的昀副市长摸得都透,全市三百八十七个重点客户企业的融资情况、经营情况、收益情况、负债情况,都在他的心里装着,哪个企业存在什么潜在问题、何时暴发、如何应对,他都能预测,甚至连每位企业老总机密级别的关系网他都一清二楚。还有,像一些企业老总的习惯爱好、八小时之外、有几个小三、哪个小三习惯去哪个银座店购物,甚至哪个小三什么时候吃面等等等等,他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那一年金融风暴刮到徂阳市,面对钢材大市场上那么些快要关门的企业,分工的昀副市长一下子犯了心绞痛,面对贷给钢贸企业的那个天文数字,行长是一天至少开仨会累得头大,王副行长只用一个晚上就拿出了把钢贸企业捆在一起互保联保的书面建议,为化解市长和行长的心病提出战略性应对方案,为此,昀副市长在年终工作总结大会讲话时,特地站起身来,点名表扬了王副行长。
汪总和王副行长是七八年来业务上的老朋友。汪总离职不到仨月,就软磨硬泡请王副行长吃饭,一见面才知道两人是大学里隔届的同学。别看汪总当过小官,两人还同过学,要和王副行长比社会经验,还差几个鼻子。像王副行长这样的能人看刚出道的汪总,就像看玻璃罐头瓶里的糖水一样,一眼就能看穿。他俩只吃了一顿饭,王副行长就觉得这位老同学并不适合当老板,喝上两杯酒后嘴里更是不留渣,说我一顿饭就把你汪总看了个底朝天,你说你放着铁饭碗不端下什么海啊,当官多好啊,要干的有干的,要湿的有湿的,要硬的有硬的,要软的有软的,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发财更不是件容易事,干脆快回去当你的官。还正儿八经和汪总说,你以为你会游泳就能下海啊,光会游泳还不行,还得会凫水,什么叫凫水你懂吗?就是沉到大海里会喘气,能在海水里喘气,可不是一般人都学得来的。汪总生性会游泳,还真不知道什么叫凫水。
汪总走进王副行长办公室,顺手把门关上,俩人并没多少寒暄。
“坐吧汪总。喝点什么?咖啡,茶?”
“谁家一大早的就喝咖啡啊!今天什么都不喝,就管您借钱。我前段时间给前程广场那个项目供材料,拆借了一笔一百二十万的小额贷款,今天下午三点是最后期限,高息的。”
“多年的弟兄了,开门见山吧,这事要搁到以往是没问题的,可今天,真对不起了。”
“今天说什么,您也得给我想想办法。”
“我的汪总啊,你怎么又用这样的钱?借的谁的?还是后山食府的吧,给您说过多少次,不要碰这样的钱,特别是不能碰后山食府的钱!”
“我不是觉得这个项目回款有保障嘛!我把几个车皮的料放那里了,小甫这个王八羔子,当时说得挺好的,一完工就现结。本来是一转手的事,谁知道他拖这么长时间一个子儿没给。”
“别提小甫了,最近他也不好过。听说没有,后山网贷公司出事了,涉嫌非法融资,据说达十多个……呢,就这几天的事,网上说夏老板突发心梗……公司网站也关闭了,还引起了上访,现在让人举报到市公安局,已经立了案,肯定又得有一批人陷进去,你说小甫还能跑得了吗?就别再指望小甫了,反正这样一弄啊,你老兄……是连骨头带肉,恐怕又得两个大数搁那儿了。”
“那些事回头再说。反正我这一百二十万,是今天下午三点前的事,老弟啊,这几天我电话打遍了,腿跑短了,我是真的没辙了。”
“不是没有提醒过你,近期信贷收紧――不是收紧,是不敢贷了,不敢贷给您这些大老总了,你以为我们就不怕倒闭吗。你老兄的公司现在已经这样了,车也兑出去了,房子也押上了……我很想问问你,你怎么就敢抵押房子使高利贷呢?是不想混了吗?这事我嫂子肯定又不知道。现在,我就是想帮你,你还有什么可抵押的?你看看你的银行信用,还有人敢贷给你吗,还有人敢给你作担保吗?”
“可我现在是一点儿门都没有了。”
“当然,也不光你自己,这几年很多公司都因为借款啊担保啊什么的,出了不少事,听说钢材大市场上帽斗子和老套筒前天跑路了,有这事吗?”王副行长说的这“帽斗子”和“老套筒”是钢材大市场上和汪总挺要好的两位老板,在徂阳市,钢材大市场和其他市场不同,其他市场上同行是冤家,可钢材大市场上老板们都是些大咧咧,心齐得很,“5·12”汶川大地震时不光汪总捐了钱,很多老板也都捐了,不到一天时间老板们捐款一百六十多万元,平日里他们内部相互戏称,像“帽斗子”、“老套筒”这类的雅号几乎人人都有,连王副行长也能叫出不少。
“他俩跑路这事……主要是你们抽贷抽的,以往银行把钱贷给,只要还上了,还可以继续贷,但是现在情况还一样吗?你们一下子把口袋捂得这么紧。说到底,这还是前几年钢材市场那个寒冬的后遗症。我大部分的债就是那几年积攒下来的,一吨钢材从六千多降到不到三千,钢铁卖出了白菜价。这两年刚刚返点儿,想治点事吧,这不,又遇到小甫……现在别说卖车卖房,就是把你嫂子卖了,也填不上这些窟窿。”
“汪总,这些我都很理解的,可你说我能有什么法儿?”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无用的。我说你们也太不仗义了,前些年你们为了完成贷款任务,托这位领导托那位老总,今天在这里请吃海参,明天在那里请吃鲍鱼,求着我们贷款。现在倒好,我摊上事了,你们就这样了!”
“老兄,你弟弟不会跟你拐弯抹角,目前的状况,真的无能为力。现在银行用户个人征信系统共享,别人不知道你,兄弟我还不清楚吗,你现在光在三家银行的贷款就有七百多万,还逾期未还,一想起来我都替你难受!”
“我的行长亲兄弟,不管怎么说今天你得帮我。”
“搁在以前,我可以在政策范围内通融,我也可以打个合理的擦边球,可现在,老兄你总不能让你弟弟犯错误吧!唉,毕竟多年了,兄弟俩还是有交情的,这么多年来你对兄弟我也不薄,我现在自己手里有十来万,你拿去应一下急吧。不过咱可说清楚了,这可指名照数是咱自己个人的,也不用和你弟妹说了。”
“兄弟,别来这一套!我今天不是来要人情账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再说,这也不是十万八万能解决问题的事。”
来王副行长这里的结果是汪总预料中的,按理说他王副行长给解决百儿八十万的不是个问题,没想到在这个多年的朋友这里,一点通融都没有。
汪总急匆匆跑下银行大楼,朝公交站牌走去。
8:55 后山食府“81办”
从银行大楼坐公交车到后山食府总共不超过五个站点,就在这短短的几个站点里,公交车足足磨蹭了快半个小时。焦急中的汪总对公交车的延误并不怎么着急,他反到希望车子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那怕一年半载走到,甚至把时间定格在这趟车上也再好不过,但公交车还是在不紧不慢中到达了后山食府站点。
徂阳市大名鼎鼎的后山食府,坐落在城区北部后山的山前怀,这是一座仿古建筑,有些宫殿的风格。它只有三层,也不算多高,可正好建在高高的山坡上,面向着徂阳市城区,很有居高临下的样子,在整个城中显得十分彰眼。叫它食府,它也确实有食府的功能,而真正让它出名的却不是“食”,凡是进去过的都有这样的感觉。
和去银行大楼时要在门厅前郑重其事一番不同,一走进后山食府大院,汪总就开始身不由己,连走路也变的谨小慎微,甚至灰溜溜起来。他走到后山食府一楼大厅玻璃门前停了下来,两个年青人身着黑色西服,打着领结,带着墨镜,倒背着手,像保安似的,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汪总小心询问了一声:“霍董在家吗?”两个年青人几乎同时又很干脆地回答:“在,正等着你呢!”随后还一起彬彬有礼地为汪总开了门,汪总随即向两个年轻人笑了笑,还拱了拱拳点了点头。
汪总进了后山食府一楼大厅。这个大厅在整个后山食府的房间编号是“81”,它就是在徂阳市商业精英交际圈里赫赫有名的“81办”。这个“81办”出名是有多方面原因的,单从地形和风水学上看,后山食府就有很多讲究:整个后山食府是一个较狭长的三层独体建筑,第三层中间的顶上突起一个装饰性阁楼,它整体不在一个直线上,阁楼两侧的东西两翼大约呈一百六十度角,以轴对称形式布局,从高处远处看恰似两个伸开的手臂且呈拢抱之势,好像要将它面前的整个徂阳市揽在怀中,这种建筑形态的设计理念和独有的文化内涵,正好切合了它的主人霍董“拥抱徂阳、广交商友”的情怀和抱负,而这个“81办”就恰好处在这座建筑的轴心位置。后山食府虽然只有三个楼层,功能却强大实用。一层是以大厅为中心在其两侧分别配有二十多个套间的办公场所,二层是百人宴会大厅及四十八个豪华包间,三层是以后山棋社为主的商界交流活动中心。十多年来在徂阳市形成了一个汇聚市内外近百位商界名流的商业精英交际圈,后山食府就是这个交际圈的活动中心。前些年,汪总的徂阳市万家钢材有限公司日进斗金的时候,汪总也曾是这里的常客,一楼“81办”内形体庞大的紫红功夫茶台曾让汪总一展他独创的“二十四步泡茶法”,二楼觥筹交错间有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身影,他的一掷千金也曾在三楼赢得过众人的喝彩与呐喊。
可今天,对于后山食府来说,汪总无疑成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汪总进门后没有吱一声,直接在门口最近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个大厅,是徂阳市后山小额贷款有限公司董事长霍大律的办公室。这个厅很大,进深足有二十米,中间没有界隔,汪总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对大厅内的一切一览无余。在大厅西北角,有一个不起眼的公司门牌不太协调地倚在窗台边,还不时隐约闪着金光,要是不注意看它上面的字,还真难发现它就是传说中霍董这民间借贷公司的纯金字招牌。
汪总正了正身子,坐稳了,再次抬起头时,才猛然发现,大厅正堂上形体庞大的紫红功夫茶台后边,霍董那挂着两只铃铛般眼睛的长长的脸,已泛着紫红的光朝他看着并笑着了,这时也正好传来霍董和从前那样如铃铛般不失亲切的打哈哈声:“学习啊,最近你的学习又长进了吧,又发横财了吧!”霍董朝一个三十来岁瞪着黄眼珠的矮个子一努嘴:“二掌柜的,你和学习好好啦啦呗。”二掌柜的是霍董的副职,专门负责公司的清欠工作。这个二掌柜的从来就没有和别人好说好啦的习惯,二话没说,走过来很利落地朝汪总就是一个飞脚,接着还对着一下子趴倒在沙发扶手上的汪总呲牙咧嘴,说:“你……奶奶的,一进门我……我就知道你……你今天空着手来的,钱……钱呢?钱怎么没……没带来?”
二掌柜的呲牙咧嘴可不是故意的,他是天生的口吃,一说起话来,下巴、腮帮、鼻子甚至眉毛都会配合着嘴巴不停地动弹,久而久之使胖胖的脸上生出几道横着的褶子,说话时连这些褶子都在微微颤动。二掌柜的在徂阳市是个名人,他的出名,多半是因为他地地道道的口吃,近几年来随着“老赖”越来越多,清欠就成了企业界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可在霍董这里,有这个口吃的二掌柜的分着工,催账清欠却从来不算个事,“老赖”们只要一听到二掌柜的那口吃声,就从心底瘆得慌,什么事都得服,别说还账了。二掌柜的出名还仗着他的“三进三出”, 二掌柜的嘴功很慢,可脚功和手功极快,动不动快出脚、出狠手,还因此打伤过十七个人,进去过三次,这在当地是没有不知道的。
毕竟和汪总是多年的酒肉朋友,曾经的合作伙伴,霍董喝止了二掌柜的,倒是平心静气地和汪总拉起呱来:“汪总啊,不是我兄弟无情,我问你,你每次向我借钱我打过迟疑吗?没有啊,这次给你的一百二十万你却一拖再拖就是不还。利息给你的是弟兄价,放给他们的都是这个数……”霍董边说边伸出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下。
自打进门,汪总就没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到他走出这个大厅也没有吭过一声。汪总托着两个腮帮子坐在沙发里,仔细地听霍董说下去:“我说学习啊,你知道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他的也真是不够意思,我问你,你从前海那里弄了多少?我听说是五十万,利息还比咱这一百二十万的高,我这么照顾你,你怎么还和他们胡扯罗,这个不说,你还又用你的房子作了抵押,你他妈的胆也够肥的,你的房子已经和我办了手续,再作抵押,你就不怕出事吗?你 他 奶奶的,你汪总整个的一个法盲啊!?我再问你,你的Q7又抵给谁了?……不和你啰嗦了,我这个人向来依法办事,一句话取齐,这一次必须按合同来,今天下午三点前,放给你的一百二十万必须到账。我这个人从来都是吐口唾沫砸个坑,你也不是不知道,再说……我的钱来的也不容易,再说……我也不是搞慈善的。下午三点前要是到不了账,对不起,从明天起,按这个数的利息算……”说着,霍董又伸出那个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划了三下。霍董话里的那个“前海”,是指徂阳市另一家小额贷款公司。
在平时,霍董要是发了脾气,一般情况下只是把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划一下,霍董一旦把右手食指在空中比划到三下,这时后果可能就有点严重,二掌柜的和汪总都是再明白不过的。
“还不快……快滚!记得下……下午3点……”二掌柜的又一呲牙咧嘴,汪总猛地哆嗦了一下,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大厅。
其实霍董对汪总已是真的很照顾了。汪总从霍董这里贷的这一百二十万,已经延期三次了,汪总再还不上,也确实真的不够意思了。汪总来找霍董,本来是求霍董把还款时间再宽限几天,那怕三天,尽管汪总知道,再宽限三个月自己也肯定无能为力,可他还是想拖一天是一天。哪知道霍董没再给一点面子,还把自己在前海二次抵押房子的事给抖落出来。本想指望霍董这一百二十万返点的,可又偏偏遇到小甫这个王八羔子,两个车皮的钢材款收不回不说,还让他因拆借这一百二十万白白搭进近五十万的利息,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起来。
自打公司趴下后,汪总就是这么“拖一天是一天”地走过来的。正是这么的“拖一天是一天”,让他在银行的征信额度一天天降下来,失去了经营的有力后盾和依托;正是这“拖一天是一天”,使他借贷的本息翻了又翻,让他自己都不堪回首;也正是这“拖一天是一天”,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老赖”。汪总到了这个地步,本来满可以像那些个老板一样,出去避一避的,可他汪总是个面上的人,他汪总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管怎么说,他这个汪总也是徂阳市商业精英交际圈里的名人,他也深知要是跑了路,就再也不会找回自己在徂阳市商业精英交际圈里的那份地位和尊严,更何况,他汪总还整天琢磨着,再寻找机会去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呢。
9:50 后山区教育指导中心主任办公室
“赶紧把你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泡上。”汪总来到徂阳市后山区教育指导中心主任章德航的办公室,第一句话就要茶喝。
其实汪总并不怎么的口渴,他需要喝口水,是想自己给自己压压惊,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缓解一下刚才在后山食府二掌柜的那一飞脚给他从里到外的疼痛。
汪总几乎是躺在章主任办公室的沙发里的,他微闭着两眼,很长时间才舒上一口气来。章主任把茶水轻轻放到汪总旁边茶几上,拉了把椅子坐在汪总的对面。汪总就这么一直躺在沙发里微闭了两眼,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汪总离职后的不几年里,章德航就荣升后山区教育指导中心主任,属下有三十八所中小学校,一千二百多号教职员工,这个主任比大局的局长都忙。章主任年龄上比汪总大不了两岁,在穿戴上正好和汪总相反,总是不那么在意,就是每年必开的全区教职工代表大会上,给大家谆谆教诲地讲话时,他也穿一身休闲装,一双老北京布鞋,随便呼啦一把的头发,朴素到让人想像不到,再加上讲话时那哼哈哼哈的做派,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德高望。他在工作创新上很在行,善于发现和利用教育资源,先后开发了十多处勤工俭学教育基地,丰富了学生的社会实践课,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教育资金运转难问题,还为不少教师家属安置了工作,获得过省厅的嘉奖。章主任人缘好、善结交,他把天南海北的同学拢了起来,大学的高中的都有,组成一个不小的同学会,他是发起人,汪总下海后荣任同学会秘书长多年。
许久许久间,章主任审视着汪总那暗黄而瘦削的脸庞,不停地轻轻摇着头,眼眶里湿润了。作为发小又是老同学,章主任本想就在这几天里约汪总好好谈谈的,他替汪学习着急啊,他有一肚子的话要问汪学习,他很想弄清他汪总巨额债务的真实情况。
“老同学,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汪总还是躺在沙发里微闭了两眼,嘴里轻轻冒出话来。
“学习啊,起来喝茶,这是你要的最好的茶。你得告诉我一句实话,你现在到底有多少欠款?”
汪总伸出一个巴掌,轻轻摇了两摇,说:“不多……可今天这一百二十万还不上是会要命的。”
这个“不多”让章主任一下目瞪口呆了,章主任坐回到办公桌前,还是那样轻轻地摇了头,再次审视着那张暗黄而瘦削的脸,似乎很平静地开始慢条斯理地喝起他的茶来。
室内沉默着。在许久的沉默里,两个一起光着腚长大的发小,两个一起寒窗苦读九年的同学,两个曾一个办公室里工作的挚友,一时都找不出什么妥当的话,来和对方说。
章主任走近汪总:“起来喝茶吧。振作起来,多大点事啊!天无绝人之路,以你的本事……这只是暂时的。”章主任给汪总续了茶水,接着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学习啊,至今,我都很想知道,当年好端端地工作着,你怎么就头脑一热,下了海?要知道,海是什么?海就是海啊!我的兄弟。”
“我现在知道了,海就是海,海里有水,水是会淹死人的,问题是我现在还不能死,现在死,不是时候啊。”
“你早就应该知道,搞经营是有风险的。你没有抵御风险的本领你就不应该下海,你没有承受风险的担当你就不应该下海,你在无情的市场经济大潮中抱有侥幸甚至投机心理你就更不应该下海。唉!不是我说你,想想这七八年你摊上的事吧,钢材市场的寒冬让你遇上了,一个寒冬就叫你趴下了;这还不算,企业贷款的互保联保你也掺和进去了,鱼龙混杂的公司相互担保一旦其中一个破了产崩了盘就会给担保方带来毁灭性打击,联保更可怕啊,多米诺骨牌一倒就会从一个企业延伸至另几个甚至十几个企业,你……能跑得了吗;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连高利贷也敢碰,个别民间借贷公司名义上合法手法却隐蔽,表面上借贷合同和操作上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里面的事你我能知道吗? 这可是经营之大忌啊。我说学习兄弟啊,现在的政策这么好,在我们身边有太多太多成功的例子,你说你放着大路不走,干么非得走那小死胡同呢?我记得跟你说过多次,搞经营必须力戒内心浮躁、必须力戒好高骛远、必须力戒侥幸投机……你的弱点也正在这里。你想一夜暴富,你想做大海弄潮儿……可你听过我的一句话吗?说实在的,你现在到了这个数,目前形势下谁还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帮你呢!”章主任的谆谆教导是字字见血。
“那些年,真的是把我给穷怕了,家里兄妹七个,小时候鞋趿拉袜趿拉的,吃穿都不如人,一辈子也忘不了上小学时, 我去村代销处买铅笔和本子,马代销员嗔我挑三拣四骂我“真和你爷一个穷酸样。”那话那滋味,年龄越大越忘不掉,让我后来养成爱打扮的习惯,生怕让人看不起。咱爸咱妈没给挣下一分钱,参加工作后,我计算过,咱不贪不沾,攒钱到退休那一天,也买不起一套房子。好不容易买个房子吧,还借得七窟隆八债。凭本事打拼一下,兴许能改变……我并不想当什么弄潮儿,想一夜暴富倒是实在话。唉,反正车子已经是倒了,怎么个拿法我也知道个七八的了,可是不好拿了,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别提了。”
“学习啊,既然让咱碰上了,那咱就只能好好地面对了,留得青山在……再说目前像这样的事也不只你自己,你知道光咱后山教师队伍中,现在有多少人因给亲戚朋友借贷担保被查封工资的吗?正式查封的已有一百三十个,其中不少人还把房子给搭进去了,你说这怪谁呢?这到底能怪谁呢?说到底还不都是那点蝇头小利惹的吗。不管怎么说,你也得看得开了。开个玩笑说吧,我现在倒是有三个很好的办法……”
“哪三个?快说。”汪总腾地坐了起来。
“一是去抢银行……可你有那个胆子吗?二是去买彩票……咱有那个运气吗?再就是像我们小时候,你家我大爷常讲的‘石门开’故事里说得那样,咱兄弟俩到老北山叫开石门,到石门宝洞里牵头金骡子金马出来……可这现实吗?所以啊,还得靠调整思路改善经营来走出困境,这两天我也在为你着急啊,我打算过几天专门拿出些时间,约几位老同学坐下来共同商量一下……哦,说起彩票,这不刚刚新闻上报的,近期咱徂阳市还真产生了一个五千六百多万的大奖,半个亿啊!听说应该是今天领奖吧,回头你网上查一查,看看人家是什么运气!”
“主任就别逗我开心了。约几位老同学替我解解围,你倒是要放在心上。好吧,不打扰了,我喝茶,走人。”
“别走啊,你来找我是对兄弟的信任,说实在地,我不怕给你担保,我也很想给你担保,可你现在贷不出来了。你也知道,我负担也不轻,又没什么积蓄,这样吧,我自己贷款二十万,给你应急,这钱你什么时候有能力还了再说,目前我的能力也就这样了,每个月四千来元的工资,还得拖家带口,我今天下午尽量办好。兄弟一场,我就这点本事,请谅解吧。”
汪总连喝两杯茶,来不及告声别,直接下楼走人。
10:40 老二家
去老二家的98路公交车上已无空座,汪总不得不抓住车上的横杆,在车里站着晃荡着。
忽然间,车内荧屏上一则新闻,引起了人们的高度关注,甚至让整车人都屏住了呼吸:
各位观众,今天是12月23日,还记得五十九天前,我市天元路南端老王头彩票站产生的那个五千六百八十七万元的大奖吗?至今两个月来,这个大奖尚未被领取……今天下午三点是兑奖的最后期限,现在距离最后兑奖时间还剩下不到四个小时……让我们共同期待这位幸运者的出现。本台记者已赶往彩票中心,我们将进行追踪报道。
这一消息顿时让本来就乱糟糟的公交车内炸开了锅。
在满车高涨的议论声中,公交车停在了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站点。
汪总下了车。接下来他还得再走一段路才能到老二家。
徂阳市背山面水,随着地势由北向南依次降低,市直单位和高档住宅小区、服务行业和中档住宅小区、中小企业和低档住宅小区在城区整个空间方位上大致呈由北向南的次序排列,这种排列不但体现在住宅小区建筑档次的差异上,连周边环境绿化也有明显区别,而这种区别也对应着市民购买能力的差异,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市民间富裕程度高低的梯级分布,且这种梯级分布状态还非常的分明,成为徂阳市的一大特色。老二家所在的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小区,就处在这个梯级分布的最南端。
老二是汪总的亲二哥,是市供销社老退休职工。汪总兄弟五人、姐妹两人,汪总排行老五,老大、老三、老四和大姐、二姐都生活在郊区农村,老二和汪总住在城里,汪总一遇到事,特别是遇到难事,就得找老二商量,这是很自然的。
没有想到的是,老二对老五的到来有说不出的冷淡,甚至还有些戒备,不但没一句好话,连壶茶也没给老五泡,自己只管独自在阳台上一袋接一袋地对着窗外抽闷烟。
老二早些年在老家北山镇供销社上班,现金出纳干到退休,把腰都累成了罗锅,年事虽不高,模样却和老家里北墙根前晒太阳的干巴老头儿差不了多少。那时的供销社要多火实有多火实,老五上学就是老二供起来的,兄弟俩感情挺深。老五在老家石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孩子,聪明上进,在兄妹几个里最有出息,是村里第一个凭真本事考上大学的,当时村里还给了他八百块钱的奖金,开了一个发奖大会,那年春节,村里还因老五考上大学给他家送过一幅对联、一斤茶叶,那斤茶叶三年都没喝完。老五大学一毕业就到了市里上班,还当了个小官,不两年老五就协调把村里高低不平的大街给修好了,二00七年当上市政协委员,二00八年还被评为市里的爱心之星,二老爷说是汪家祖坟上冒了股烟,那叫光宗耀祖啊。可是老五下海,压根就没跟二哥说一声,因为这事,老二找老五干了两仗,把老五的手机给摔成过两半,还兴师动众,把二老爷老兄弟三个都搬了来,在老五家住了三天,连逼加劝,可老五是八匹骡子也没拉回来。
和王副行长一样,老二掐算的也很准,知道老五这两天一定得来找他,昨天没来,今天准来,他还知道,老五一来,那就是夜猫子进宅啊。下海前两年,很是个正劲,老五给村小学设了奖学金,还拿出十万元帮村里修了西大路。不知怎么回事,这两年老五的生意一下子就不行了,老二对老五又是生气,又是抱怨,都到了要打他的份儿上,老二也没少背着他嫂子千儿八百的接济老五,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一开始老二还替老五包着瞒着,后来纸里就包不住火了。
汪总自己把水烧了,泡上茶,把二哥叫到客厅来里。这时,汪总的手机响了,是妻子的:“学习啊,中午回来不?在哪里吃饭啊?你买的彩票到底放哪里了?”汪总照例没说一句话,挂了电话。
老二站在客厅中间,耷拉着脸,劈头就问:“今天,又有多少到期的?”
“航子帮我弄二十万,王行长也答应给点儿,另外还有……一个数。”老五说的“航子”是章德航的小名。
“十万?”
“一百万。”
“我地个老天爷唉!亲祖宗,你到底干的是什么买卖啊?”二哥两眼和胡子同时竖了起来。
“过了这关……就差不多了,我实在是没辙了,二哥你还得想想办法。”
“我想办法?我没办法!”
“大驴那里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这人的德性你是知道的。”老五说的“大驴”是霍大律的外号,在徂阳市,这个“霍大律”知道的人并不多,要说“大驴”,那是家喻户晓,能捞到这美名,得益于他的脸长嗓门高。
“老五啊,我就这点退休金,你还得把我逼死吗?去年年底,我和二妹夫给您担保了二十万,这二十万的本息你可是一分都没还啊。你二哥这一辈子没欠过谁的,就因你我现在还欠人家六万的账,你说我都七十岁的人了,还有心脏病,你嫂子一直没工作,孩子没班上,这点工资还不够我看病的,这些钱我这辈子能还得清吗?你替二哥想过没有?”
“你这房子不是还能抵押嘛。”
“我早就知道你会惦记着我的房子,要是我搭上我的房子能还清你的账,我早就谢天谢地了。我算看出来了,不是我的房子能满足你的,你整个就是一个无底洞啊。问题是我搭上房子也堵不住你的窟窿,房子等于白白扔掉。”
“大哥又没法出面,你就和兄弟姊妹们商量商量,再给我想想办法,到了这时候,我还能指望谁啊!”
“大哥今年七十三了,身体还那样,大姐和你二姐们都在乡下,都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一年到头挣不了仨核桃俩枣。明和你说吧,谁也出不了这么多钱,再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也不会替你出这个面。老五你想过没有,难道你还得把兄弟姊妹们都拉下水吗?我看啊……”老二拿过毛巾擦着扑簌簌落下的泪水,“你还是出去躲躲吧,兴许过两年,就会好些的。”
“我刚才在车上已经让航子出面协调过了,现在只有抵押你的房子了,大驴说你只要去签个字就行,今天这事就对付过去了。”
“我再跟你说一次,问题是我白搭上房子也堵不住你的窟窿。大驴是什么人啊,到现在你还糊涂着呢,我也算是和经济打了多半辈子交道的人……他们是在一步一步套你。一开始他们就给你下了套,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啊,他们不怕你使他的钱,现在你的房子套进去了吧,你不说我也知道。等你借他的钱积累到了那个数,房子就不是你的了。你说的倒是轻巧,今天我签个字就成了,是啊,你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签出来的吗!”二哥说着,一时又激动起来,“今天我要签了这个字,这房子指定就不是我的了!我还没老糊涂,你别再考虑我的房子了。老五你变了!你这几年为人处事有问题。本来是有不少亲戚朋友给你贷款作过担保的,可你老是不还贷,利息也不听,三表弟小山他两口子给你担保了三十万,你同学小刘给你担保了十万,就连咱老家街坊邻居做大豆腐的发小大锤子兄弟俩不也给你担保了五万……到头来,该还钱了你却来个小鬼不见面,还不是把债务都撂到了人家身上了,说不好听的,你这是坑人啊,你以后怎么再有脸面去见人哪?你把老家这一条唯一的退路,也给自己堵上了啊!”二哥平时说话总是嗯好行的,有生以来,还真没像今天这样,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过。
“作为当哥的,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我怎么是坑人啊?我说过,以后会还的,有些做人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要是不想法缓一缓手,那些高利贷翻着番蹭蹭向上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也是被迫无奈,真没办法了,我是你的亲兄弟,我现在死的想法都有,难道你就见死不救吗。”
“问题是我救不了你这个亲兄弟,你也总不能让你的亲兄弟白白跟着你去死吧!你说会还的,你拿什么还?问题是你说了算数吗?就是你说话算数了,你能做了自己的主吗?!跟你说吧,让我押房子,没门!你还让我和孩子混下去吗?再说,就是我想押,孩子和你嫂子也不会同意的。”
“你也不用拿她娘儿俩来糊弄我,反正我下午就到头了,你看着办吧。”
“我劝过你多少次了,让你一定要稳妥,稳妥稳妥再稳妥,你看看你弄的这一摊子事吧。”二哥越说越有气,点着老五的鼻子说,“我本来不想提这事,你大舅子哥的房子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做了抵押给人家捣鼓没了吗!人家可是下岗多年,一辈子了才弄上这房子,多不容易啊!你这不是祸害人吗……你就甭打我这房子的主意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二哥!”
“你也不用教训我,我走,从今天开始,我就算是没你这个二哥了!”
“好吧,我也明确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就没有你这个弟弟……你快快给我滚……”
二哥没说完,就走进卧室,一头拱在了床上。
汪总走出楼道单元门的时候,觉得眼前有些陌生起来,竟忘了小区大门的位置,找了好久才找到出口。
走出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小区的大门,汪总在路边呆呆地站了好久。
在汪总的面前是一个并不宽阔的街道,街道两边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排排老旧的多层住宅楼。一条条缆线或绳索在墙角上、电线杆子上、大树上绕来绕去,像蜘蛛网一样笼罩着半个街区;街道两边门面房前站立的招牌,拥挤不堪,又花花绿绿的,几乎占据了整个人行道;街面上机动车、非机动车和行人们掺杂在一起,有些混乱地慢慢挪动着。随着中午的来临,大街上卖菜的、做小吃的小摊点开始多起来,这些摊主的三轮车争相挤在马路边,把汪总站的那巴掌大的地盘也快要挤没了,汪总意识到自己不该再占据在这里,可他并没走开,只是靠后挪了一下。汪总似乎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些小摊主们把自己的摊子铺开,听着他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他仔细地看着摊主们一桩桩块儿八角的生意成交,仔细地看着一次次成交生意后摊主们脸上露出的一个个满足而欣慰的微笑。汪总似乎饶有兴趣,还不时上前给其中的一位帮一个小小的忙。
汪总观察着、羡慕着、感慨着眼前的这一切――这就对了,这才是生意,这才是生活啊!人不就是为了这一口饭吗?这样平平淡淡的不挺好吗?你要什么雄心壮志呢?你要什么叱咤风云呢?你为什么去你争我夺呢?你为什么去尔虞我诈呢?你又为什么弄得亲兄弟反目、众叛亲离呢?汪总自言自语着,似乎深有所悟。至此,汪总刚才和二哥翻脸后心里聚集起来的那个结,也一下子纾解了许多。
下一站,该去哪里呢?
11:45 出租车上
不知不觉里,中午到了,下一站该去哪里,汪总心中一时还茫然着。
刚才大街上小摊摊主们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生意成交后他们那一个个满足而欣慰的微笑、人行道上那参差不齐又花花绿绿的招牌,以及蜘蛛网笼罩着的那有些混乱的半个街区,一起交织成一个多维画面,像小电影一样在汪总脑子里过来过去。对汪总来说,这些似曾相识又久违了的市井画面,今天让他倍感亲切,以至于勾起了他的怀乡情感,这时的汪总多么想再回到无忧无虑的儿时,偎在爷爷或爸爸的怀里,听“石门开”的故事,多么想再回到那纯朴、自然、充满亲情又并不遥远的乡村,搂拾哪怕一把并不值钱的柴禾啊。
一辆出租车向他慢慢靠拢过来,汪总招呼一下便坐了进去。
“先生,去哪里?”
“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请问,您到底去什么地方?”
“……天元路……南头吧。”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并没多言,将车子慢慢地向前开去……
汪总昨晚打算好的行程至此划上了句号,整个上午奔波中的希望,至此也都化为泡影。此时汪总的情绪怎么也稳定不下来,他有些急躁,甚至有些绝望了――王副行长的直言回绝、二掌柜的那飞起的一脚,汪总都能理解,可二哥翻脸是汪总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尽管这是迟早的事,可没想到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这么彻底,这么干脆,这么绝情。
手足之情……手足之情啊!难道我不应该来求二哥吗?兄弟到了这个份上,难道哥哥就袖手旁观吗?汪总坐在出租车里把眼睛微闭了,任其恣意地流淌出早就应该流淌的泪水。这两天一直系在他心里的那个麻线疙瘩,到这时已经扽成了一个死结,再也不能拆解,抱怨、责怪甚至怨恨一时在汪总内心突然迸发,一腔无名之火直指二哥……可是,二哥那一句句直刺他老五心尖的话,又立马回响在他的耳旁――“难道你还得把兄弟姊妹们都拉下水吗”、“你总不能让你的亲兄弟白白跟着你去死吧……”
手足之情……手足之情啊!汪总默默重复着,他这时又突然对二哥生出始于他心底的怜悯,可怜起这个罗锅子干巴老头儿和他那并不如人意的家境来。至此,汪总瘫坐在车里,不只内心的也不只肉体的,整个的他,瘫软下来。
汪总紧闭双眼,似乎在车上睡着了。
二00三年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在和同志们依依不舍后,汪学习告别了他在此工作了十多个春秋的徂阳市后山区教育指导中心。汪学习离职三个月后,他的徂阳市万家钢铁有限公司正式注册,并顺利运转起来。幸运的是,汪学习的公司组建不久,徂阳市江北钢材大市场这一重点项目,在徂阳开发新区落地,并以惊人的速度发展起来。短短五年中,这个钢材大市场奇迹般地壮大成为江北最大的钢材集散地。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汪学习的公司业绩得以直线上升,以恰似“深圳速度”的速度迅速发展起来,汪学习也一跃变成了名符其实的汪总。
那时汪总的公司业绩好到日进斗金,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汪总的座驾――他开了多年的二手普桑直接升级为顶配奥迪Q7,且购买顶配奥迪Q7还是汪总经过再三斟酌,并充分顾及外界影响后,作出的非常低调的选择。
小时候听爷爷奶奶爸爸甚至姐姐讲“石门开”的故事时,故事中二乖的诚实、善良、勤劳每每让他肃然起敬,石门宝洞中那些金骡子金马也曾让他向往不已。初师告捷的汪总,觉得这样的顺风顺水如同一下子走进了石门宝洞中一般,但又觉得这样就脱颖而出,是不是来得有些太突然,甚至有些违背市场规律呢?十来年过去了,汪总无论如何都认为自己断然与“铁饭碗”再见的选择是正确又合时宜的,尽管会遇到些不测,可这与那时的决断又有什么关联呢。
……
不到半小时,出租车就到了天元路南头。
“先生,天元路南头到了。”司机边说边把车停了下来。
汪总下了车,眼前正好是马路边老王头那彩票亭子,只见那挂卷在长长竹竿上的长长的红红的火鞭,还是高高地杵在低矮的彩票亭子前面,那样扎眼。
就这样回家吗?大驴那里怎么交代呢?
正踌躇间,又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汪总身边,司机满热情地向他招呼:“先生,要到哪里去?”这时的汪总并没犹豫一下,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先生,去哪里?”
“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
要返回到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至少二十分钟的时间。汪总没打谱考虑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返回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去干什么,一上车就只想把眼睛紧紧闭上,着实休息一会,可他此时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二00八年,像人们担心的那样,金融风暴的震波如期而至,貌似强大的徂阳市江北钢材大市场受到重创,汪总那羽毛未丰的徂阳市万家钢铁有限公司受到严重冲击,钢材价格连续大幅暴跌,更要命是他的公司刚刚囤积了大批的钢材,随之而来的是资金短缺,日常经营举步维艰。接下来汪总意识到了依靠融资解困的急迫性,把融资当成了头等大事。银行信贷持续收紧,钢贸企业银行借贷中,普遍出现了企业间的多户互保联保,银行贷款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了,不少钢贸企业把融资的方向指向逐步活跃起来但并不十分规范的民间借贷。汪总的融资变得饥不择食,他狠不得立刻打开“石门开”故事里讲的那扇石门,走进石门宝洞中,牵出一头、几头,最好是若干头金骡子金马出来!
对于汪总和他的公司来说,这个2008年还不是它的寒冬。刮下春风下秋雨,寒冬迟早要来的。
一进入二0一三年,在徂阳市,处于房地产上游产业链的钢贸企业,随着本市房地产市场的振荡而面临又一次冲击,而这一次的冲击来得非同小可。前几年有些钢贸企业日进斗金的时候,不少钢贸企业老板,果断地将自己的闲钱和从亲朋好友那里融来的大批资金转投房地产,不曾想房地产市场一振动,就几乎让这些跨界新手覆没了,而这种覆没还来得那么快,甚至快得这边连楼还没建完,那边老板就已经被振得蒙圈了。多米诺骨牌终于倒了,可怕的连锁反映终于开始了:房地产投资失败,巨额资金被占压,钢贸生意资金链断了,借贷互保联保解体了,临近年底,银行和融资人一下子挤上门来……有一个数字可以说明当时的现状:在一个夜里,徂阳市江北钢材大市场就有二十一位老板跑路了。
对汪总和他的公司来说,真正的寒冬到来了。但是,事情远没有到此结束。
有句老话叫雪上加霜,事实上雪上加霜并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再次面临“霜上加雪”。被振蒙了的汪总这一下确实蒙得不轻,此时他变得更加饥不择食,为了快速扭转败局,在已经毫无偿还能力的情况下,他本着自己也认定是侥幸投机的心理,打破常规,不惜突破底线,更不惜丧失诚信,在不良民间借贷这跷跷板上,来回踩了起来――这就不再是仅能用饥不择食来形容,这时他汪总无疑是饮鸩止渴。
当局者迷啊,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假,汪总已经在不知不觉或执意间,走向这个“局”中。并不会凫水的汪总也知道“海就是海,海里有水,水是会淹死人的”,可风大浪急的大海里那一条条擦肩而过的肥美的大鱼,又着实让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但是“谁的鱼碰谁的网”,是你的你推也推不掉,不是你的你要也要不来,好像“石门开”故事里那个白胡子老头给汪总点了穴一样,汪总和他的公司最终被推进那个“死局”中……
“汪学习啊汪学习,你是二乖吗,难道你是大乖吗?汪总啊汪总,二哥说你这几年为人处事有问题,你这几年为人处事真的有问题了吗?老五老五你变了,老五你真的变了吗?!”坐在车上的汪总翻来覆去地这样追问着自己……
“先生,市供销社南区职工宿舍到了。”
“司机老师,麻烦你再返回去吧。”
司机先是一愣,然后打转方向将车向天元路开去。
又在车上迷瞪了一会,汪总似乎清醒了许多。
……
“老板,到了。”出租车又回到了老王头彩票亭子那边。
汪总下了车,看到那挂卷在长长竹竿上红红的火鞭,还是那么扎眼地高高杵在低矮的彩票亭子前面。这时他猛然意识到,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得赶紧去做,在加快步伐的同时,汪总迅速拿出手机给大侄子拨通了电话。
11:56 汪总家
大姐二姐老三老四匆匆忙忙搭车从五十里外赶到汪总家时,汪总的妻子鑫生她妈正一边忙不迭地擦桌子,一边盯着电视看。一行人还没进来门,大姐就在门外咋呼起来:“鑫生她妈啊,你一打电话,我就听出来有好事,这就是老五的命啊!”
“大姐二姐……赶紧赶紧,电视的整点新闻马上又播。”
他们坐在电视机前还没喝上两口水,电视里新闻就开始了,果然头条就是彩票大奖的事:
各位观众,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零二分,距离五千六百八十七万元彩票大奖最后兑奖时间下午三点,还剩下不到三个小时……领奖人还是没有现身……记者在天元路南端老王头彩票站了解到,这个彩票站的老板是在两个月前从老王头那里接手的,对周边人群还不太熟悉,据他回忆,当时他和购买彩票的这个人还就他选的这组号码开过一个小玩笑,所以还清楚记得。这个人四十来岁,身高一米八左右,当时上身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牛仔裤,手里拿一个棕色手皮包,上衣和下衣看上去很不搭调……
“准了准了,跑不了了,是学习,上衣……下衣……皮包……个头,一点也错不了。”不等这条新闻播完,鑫生她妈就边重复着新闻内容,边手舞足蹈起来。
“我说嘛,这就是老五的命啊!赶紧再看一遍……”大姐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又问:“鑫生她妈,可是侄子鑫生,最近来信了吗?和他说,大姑想他了,一个孩子在国外上学多不容易啊。”
“昨天夜里视频了,都好,放心吧。”
整点新闻结束了。大姐从激动中平静下来,说:“来,都坐下吧。这几天啊,老五的事快把我的心和肠子给倒腾出来了啊。”
这时鑫生她妈也接通了汪学习的电话:“学习啊,大姐来了,你赶紧回来,别忘记捎带回些好菜来……快到三点了……你到底把彩票搁哪里了……急死我了。”她正说着,手机里传来了忙音,她接着按重播,手机里还是忙音。
大姐坐在椅子上絮叨起来:“鑫生她妈,听说学习今天还款,我和你二姐老三老四凑了一些就急忙向这赶,也不多,你赶紧收起来吧……怎么老五还不回来……唉,人哪,得相信命啊,老五心眼好,从小就上进,小时候到坡里拾柴禾他拾的最多,从小没少下了力,进城这么多年,他也没少给兄弟姊妹们和庄里庄乡操心……你说,前两年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下的什么海啊,人家这么多做生意的都好好的,谁像他似的啊……你看他这几年遇到的这么多档子事。唉,今天老天有眼哪,这是老五命中注定的啊……就像小时候咱老爷奶奶‘石门开’的故事里讲的一样一样的。”
大姐继续说:“你几个应该还记得吧,从咱们一个个记事起,咱老爷奶奶父亲母亲就常常给咱讲‘石门开’的故事,从老大讲到老二,又从老二讲到老三,讲到老六老七……就是说得好人有好报啊!”
当然,姐弟们对“石门开”的故事再熟悉不过了,他们听老人们讲“石门开”的故事不知听了多少年也不知听了多少遍,甚至都能倒背如流了。这个故事在他们家传了至少四代人了:
相传,在老北山里有一条深深的山沟叫石门沟,在石门沟北面万丈崖上,突出了一块两丈多高一丈多宽的石板,这石板中间有一道直上直下的缝,远远看上去就像两扇闭着的大门,这就是传说中的石门。石门里面是一个深深的石洞,据说这洞里面金银财宝什么都有,可惜这石门一直没有人能打得开。老北山村有一户人家,父母去世早,只剩下大乖和二乖兄弟两人。十二岁的二乖被哥嫂赶出家门住在破家庙。有一天,二乖正在老北山山前的岗子上刨草根吃,突然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了他身边,说老北山洞里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只要到石门根前用巴掌轻拍石门三下,轻声说‘石门开,石门开,善良的人儿要进来’再默念三遍密语,石门就会打开。”说着,白胡子老头俯首向二乖传授了密语,然后飘然而去!
第二天上午二乖来到石门前,按白胡子老头教的如此这般做了,那石门真的吱嘎一下开了。二乖走进石门,里边果然金碧辉煌。二乖寻思着,别人的东西,我说什么也不能要啊。想到自己正饿着肚子,这时正好看到一头小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就抓了两把豆子就向门外走去,刚跨出石门,石门就关上了。回到破家庙天已黑下来,二乖刚把豆子拿出来吃,就见豆子发出闪闪金光,全是金豆子。天亮后,二乖把所有金豆子都分给了乡邻,当然也有哥嫂的一份。不久心怀鬼胎的大乖和妻子从二乖嘴里套取了真相。发财心切的哥嫂按二乖说的真的进了石门洞,见东西就向身上背,最后竟牵上了一匹大马,刚走出洞口,石门就咣当当关上了,大马和马背上的东西全关在了石门里边。哥嫂第二天再次进到石门洞中,这次还真背出来很多东西,当他俩刚走到洞口南边山坡上时,只见坐在石门后边万丈悬崖上的白胡子老头,左手把胡须一捋,右手朝大乖和妻子一点,口念咒语 说了声“定”,大乖和妻子就被永远定在了那里,多年后化为两个背负着沉重包袱的石人,后来大家给这两个石人取名“贪财石”。后来,石门洞和“贪财石”,成了石门景区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大景观。
客厅里钟表的时针快要指到下午一点了。尽管鑫生她妈准备了饭菜,可姐弟几个谁也没心思吃,就坐在那里等着汪总回家。这时鑫生她妈又打了足足五次电话,汪总还是没有接听。
13:20 汪总家车库内
汪总家有一个独立的车库,在小区西北角物业办公室一楼的西边。
汪总拥有私家车,在徂阳市教育界是最早的,二00二年,他花一万二千元买了辆一年两审的二手普桑,那时这笔消费支出,已经超出了他的购买能力,他是在为自己下海做准备。尽管是二手的,但毕竟是堂堂的轿车,从此他就可以用这轿车到长途车站接送进城的乡亲们。到了周末,他开着这轿车回老家,把轿车放在老家大门口大街北侧,并从车屁股里拉出成袋子的大米来。有一次正开车走在村里大街上,遇到了三大伯和马代销员,就赶紧停车,下来和他们亲切地握握手,问寒问暖后,再坐进轿车,扬长而去。汪学习多年来的轿车梦也算是实现了。
汪总家这个独立的车库,当然不是为这二手普桑而建,是在二00七年Q7提车前,汪总通过关系花了三十六万元,专为Q7置办的,面积足足五十个平方,水电暖齐全。
上个月因Q7顶账兑出,车库闲了下来,汪总盘算了多次后,便把这里稍加整理,搬进了几件多年舍不得扔的老旧家什,还在里面放了张小床。
汪一放来到汪总家车库门前,看到车库的卷帘门大开着,就直接推开临时安装的内门走了进去。进门就看见汪总右手撑着脑袋闭了双眼斜躺在小床上。汪一放叫了一声:“五叔,你怎么在这里?”
汪一放是老大的长子,汪总的大侄子,高考时三本都没沾边,在章主任关照下进了徂阳职教中心,学习新开设的玉石鉴定和加工专业,后又经河南电视台华豫之门推荐选修文物鉴定,毕业后找不上工作,就自己干,经营了一个小旧货市场,可别小看他这小旧货市场,一年里怎么也得倒腾上百套的老旧家具,还有不少老风箱、旧辘轳、破铜烂铁等杂七杂八的老旧物件,钱没混几个,破破烂烂的却攒了一大堆。
汪总示意大侄子在老八仙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汪一放并没敢坐,倒是向汪总作起了解释:“五叔,我去年给小张在银行担保了二十万,小张联系不上已经半年了,这不被银行起诉了,调解后我摊了本息十二万,一时半会还弄不利索,现在也就没办法帮你……可是,五叔你听说没有,后山网贷公司出事了,老板没了……”
“你就别在这里和我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今天叫你来不是钱的事。你学的是这方面的专业,你帮叔看看,能不能把这个东西打开,可千万别把它给弄坏了。”
汪总边说边起身来到老博古架前伸手拿下一个木头盒子,递给了汪一放。谁知汪一放接过盒子看了没两看,就两眼放光,大叫一声:“叔,宝贝啊!”
“什么宝贝?”
“小叶紫檀的,老物件,错不了!”
“什么小叶紫檀,不可能。”
“能值俩钱!你怎么得到的?”
听大侄子这么一说,汪总一时也来了精神,他这才仔细地看了看这盒子。这个盒子并没什么特别的,有二十多公分高,三十多公分宽,四十多公分长,也许是车库内光线暗,盒子的表面黑不拉几的,有地方还油乎乎的。做工倒是很精致,隐隐约约地看到,盒子的前脸上好像有两扇拱形小门样的图案,还被一圈模模糊糊的拉手“卍”字符包围着,前脸的顶部有个缝隙能向里边塞东西,也能勉勉强强地把东西倒出来,可就是找不到从哪里能打开它。
汪总边看着盒子边对大侄子说:“打小时候我就多次听你爷爷说起过这个盒子。土改时咱家分了大地主家两间东屋,你爷爷那年修屋时,在门上槛上边的夹皮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听说从里面倒出来过一个地契,那时留着这玩意也没用就扔了,把盒子留了下来,你爷爷当枕头一直枕到死,还差点让你奶奶给放进他的棺材里。这东西挺不错,又是大地主家的,你爷爷生前给我们讲这是个宝贝盒子。记得我小时候你爷爷天天给讲‘石门开’的故事,教育我们要勤劳啊诚实啊善良啊……这盒子是方形的,前脸又有两扇门的图案,你爷爷就开玩笑说这就是我们家的‘石门宝盒’了。你爷爷临去时特意嘱咐你爸一定把这盒子保管好传下去,你爸爸怕你们这些毛孩子把盒子戏弄坏了,在我大学毕业进城参加工作那年,让我把这盒子拿了来好好保存着。这石门宝盒在咱们家呆了快七十年了吧,我本来打算过了这阵子把它交给你的,你看这几天我这里的情况,哪里还顾得来……”
“流传有序,很开门!”汪一放摩挲着盒子,爱不释手。
“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怎么打开它,我这几年买的彩票都塞在这里头了,已经塞满了。”
这时鑫生她妈又打来了电话,汪总拿过手机来,在电话里和鑫生她妈大嚷起来:“我在车库……快两个小时了……我知道快要三点了……大驴那边你就不用管了……彩票在盒子里……哪个盒子?就是石门宝盒……石门宝盒在我这里……跟大姐说吧彩票就在石门宝盒里,石门宝盒我正拿着……和大侄子研究着哩,让她放心吧!”
“走吧,回家,你说你大姑来干么,这么大年纪了凑什么热闹啊!”接完妻子电话,汪总对大侄子说,“尽快研究出怎么打开这盒子,真的快要三点了。”
侄子抱了盒子,叔叔锁了库门,爷儿俩快步流星地离开了车库。
13:30 彩票中心广场
彩票中心坐落在徂阳市天元路中段路东侧。如果从徂阳市由北向南所呈现的梯级分布看,它处于中间区域;要是从城建规划布局上讲,它处于南北旧城区和新城区的结合部。别看仅有十二层的彩票中心大楼其貌不扬,它前面的中心广场在徂阳市可是最大最气派的,加上这个广场与天元路中间还创意性地铺设了五十米宽的过度性草坪,就使这个广场更显得无比宽阔和清新怡人,理所当然地成了广大市民健身活动的理想场所,也吸引市内外大大小小众多文化娱乐活动在这里举行,成了徂阳市十分繁华的地带。而今天,随着那个在徂阳市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半个多亿的彩票大奖从天而降,更是让这个广场变得热火朝天:挂在大楼前的巨型电子显示屏动感十足地滚动插播着彩票公益广告,楼前宽大的戏台上的旋转射灯捉摸不定地晃着满铺的红毯和戏台上正在彩排的人们,几十枚礼炮身上都系了红绸缎整齐地列队在楼前的左侧,戏台前方是挤得水泄不通的欢欣雀跃的人群。
广场上人们满心期待的主角还是没有出现,人们的目光正集中在同步直播电视新闻的巨型电子显示屏上:
各位观众,距离五千六百八十七万元彩票大奖最后兑奖时间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领奖人还是没有出现……这个人四十来岁,身高一米八左右,当时上身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下身是一件深灰色牛仔裤,手里拿一个棕色手皮包……让我们共同期待……
这时,广场上那热火朝天的场面出现在巨型电子显示屏上,紧接着屏幕上镜头一转,切换到记者现场采访的画面:
记者:各位观众,我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彩票中心广场……您好,这位大哥,假如您获得了这五千六百多万元的彩票大奖,您将如何处置呢?
大哥:我……我会换一换我的车……然后购买一处房子……
记者:您好,大婶,假如您获得了这五千六百多万元的彩票大奖,您将如何处置呢?
大婶:我肯定要建一所免费的养老院……
记者:您好,大叔,假如您获得了这五千六百多万元的彩票大奖,您将如何处置呢?
大叔:先……还一下高利贷吧……再让我的厂子恢复生产……
记者:您好,老爷爷,假如您获得了这五千六百多万元的彩票大奖,您将如何处置呢?
老爷爷:没说的,扔喽……扔下水道里去!钱不是好东西,我没有这钱不一样过吗?有了这钱我还能这样过吗?大孙子,给中奖人捎个话儿:钱多似柴,柴多易火,钱是柴,柴是火,火就是祸啊。扔喽……快扔下水道里去!
……
广场上响起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和议论声。
接下来,宽大的戏台上一曲rapper登场,广场上顿时传出律动十足的“总不是都不是……总不是都不是……”厚重而又欢快的节奏声,把人们振得直捂耳朵。
彩票中心广场离汪总家所在的小区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五百米,在汪总家应该能清楚地听到rapper里“总不是都不是”这厚重而又欢快的节奏声。
13:57 汪总家
汪总和侄子回到家时,大家刚刚在电视上看了和彩票中心广场超大电子屏上一样的同步新闻。
一切变得好像更明了了。但这时的汪总家,却反倒异常地平静。
鑫生她妈调低了电视音量后,把刚刚找出来的两个月前汪学习常穿的黑色皮夹克、深灰色的牛仔裤和汪总那个棕色皮包都拿了过来,一齐放在客厅的大茶几上。
大姐两手捂着双眼,泪水慢慢地从手指间流淌出来,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怜老五啊,老天有眼哪!”
“五叔,我找到打开石门宝盒的机关了。”这时,侄子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走到汪总跟前,声音虽低却很清晰地对汪总又像是对着大家说。
“现在几点了?”
“刚刚两点。”
“大姐啊,还记得小时候咱爷爷给咱们讲的‘石门开’ 的故事吧。这个故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爷爷常说的勤劳、诚实、善良是咱的本分我一天也没忘记过,咱家上推四辈子都是喝趴水的穷人啊,到了我这里,虽然进了城,看起来不错的工作,就那点死工资,鑫生他妈又是粮局多年下岗,别说光宗耀祖,连人家的趟都赶不上,咱又不能去沾去贪,我撇下铁饭碗,本是想凭本事干一番,改变咱祖祖辈辈受穷的境遇。刚出来时,干得也还可以,只是这个市场变得啊、人心变得啊让我怎么也捉摸不透……还让我学会了投机取巧,说起来我是罪有应得……”汪学习认认真真地说着坐到大姐面前,“这两天我在琢磨一首歌的歌词: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欠了我的给我补回来……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可我到底吃了谁的?我到底欠了谁的?我到底偷了谁的啊?这么几年来借贷一直折磨着我,你知道我有多么难受吗!多年来我坚持购买彩票,当然这也是一种投机,我确实有一种发横财的心理在作怪,但每次购买彩票后我都会得到一种自我安慰,都会得到一次自我解脱。这几年我一直在自责中寻求一种谢罪的方式,对我来说购买彩票是能让我实现谢罪的唯一途径,只要是中了奖,不管中了多大的奖,都是向我自己谢罪,向鑫生他妈谢罪,向远在他乡的孩子谢罪,向咱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你们谢罪,更是向亲朋好友街坊邻居谢罪。中不了奖也能为慈善事业做点贡献。可我现在实在是累了,真的并不想去发什么横财了,也总觉得大奖绝对和我无缘,实在讲我没那个运气,我也不再去想这个奖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更不愿意成为什么新闻人物,我现在多么想一家人有一个平平安安、平平淡淡的生活啊!”
汪学习是在讲给大姐听,也是在讲给兄弟们听,更是讲给妻子听。七八年了,他就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向别人倾诉过。
这时,大侄子已经擅自打开了石门宝盒。只见那石门宝盒在客厅灯光的照射下,泛出密密麻麻似乎就要爆裂的金色星点,这些星点间夹杂着似乎正在游动着的丝丝的紫光线条,构成一幅幅异常漂亮的微小的图案,整个盒子发出熠熠的宝光。
大家立刻惊呆了。
随着盒子打开,挤压着的彩票也一下子从盒子里窜出,撒满了整个客厅。
大家一阵激动,顿时,客厅里忙作一团。
――这时,大家清楚地听到广场那边传来了礼炮声……
14:10 彩票中心广场
随着最后一声礼炮响过,彩票中心广场戏台上的演唱停了下来,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在一片欢呼声中,一位四十来岁,身材高挑,上身穿一件黑色皮夹克,下身着一件浅灰色裤子的男子,来到了前台……
14:12 汪总家
汪总家客厅里一片沉静。电视里正在同步直播彩票中心广场新闻,所有的人全都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直了眼紧盯着眼前的电视荧屏。
画面里,台上台下几十个记者的长枪短炮一齐对准了戏台上这位男子,广场上的锣鼓声、呐喊声、喇叭声响作一团。
主持人有些激动地正了一下上衣,将话筒举到这个男子面前。这位男子异常平静,看着话筒,不慌不忙地说:
“……我家里很穷,我家上推几代……都是喝趴水的穷人……在我小时候,就常常听老人们讲‘石门开’的故事,过去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常常对我说,勤劳、诚实、善良是咱的本分……是你的你推也推不掉,不是你的你要也要不来……今天,我很幸运……这么多天过去了,我一直在想如何安排这个大奖……我想,这么多钱,指定不是我的,我要人家那么多钱干么?我从三十来岁就下了岗,不也过得挺好吗……现在,我郑重地向大家宣布:这个大奖,我一分也不留,全部捐出,用于我市的慈善事业!……就像我爷爷‘石门开’故事里讲的……二乖分给乡亲们金豆子那样,愿更多需要它的人去分享……”
整个广场沸腾了。
……
鑫生她妈赶紧把电视关了。客厅里一片沉寂。
这时的汪学习异常平静,不动声色地拿起石门宝盒,向外走去。他下楼时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脚步声,这脚步声里还隐约伴随着彩票中心广场上那“总不是都不是”厚重而欢快的节奏声。
14:50 彩票中心广场
不到半个小时的捐赠仪式和授奖仪式在人们接连不断的欢呼声和呐喊声中结束了。
这时,随着一曲欢快的音乐响起,彩票中心广场上一支壮观的千人广场舞拉开了序幕,一千多位广场舞大妈身着一色火红的服装,踏着优雅而欢快的舞步,尽情展示着属于她们、属于彩票中心广场、属于整个徂阳市的激情与火热。
15:00 汪总家门口
汪总家客厅里钟表的时针刚刚指向下午三点。
在一阵轻缓的敲门声过后,鑫生她妈赶紧过去打开门来到门口,只见两个穿制服的男子正拿着一个好像快递的东西站在门外:
“您好,这里是汪学习家吗?”
“是……他不在家……我是他妻子。”
“我们是徂阳市人民法院的工作人员,汪学习在与徂阳市前海小额贷款有限公司的民间借贷中,将他的房产重复抵押,涉嫌诈骗,被起诉,定于十二月三十一日上午九点在徂阳市人民法院第二法庭开庭审理……请您确认并代他签字。”
鑫生她妈还没把字签完,就一下瘫坐在了门槛上。
15:09 彩票中心广场
彩票中心广场上,壮观的千人广场舞正在热烈欢快地进行着。
现场突然传来警报声,接着就像大片中的场景一样出现在了彩票中心广场上:
随着一辆辆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嘶鸣着呼啸而至,彩票中心广场上千人广场舞大妈们的舞步被打断了,沸腾中的彩票中心广场顿时现出紧张的气氛。人们紧张而有序地向四处散开,警察紧急拉起了警戒线,把救生气垫在大楼前铺开并紧急启动了充气机……医护人员紧张地从车上拉出担架……
现成的几十架采访机一齐对准了楼顶……
就在这几十秒短短的时间里,彩票中心广场由雀跃欢腾一下子转入一片沉静。
“……楼顶上的这位先生,楼顶上的这位先生,请你冷静,请你冷静……”随着手持话筒的警官一声声紧张而又清楚的喊话,彩票中心大楼楼顶上,一位四十来岁、身材高挑的男子正缓缓向楼顶前方的边缘走去……
现场人们立刻发出了低沉的惊呼声。
15:12 汪总家
汪总家客厅里所有的人立刻全都站起身,挤到电视机前,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正在同步播放彩票中心广场现场新闻的电视荧屏……
只见站在彩票中心大楼顶层上的那位男子高高举起手中的一个木头盒子,走到楼顶的边缘--这时镜头晃动着推了上去……
“老五!”“学习!”“五哥!”“石门宝盒!”……家人一片惊呼,而后混乱地夺门而出迅速向楼下跑去……
顿时,大姐的嚎啕声随着嘈杂远去的脚步声从汪总家传出,传出了楼道,传出了小区,以至传到了强子油条铺和彩票亭子那边的大街上。
隐约间,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从大街彩票亭子那边传进汪总家的客厅中。
(2020.3 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