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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守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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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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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

也许,这将是职业生涯中参加以高考规格监考的最后一场考试了,因为明年春水再绿的时候,繁花凋零的时节,我该谢幕,离开摸爬滚打四十二年的舞台。

我对自己说,要尽量考好,考及格,我可不想到州府去补考,那样的话,自己觉得很麻烦。确实想把这最后一次考好。其实,每一次赴考,我都有认真对待,在考场中尽数发挥,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既然有心动,最好的办法就是行动起来。这次教师教材过关专业素质提升考试,是省教育厅统一布置的,考试规格按照高考模式执行。最初的全省中小学教师教材过关考试,始于1984年,那时,刚参加工作两年,19岁的青春,对于考试而言,那只是家常便饭,没有太多的记忆。这次考试要求严,不分年龄,在职就得考,病事产假不能参加考试的,文件要求要统一到州府补考,不及格者,将与请假的同事一同前往补考。它将涉及到教师个人的荣誉、晋职、晋级。对于晋职、晋级于我来说,早已没了关系,只是自己一向不肯放任自己,不管待遇高低,不论站在那一个岗位,我都会任劳任怨的把自己手头的那一份事尽自己的所能做到更好。自然,我当然希望这次考试依然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考试的前一天下班回到家,为孩子们煮饭炒菜,吃过晚饭,做完家务后,静下心来进行复习。可是,几分钟之后,眼睛酸胀得不行。我的眼睛患飞蚊症、雪花症断断续续已有十余年,休息好一些,少看一点书,症状就减轻。所以这些年,看书少了。

没有办法,明天就要考试了,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再不济事,拿上了放大镜。即便是这样,复习不到二三十分钟,便心烦意乱起来。反反复复的如是几次。干脆放下吧,行,就这样去参加考试吧。

静下心来,心中不仅生出许多感慨来。

人这一生,不就是一场场考试连缀起来的吗?只是不同的行业、不同等级区别的人,面临的是不同的考题而已。人这一生都在赶考。从古自今,人才的选拔,考,起着决定因素。现代社会,哪一样不需要考?驾车,要考驾证;炒菜,要考厨证;据说,发达国家,年轻人结婚之前,也要进行成家、育儿等生活常识的考试,合格了才会发给准婚准育证,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个人的前途、命运,跟考试是拴在一起的。从进学堂的那一天起,考就成了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再也割裂不开来。李白、苏东坡他们曾经赶过一场场的考试;最出名的是范进,他考了一辈子,最终如愿以偿。现代人的考试,从小学到中学、大学,考研读博,到底要经过多少考闯过多少关,才能杀出一条路来,实在是不好统计。

有一阵子,人们提倡素质教育,反对应试教育。以为讲素质就不要考试,把素质与应试对立起来。实质上,应试与素质并非一对矛盾,素质是本质,应试是方法,素质也是要通过应试这一方法来检验。只要这人世间还存在竞争,应试就不可能绝迹。

考路只是潮起潮落而已。

1976年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结束,1977年很快就恢复了高考,这是文革之后的第一次高考。中断10年的中国高考制度恢复,高等教育的入学门槛破除了出身论,给千万青年人提供了公平竞争的机会。1977年高考不但在中国教育史上,而且在中国现当代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977年高考,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冬季高考,570万人走上考场,这场应试,直接改变了27万人的命运,更是改变了整个国家的命运,带来了教育、科技发展的春天。从1977年恢复高考以来,2亿多名考生,通过这一考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国家也经由贫穷落后步入强盛。

考试,不仅与个人,而且与民族、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

中国,早在南北朝时期考试制度就已经萌芽,到了唐朝,考试制度已经成型,并有了明确的分科。仕子“一切以程文为去留”。

“进京赶考”经历了1200余年,改变了多少朝政和个人的命运。1949年3月,毛泽东在告别西柏坡踏上进驻北平征途之后,他风趣地把进驻北平比喻为“进京赶考”。毛泽东在思考革命成功之后如何“执政”,如何在“进京赶考”中“考个好成绩”。

个人、民族、国家,都在一个“考”字上决策。

我个人的命运何尝不是如此?

我从零开始,就成绩来讲,之后在没有回到“零”。

1978年初中毕业,我参加了当年全县统考统改的初升高升学考试,这次考试改写了我人生的旅途。放假那天,校长在全校师生的集会上宣布,我以全县第六十七名的成绩被锦屏中学高中部实验班录取。当时操场上一片哗然,有啧啧惊叹声,更有骂娘声,“他怎么会考上锦中了呢?”

是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考上了,而且是实实在在的考上了。

这要从1977年冬说起。

1977年冬,全国恢复高考。这给学校教育带来了要狠抓教学质量的信号,接着教育局就出台了要在全县招收100名优秀学生在县重点中学锦屏中学开办两个实验班的决定。各乡镇中学积极行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挑选苗子进行培优。我所在的学校也不例外。

1978年春开学后,学校在两个毕业班里挑选了十来个苗子作为重点培养,老师利用午休、课外活动、晚自习后这些富余的时间给他们开小锅小灶。那个时候,学校非常简陋,只有几间木房,没有多余的教室,老师也只有一间几平米既是卧室又是办公室的房间,开“小锅小灶”就是利用业余时间把学生叫到教室里或是宿舍里进行辅导。我不是圈子里的学生,有好几次,我混在他们中间,希望也能得到老师的指点。我记得很清楚,数学老师一次又一次地越过我把后面的同学叫到他的跟前去。等老师跟前面的同学讲完了,我再次把自己的作业送到老师眼前,急切地叫道:“老师老师,看我的。”老师视而不见,也不说话,又直接点我后面的同学上前去。去了三两回,都是这样。

后来,我索性不去找老师辅导了。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午是劳动,班主任布置任务,每人将两桶大粪弄到山上的菜地去。至于怎样弄,自己想办法。那时候,不过十二三岁,自己挑两桶大粪到山上去是有困难的,要找同学组合才能完成任务。我和一个同学商量好,趁中午大家休息,我们吃完中饭就去干这件事,这样下午劳动的时候就不用去跟同学争粪桶,又能自由自在的玩耍一个下午。于是我们早早的按照班主任的要求把四桶大粪抬到了地里,找劳动委员验收记下了。到下午劳动的时间,我俩就在教学楼一边玩一边看书。班主任看见了,骂道:“某某和某某,读书读不狠,劳动又懒得做。你们来学校干什么?只晓得玩!一个两个牛高马大的,不如回家干活去,还可以帮你们父母挣两个工分!”那一年,我们还不满13岁,但是,自尊心被狠狠的刺痛了一回。这个事,我曾在自己的几篇文章有个披露,虽然老师的这些言行成就了后来的自己,但是自己走上教书的这条路后,在我的记忆里,不管多么顽皮多么不济的学生,我都不会这样去刺痛他们,不愿将我的痛在我的学生身上延续。我想,别的方法也一样可以达到育人的目的。

记得那个周末回到家里的时候,心里老不痛快。被细心的父亲看出了端倪,晚饭的时候问起是怎么回事,我嘟嘟囔囔了半天后,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我记得当时父亲没有说话。

第二天星期天,恰逢赶集日,父亲说带我去赶集,顺便到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我读的书。

父亲在当地,算得上是能工巧匠。他的勤劳,他的能干在周边的村寨是屈指可数的。他有一手竹器活,白天跟着集体下地干活,中饭晚饭的空隙破竹子修竹篾,夜晚在油灯下进行编织。他编的背篼基本上是别人预定的,无须拿到市场等着销售。他编的竹背篼不仅卖相好,用过的人都知道,还硬正,不易变形;经用,往往一个顶别人的两三个用。那天父亲挑着背篼一到集上,很快就被定户拿完了。卖掉了竹背篼,兜里有了钱,就带我走进了书店。我在书店看了一圈,盯上了全国高等自学考试教材,我对父亲说就买“这个”。

“老吴,这书多少钱一本?”父亲问他。

售书的叔叔与父亲年纪相仿,后来听父亲说,“老吴”是他小学的同学。

“老陈,这是高等自学考试课本,你儿子是初中生不适合。而且这书不卖单本,要卖就卖一套。”

父亲叫他介绍初中考试读本,那时没有卖的。

父亲转过身问我:“你确定买这个?”

我“嗯”了一声。

我记得老吴当时脸上的神情,一脸疑惑,有些为难的样子。这样的脸相后来在县新华书店的一位阿姨脸上也看到过。那是读高一的时候,我在新华书店看中一本精装的英汉词典,印象中好像是香港出版的,价格好像是一块二角多,现在要卖一百多元一本。那位阿姨疑惑地看着我,说:“这是英语书呢,要一块多钱,你买不起。”她看着我重复说了两遍。确实,我当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时隔两个星期后,父亲送我钱,才到书店去买下那本英汉词典。

老吴再次迟疑了一下,并说:“老陈,这书我只拿得一套来,你儿子买去看不懂,可惜了。是不是在考虑一下。”

父亲转过头来看看我,似乎在说“你确定?”

“就要这个。”我说。

“就把这一套卖给他吧。”父亲对老吴说。

这套书共有17册,包括有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历史、地理。每个学科又有分册,比如数学,又分为代数、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函数等几个分册。17本书,摞起来至少有一尺多高。每本价格不同,有的三角多钱,也有一角多一本的。这套书记得后来把物理、化学借给了一位朋友,其余的完好的保存在家里。到老屋卖掉的时候,是否还收陈起来,现在有些模糊了。

这些书,虽说是供报考高等学校的学生用的,但是,每个学科的知识都是从基础讲起来的,他包括了从小学到高中的系统知识,语言浅显易懂,我基本上能看得懂。

之后的几个月,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个人。课外时间,常常一个人抱着一本书躲到树下,角落里,河边草地上,恶补我曾经错失的东西,让我顺利的考入了重点高中的实验班。这件事,几十年来,我是第一次披露。

1980年高中毕业,高校招生和中专招生分流,为了确保“吃上皇粮”甩掉锄头把,听从父亲的意见,跟班里多数来乡下来的同学一样报考了中专。高考,已经毫无悬念,后来又被师范提前录取。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没能向高一层学历进发,终究成了自己一生的遗憾。

参考工作后,为了圆自己的大学梦,1983年全国自学考试开考,我报了本科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那时候在乡下小学教书,一天到晚瞎忙。记得周末上州府考试的那天,因为是下午的班车,上午还抽空到家干了半天农活,中午才匆匆赶往县城去赶上凯里的班车。在车上,抽空翻开书本。第二天,一支笔走进考场,可想而知,还没走出考场就知道了结果。通知下来了,“语言学概论”“文体写作”两科,一科只考了57分,另一科只考了54分,都挂了。

之后,没有继续自考。

1994年,我准备去搭乘贵州教育学院本科离职进修的最后一趟公费学习班车。乡镇领导、教育站领导批准了我的申请,但是,我的学历不够,达不到报考本科的要求,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找教育局长磨蹭。第三次去到局长办公室时,刚好有一位县政府领导在场,我不认识这位领导,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我这个人。当他知道我的名字的时候,当着我的面对局长说:“我听说这位老师工作特别认真,很爱学习,给他破个例吧。”局长看了我一眼,在我的申请上慎重地签上了“同意报考”四个大字。我成了那年唯一一个中师学历报考本科院校的考生。

我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十分认真的备考。一位山东的文友,给我寄来了考纲、练习资料。白天上课,晚上备课批改作业,孩子们熟睡之后,我一个人挑灯夜读,木楼上的灯光与窗外黑漆漆的竹林相伴,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也听得到虔诚婆娑的竹林的心跳。

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我第二次来到州府,只揣着一支笔进考场。报考中文专业有三个考场的考生,而要竞争的公费名额记得黔东南州好像只有10个。我只揣了一支笔进考场。一进入考场,傻眼了,除了我,所有的考生考前桌上都摆放有资料书本,我后面的几位是抱着一堆书进去的,听说还是在读的专科生。

结果,我又败北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是,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我心安。没有抢到公费名额,我就不在关心这事。教育学院刚开学那会儿,有熟识的同事在读,他说他看到了我的考分,在自费就读生的名单里面,而且名次紧排在公费生之后,劝我去就读。

我决定放弃。

那时我的两个小孩即将小学毕业,一个人的工资要一分钱掰成八瓣来用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周末与妻子翻山越岭去买点小菜来贴补家用。如果自己去自费读书,那是弃妻儿于不顾,我不能那么自私。最终放弃了这次深造的机会。

放弃了,但一点儿也不后悔,甚至有一点儿庆幸。陪在孩子身边,他们终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初中实验班,再后来都有了各自的事业。

再次走进自考考场是1999年。那是自考拿文凭最疯狂的年月。寒暑假,教育局请来高校教师,为广大的需要学历提升的教师朋友举办自考培训班。通过培训,绝大多数考生都能顺利地拿到大学文凭,凭着一纸文凭可以顺利地晋升中级高级职务。我跟大家一样,也想通过这条路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有通不过考试的例外,如我。自考再次捉弄了我,几千元的报考费用再次打了水漂。

两年考了17门课程,结果“语文理论”不及格。除了我写字潦草,怎么也找不到不及格的理由。考试的时候,所有考题我都全部会做,只是有个别试题答不全。交卷之前反复计算,哪儿哪儿可能会被扣掉多少分,最后确认分数都是在红分线上,于是踌躇满志的走出了考场。

成绩通知下来了,又是57分!

我决定放弃补考!局里有几个老领导对我比较关心,劝我补考。

“你负气不补考,就是跟钱过不去。”一位领导直言不讳的对我说。

“不考了,不考了,大不了不教语文,少用几个钱!”几个领导一到自考报名季劝我,我就用这话回绝他们的好意。劝了几回,也就不在说了。

是的,我与大专文凭失之交臂,别说高级,中级职称都与我缘。2004年,我符合破格晋升中级的条件,据说终评的时候,我又被评审委员会以文凭不合格的理由踢出了局。职称永远只能在初级里踏步,薪水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的同事比,每个月要为国家节约一两千元。不过,我从来不觉得命运对我有什么不公。我认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就是我的自考的结局了。

2008年8月,锦屏县对在职教师来了一次大检阅——用中考高考的考卷,中考高的监考规格对老师进行了一次考试。

按理,我是没有资格参加高中教师考试的,但是当我向教研室提出申请参加高中教师考试的时候,吴主任竟破例准许了我的要求。我又成了那年报考高中语文学科唯一的中师生。据说考题为北京市当年的高考备用卷。150分的试卷,我拿到了120分。高中毕业28年后,我赢得了一次检验自己高中学业的机会。这个考分,对我而言,只是一次自我检验而已。而对于原本具有专科以上学历的老师,高分,意味着赢得了一次选调的机会。个别在乡镇中小学任教的老师在这次考试成绩出彩的,有的被选调到县重点高中任教,有的被选调到城关重点中小学。

突然又想起另两场结局九分九相似的考试。应该是2002年吧,第一参加普通话过级考试,测试员正禁危坐,神情专注地分辨考生普通话音调音色音质;时隔十六年的2018年,再次普通话过级,这次是考生统一坐在一间大的电脑室,每一台电脑又隔离开来,考生互相看不见,各自戴着耳机,也听不到别人的说话,什么也不用带进考场,端坐在电脑前,听电脑发出指令,然后按指令操作。结果是,成绩比十六年提高了零点一分,这零点一分用了十六年时间啊——依旧还是站在二乙的门口。

2023年2月18日,我跟往常一样,早起瑜伽,吃过早餐,步行三十五分来到考点。通过两重安检,一支笔进入考场,坐在锦屏中学考点16考场15座的位子上,安静地等待考试指令,然后睁大了眼睛认真答题。虽是戴着老花镜,几分钟后,试卷上的文字就变得模糊了;答题呢,字写得越来越大,看不清自己写字的笔画,生怕把横竖折撇挤到一起去。两个小时,停顿了好几次,做了三遍眼操,看了看教室里墙上的挂钟,终于在终考前5分钟把试题全部做完。如果不出意外,自信上州府补考的机会应该是没有的了。我长舒一口气,安静的离开了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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