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西皮的印象中,再也没有比这个冬天更寒冷的了。
风似乎一直在一夜一夜地刮,咆哮着,嘶鸣着,狂叫着,啼哭着。刮得人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你听这风!妻子躺在床上嘟囔了一句。
风一刮,窗帘似乎就在动,窗帘一动,西皮的被窝中似乎就有一阵风,脖子后面不觉凉气森森。
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去小王庄磨面。
这几年,他们家一直是自己磨面吃,村里以前还有一个私家磨坊,河南来的老华在那里经营着。自从老华去世之后,磨坊就败落了。后来大队规划新的宅基地,推土车一来,哗啦啦那一片全拆了。
二十年来,村里人已经习惯了到镇上的面粉厂买面吃。老李家的面粉厂也因此赚得盆满钵满。可是不知道从那里传来一些消息说,那个面粉厂卫生堪忧,小麦上经常落满了一层死苍蝇。
死苍蝇?这可够叫人恶心的!
以前有磨坊的时候,家家户户磨面之前,都要把小麦淘洗三遍,彻底洗净麦子上的浮尘,然后铺在凉席上,晒干了才装到干净的袋子里,送去磨坊磨面。自从有了面粉厂,庄稼人也都变得懒起来,小麦一收,全送到面粉厂,为的就是省事。可是现在,不仅有死苍蝇,据说还有死老鼠。更有甚者,传闻说荣城南边的面粉厂把一座小山头都快挖没了,把石头磨成粉末掺在面粉中。
这可不就是闻所未闻的丧心病狂吗?
多数人听了之后,骂上几句,照旧这么过。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一些嗓子眼浅的,就开始四处寻找私家磨坊。毕竟,自己眼看着磨出来的面粉,总是比较放心。
小王庄的磨坊是距离他们村最近的。
磨坊的老板是西皮的一个表叔。他是西皮祖母的娘家侄,自小行事就有些荒唐,给家族丢尽了颜面。可是老了竟然能收心在村里开了这么一个小磨坊,挣得虽不多,养老是足够了,隔三差五他还能给几个孙子买上几件零食。
他这个人很勤快,磨坊里面打扫的干干净净。磨坊门口的黑板上还专门写了几个大字:绝没有任何添加剂。这几个字似乎成了这个小磨坊的活招牌,一两年的功夫,就从门可罗雀到顾客盈门。
以前顾客少,谁都能当场磨面。现在顾客一多,就免不了要排队。他用一个小本本按照顺序登记好你的粮食斤数电话号码,笑呵呵地对这些人说你要是有事回去吧,快轮到你我就给你打电话。
表叔和西皮的父亲同龄,只小几个月。所以兄弟二人还算相处很好,看在父亲的面子上,西皮每次磨面的时候,他都推着不要钱。两次下来,西皮就不再去了,只把麦子送到小王庄的妻妹家,等磨好了,再过去取。这样虽然麻烦,但是避免了来回推脱的尴尬。
今天白天天气尚好,阳光和暖,但是到了傍晚,风云突变,狂风嘶吼得一声比一声厉害。外面院子里有一个小铁盆被大风刮得满院子乱滚,叮叮当当作响。后来大约是刮到了那个墙角再也没有了声响。
这些嘈杂声,叫得西皮心神不安,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妻子倒是鼾声时起,睡的格外香甜。
不知道为什么,西皮越来越讨厌这样漫长的冬天:生硬,阴沉,寒气逼人。阳光即使在最灿烂的时候,也是虚虚的,淡淡的,缥缈的像梦中的冷美人,能够给人的温暖并不会太多。
就在这个冬天,他一场感冒,竟然延续了一个多月。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唉,真的是老不中用了!虽然在这片土地上出生长大,但随着年龄渐长,如今他越来越扛不住这样寒冷的冬天。十六七岁的时候,即使冬天,他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用凉水洗头,跑完早操,满脑袋的冰凌茬子。他就喜欢穿着大衣在寒风中散步,或者坐在敞篷的三轮车中肆意呐喊。那个时候的西皮,似乎根本没有觉得冬天的寒冷,他自以为俾睨群雄,却不料寒冷的冬天却早已静坐在几十年后的路口狡黠地看着他。
叫你小子狂!它冷笑着说。
西皮也想像当年一样冷笑一声,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唉。真是老了!可是他又不敢说老,老爸爸还结结实实地活着,他还就是个小娃。
一夜狂风过后,次日一早倒是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虽然还有些清冷,但是不大碍事。吃过早饭,西皮穿好大衣,戴好棉帽,又裹了一个围巾,和妻子把淘洗晾晒好的麦子抬到电三轮上,正准备出发,手机响了。
父亲从房间里探出头,大声对西皮说:见了你狗娃叔,叫他有时间过来,和我喝几杯。
西皮随口回答:知道啦!
接听了电话,西皮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妻子看出不对劲,问了一声怎么了。西皮没有回答,对她说来,把粮食抬下来,明天再去。
怎么了?
你哥家有事,二娃处对象了,叫咱们过去瞧瞧。
二娃处对象了?妻子眉开眼笑,欢喜不尽。
西皮爹又掀开门帘大声说了一句:记得见了你叔,叫他抽时间来。
西皮说知道了,我见了就给他说。父亲有手机,可是因为耳朵太背,他不愿意打电话。
回来再买上一瓶汾酒。老父亲又叮嘱道。
知道了。
粮食就放在车上,我们绕个道,不耽误功夫。
你妹也在娘家,咱们白跑一趟。
可是,妻子还想说什么,西皮瞪了她一眼,她就不再言语。两个人把装好的麦子抬下来放到厨房内,西皮低声给她说:悄悄到房内把白头巾拿上,放到车内,咱们还去小王庄。
女人也反应过来了,刚才说二娃有对象了都是骗她的。
你不是说……
说啥?说啥?老汉耳朵一会尖一会聋,非得叫他拾到耳朵里?
香玲不再言语,这都叫拿白头巾了,肯定是表叔家有了丧事。
刚才电话是报丧的?女人低声说。
西皮点头:狗娃叔没了,一大早的事。
女人到房间柜子最底层拿出两个人的白头巾藏在大衣下面。走出房门,故作轻松地对西皮说走吧走吧,赶紧看二娃对象。
西皮对着他爹房门还大喊一声:爸,我一会晌午就回来。你不要到巷里去,我就不拿家门钥匙了。
你还是拿上钥匙,我一会到你大哥家转一圈。
西皮大声说:我大哥也不在家,前几天全家就去西安了。这么冷的天,你不要来回跑,再冻感冒了。
西皮又撒了个谎----大哥其实是到西安看病去了。他怕父亲跑到大哥家里,左邻右舍一不小心,事情就露馅了。毕竟他七八十岁了,这事情还是叫他慢慢知道。不知道最好。
去西安了?我咋不知道。
强娃叫他招呼娃,走得急,就没和你说。
那,好吧。你也不着急,晌午不回来也没关系,好容易去你丈人家一趟,我一个人也能做饭吃。父亲虽然有些耳聋,但是精神还算好。
对了,十一点多,文文说他要回来看你,小牛也回来,你不是想他了吗,你在家等着,不要叫娃来了进不了门。
西皮再贴了一道紧箍咒。老爷子一听孙子重孙子要回来,果然高兴的连连摸了几下头皮,赶紧转身到房间内收拾起来。西皮这才放心离开。
二
刚拐到表叔家那条巷子,远远看见几个男人正在搭建白事的棚子。一群女人坐在旁边的高台上。西皮缓缓停下电三轮,从怀中掏出孝布系在头上。旁边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走了过来,上前一把抓住香玲的手:我一上午坐在这里睁着眼看,心还想着你们该来了。
香玲赶紧说好大娘,你看我急里慌忙的,都没看到是你。
西皮一看,原来是宝生大娘,赶集问大娘,我伯还好着吧?
大娘叹了一口气:糊涂了,都不认人了。
怎么会呢?去年见他还好好的啊。
大娘拉着香玲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你们不知道,去年就开始糊涂了,今年越厉害了。全家人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他兄弟。一天要到磨坊门口转八十回,说是要看他兄弟。多数走着走着就忘了,人家问他老汉你干啥去,他说我去寻我弟弟,我妈叫他回家吃饭呢。唉,你老妗都死了四十多年了,还能叫谁吃饭呢。
西皮心想,胡言乱语有时候还就是真的,你看看,这不就是把狗娃叔叫到下面吃饭了。
离门口还有几十步,香玲就开始哭丧。这是个礼数,有泪没泪倒在其次,谁也不会真计较。门前挂着白幡,白幡上倒着绑了一整头大蒜。大门两边贴着一副对联,对联上写的啥,西皮也没有功夫细看。丧事的对联大体都一样,不外乎严父慈母劳苦功高,孝子贤孙如何哀痛。
灵堂上拜祭过后,西皮就坐下来和两个表兄弟聊了几句,女人们照例进了隔间里面。西皮大体知道了前后。老汉磨了一天面,吃过晚饭,还要去磨坊,走到路上摔了一跤,就再也没有起来。等拉到医院,就已经迟了。医生说是心肌梗死,耽误了,太迟了。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叹息,叹息生命无常。
就在几个人吸烟聊天的时候,就看见宝生伯拄着一根枣木棍,一挪一拐走了过来。他站在灵堂门口,也不进来,看着灵堂上的相片,抹着眼泪,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我兄弟没了,我兄弟没了。晋南人口语中,兄弟就是弟弟。
大娘正在厨房门口帮着摘葱,赶紧走过去,苦笑着给他擦着涎水,大声告诉他:知道啦,你兄弟没啦。你出去走走就好了。
他机械地转过身去,拄着拐棍,蹒跚而去。一边走一边嘟囔:妈,我去叫狗娃吃饭。
西皮一阵眼酸。他后来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起宝生伯哭泣的画面,沟壑纵横的枯瘦的脸,呆滞的眼睛,雪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背,一说话涎水都能扯吃成丝。唉,真是岁月磨人,宝生伯年轻时虽然说不上力能扛鼎,但也算是一条精明能干的汉子,谁能想到现在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大娘苦笑着对西皮说:你看看你伯这个样子,说不定那天就走了。
西皮赶紧说:哪能呢!我伯精神还是好的很。
好啥呢,也就是将就着熬日子……
几分钟的沉默,沉默中带着点酸楚。
大娘又问道:你爸身体好着吧?
好着哩,就是耳朵有些聋。说个话可费劲。
你爸年轻时爱敲鼓,咚咚咚,咚咚咚,那么大声音,早都把耳朵震聋了。
西皮爸当年打鼓那可是方圆有名。曾经在庙会上惹了多少闲人围着观看。有多少人远远赶来,就为听上几耳朵。似乎那咚咚的鼓声真能催得花开,真能唤起人的精神。可是自从西皮妈没了之后,他再也没有敲过鼓。鼓和鼓槌都用包袱包好了,放在阁楼上。西皮曾经上去找东西,解开包袱,拿起鼓槌随意敲了几下,咚咚之声,还是那么雄浑大气。
他下来之后,对父亲说那套家伙放着太可惜了。
父亲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进房间去了。
从此之后,西皮再也没有说过敲鼓的事情。一晃,又是好几年了。
你妈年轻时候手巧,剪花样捏花馍样样都行。唉,只可惜走得太早了!要是能活到现在,跟着你们可就享福了。
西皮不知道妈活到现在,究竟能不能享福。但至少,父亲能够不像现在这么孤单恓惶。
宝生伯到门口转了一圈,又拄着枣木棍一瘸一拐走了进来,他仍然站在灵堂门口,看着灵桌上的相片,眼里噙着泪水,嘴唇哆嗦着说:我兄弟没了,我兄弟没了。
大娘擦擦手,无奈地说:一天能这么转八百回。
西皮说:伯,你还认识我吗?
老头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你是谁?
我是二小。
二小?
德娃家的老二。大娘在一旁搭腔。
德娃?知道么,那是我大姑家的表弟!他结婚了?娃都这么大了?
他又开始说胡话了。你看看憨成啥了。大娘无奈地说到,只好搀着他,走,咱们回屋。
你是谁?他突然问大娘。
我是谁?我是你家的老保姆!大娘有点生气。
保姆?胡说,你是我娃他妈么。
亏你还能想起来。回屋,回屋!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回屋,回屋,我再叫一下狗娃,我妈叫他吃饭哩。
好,我和你一起叫。她转过头对西皮两口子说,你看老了憨成啥了,我要是真有个长短,他可咋办。
西皮说:香玲,帮大娘搀一下伯。
香玲赶紧上前。
西皮掏出一支香烟,打火,点燃,然后深深吸了一口。他随步走到院子里,抬头向四周观望了一下。这还是老舅在世盖的老院子,房子是老房子,虽然很旧但收拾的还算干净,院墙还是土墙,很多地方都坍塌了,院子的西南角有一棵椿树,长得很高,院子东边刚进门那里,有一颗无花果,也长得很大。但现在是冬天,树干上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就像小手一样,一个个都伸向天空。
一阵冷风吹来,树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冬天,真是寒冷。鹏娃朝外边喊道:哥,进来么,外边冷。
西皮说不冷,我就想随便看看。
小时候,西皮跟着父亲来老舅家,老舅的照壁前面有一个小石狮子,二三十里米高,雕刻的很精细。西皮盯着那个石狮子看了一上午。
老舅说:一个石狮子,有那么好看?
西皮说:好看,咋这么好看呢。老舅,给我吧。
老舅说:我娃只要能搬动,就拿走吧。
西皮当时只有五六岁,根本搬不动,连拖带磨,努的满脸通红。一旁的几个大人哈哈大笑。
石狮子自然归了西皮。只是那堵照壁早已经不见了。细细一算,几十年就过去了。当时,狗娃叔不到三十岁,精神得很。他专门跟着西皮父子,把石狮子送到家。临走的时候,还摸了摸西皮的头:我娃以后长大了能成个画家。
他的这个预言还算准确,西皮最终真成了“画家”,不过是在大地上作画。
三
进门之前,西皮就在发愁,怎么给父亲说。
不说是不可能的,毕竟那是他亲亲的姑舅兄弟。可是假如说了,老人免不了伤感,年纪大了,再生个七灾八病,可如何是好。还有大哥那边情况至今不太明了,万一再有个坏消息,这就要了老汉的命了。
到了村口,他专门停下来,坐在车上,吸了一支烟。所有的事情,都要捋一捋。
香玲说:有些事不能支着发愁,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老掌柜的也不是小心眼的人。
人老了心眼都小。爸怎么能是例外?
是啊,人老了心眼都小。就像西皮的老丈人,年轻时豁达大度,似乎啥事都看得很开。可是这几年,每天必吃红枣枸杞,不知道啥时候这学会了还疑神疑鬼,隔三差五觉着自己这里不合适那里不合适。把几个孩子搅得够够的,还没办法说。香玲说爸,就你那点退休工资,省着点花。老汉一瞪眼:咋?我花你钱了?香玲说:爸,你看你说话咋这么冲。老汉又是一瞪眼:那我咋个说话?那我把嘴缝上,全省下来给你们?香玲气的眼泪直流。几个弟兄劝她说不要说了,说不上。爸对你都是好的,我们只要敢开口,好家伙,随手抄起菜刀都敢扔过来。
西皮抽罢烟,用指头把烟头弹了出去,弯腰捡起个树枝,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掰断了,拿起一节往上一扔。
香玲噗嗤就笑了:多大个事,还要占卜一下。说了就说了,我就不信爸有那么轻气。
西皮看看地上的树枝,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刚进门,就看见父亲坐在穿廊下隔着玻璃隔断晒太阳。
他一看见西皮进门,就大声问:打个电话问问,文文和小牛怎么还不回来?
小牛要学跆拳道,还要学街舞,西皮说,恐怕到下午了,要是太迟,说不定就到明天了。
他给你打电话了?
他给我发微信了。
微信是个啥,老汉其实不太明白,他只知道微信不仅能打电话,还能看见人。你说现在这人,怪日能的。隔山跨海的,一个小手机,说看见就看见了。
老汉拿出他的老年机,摸了摸。
西皮笑了笑,大声对他说:爸,过两天也给你换个手机。
我不要!我这机子就好着哩,声音听得真真的。
老汉的老年机声音大的像个小喇叭,西皮说他爸幸亏不在保密单位,否则这个老年机把一切秘密都泄露了,奥巴马躺在白宫都能听见。
净胡说八道。对儿子的调侃,父亲并不生气。他摸着硬硬的老年机,摸着实实在在的数字键,心里觉得特别实在。老伴五七的时候,他特地提醒儿子,给他妈烧个手机。就要这样的,他大声强调,太花哨的,她也不会耍。他这一强调不要紧,结果是纸扎店的老板翻箱倒柜好半天,才从墙角的一堆物品中找到了两个以前的剩货。老板说:下面现在也与时俱进了,这种货早都不卖了。西皮说:该两个都要了,给我妈留一个备用。老板说:送你吧。西皮说:那可不行。孝敬我妈的,必须花钱。回到家,老父亲看着纸做的手机,说了好几遍这个玩意做的还真是精致,按键都是凸起的。
西皮说这可是纸扎店的老板找了好半天才找到的,现在都是新式的,这种的以后就没货了。我一下买了两个,给妈在下面多一个备用。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淡淡一笑:多一个备用也好。老太婆还可以左手给右手打电话。西皮想笑,但总感觉怪怪的,不是滋味。
爸,这个智能的手机,很好学,也很好用,我老丈人都在家玩抖音呢。
抖音?老汉第一次听说。西皮打开手机,放了一段南巷瘦枣杆唱戏的抖音给父亲看,老汉看得有滋有味,看完了还不忘点评一下子:这个怂货,真是老了,荒腔走板得太厉害。
爸,你以后学会了,你也能自己拍。
拍啥么,不够丢人的。
香玲走过来问道:爸,你中午没吃吧?
没呢。这不还有些早,正想着吃啥呢。
那我给咱们擀个酸汤面,好不好?
好,好。老汉随即问道,早上我听见你们说你哥家的二娃有对象了?女方哪里的?
香玲愣了一下,西皮也愣了一下。哎呀,两个人一上午可把这个谎话给忘得干干净净。还是西皮反应快,他轻描淡写地说八字还没一撇,就是见个面。成不成在两可呢。
老汉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算是给儿媳妇的一个客套。所以西皮说什么并不重要。
吃饭的时候,父亲突然说:你见到你叔了吗?给他说了吧?
西皮含糊地点点头。
你叔身体好着吗?
好着哩。
我夜黑来梦见你狗娃叔,他说想和我喝一杯酒。你说怪不怪,你们走后,我迷瞪了一会,又梦见你叔,说哥,我想听你敲鼓。我说老了敲不动了,他说不老,敲得动。然后我就醒了。可真是怪!
听见父亲这么说,西皮不觉吸了一口凉气,香玲也是一脸震惊。
父亲稀溜溜吃了几口面,又说:你叔年轻时就喜欢喝酒,一喝就醉。醉了倒头就睡,有一次睡到别人家猪圈里面,早上还是鹏娃和展娃用平车拉回去的。
有些事西皮曾经听别人当笑话说,包括他叔和邻村的小寡妇一起私奔了十几年。父亲平时吃饭轻易不说话,尤其香玲在桌上更是沉默寡言。今天一反常态,滴滴拉拉给西皮说了好多陈年往事。
西皮第一次知道,狗娃叔当年在戏班子唱过戏,演过薛丁山,也演过小二黑,那个寡妇当年还未出嫁,演的是小芹。他们私奔之后,老舅气的吐了血,从此身体就江河直下。
你叔没上过几年学,可是心气很高。没想到一辈子东游西荡,到头来活的是鸡零狗碎。两个儿子觉得跟着他丢尽了人,都不爱见他。他一个人住在老屋子里,冰锅冷灶,生病了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一个女儿更是拿他当仇人,四十岁的人了,见了她爸从来不叫。
西皮说这几年都好多了。
算是好一点了,那还不是看见老汉的钱了?三个儿女都想尽办法到老汉身上咬一块。唉!千有错,万有错,他快八十了,还有几年活头?
西皮记得叔刚回来的时候,鹏娃弟兄两个都结婚了。他站在门口,婶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骂:我男人早都死了。你是谁?哪个庙里跑出来的和尚?哪片地里拔出来的葱?我娃自小就没有爸,我给他们说你爸早都死了。火麦连天你在哪里?春种秋收你又在哪里?娃生病我光脚跑到镇上的时候你在哪里?老人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浪荡够了,想起回来了?你睁眼看看,这屋是有你一块砖还是有你一片瓦?上下嘴皮一碰,你要回来。你要回来!亏你说的出口!今天谁敢叫你进这门,我就碰死在这里!
婶子骂的满嘴起白沫,浑身直哆嗦,笑了哭,哭了笑,哭笑完了又接着骂,叔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一幅痴相,看着甚是可怜。满巷子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同情叔的。最后还是父亲过去,坐在院子里,拍红了膝盖,磨破了嘴皮,好说歹说,才算是把事情说了下来。
婶子嘴不好,每天都因些鸡毛蒜皮就坐在门口大骂。刚开始满巷子里的人都觉得女人受了几十年委屈,一肚子气,应该骂。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就听的腻了。邻居说她:憨婆娘,你男人不在家,你天天哭,你男人回来了,你却天天这样骂。婶子一扭头鼻腔里一哼:以前我没男人,我骂谁去?骂石头骂砖头?他浪荡了几十年,我哭了几十年,哭的眼都快瞎了,骂一骂还能少他一根毛?
好容易回来了,你这么骂他,当心他又跑了。邻居吓唬她。
跑?他有种就跑。他要是再跑,刘家坟上都不会埋他。
说归说,骂归骂。婶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老汉生病的时候,她着急得满嘴都是泡。别人笑话她,她说我从年轻时候就稀罕他,几十年不见他,现在就看不够么。别人哈哈大笑,她又说你不知道这老汉,恓惶着哩,这么多年在外面肯定受了大罪了,浑身的伤疤,问他怎么弄的,嘴咬的紧紧的,就是不说。
婶子没的时候,把私房钱全留给了老汉,千叮咛万嘱咐,你那两个儿子,你靠不住,一个女儿,你也靠不住。自己有点积蓄,好歹有些底气,老了不要亏了自己。眼看着女人落气,狗娃叔在一边放声大哭。不知道是哭老伴走得早,还是哭自己一生恓惶落魄。可能兼而有之吧。父亲对西皮说:你叔哭的是他这一辈子的心愧。上对不起老的,下对不起小的,中间还亏欠这个女人一辈子。
西皮觉得父亲说的在理。
叔和寡妇私奔的那些年,究竟在哪里,靠什么生活,都做些什么,从来都是谜。没有人问,他也不说。有人问,他还不说,浅浅一笑,就算翻篇了。
吃过饭,父亲点起一支烟,坐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他略微仰着头,看着门外,他是在看院子里的树还是看墙外的天空?谁也不知道,反正此刻老人沉默的就像一棵历经沧桑的老树,他的沉默和刚才的滔滔不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西皮也没有说话,他准备着下午去地里修剪一下桃树。这是他这个冬天的大活。修剪不好,明年的桃树产量肯定受到影响。他趁着回房间的功夫,给侄子发了一个微信:你爸爸怎么样?过了一会,侄子回复信息:还不错。西皮:那就好。等会给你爷打个电话。我给他说你爸给你看孩子去了。侄子:好。
不一会,他就听见父亲的电话响了,父亲很大声音在接着电话,翻来覆去其实就两个字好好。和孙子通电话,父亲的笑声是毫不遮掩的。最后,父亲大声说:把娃娃招呼好。不要操心我。我好着哩。
阿弥陀佛!西皮悬着的一颗心终于从半空中落到了坚硬的地面。
四
在地里修剪树枝的时候,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篇。
香玲悄悄给西皮说:你知道狗娃叔是咋没的?
西皮很奇怪:咋没的?不就是心梗嘛。
香玲说我感觉就不是。
你不要瞎胡猜!
什么叫瞎胡猜?刚才送大伯的时候,大娘悄悄告诉我,弟兄两个为了老汉的那点积蓄,差点打起来。狗娃叔气的一下子倒地不起。
西皮很意外,刚才在灵前,他是一点也没看出来。现在经香玲这么一说,他似乎想起来了,似乎鹏娃和展娃还真是有点不对付,不过是看着客人太多,顾着脸面而已。
太阳虽然挂在天上,但是一直是屁红的,一点暖和气也没有。一阵寒风吹来,带着哨音,刮得人直打哆嗦。西皮真想不通,这个冬天为啥就这么冷。他冷冷地说打死到一堆,也是亲兄弟。咱就是来送送叔,闲心少操,闲事少问。
这不是路上没事谝闲么。咱们呆了好半天,你看见鹏娃媳妇了吗?
西皮想了想,还真没看见。
怄气呢。她一口咬住老二家的私吞了狗娃叔攒的钱。老二家的赌咒发誓,吵了好几次呢。
大事上要讲礼。埋了老人,弟兄两个先后(妯娌)两个打死到一起都没人管。
西皮说的自然是气话。
家家一本难念的经。谁家都不好过。香玲叹气。
前人行事后人看。他们也会老的那一天。能有几年远话?
你说的在理,可眼前有钱,谁还会向后看?不要说两个儿闹得不可开交,小巧都在中间添油加醋,想要分上一块肉。
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在这里边搅和啥呢。
谁说不是。
西皮叹了口气:说到底,谁都不怨,就怨狗娃叔,年轻时抛妻弃子浪荡了多年,三个娃娃从小就没有教育好。现在一个个四五十岁了,都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唉,种下桃树摘仙桃,种下荆棘摘枣刺。老话真真是不白说的。
冬天天短,四五点,天色就逐渐阴沉下来。
两个人回到家,看见家门锁着,父亲不在家?
西皮心里一惊。他和香玲对视了一眼,正准备打电话,但是想了想,还是放下了。或许,未必是坏事。
天色擦黑的时候,西皮听见自行车响的声音,是父亲回来了。他赶紧走出去,父亲把自行车放好,看了看他,说:你狗娃叔没了。
西皮说我知道。
父亲说你这娃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也应该叫我知道。
西皮说我是怕你难过。
难过也要去送一送嘛,我们是亲亲的姑表兄弟。
父亲说的对,自己想的也对,只是角度不一样而已。西皮一下子释然了。
我就说我咋好好的要做怪梦,唉,原来是你叔给我告别来了。我刚才去看了看,算是了结了我们这一世的兄弟情。
西皮不敢告诉父亲,叔是咋没的。老汉要是知道了,都能蹦起来。
父亲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突然回过头说:到阁楼上把鼓给我取下来吧。
西皮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
父亲要敲鼓?!
现在?
现在就取。
西皮想起来,父亲上午说他做梦梦见叔过来说想听他敲鼓。
鼓还放在阁楼上,包在包袱里。
西皮赶紧和香玲来到阁楼,香玲搬着鼓架先在院子里放好,又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父亲走过去,用手摇了摇:嗯,还算结实。这个鼓架陪伴了他大半辈子,就像老朋友一样。
西皮背着大鼓,慢慢走下楼梯,解开包袱,把大鼓搬到架子上。
西皮把两个鼓槌递给父亲:爸,你看这大鼓,还和新的一样啊。
父亲微微笑了笑:胡说。多少年了。
香玲赶紧用抹布轻轻擦了擦鼓身鼓皮。
父亲用鼓槌轻轻敲了敲,又敲了敲,第三次敲了敲,最后一使劲,西皮只听见一个破布裂开的声音。这个声音刹那间在所有人的心上划下了一道翻着皮肉渗着血痕的口子。
父亲神色大变,西皮心里一阵紧张。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这个鼓一直高搁在阁楼上,没想到,鼓皮早都脆了。父亲应该能想到,可是他为什么没想到呢。西皮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三个人站在院子里,谁也没有说话。
倒是父亲,在沉默之后,抚摸着大鼓,淡淡地说了一句:人老了,鼓也老了!
西皮赶紧大声说:爸,今天不敲了,明天我给你换一块鼓皮,换好了再敲。他能想到父亲的伤心。
父亲轻声说:不用换了。这样也能敲。他们都能听到。
他挺直腰板站在破鼓前面,双手拿着鼓槌,眼睛看着前方,一下一下,在空中比划着,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忽刚忽柔,忽密忽散。高如壁立千仞,低需侧耳倾听,快如狂风骤雨,慢如闲庭信步。刚劲处如迅雷击过,群山崩裂, 柔和时又像春光旖旎,溪水潺潺,密集时恰有千军万马,一涌而来,刀声斧声,呐喊声厮杀声马蹄声夹杂在一起,裹得人心跳加速喘不过气。疏散时则如老僧弈棋,更楼水滴。
父亲敲得全神贯注,在院子里路灯的照耀下,雪白的头发上冒出一丝丝热气。西皮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也是满身汗,满脸汗,不知道何时,眼睛里早已浸满了泪水。他想对父亲说不要敲了,不要敲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却阻止他说不要打扰他,不要打扰他。叫他痛痛快快再敲一次。
香玲站在另一边,轻轻向西皮走过来,她用眼睛向西皮恳求不要叫爸再敲了。西皮轻轻摇摇头,抓住她的手。父亲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下又一下,西皮听出来了那些曾经熟悉的鼓点,仍是那样铿锵有力,仍是那样激荡人心。这些雄浑的鼓点里,有父亲的壮年,有父母的爱情,有西皮的童年岁月,那么多埋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随着鼓点,一件件被翻腾出来,有哭,有笑,有喜,也有悲。
一阵风吹来,吹在破旧的鼓皮上,呜呜作响。似叹惜,似哭泣。风卷起地上的尘埃树叶在鼓旁绕了三圈,就向大门口渐渐消散了。
父亲似乎猛一下惊醒过来,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喘息声越来越粗,但是还是强忍着把一声呜咽咽了回去。他的动作缓了下来,终于鼓锤在最后一次高高举起,猛地敲打在鼓身上,只听见一声脆香,激荡在空中的鼓点一下子无影无踪。四周阒寂,西皮听见了父亲喉咙里发出的一声苍老的叹息,带着哭腔的叹息。就像汽车急刹车的声音,又像是年老的野兽绝望而虚弱的咆哮。
老汉低着头,绕着大鼓看了一圈,双手在鼓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又低下头,向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唠叨了一句,唠叨的是什么,西皮没有听清。他觉得父亲说的是你叔来了,又像是你妈回来了。他问父亲说的是啥?父亲没有理他,拿着鼓槌,径直进房去了。
一声啪嗒的关门声,就锁住了曾经的岁月。
站在院子里,西皮一动未动,只觉得刚才像是做了一场梦。
香玲拉了拉他的手,低声说:进屋吧。太冷。
西皮仍旧未动。
又一阵狂风吹过,飞沙走石,西皮的耳边竟然响起一阵嘶哑一样的叹息,似乎在诉说着人世间的沧桑,委屈和无奈。他抬起头来,风却在刹那间停住,天地万物仿佛在一瞬间重归铺天盖地的寂静。
西皮抬起脚步,缓缓走向那架老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