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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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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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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

晚饭过后,肚子吃的有点撑,走出饭店,前面是一条长长的马路,看了眼手表,正值七点左右,顺着马路旁的人行道缓缓散步,一整天繁忙劳累的心思在饭后的此刻便开始有了喘息的空间。初夏来临前清凉的气温和路旁花草树木正散发着绿意盎然的生命力相得益彰。正当我闻着花香,沉浸在这美妙的暮色里时。

忽然,一辆又一辆卡车从身旁呼啸而过,伴着轰鸣的吼声,堪比古代攻城时浩浩荡荡三十万大军的冲锋气势,震的人心中像被巨石阵阵锤击心口,不由得升起一股烦躁感,最终浩浩荡荡停在马路红绿灯前,扑哧,一声气体泄出的声音,是来自卡车刹车之后的声响,如同巨兽从鼻孔里呼出气体。这时慕然想起,那个遥远又无比清晰的身影,他的大半生便是处在这个环境里,而我此时,这样的环境却是多一刻都不能忍受了。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小时候可能也正是受他所影响,我到现在话也不是很多,因此可以预见的是,我们平时相处都是以一个极为冷淡的状态,但这并不代表没有事务可以谈论,比如说他的车,便可以从我出生起,讲述到现在。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已经会开卡车,装载机这两种工地器械,当时他跟着别村的包工头一起在外的县城或者城区干活,包工头哪儿有装载机,他负责在工地开着机器施工,这期间时常有回来的时候,每次回来都是出去找邻居家的好兄弟侃侃而谈,后来有一段时间,邻居家准备把泥房子换成砖房,但是邻居家的有一面墙是紧邻我们家的南侧墙面,于是每天满脸笑容来家里找父亲商量具体事宜,后来也不知是那一条突然开始动工了,邻居也就很少再来我们家,而爷爷奶奶还年轻,考虑到作为邻居,别家装修也得打打帮手的缘故,于是每天跑去帮忙,结果邻居新房装修出来那天,家里人才发现邻居把我们家的南侧墙面多占了几里,使得我们出门的通道更狭隘了,这自然使得家人一肚子火气,于是二话不说,一家人浩浩荡荡跑去邻居家理论,刚开始还是口头相争,后来理论时,家里人出去之前都是率先嘱咐我把内门锁好,待在家里不要出来,然后就大骂着冲出去,这种情形在那段时间很常见,但是真正现场打架的画面我只见过一次。

那天是下午,他们又如上次一样破口大骂着冲出去,我实在是按耐不住好奇心,于是打开内门,偷偷跑去外门的后面躲着,才看到两家人正在门口巷道的交界处打的不可开交,父亲话很少,只会一两句一直不断重复,但脸色铁青,对骂两句之后只顾上前和对方扭打在一起,脚下的黄土堆里两个大男人手筋暴起,另一边母亲和对面邻居老婆也打的不可开交,两人互相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前胸的衣服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而一旁的奶奶正在旁边也和对方的老人对骂,爷爷正在拿着铁锹赶赴战场...

那段时间过后,这个事件便静静的开始以某种默契慢慢的平息了下来,但是父亲每次出门,必然会对着邻居家的新墙撒尿,有时候逢我出门,正急着准备撒尿时,父亲直接唤我说撒在邻居新墙上面,于是我照办了。在那之后父亲和母亲便去可比较远的地方打工,很久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时嘴里只有一句话:“好好学习,给我们争口气,你看别人是怎么欺负我们的。”这句话是在我整个小学和父亲相处的时光里从不缺席的一句。

在我三年级那年,母亲因为我考试成绩太差,带着父亲回到家中,从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天放学回家,除去必要的吃饭环节,基本上每天我都要学习到夜晚十一点左右,这期间里,挨了不少母亲的鞭打,父亲从来不会打我,但凡每次看到母亲打我,一定会挡在我身前护着我,于是在每次做错题目,或者是绞尽脑汁想不出问题挨打时,我总希望父亲能立刻出现在我面前,然而大多数时间里,父亲都不在家中。当然父亲唯一一次打我时是因为我偷了别人家的东西,那时他扇了我一个嘴巴,鼻血就那样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这也是唯一一次他打我的记忆,之后他就在另一个村新开的砖厂中开装载机了,不久之后我的成绩排名在班上长期稳定于前三时,母亲也跟着去做了食堂做饭。

父亲在捣鼓机械方面的手艺很好,甚至和达到了和爷爷做木匠手艺一样的效果,在我们那一片村庄的聚集地带是出了名的能手,凡是涉及到相关事情处理不了的,少不了要请父亲去解决。在我记忆里的很多时候,父亲每次被要请去帮忙,其中有几次非常危险的状况都是通过母亲转述给我的,她说有一次有人来请父亲帮忙,是去开装载机,在一个悬崖边上,用装载机的挖斗拴上绳子把下面的小车拽上来,那个时候周围一圈会开装载机的人没人赶上,因为只要一个不小心,装载机就会跟着人一起掉下去,连命都没了。结果父亲去了,母亲活灵活现的复述当时的场景时骄傲的面孔像是她自己做的一样,父亲启动机器后,缓缓往悬崖边开去,但是发现正常的停在悬崖边无法触碰到车子,于是他先叫一堆人一起站在装载机的后面,后端再绑一辆皮卡车备用,只见他将车子调整方向,装载机开始侧着身子向悬崖边开去,引擎仿佛准备打一场硬仗的虎吟低鸣,当前两个轮子到达悬崖边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停止前进,而是缓缓向前挪动,众人这时才反应过来,父亲想通过侧着装载机的身子来缩短与底下小车的距离,于是全部摒住了呼吸,现场只剩引擎的声音,前轮缓缓前进,一米,两米,悬空了!距离够了!

不过这时机器右前侧的一个轮子已经完全悬空了,只剩其他三个轮子已然矗立在悬崖边的地面上,自此之后父亲开机器的手艺名声大阵,响彻了整片村庄聚集地,也穿透了整个人的大半生。

工地上的生活很苦,但在我小的时候只觉的非常酷。每当父亲开着巨大的装载机来到家里,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时,我便觉得非常威武,于是小时候的梦想便是长大之后也要学会开机器,也能像父亲那般威武,每次父亲来时,总会抱着我登上驾驶室,我没有很多话,眼里全是满溢的好奇与惊醒,一个方向盘上安置着黑色的圆柱体,中间只有一个座位,在座位右侧是两个操纵杆,脚下只有两个像砖头一样大的踏板,我坐在座位上,仿佛拥有一种登上皇位俯视苍生的感觉,在上空周围的东西都被看的一清二楚。

自从登上过一次装载机之后,我便一直期待着下一次再上去的机会,因为可以和小伙伴吹嘘很久,装载机那巨大的轮胎,威威的挖斗,以及打雷般轰鸣的引擎声都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年少的我,但是限于我腼腆的性格以及很少开口,尽管有时候机会到了嘴边,父亲询问我要不要上去开一下时,我都会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不用了。”但这也丝毫不影响我争取很多的机会,当他们在距离家不远的别的砖厂上班时,我便在每个周六周天,骑上自行车不辞辛苦的往砖厂跑,砖厂那片区域的空气很难闻,只要一进砖厂的大门,气味就遍布着整个上空,像是一种屎壳郎被踩死的腐臭味道,特别怪异,但父母他们长期在这里干活。

在砖厂干活最难耐的是夏天,这里的路上都是沙石黄土,没有一丝水汽,周围是光秃秃的群山,在这中间是被父亲开着装载机推平的一片平原,工人们在这里盖着瓦窑,造起砖厂,接上吹风机,烧起浓烟,一块块红色的泥土方块凝结,用小漏斗车运进烧窑的“城堡”,最终变成红色的砖块,通过卡车一辆又一辆的向外运输。这里是黄土高原,也是那个时候周围村子里所有青壮年的生活方式。夏天火辣辣的太阳直射的人睁不开眼,头顶上发缝间的黄土汇聚成黄河水般的浑浊汗水直直往脸庞流,父亲坐在装载机里,此时的驾驶室如同烤箱一般,外侧的铁皮壳子只要手触碰到,不出一分钟便会被烫伤,机器嗡嗡的声响嘈杂着如同午休时在耳边旋转的苍蝇声响,这是我脑海中许多次回想时的画面,因为父亲并未在工作的时候带我去工地现场。当我每次周末去父母打工的砖厂,总是在那个简陋的宿舍房间里能吃到许多丰盛的饭菜,回来时偶尔带着一两个大西瓜给爷爷奶奶,那段儿时的时光像黄土上的炎阳,明亮的令人难以忘怀。

父亲是个比较内向的人,也很少与人争执。在某一年大年三十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在家中谈论家常时,便谈到了大伯和父亲,询问他两人当时是如何追到大伯母和母亲的。大伯母率先开口了,那个时候大伯母的家庭条件很好,在她家中她是最小的女孩,全家人都将她当作宝,大伯追人的手段多样,因为他是上过高中的人,那个时候大伯既有知识,又聪明,追他的人不在少数,他凭着这个优异的条件,将大伯母的彩礼压到一种极低的水平。而父亲则不一样,他在小学六年级便辍了学,按他的话来说:“我就不是那块学习的料,你让我去看书,我两眼一黑啥都不知道,让我去庄稼地里使唤驴那我可比谁都擅长。”他追母亲时,通过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母亲喜欢吃水果,于是便一股脑儿将苹果,梨,香蕉等等所有他能搞得到的水果全部打包送过去,谈到这段经历的时候母亲在一旁哭笑不得,她说她真正看上的也正是父亲的实在。

我很少见到父亲发火,除了之前邻居盖房侵占了我们的土地之外,再就是他与爷爷每年大年三十的争执,具体缘由知道现在我还不是很清楚,但是那个爷爷跪在父亲面前求父亲打死他时的画面依然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后来再没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不过每逢过年他两必然会产生激烈的争吵,一度让家里人很是头痛。但吵架归吵架,爷爷种了庄稼,尽管庄稼一年的收益比不上父亲在工地干一天赚的钱,父亲仍然会从工地请假回家帮着爷爷收麦子,每次干活时都板着脸,很少能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临走时依然不忘了叮嘱我给家中争口气,另外就是帮爷爷奶奶多干点活,他们老了,身体渐渐跟不上了。

在我六年级那年,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原因时母亲想去县城开服装店,店面和货源这些母亲全部和别人谈好了,而父亲则是持反对态度,认为就在砖厂干活挺好的,家里的所有人都是反对母亲去开店,只有远在城市开化妆品小摊的大伯支持母亲,于是母亲抛下了我们一家人率先去了县城,在县城里租了一间门面卖衣服,起初的一周内,能听见父亲每天晚上和母亲打电话吵架,一周结束后父亲告诉我:你在这里好好学习,我去和你母亲一起打工赚钱。于是第二天一早就买了去县城的车票,再后来,父亲在县城里找到了工作,没过几年之后,母亲鼓动父亲买下了人生中第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装载机,要知道那时候的装载机很昂贵,但是在母亲的激励下父亲毅然决然买下,那段时间的父亲每天焦虑到凌晨三四点依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天不亮就穿着衣服去帮别人干活,起早贪黑,他靠着自己过硬的手艺和本领在短短的三个月内不仅还清了卖车时欠下别人的欠款,甚至大赚了一笔,他那消瘦的皮囊总算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渐渐的浮现出了骨肉。

在我高考落榜的那年,出了成绩之后他和母亲一言不发,家里的氛围也变得像凝脂的奶油一般异常低迷,我给母亲说我要复读,母亲答应了,去复读需要找人给学校承诺保证书以及交齐和最低分数线差的分数,一分三百块钱。母亲通过家里的亲戚找到了保证人,父亲二话不说帮我交齐了保证金。在我临走的前一天,他带着我去了他的工地:“你看,这就是我平常上班的地方,现在行情不好,没什么人,我们这些人就在这里等着人来问,价格谈合适了就去给人家干活。”说完他转身开着车将我送回了屋里。那天晚上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宣泄着我心中的不满和压印,父亲回来后很生气的质问我:“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默不作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窗,掩面哭泣。

第二天父亲黑着脸开车将我送到学校,一路上抽着他那经久不变的香烟,十一块钱一盒,早上冷冽的空气和香烟燃烧的余温在车厢里交错着,我拖着感冒的身体下了车,来到校门前,一箱沉重的书从门口搬到宿舍楼六楼用尽了我全身的气力,父亲依然黑着脸,只顾把一包薄薄的铺盖和被子扔到我的床架带我去了教导处,从他那满身机油味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红色钞票,食指抿了一下嘴唇,数了数数量没错,来到老师面前,露出一副我从未曾见过的谦卑的姿态:“老师,这是孩子补习的钱,你数一下,有没有缺,以后孩子的学习就麻烦你了。”面前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身强体壮,郑重的承诺之后,父亲便带着我走出了办公室,出了校门父亲在一旁歪着头问道:“你中午吃啥?”

“随便买个面吃吧。”

“行,我回去场地上了,回家里拿白馒头吃,你把自己照顾好。”说罢头也不回的驱车离开了。

来年当我考上了大学,父亲和母亲问道要不要办升学宴时,母亲毅然决然的下定决心说道:“办!为什么不办,孩子辛辛苦苦考上大学也不容易,正好用喜气冲一下几年来的晦气。”于是我在浩浩荡荡的升学宴里,收到了爷爷种庄稼攒下来的大学礼金,以及另一位从小到大一直对我呵护有加的赵爷爷。

录取我的大学在另外一个省,上了大学之后,和父亲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每次放假回家之后,父亲总是亲自下厨,展示他最近新学的饭菜,另外口头的话语也慢慢的柔和起来:“来,你看下我手机上的这个声音怎么没有了。你再看下我给人发消息的时候显示的怎么是这个东西?”我知道他在找说话的理由,但是在我们之间,父子之间有时候往往很多事情不需要言语,但是他从来不忘记提醒我每次回来都去看下赵爷爷,赵爷爷是当初是入赘到我们村里的一户人家,和父亲关系很好,在我小的时候我同样也非常喜欢跑去他家玩,他待我无微不至,背着睡着的我站在旁边看人打麻将,我醒来时教着我下象棋,在我升学宴上时,他做我们的库房管理,父亲告诉我,一定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每次不论我放假回家多忙,他总是会驱车带上我们一家,去赵爷爷家看望。

在后来的很多时间里,父亲像我生长的黄土高原上的那一粒沙,不起眼也容易被忽视,但是他总在我们看不到的时间里默默承受着生活带给这个家庭的所有的苦,如果说母亲是我们家的风向标,那父亲一个人便是承载家庭向前的整个船躯。有时候向外人谈论他时,一时间竟发现无从说起,但回首想起时才察觉他出现在我生命的每个点滴,就像他和他的车一样,默默的行驶在夜空下的道路上,车内熟悉的汽油味和烟草燃烧的味道亦如小时候那般飘流之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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