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唱歌那边应,问你年老是年轻,你是年轻过来坐,你是年老莫做声。”幺妹和一伙小青年正在山上的牛棚里玩路子,她们听见对门坡上有人在割牛草,幺妹的歌唱得贼爽,声音甜腻撩人,大伙儿便怂恿幺妹开声撩一下对面的割草哥。幺妹那种火辣辣的性子,自然一点就着,何况她也正有此意。幺妹唱完了,几个小青年你撩我,我撩你,嘻嘻哈哈地等对面回应。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幺妹又唱到:“对面山上割草哥,问你割草做什么,问你割草做那样,丢了镰刀来对歌,若凡你郎对赢我,跟你回家钻被窝。”幺妹信口唱来,骚味十足,要是遇着个年轻人,心窝窝保不定有千百只野兔在踢蹬,唱完,几个小青年笑得前仰后合。也有懂事胆儿瘦的,“幺妹,莫乱唱,慢点别个笑我们的。”听姐姐这么说,幺妹粉嫩挤得出水来的脸上,也不觉飞起两片红云。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传来歌声:“鬼女崽,莫学阳雀叫唉唉,莫学阳雀唉唉叫,回转家中棒棒来。”大概怕幺妹唱出更出格的来,胡大梁只好还歌阻止。几个小青年听到这,那还敢吱声,朝幺妹吐了吐舌头,各自散了跑回家了。
玩山倒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要避开自家的哥兄老弟,不然轻则要着骂,重则要着打。虽说这幺妹是胡大梁的掌上明珠,溺爱得不得了,但这规矩他懂,面子怎么过得去?
上回玩山被胡老汉知道了,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说了几句而已。
这一回,吃过晚饭,胡老汉叫二女儿把搓衣板拿来,放在火炉柴尾巴上,叫幺妹跪上去之后,再叫大女儿去打来盆水,让幺妹顶着。
幺妹她娘那看得女儿吃这苦?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但是不敢去救幺妹。
幺妹呢,含苞待放的她,被荷尔蒙燃烧着,充满了青春的骚动,似乎跪一跪更刺激,一点儿也不怕,她自信老爹不可能拿她怎么样。跪了一小会儿,胡老汉也不说话,轻叹了一口气,使眼色叫大妹去了幺妹头上的水盆,膝下的搓衣板,自己叹着气,起身背起双手出去了。
那一年,幺妹才十五岁。小学毕业,不愿意读书,回到家,和寨上的姑娘小伙们整天混在一起,队上放假不劳动的时候,白天有空就去玩山。要是白天做活路,她们就晚上去。
幺妹年纪小,人也长得小巧玲珑,可是她却是蜂王,鬼主意多,寨上的大姑娘都喜欢听她的。
那一年冬天,幺妹与邻寨的小丁私奔了,第二年夏天,幺妹生下了自己的大女儿,那时她刚刚过十六岁生日。
小丁家虽然穷得叮咚响,不过小丁一表人材,人也勤快,胡大梁也就没有说什么,认下了这女婿。认是认下了,面子还是要的,所以对她们小俩口也就不冷不热,随他们过自己的日子,也不在多过问。小俩口带着一个女儿,过着自己的小生活。
那一年,山田土地落实到户,两个人都勤快,日子倒也过得还不错。
第二年,他们又添了一个女儿,幺妹那时十七岁。
真是矮子婆娘好生崽,幺妹十八岁那年又怀上了第三胎。
计划生育来了,不准生三孩了,小俩口东躲西藏,日子过得紧张兮兮,小孩也跟着受罪,无奈之下,幺妹去做了人流,上了节育环。日子算是安定了下来。
两张小嘴嗷嗷待哺,小两口又没什么技术,在勤快在家刨那一亩三分地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幺妹又是那种不甘落后于人,不肯认输的人,小俩口脚一跺,扔下两女儿给外公外婆踏上南下的列车。
真的是十年弹指一挥间,再次在故里碰到幺妹的时候,已经是新千年的事。
问她在外面都做过那些工,她爽朗地笑笑,说:“什么都做,哪样来钱快就做哪样。”
她沉思了一会儿,颇有些得意地告诉我:
“一次警察抓赌,所有可逃跑的路线都赌住了,那时候我正大着个肚子,眼看无路可逃,索性躲进卫生间装肚子疼,警察看我那难过的样子,我又一边说好话求他们,他们赶紧把我送去医院。路上,我又摆门子下车,逃跑了。送我的警察也没来追我,我又逃过了一劫。”说完,她大笑起来。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不过,回乡的这些年,并不见她以麻将为业,只是在茶余饭后当作娱乐。
这次回到老家,他们又多了两个娃。回家安顿好后,小丁在家管崽女,没有再离开家。四十来岁的小丁,身形瘦削,有些佝偻,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两眼显得恹恹的,看上去缺乏生气。在家也下不了地干活,也就在家过着养“老”的日子,大概过了七八年吧,他像一棵被虫子蛀空的树,完全干枯了。
幺妹仍旧在外打拼,她先是在邻县的县城做了几年美容师,养活着老公,供孩子们上学,买房子,孩子们先后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日子过得还不错。
小丁死后,幺妹也改了行,专做化妆品推销。幺妹的嫩脸就是最好的广告,再加上一生爱打扮自己,人又长得精致玲珑,嘴巴讲话那时候都抹着蜜,还有一副甜歌好爽,人前人后都做那逗人喜欢的蝶,自然做推销化妆品也就是顺风顺水的事了。
可是,就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好景不长,她推销的化妆品出了问题,吃了官司,还赔了一大笔钱。赔就赔,幺妹是那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事业上遭受了挫折,但幺妹的情感生活依旧丰富多彩。人虽说长得矮小点,但到老都是红扑扑的瓜子脸,杏眼柳眉,一头飘柔齐腰秀发,女人味十足,就像那夜来香,总有人为它停留,幺妹一辈子身边都不缺男人。小丁死后,追幺妹的男人不少。幺妹的眼光高,那些年纪比她大的男人她看不上,偏偏看上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年轻人。双方各投所好吧,幺妹跟年轻人买了一套五六十万的商品房。幺妹生活在自家构筑的美梦里。
去年,幺妹时常感到有些腹胀,上医院一查,妇科晚期癌症。年轻的男友倒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得知这个消息,卖了房,陪幺妹走完了最后的人生。
幺妹去逝前几小时,她还叫男友把她打扮成新娘子一样漂亮,坐在拉着蚊帐的花床上,脸上依旧挂着浅笑,轻轻唱道:“丢久丢,丢久未到花园游,丢了花园不要紧,莫丢姊妹的情由。我去瑶台有仙伴,劝我亲戚莫心忧。哥朋友,好姐妹,大家在世久久坐,许你今生到白头。”歌声不是先前的大河奔流,成了涓涓小溪,虽是依旧清脆甜美,然而气息明显不平稳了。她把这最后的模样和歌声发在抖音上和朋友圈里。
我去参加了幺妹的葬礼,刷着她的抖音送她去往瑶台的路上。她的“瑶台”就在与小丁情定三生的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