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这个冗长的会议终于落下帷幕了!我如释重负地瞥了眼手机,时针已悄然滑过十二点,早过了饭点。此刻,才惊觉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赶紧收拾好会议资料,飞奔去食堂。我气喘吁吁地冲到打菜窗口,幸好,饭菜还没收摊,也不管剩下是些什么菜了,能填饱肚子就行。
我端了不锈钢快餐盘,坐下,吃饭。刚用筷子猛挖了一大团饭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夹菜,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来电显示——“陈琼伯伯”?是我爸一个要好了一生的战友。我记事时,就知道我爸有两个战友密切来往,一个叫“陈琼伯伯”,一个叫“选虎叔叔”。从第一次这样叫,一直这样叫,叫多了,这“伯伯”“叔叔”就像生在了他们的名字后面,仿佛去掉了就不是他们了。所以我的手机通讯录里,也不由自主地存起了“陈琼伯伯”这个必须有后缀称呼的联系人记录。
我爸性格内敛,不善言辞,更不擅社交,属于那种熟人会处生了的人,但这两个好朋友是他当兵时主动要求的。听陈琼伯伯说,我爸在部队当兵时原先是分配在炊事班的,他呆了不久就跟班长反映要调到报务组,原因是炊事班的战友大多不识字,他觉得话不投机。他申请调到报务组去,那里有两个温州老乡都颇有文化。这一调班,三人就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退伍后,我爸依然不会主动社交,因此这俩战友时常主动上门,把酒言欢,才不致断了联系。自我爸妈离世后,陈琼伯伯与我这一辈的就再没联系过。大中午的,突然来电,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我用下巴与耳朵夹着手机,边听边尽量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扒拉点饭菜。聊了好久,也没听出他有啥急事。原来他就是想聊聊,找个我爸亲近的人聊聊我爸。清明节将至,老两口吃完中饭,坐着坐着,忽然,就想起我爸来。我们家六姐妹,亲戚们分不清我们的姓名和长幼次序,经常张冠李戴。但陈琼伯伯对我们家却了如指掌,除了小妹的情况他不太清楚外,其他几姐妹的情况他都如数家珍。他从我大姐开始说,挨个把姓名、工作、婚姻、孩子等近况说一遍,“阿素还在做生意吧,儿子结婚了吗?……老五是不是还在新闻中心工作呀,有没有生二胎呀?……”
信息的准确性与我爸生前那段时间紧紧吻合,但时光荏苒,我爸离世已七年有余,“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世间早已物是人非了。每当他说到的信息已有变化时,我都耐心地一一更正,告诉他新的信息,仿佛我把他的“CPU”刷新,再“重新启动”了。同时,我也在交谈中刷新他在我记忆中的信息。今年,他已年满八十,尽管他曾中风、患过肠癌,但他的记忆力依然惊人,耳聪目明,口齿清晰,我跟他隔空对话一点儿也不觉费劲。
老头子在跟我聊时,我听得出老婆子就在旁边,他有时还跟老婆子呼应一下某记忆对不对。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打小就叫她“阿微姨”。阿微姨几次想插话,后来实在忍不住他一直霸着电话,干脆夺过电话接了。她问我女儿是不是在“县中”——瓯海中学,最红红火火的时候就是叫“县中”的。我们都是瓯海人,在她的心目中,我的女儿该当上瓯海中学,这是她的美好愿望。我说“温州中学”呀,她立刻高兴得什么似的:“哦哦哦,一中啊,一中好,一中好……”
老头又抢走了电话,急急地说:“清明到了,我想叫上选虎叔叔一起去你爸坟上看看。”我说坟山高,你上不去,他说我上得去的。80岁的老头这样自信,可是选虎叔叔能上去吗?选虎叔叔有次忽然脑溢血,成了植物人。抢救时,我爸第一时间赶去了,但后来我爸不想去,怕自己这个当兵人不会粘粘乎乎地跟他的植物人战友独白。我和我妈去看他,我妈在病床边叫他,一直跟他说话。然后,我看着他的身体依然一动也不能动,但他紧闭的眼角抽动,眼泪一滴滴,缓缓地溢出眼角,滑下来。后来,卧床治疗了很长时间,他终于醒了,可以走路了,当是好了罢,不知现在还能上我爸的坟山否。我不想问,怕打击了电话那头八十岁老人此刻迫切的情绪。
选虎叔叔的老婆,我们叫“招娣阿姨”。他一家是鹿城人,七、八十年代只有鹿城人才是“温州人”,我们瓯海是“乡下”。“温州人”招娣阿姨倒是从不嫌弃我们家是乡下人,每每到我家都会带很多“温州城底”的零食给我们。我记得最好吃的是一种白芝麻月饼,中秋的时候,她送了来。这个月饼是放在纸盒里的,大概光盘那么大,正方形的纸盒盖子外,横竖交叉地系着绳子。我们不敢一下子吃掉一整个,就偷偷地掀开纸盒盖子边角,掰月饼上面这层饼皮吃,一口一嘴的白芝麻,觉得这大概就是天下至尊美味了。掰着掰着,直至后来我妈打开盒子时,月饼上面这层的饼皮已经掰光了,光秃秃的,只剩下面半边月饼了,当然,馅还是包裹在里面的。
电话过后,我渐渐将这件事淡忘。直到有一天,竟然接到阿谧的电话:“我是你陈琼伯伯的小儿子……”,哦哦哦,我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在他家儿子的口中,“陈琼伯伯”已然也是个专用名词了。我一听就知道阿谧是老四,这才发现我家了解他家,亦如他家了解我家一样。他因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向我咨询,我们交流了信息,事情很快便得到了解决。我们各自的爸爸从在部队里当报务员认识开始,到后来几十年岁月里,他们的下一辈从未谋面。但此刻,我们俩却如同多年老友般,亲切自然,毫无距离感与陌生感。
人生在世,有些人在你的生命中相伴过,或许在某个午夜梦回,或许在某个茶余饭后……就蓦然想念起他来了。哪怕这个人终有一天不在了,可还是想与跟他有点关联的人,聊一聊,你仿佛又跟这个深深牵挂的他在某个时空中交集了。这不就是《寻梦环游记》中“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