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不养鸡了,但还保留着鸡舍。
鸡舍是用胡基砌成的一个四四方方的泥巴台子。下有小门,早上抽掉闸板,可放鸡出去觅食;晚上鸡进去睡觉,插上闸板,可防黄鼠狼。台子上面铺有麦草、棉絮,是鸡下蛋的窝。
鸡舍在堂屋门后,占着一隅空间,也有碍观瞻,母亲已年逾九旬,早不养鸡了,我多次想拆掉鸡舍,但母亲不允。我知道母亲养了大半辈子鸡,对它们有着深厚的感情,留着鸡舍是她的念想。
从我记事起,鸡舍就在门后。每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家里的几只母鸡就陆续趴在窝里昏睡不醒,母亲就说鸡要抱窝了。母鸡一抱窝,就停止了下蛋。于是,母亲挑选一只壮硕的母鸡让它抱窝孵小鸡,把其余几只嗜睡母鸡摁到浸水潭里醒窝。母亲每天操心着鸡窝里的温度,给窝里添絮加草。晚上,她拿起孵化蛋对着煤油灯逐个照,从那些奇形怪状的暗影里,母亲能够辨认出孵化蛋发育的状况。快二十天的时候,母亲说,快了。
孵化蛋有一点小破口时,母亲沿着破口把蛋壳小心翼翼地剥掉,小鸡就晃悠悠地出来了。随后,照顾小鸡就成了母亲的心头大事。她去生产队劳动,总是提醒我后山上有野物,别让小鸡离开院子。然后,她像对人说话一样叮咛老母鸡,照顾好鸡娃,就在院子里找虫子吃,别乱跑,我放工就回来了。
母亲一回家,老母鸡就带着一群小鸡跟出跟进,像大户人家太太身后伴着的一群丫鬟。母亲吃饭时,总是把鸡食盆放在脚边,随时给鸡添食加水,驱散小鸡争食打斗。这些鸡怕人,但亲近母亲,母亲走到跟前只要一伸手,这些鸡立马就会俯身止步,好像孩子迎接妈妈的怀抱。
长到能下蛋的时候,母亲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拿玉米喂鸡。然后抓起那几只下蛋母鸡,用食指逐个在鸡屁股里探,边探边说哪一只鸡今天有蛋,一定不要惊了它。受惊的鸡要么不下蛋,要么会下软蛋。于是,全家人见了有蛋的鸡,就谨小慎微。到了下午,母亲点到的那只鸡果然下了蛋,我们就惊叹母亲的神奇。
鸡下了蛋,谁也甭想吃,母亲捡了鸡蛋宝贝似的放到大板柜里一个柳条编的笸箩里,然后上锁。等攒到十多个鸡蛋了,就去村里的代销店出售。卖的钱称盐、灌煤油、买作业本、去村医那里偿还赊欠的药费……
不过,也有能吃到鸡蛋的时候。偶尔母鸡受了惊,下了软蛋,母亲连忙拿出铁勺,把稀溜到地上的一摊铲起,在灶火上煎了给我们吃。于是,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就疯撵母鸡,巴望着母鸡下软蛋。再有,就是我们兄弟姐妹谁有个头疼脑热,也可以吃到她那金贵的鸡蛋。除此之外,想也白想。
姐姐到了婚嫁的年龄,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伙穿戴体面的客人。那天,我惊讶地发现母亲大方地给每位客人碗里窝了四个糖水荷包蛋。天啊,这可是母亲攒了好多天的宝贝!我伸长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客人吃鸡蛋。母亲就把我叫到灶房,把锅里仅剩的一个煮烂了的鸡蛋舀给了我。
客人吃完鸡蛋把碗放回灶房的案板上,碗底下压了两张十元的纸币。我觉得奇怪,问母亲咋回事,母亲说,今天是你姐定亲的日子,等你长大娶媳妇了,也要这样的,这是“礼数”。
20世纪80年代初,家乡生活苦焦,物资匮乏。农村人不知道世上还有啥东西能比鸡蛋更好吃,所以,只有家里来了最尊贵的客人才会用鸡蛋招待。
十多年前,我去乡下看朋友,他在村子里的小学教书。吃饭时,他忙着给孩子们发鸡蛋,朋友说,现在农村学校实施“蛋奶工程”,孩子们的生活是我们上学那个时代不能比的,孩子们每天都能吃上鸡蛋。
如今,即使一个普通之家的一日三餐,吃鸡蛋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更不用说逢年过节或亲友聚会。鸡蛋早已不再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也不再是招待贵客的极品美食,它已成为日常的普通吃食。
鸡蛋在母亲的眼里是家庭的油盐生计,在年少的我眼里是招待贵客的美味佳肴,在现在人的眼里是司空见惯的日常食品。不同时代的人对鸡蛋有着不一样的情感,小小的鸡蛋见证着我们从贫穷饥饿到物阜民丰,从一穷二白到繁荣富强所走过的征程。一颗鸡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也是社会发展变化的映照。
原载于《商洛日报》2025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