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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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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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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娘

姥娘

山西省临猗县临晋中学 常金龙

今年寒假,大姐打过来电话,问我说,你知道咱外爷和姥娘叫什么吗?

哎呀,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外爷肯定姓周,叫什么不知道。至于姥娘,我却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自从超出事以后,大姐就迷信了佛教。一到节日,就跑到寺院里面,烧香许愿,拜佛放生,整天为这些事情忙的不亦乐乎。迷信了佛教,连带着也不吃荤腥。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下子营养不好,一到冬天就感冒。我劝过她好几次:佛祖还吃肉边菜呢,何况我们凡人。只要心存善念,心中有佛,佛祖是不会怪罪的。说了好几次,她都不听,我就不再劝说了。她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只要不影响别人,怎么高兴怎么来,就由着她吧。这一次,我知道她肯定又是想在庙里做什么功德许什么愿。于是就说,你不要无事三分忙。姥娘是穆斯林,和佛教隔着教门呢。

大姐说,你问问妈妈,看她知不知道。我说好,问好了微信告诉你。

转过头,我就问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我外爷叫什么?我姥娘叫什么?母亲说,你外爷的名字我知道,但是你姥娘的名字,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姓赵。

这可真有意思了。还有亲闺女不知道亲娘叫什么的。我顺手把电话打给了安徽的三姨。三姨一听就笑了,哎呀,你姥娘叫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我就知道她姓赵。我想着三姨当年在家还是年龄小,不操心。大姨是姥娘第一个孩子,总应该记得。可是没有她的电话,于是就询问表妹,叫她问问大姨。不一会,表妹发过来微信,我一看就笑了。我的大姨,还不到八十,就差点连自己的亲娘姓什么都忘记了。

我实在不甘心,想了想,大舅这个人精明心细,应该知道姥娘叫什么。于是就打电话给远在新疆的大舅。是大妗接的电话,她一听我问的事情,也笑了。说自己嫁过来几十年了,从来就不知道姥娘叫什么。我心里说,这三个闺女都不记得娘的名字,媳妇又怎么会知道呢。还是等我大舅回来再说。不一会,大舅回来了,他一听我问的事情,也是一样的回答:还真不知道你姥娘叫什么。都叫她周赵氏,就连大喇叭喊通知,也是这样叫。大舅都不知道,小舅就不用问了。他肯定也不知道。

我越发好奇了,我的姥娘三女两男五个孩子,竟然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于是就问大舅,难道我姥娘一辈子就没有个名字?大舅说,以前的女人,小时候肯定有名字,但那都是闺名,长大了嫁人了,就不那么叫了,就都随着婆家姓了。

这些古代的习俗,我还是知道的。但是,没有想到,我的姥娘,竟然是那些某某氏中的一员。我的奶奶虽然和姥娘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是我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啊。可能安徽的风俗更古旧一点,也可能是大舅心中有所忌讳,不愿意告诉我姥娘的名字。

姥娘是回民,开封人。她是怎么远嫁到砀山,又为什么嫁给了不同教门的汉人—我的外爷,我不得而知,也从来没有问过。

印象之中,姥娘总是穿着蓝色或者黑灰色的偏襟大褂,总是干干净净的,两条裤腿上帮着绑腿,穿着尖头的布鞋。她的头发很长,每天早晨起来,她就先细细地梳理一头长长的头发,编成一条大辫子,然后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子,最后再套上黑色的纱网。夏天的时候,她会在头上顶上一块小方帕,冬天的时候,她会在头上戴上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她的腿脚很利索,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显着老迈。下雨天,她会拄着一根拐杖,防止跌倒。

姥娘喜欢吸烟,闲坐着的时候,就会点上一支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吸烟,及至后来看到老姨和别的女人也吸烟,我就毫不奇怪了。她称呼我的父亲也很特别,从来没有叫过名字,总是称呼老常,她对着别人说起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姨妈,总是说成老常家的,老王家的,老张家的。我开始感觉很奇怪,不知道在说谁,后来就习惯了。再等到后来读《红楼梦》的时候,看到里面称呼已婚的妇女为周瑞家的或者林之孝家的,我就丝毫也不陌生了。

姥娘的心胸开阔,性格也很开朗,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声音不高,很平稳,不急不躁。但是她也喜欢骂人,不过不是那种恶毒的谩骂,她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奶奶。这是那边人骂人经常用到的一句话。她看见你什么做的不好,就会唠唠叨叨地骂几句,看见你调皮了,她也会唠唠叨叨地骂几句,甚至你不好好吃饭,她也要唠唠叨叨地骂上几句。

记忆中,过上一段时间,姥娘就要来我们家一次。我当然不能知道她在路上的颠簸和艰难,更不知道在当时那个仍然比较困苦的年代,她要多长时间才能凑够来我们家的路费。那个时代的物质比较缺乏,姥娘每次来的时候,都要给我们带上一点好吃的。这点好吃的,就足够叫我兴奋好长时间了。

然而,我长到四十多了,只去过姥娘家两次。近几年表弟们总是说,你有时间就来吧,回家一次。我也是答应着,好吧好吧,但是七事八事,总是不能成行。

我第一次去姥娘家,是在十岁的寒假期间,跟着小舅一起去的。直到现在,我还隐约记得当时在茅津渡乘船过黄河时的情景。那天下着小雪,路上很滑,渡船上还有一辆大车。大车的轮胎上都套着防滑链,路面上似乎还铺着稻草。即使如此,在上岸的时候,大车还是开的很慢,很吃力地往上爬。舅舅使劲拉着我的手,生怕人群把我挤散了。到了三门峡,我们一起在一个很小的饭店里吃了水煎包子,小店里灯光昏昏暗暗的。外面人来人往,喧哗声不绝于耳。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可是这些情景,我仍然留有记忆。前几年,我领和母亲和儿子去山东游玩,路过三门峡,特地去了当年的茅津渡口遗址看了看,黄河水依旧无情地流淌着,只是当年的印象,竟然找寻不到半点踪迹。

到了姥娘家的第一夜,我睡在小舅房间,小妗两天前带着新民回了娘家。大概是太累了,当天夜里,我就尿床了。那里的天似乎特别冷,而且没有火炉。姥娘就在屋内的地上生起一堆柴火,给我们取暖。我到了不几天,就下起了很大的雪。我穿着草窝子跟着海龙表弟来回地跑,一次又一次,直到草窝子都湿了才消停。好像小时候的冬天特别喜欢下雪,我一回忆起来,都是下雪的情景。

姥娘家的门前就有一个小水塘,小水塘的北边正对着姥姥家有一棵大的柳树。柳树的枝条很长,低抚着池塘里的水。往东走一小段路,拐个弯,就是大舅家,大舅家的门前,两个更大的池塘。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人们从池塘里挖莲藕的场面。我的家乡没有水塘,更没有莲花,所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轰轰烈烈的场面。好像全村人都来了。两台抽水机不停地把一个池塘的水抽到另外一个池塘,年轻体壮的男人们穿着长长的胶鞋踩在淤泥里,费力地挖着莲藕。老人和小孩都站在岸边观看,一边热闹地喧哗着。我远远的看着,不敢往前走,怕把自己掉下去。我的表弟胆子大,竟然斜坐在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老家的人非常好客,因为我是客人,又恰好逢着过新年,所以,每个亲戚家都安排了接待我的美食。我从小挑食特别厉害,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每到一个亲戚家,我几乎只吃一点粉条和蔬菜。大肉之类的,我几乎不动筷子。做客回来,小舅就告诉姥娘,说我特别挑食。姥娘就气得直骂:奶奶,你放着好好的肉不吃,专门吃粉条子!她的眉头皱着,两只眼睛瞪着我,看起来非常好笑。可是我自小在家里面,就是这样的啊。也没见我父母骂过我一句。

我外爷的有两个弟弟,老二在国民党的时候被抓了壮丁,就再也没有回来。三外爷就住在小舅家西边。我记得他的家里好像没有围墙,院子四周插着一圈木栅栏。院子的北边有两间小屋子,他住人做饭都在里面。过年的前一天,老人家还专门从集上给我买回来一小挂鞭炮。就为这一小挂鞭炮,我还把前来抢我鞭炮的新民表弟给推倒了。小妗心疼的,姥娘也心疼她的孙子,可是都不好意思责怪我这个客人。我当年真的被父母娇惯坏了,一点也不知道让着别人。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觉羞愧。

姥娘家有一只母羊,过年的时候,生了两只小羊。生小羊羔的那天,恰好几个表兄妹都来了,大家都挤在姥娘的房间,说笑着,打闹着,一直到很晚。半夜里母羊叫唤着要下崽,我们都很兴奋的看着,这也是我第一次见母羊生小羊羔。姥娘在一旁帮着羊妈妈接生,小羊终于生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舒了一口气。漆黑的夜晚,一灯如豆,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阵阵欢快的笑语。这是我关于当时的最清晰的记忆。我和新民一人占了一只小羊羔做自己的宠物,黑色的那只我们就叫它小黑,身上有斑点的那只就叫它点点。我们两人后来还抱着两只小羊羔,蹲在门前的大柳树下,合了一张影。

姥娘会自己做豆腐皮,做出来的豆腐皮特别的香。外爷以前就是卖豆腐的,姥娘的手艺应该就是那个时候练就的。我到了不几天,就熟悉了环境,每天去大舅家和海龙玩。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做出来的好多张的豆腐皮,每一张都铺上一张白色的粗布,然后摞起来,压在大的石板下面,每天都要再压上好几次。豆腐皮中的水分就流出很多,几天功夫,就做成了特别筋道的豆腐皮。当然,几十年过去了,我的记忆可能有误,当时上面压得究竟是石板还是别的东西,越想反而越有些糊涂。

第二次去姥娘家,是在次年的暑假,当时,二姐先去了,没有领我。我就在家中使劲哭闹,见父母不理我,就坐在家门对面的学校操场中,毫不害羞地放开嗓子大声哭着。父母实在拗不过我,正好堂哥要去他自己的姥娘家,我的姥娘家离那里不是太远,就叫堂哥把我带上了路。

那天天气真热,我也晕车晕的厉害。路上的细节没有记住多少。到了文庄,堂哥的姨妈应该是不想送我,就问,你自己能走到吗?我知道他们不想送我,就回答说,能。抬脚就自己走了。这一路上,真是处处有水,连绵不绝,十里荷花,柳绿荫浓,景色和我的家乡很是不一样。出了文庄,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但是,鼻子底下有嘴,我好歹记住了详细地址,可以问嘛。我还多留了一个心眼,问路的时候,只问那些年老的老太太,老大爷。那些大爷大娘的心肠可真是好,他们一听说我是山西过来,这么小的孩子,找自己姥娘家的,就拉着我的手,乖儿乖儿地叫我,还从篮子里面拿出吃的给我吃。他们陪着我走上好一段路,到了他们的目的地,还要不辞辛苦地把我送出好远,拉着手叮嘱半天。

就这样,边走边问,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到文庄的时候也就六点来钟,到了大概十点左右,我总算是找到了姥娘村。村里的孩子们一听说我找新民家,几个人合伙把我从村东头送到村西头。我到门前的时候,姥娘正在门口扫地,她扭头一看是我,立刻就愣住了。我喊了一句姥娘,她才回过神来,张口就来了一句:奶奶!然后扔掉扫把,就抱着我,开始抹眼泪了,一边问我怎么来的。我实话实说,她就开始骂我妈妈。一边骂,一边招呼我吃饭。后来去三姨家,三姨坐在门口,也是一看到我,就流着眼泪,使劲骂我妈妈。我当时傻乎乎的,只是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都要骂我妈妈。几年之后,我回想起来,自己也禁不住有些害怕。好在当时社会还是比较太平的,人心也是比较慈善的。要是现在,我可能就成为某个人贩子眼里的肥肉了。感谢那些我生命里曾经出现过的陌生的大爷大娘。他们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是他们给我的感动和温暖,现在还没有被忘却。

这个暑假,我可是疯天疯地,玩的都不想回家了。几个表弟带着我,下池塘,下小河,砸马蜂,逮蝌蚪。姥娘不知道叮嘱了多少遍,你不会游泳,小心点。我连回答都懒得回答。大舅门前那个池塘里面养了好多鱼,池塘里面还有大片的荷花,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我不知道在那个池塘里泡了多少次,但是因为比较笨,到现在也没学会游泳。我记着我和海龙砸马蜂窝,一群马蜂哲得我头上腰上好几处。姥娘给我擦上药水,头上很快好了,但是腰上的伤口因为总是泡在水里,发炎了,最后还微微流着黄水。我根本不在乎,照样每天出去玩水。那是我一生活得最豪放的时候,舅舅经常不在家,姥娘根本关不了我。二姐也舍不得骂我。所以只好由着我的性子野。腰上的伤口直到我回到自己家,很长时间才好利索。

小舅家房子的后面,还有一个小水池,池水不多,但是里面有许多小蝌蚪。我经常在早上睡醒以后,到那个小池塘边上玩耍,抓许多蝌蚪,然后又扔掉。那里都是沙土地,光着脚踩上去,很舒服。在小池塘边上,随便找个地方,多踩几下,就能踩出一小坑的水来。这叫我这个在黄土高原长大的孩子很是惊讶。

姥娘的妹妹也嫁在同一个村。姨姥娘家的舅舅和两个姨见了我也是亲热的不得了。有一天夜里,也不知道谁家有什么事情,在村东头的大巷里,唱起了大鼓书,就在姨老娘家门口不远。两个鼓书艺人,一男一女,打着板鼓,弹着三弦之类的乐器,咿咿呀呀地唱着《吕洞宾三戏白牡丹》。曲调不是黄梅戏的,反而更接近豫剧一类。我发现自己竟然听懂了不少,虽然戏词到现在一句也没记住。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听这样的民间曲艺。我们家乡几乎没有见过这样形式的曲艺节目,只有在谁的家中老了人,才肯请来艺人唱蒲剧。

有一天下午,下起了大暴雨。那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大的暴雨。所有的雨水似乎都聚集在一起,从天上用盆倾倒下来。不一会,门前的小池塘的水就满了,而且逐渐溢到了家门口,马路已经被水淹没了,根本看不见,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几十分钟后,暴雨就结束了,我要出去看水,姥娘把大门关上,搬了一个小板凳,拄着拐棍坐在门内,两只眼睛瞪着我,说:你今天要是敢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啊呀,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厉害的姥娘。我哭着闹着要出去,姥娘始终没有动摇,二姐也在一旁拉着我。我只好待在家中。到了夜里,我就听见小舅开门出去的声音,还有在门前池塘里游泳扑腾水的声音,就赶紧说:姥娘,我小舅都出去了。姥娘笑了笑说:他会游泳,你会吗?

第二天一早,水多半退去了,我赶紧跑出去,就看见许多小孩在马路旁的树沟里面在捞着什么。姥娘说他们在捞鱼。树沟里捞鱼?这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的。因为昨天的雨太大了,附近的池塘和小河都涨满了,所以这些鱼虾都趁机跑了出来。水已退去,它们也就只好留在树沟里,等待着自己已经由上天注定的命运。这时,海龙也过来了,招呼着我,我们也拿了竹篮子,赶紧到西边的树沟里捞鱼。我们动手的晚了,所以,只捞了一些小鱼,好在还有两条大泥鳅。姥娘把小鱼和泥鳅都炖了汤,小鱼我还吃得下去,可是对泥鳅,我却无论如何不知道怎么下嘴。姥娘气得直骂我。那条泥鳅也就只好给了小舅。

姥娘做的豆腐干好吃,做的麻叶子也好吃,做的辣子面酱炒小鸡更好吃。家养的小公鸡肉质鲜美,配上辣椒、面酱还有酱油,炒出来真是风味独特。我怀念这个滋味好多年,前几年也在家里尝试着去做了好几次,但是总感觉找不到当年的味道。

姥娘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在1989年的夏天,她领着新华、海英一起来的。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新华那个时候长得真漂亮,就像是电影里面的洋娃娃。他那年才五岁,喜欢大喊大叫,谁要是不小心招惹了他,他就大声尖叫上好半天。我们都叫他哨子。他长大后,来过我家一次,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现在在合肥种蔬菜,一心向佛,家里面挂满了四处请来的菩萨像。

1994年,姥娘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得的是肝癌,病得眼看这不行了,我妈妈一个人回去了。据妈妈说,姥娘开封的娘家人也来了,都背着水和干粮。他们是回民,应该是不想用汉人家的东西,包括水。我也是从那时才知道了,姥娘竟然是回民。也就明白了她以前来我们家,为什么要把我们家的炒菜锅洗了一遍又一遍。我曾经问她说:姥娘,我们家的炒菜锅里面有啥?你洗了一遍又一遍。她不肯说,只是用眼睛瞪上我两眼,皱着眉头,轻轻骂上一句: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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