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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孟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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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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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路

我八岁才开始上小学。一来,农村孩子上学都晚;二来,父母想让我和妹妹做个伴。二十多年前,我们村上还没有幼儿园,在正式开始九年义务教育之前只需念一年学前班即可。

学前班的教室是村委会给腾出来的一间砖瓦房。粘土红砖堆砌,草甸子里挖回来的碱土和泥抹缝。两扇双开的窗户,木制的窗框,刷着绿漆。六块方方正正的玻璃用小铁钉卡在窗框上,四周的缝隙一年四季不断地往屋里灌着风霜雨雪。粗糙的木板门上还留着锯齿印,没打磨,没刷漆,用两片生锈的合叶固定在门框上,一开一关,吱吱呀呀直叫唤。泥土抹平的房顶,一到夏天,长满了各种杂草,绿意盎然,微风吹过,摇摆涌动,好似小砖房的秀发。蓝天白云下,红墙绿草相互映衬,倒也鲜明漂亮。

初秋的早晨,天高云淡,风清气爽,不冷不热,最是舒适。母亲给我和妹妹套上她亲手缝制的棕红小马甲,背上她亲手缝制的小书包,系上不知是哪个亲戚送的小领巾,把我们打扮的整整齐齐,跟双胞胎似的。然后父亲骑着自行车驮我们去学校,一个骑在后座上,一个侧坐在前面的铁梁上。

村委会所在的村子离我家有七八里地,乡间小路,或是坑坑洼洼,或是上坡下坡,或是沙土堆积。父亲驮着我们,骑得不快,半个多小时才到。

村委会的大院就像废弃的农家院,杂草丛生,只是经常走人的地方踩出两条小道。说是村委会,其实就是大队上的几个干部来商量事儿的地方。村干部也都是老农民,家里种地养猪,老人孩子的,活儿多得很,谁也不能清闲地天天去坐班,也没那个必要。上边有任务了,村里有啥大事了,聚在这儿商量商量该咋办,然后各回各村。所以村委会的大院就不经常打理,显得有点荒凉。

父亲驮我们到那里时,有好多家长都带着孩子到了。一些调皮的小孩子在院里追逐打闹,一些家长帮着铲草,一些家长跟几个村干部唠嗑,或者认识一下老师,请她多多照顾自己的孩子。不过那时候家长所说的照顾跟现在可不是一个概念,他们通常会说:“我家这个小小子(或小丫头)才淘呢,老师,你可得狠点管着,不听话就使劲削!”反倒是老师说:“可不能打孩子,有啥话好好说,可不能打孩子。”

七八岁的我们都是懵懵懂懂的,对上学念书没啥想法,就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看到了很多陌生的人,很新奇,很紧张,又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我和妹妹都是内向老实的孩子,看着别的小孩嘻嘻哈哈地玩耍,守着父亲的自行车不肯上前。父亲便鼓励我们:“去玩儿,怕啥,都是小朋友,闯荡点儿!”可我们紧紧地跟着他,半步也不离开。等我们这些孩子进教室上课时,家长们便在院里闲说话。大家都是十里八乡的人,差不多都认识,有的还沾亲带故。就算有不认识的,说说是哪个村的,你认识他们村的谁,他又认识你们村的谁,一聊便“知道了、听说过”。如果有回家顺路的,赶紧约好,以后放学了,让咱孩子一起走。那个年代农活重,大人们起早贪黑地忙,没有时间天天接送。就算有时间,也绝不会那么做,七、八里地能有几步路,小孩子哪有那么矫情。

时隔多年,对于第一次坐在教室里听讲的情形,我已经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是,父亲骑着自行车送我们上学的情景却一直在我脑海中若隐若现。父母对于我们姐弟三人的学业一直寄予厚望,也许是他们自己没有念好书的缘故。我的祖父、祖母就很重视孩子念书这件事。他们出身于旧社会的贫苦人家,没机会念书,常常感叹自己是个睁眼瞎。祖父年轻的时候在社里赶大车,一遇到要算账的活计就抓瞎,只能到处求人帮忙,别人说是多少就是多少,对错也不知道。祖父发狠说,让咱家的孩子都念书,只要他们能学好,砸锅卖铁也供!所以在那个吃饱穿暖都非常困难的年代,我的六个大伯、叔叔中,两个大学毕业,一个师专毕业,两个高中毕业,只有父亲一个初中毕业。不因为别的,只怪年少时贪玩、调皮、不懂事,不爱学习。此后的岁月里,父亲曾无数次地为此懊恼。

而母亲恰恰相反,上中学时很爱学习,成绩很好,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却因为家里穷,六十块钱的报名费也拿不出,姥爷病重,姥姥反对,哥哥要成亲等种种原因放弃了继续念书。至今提起那些事,母亲的语气中还带着些许埋怨和深深的遗憾。

所以在上学前,父母就教我们查数、认字、算加减法、读作文,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母亲用织针在我家老房子的土墙上一笔一笔划下我的名字,告诉我怎么读,有什么寓意。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着父亲奋力蹬车的背影,好高大,又好宽阔。我猫在他身后,迎面而来的秋风都温柔了很多。他蹬车的双腿又那么有力,驮着我们姐妹两个似乎毫不费力,很轻松。我感到自行车因土路的坎坷不平而上下颠簸,但我丝毫不害怕,心中只有雀跃。现在想来,当时父亲的心情应该比我们还要雀跃吧。我看见他和人打招呼:“送我俩闺女上学去!”神情是那么欣慰、骄傲,带着满满的期待,好像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考上大学的那天。

一年后,我们开始上小学。村上的小学校名叫江东小学,离家稍稍近了点,大约五里地。教室是两排真正的砖瓦房,水泥抹的墙面,房顶架三角梁,水泥瓦覆盖,通体灰白。每间教室的房顶上还砌了烟囱。农村没有暖气,教室又不能像家里似的搭火炕或火墙,所以一到冬天,取暖全靠炉子。每年一入冬,学校就会请附近村子里的老大爷来帮忙搭炉子。然后命令每个学生从家里拿苞米瓤子交给学校,充作取暖物资。一百多斤的化肥袋子,一个学生要交十袋、八袋的。一个班有五、六十个学生,若是都老老实实地交够数、够量,根本烧不了。但不少学生会偷懒,老师不催便不交,或者家里柴禾不多,不够自己一冬天烧的,也会拖。被老师点名了,教训了,才应付地交一、两袋。

我和妹妹两个脸皮薄,很怕完不成任务被老师说,父母也怕我们为难,所以每年冬天学校一说要交苞米瓤子了,父亲就会按要求装好袋,开着拖拉机,挂上车斗,一气儿送到学校。那时有人会说,你们家咋那么老实,人家都不交那么多。父亲只是笑笑,不说什么,他怕我们受委屈,一点都不行。

小学是特别轻松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充满纯真的童趣的。因为课业简单,父母也没有为我们的成绩操太多心。一转眼,六年过去了,开始上初中。

初中在镇上,离家有二十多里路,不能每天往返,便住到镇上私家开的学生宿舍里,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来回是坐客车,客车不经过我们屯子,所以要走三里路去屯子东边的省道路口等车。那辆客车是去镇里最早的一班车,早上四点多就出发了,到我们等车的路口是五点多。

夏天还好,东北的夏天四点多就开始亮了,夏日的清晨又凉爽,起个早,走上三里多地不算什么。冬天就麻烦了,四点到五点的时候天还是漆黑漆黑的,跟深夜里没什么分别。而且非常冷,有时候能达到零下二十多度。我和妹妹、小伙伴们不敢走夜路,每次都是父亲送我们去。

早上不到四点,整个村子都在熟睡中,偶尔有一两声鸡鸣狗吠传来。左邻右舍,前院后街,一片寂静。父母习惯性地自然醒来,掀开温暖的被窝,摸黑爬起来,穿上冰凉的棉衣,然后把我们的衣服放到他们的被褥下暖和着,打开外屋的灯开始做饭。煮粥,煮鸡蛋,拌点小咸菜,都做好了,叫我们起来吃饭。趁这工夫,母亲又忙着往我们书包里塞东西,苹果、橘子、香蕉、瓜子、花生米等等,生怕我们在外面有吃不饱的时候,可以垫垫。

吃完饭,捂得严严实实的,背上书包,跟着父亲出门。北方的寒冬,夜里的风格外冷峻,刮到脸上刀割一般,尖锐的痛。小小的村庄隐没在无尽的浓浓的暗夜中,只有我家的窗户里透出两束灯火,仿佛家人温暖又留恋的目光,送我们走出好远。出了村子,天地间的冷风更加畅通无阻,肆虐起来。即使身上穿的再多再厚,不一会儿也被打透了。刺骨的冰冷让人从身体内部开始打哆嗦,然后扩散到全身。我们把手揣进兜,把脸埋到帽子和围巾里,谁也不说话,只顾闷头走路。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盯着一束光,父亲手中打着的手电筒发出的那束光。老旧的手电筒的灯光并不太亮,但是天地茫茫,除了那束微弱的灯光,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无穷无尽的未知。白天里所熟悉的一切都变得可怖起来,原本普普通通的田间小路、庄稼地、树林、村庄、墓地都似乎隐藏着无数危险和诡异,感觉随时会有一只庞然怪物从黑暗中窜出来,猛地扑向你。单独赶过夜路的人一定深深体会过这种感觉,仿佛置身于外太空,整个宇宙只有你一个生物,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包括身边吹过的风和脚下踩着的土地都是陌生的,需要警戒的。你会神经紧绷地把自己缩进一个虚无的壳里,双腿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快走!但是有了父亲为我们打的那一缕光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会害怕,不会神经紧绷,比白天一个人赶路还要轻松、安心,甚至不用担心给过往的车辆让路,只要跟着那亮光一直走就行了。时不时抱怨一两声天太冷,雪地太滑什么的。

若是赶上大晴天,夜空中繁星点点,浩瀚深邃,银河如一条镶满了大大小小的钻石的透明纱巾,斜铺在夜幕上,清晰闪烁,缭乱夺目。有时,一弯月挂在天边,或是金黄明朗,或是清白朦胧。柔和皎洁的月光和璀璨争辉的星光洒在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地上,反射出点点光芒,好似星空的倒影,又好似雪里埋藏了无数颗珍珠,透出无法掩盖的光彩。眼前的整个世界不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而是泼了墨又蒙了纱的,虽然还是一片黑,却是有层次的。远处的树林,身后的村庄,前方的路径,隐隐约约现出轮廓,似一幅晕染过度的水墨画。白天里光秃秃的野外竟多了些神秘之美和意境之美,夜景的美妙之处就在于此吧。寒夜里赶路,只有父亲领着,才有胆量有心情把景色看的这么仔细。那种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依赖和信任,那种从内心最深处感到的安全和无畏,是只有父母才能给予的。后来,我长大了,领着父母走在人来人往的城市中,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斑马线和转角,阳光正好,亮亮堂堂,却还没有当年走的那些夜路心安。因为那时父母保护着我们,现在我想照顾他们。

到了路口,开始漫长的等待,浑身冰凉,脸已经冻得麻木了,手指和脚趾持续着一种钝痛,要不停地剁脚和搓手才能缓解。等了一分钟感觉等了一个小时,心中焦急如焚,所有人都抻着脖子望着车来的北方,期盼的目光迎接远处的一对车灯越来越亮,直至刺眼,然后失望地目送一对尾灯消失在黑夜里。有时客车晚点,等的时间太长,冻的受不了了,大家会抱怨:“怎么还不来?冻死了!怎么还不来?”父亲会安抚我们:“再等一会儿,快了快了,活动活动就不冷了。”也会跟我们一起抱怨,更会见缝插针地说:“念点儿书多不容易,到了学校可要好好学习啊。”

客车终于来了,父亲看着我们上了车,然后自己走回家。这样的情景在我念中学的那几年,每个周一都会有一次。我小时候,村里人的教育观念比较落后,教育意识也很薄弱,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初中念了一段时间就不念了。最大的原因就是父母不重视,觉得念个书那么麻烦,那么折腾,遭多少罪,念的有什么意思。有的家长甚至是反对,嫌孩子熬夜写作业费电,却不觉得自己闲着没事儿看电视费电。而且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在发挥着余威,村里很多人都跟父母说过,两个小丫头念那么多书干啥,念再多书能有多大出息,家里那么穷供个小子就不错了。幸运的是父母对于他们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从来都不屑一顾,一直把我们念书的事当作家中第一等大事。

记得一个秋天的周五,学校放学晚了,我们赶不上返家的客车,父亲开着四轮车来接。四轮车“嗒嗒嗒嗒、叮呤咣啷”地开到镇里要将近一个小时,我们等地十分焦急了。到了之后,父亲让所有顺路的同学都上车。我站在车斗上,看着父亲开车的背影。那天回家的方向是顶风,秋风有些萧瑟,袭卷着沙尘和枯叶迎面吹来。父亲的衣服上和头发上布满了尘土,杂乱枯黄的头发被风吹的向后扬,露出刻着皱纹的额头。看着他略有些驼的腰背,我感受到了他的劳累和疲惫。因为那两个月正值秋收时节,我们这里又管秋收叫抢收,就是一旦开始收玉米,农民得天天起大早,趟大黑,争分夺秒地到庄稼地里掰玉米,往家拉,扒皮,储藏,忙的连吃饭都没时间,狼吞虎咽地草草填饱肚子。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手肿,双腿灌铅一样沉重,晚上沾枕头就能睡着。虽然收的是自家地里种的粮食,却好像往家里抢似的,所以叫抢收。

每年都是国庆节前后开始抢收,我们姐弟三人赶上放假也会去地里干活,对其中的累和忙深有体会。当我看到父亲开车路过同学家所在的村子,停车等他们下车,跟他们的父母打招呼:“谢啥?咱孩子上学都不容易!”我心中忽然产生一丝丝怨恨,为什么你们不能自己去接孩子,让我搭个顺路车?我父亲已经太累了。

虽然我一直很懂得父母的辛苦和期盼,但中学时期学习成绩并不好。借口有很多,年少时的不懂事,青春期的叛逆,成长的烦恼,初涉世事与人情的苦涩和愤懑,家境贫寒带来的自卑、敏感、愁苦和担忧,各种心理压力一起涌来。离家在外,初品乡愁,思念痛苦纠缠;乡镇学校混乱的管理,敷衍的教学,闹市一般的学习环境;小混混云集、拉帮结派成风、校园欺凌频发的同学关系;自己内向腼腆又无法控制情绪的个性,导致在与他人接触中产生种种麻烦;性格中懒惰、没有毅力、不爱刻苦钻研的缺陷;一颗很不安分守己的脑袋,很难集中注意力,总是天马行空地幻想,无边无际地思考,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人是置于时间的洪流中,逝去竟如此的可怕,于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一下子仿佛有了几十年的往昔可堪细细回首。或者单纯的说,不爱学习。

平平的学习成绩一直令父亲非常失望,而且越来越失望。一开始,他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导,土里刨食有多苦,有多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落地摔八瓣,顺着地垄沟找豆包,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走出去吧,过不一样的日子,知识改变命运,人活一辈子得有点志向,有点理想。谁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做什么什么,你们要向人家学习。家里供你们念书不容易,不敢吃不敢穿,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还得东家借西家还。村里人都瞧不起咱们,说咱们傻,你们仨要好好学,考出去,让他们看看到底谁傻。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劝诫是在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一天傍晚,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只有西北的天空还残留着晚霞的余辉。家里吃过晚饭,母亲像往常一样去村中的大树下乘凉,与人闲聊。父亲坐在窗根下抽烟,我和弟弟、妹妹在院里溜达。这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刻,白天的酷热渐渐散去,微风带来一丝清凉。天色微暗,但是开灯尚早,除了消食没什么可做的。父亲扔下烟头,忽然很严肃地把我们仨叫到跟前,说要好好聊聊。接下来他给我们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七十年代偏远乡村艰苦的生活,叔叔伯伯念书时的困难与刻苦,自己上学时不爱学习,偷看小说,初中毕业,回家务农,想要自学日语却没有坚持下去。一直说到夜幕降临,家家亮起灯火。谈话的很多内容我已经忘了,大多是劝我们好好学习。但是我永远忘不了父亲谈到自己的追悔莫及,眼角溢出了浑浊的泪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一时间震动、心惊、沉重,种种复杂的情绪涌到心间。也是第一次,感觉父亲把我们当成真正的大人,不惜牺牲一个父亲的威严和所谓长辈的形象,只为我们能从此发奋刻苦。

每次听完父亲的教导,我都深感愧疚。不管这些道理我是不是都同意,但是我真的懂,也很理解他的苦心。但是很可惜,每次教导只能带给我三分钟热血以及更深的但是毫无意义的愧疚与自责,于学习成绩却是毫无改善的。

高中是在又一个小镇念的,HD高中,是那种不看成绩,只要交学费就能去的学校,教学质量在全县算得上倒数第一。开学报名的那天,我看到我们初中学校的英语老师竟然被调来教高中,十分惊讶。他自己连高中都没念过,能教好高中吗?后来我发现我想多了,在HD高中当老师,教书好不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能让大多数学生在学校规定的时间内待在教室里,坐在板凳上,然后一起渡过漫长的、无聊的、混乱的、压抑的三年时光。但是这不能怪老师不负责任,实在是学生太难管,光是维持秩序和苦心劝学就要耗费他们大部分精力。校外混混来收保护费,校内班级打群架。当然这只是少数,大多数学生或是网吧通宵打游戏;或是痴迷厚厚的网络小说;或是在半梦半醒间魂游天外;或是在想学习又学不好、学不进去的痛苦中挣扎;或是早已放弃希望,翻看日历,数着天数,一心盼望毕业的那天到来;或是哭着喊着和家长争取退学的权利,早点脱离苦海。我相信,不管是哪一种学生,在HD高中的三年,都会是他们人生中非常灰暗、难熬的三年。这三年,我学的最好的知识是忍耐,是接受,我早已放弃了考大学的念头,就连活着都觉得实在没意思。

我对自己如此失望,可想父母对我已是绝望。每次放假回家,都能听见父亲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和赌咒发誓一般的呵斥。“唉,这么多年书白念了,啥也考不上。”“这点分考的,上学校享受去了?”“你们要能考上大学,我就冲南天门磕八个响头!”他吼的愤怒,我们听的心寒。可是谁有任何一点想退学的念头,家里都是绝对不允许的。

那时我觉得,父母只关心我的分,我的分比我的命还重要。只有我考得了高分,上得了大学,才是他们的闺女,否则就是讨债鬼、不孝子、废物!一个人被困在荒野中的泥淖里,无暇感受周围那些给她鼓劲加油的声音里的温暖,更无心体会哪怕是亲人的担忧和心急,甚至对伸过来的救命的树枝,还会埋怨不够长,不够结实。只有上岸了,回想这一场兵荒马乱,很多的感动和心酸才慢慢流回心底。

高一下半年,文理科分班,地理要从初中课程重新学起。因为当年中考是不考地理和生物的,所以初中基本没学。老师要求我们买齐特定版本的初中地理教材,我头一天打电话和家里说,先借一借。村里有比我们大的初中毕业的学生,可能课本还留着,先借来用一用。谁料,第二天中午,父亲就赶到了学校,拿了好几本崭新的书。原来,家里没借到书,怕我着急用,父亲起个大早,坐车去二百多里地之外的市里买了书,然后又转车来学校。结果,书的版本不对,用不上。我很生气,又很心疼,气他做事不动脑子,买书之前也不问问我,买了一堆没用的书。又心疼钱,跑这一趟的路费、买书花的钱都快赶上我一个月的饭钱了,那时家里花的所有钱都是精打细算的。

我在校门口气呼呼地拿过那些书,说了句“你快回去吧”,便转身回教室了。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我的气渐渐消了,注意力才从那些书转到父亲身上。我有些后悔,急忙跑到学校大门口,向街道上张望,父亲早已没了踪影。

高二的夏天,有一次,我得了肠胃感冒,高烧不退,胃炎也犯了,痛得很,在诊所打了好几个吊瓶不见好。但是和家里打电话的时候就说了有点感冒,已经快好了。第二天中午,我正趴在桌上睡觉,突然广播里喊我去校门口,有家长来。我急忙跑出去,远远地就看见父亲站在校门口,手里拎着一小袋东西。走近一看,原来是给我买的药。我埋怨道,都说了没事了,还折腾一趟干啥。父亲说,你在电话里也不细说,谁知道你啥样了,你妈说在电话里听着你的声音可不像好了,怕你自己不会买药,再把感冒拖成别的病。说着把药递给我,治肠胃感冒的、发烧的、消炎的,都有。

听我说还没吃饭,便带我去吃饺子。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饭馆,芹菜猪肉馅饺子,十一块钱一大盘,个个皮薄馅大。父亲给自己要了一盘尖椒炒干豆腐,一瓶冰啤酒。那些年,小镇上物价很低,尖椒炒干豆腐,六块钱冒尖一大盘子。饭菜上来了,父亲并不吃饺子,只吃干豆腐,一边催我多吃饺子。我不吃肥肉,一点点都不行,肥肉的软软的油腻的口感让我接受不了。那盘饺子我并没有吃到肥肉的感觉,可能是它的肉馅绞的很细碎,肥肉放的很少,又或者是我太长时间没吃到饺子,太馋了。等我吃饱了,父亲才把剩下的饺子吃了。

吃完饭,父亲看到我穿的凉鞋坏了,鞋底快掉了,就带我去掌鞋。那天很热,烈日炎炎,我和父亲走在镇上的大街,找到一个在路旁钉鞋的老大爷。他用带钩的锥子穿着细细的尼龙绳,锥针,引线,回拽,拉紧,一会儿便把鞋底和鞋帮掌在一起,就是掌的有点歪。可能是父亲一直和他聊天,他一不专心就钉歪了。

父亲很喜欢和陌生人聊天,什么都聊,搞得和人家很熟一样。本来我不太喜欢父亲这样,什么都跟别人说。但那时我太想家了,听父亲和老大爷聊着家常,竟感觉有些温暖,听着有些意思,就好像在家的时候,听父母和村里人唠嗑的感觉。

钉完鞋,父亲嘱咐我如何吃药,好好学习,然后坐小面包车回家。我见父亲上了车,急忙跑到附近的小卖店买了一瓶矿泉水,塞给父亲。我知道,学校到家得小半天,天热,大太阳烤着,人在外面走动会一直流汗,很容易口渴。但父亲就是再渴,也不会买水,一定会挺到家再喝。父亲见我买了水就说,买水干啥,我不渴,你拿回去喝吧。一瓶矿泉水而已,还推让了好几次,父亲才拿着。

高三的冬天,有一次放假,学校放学晚,我又没挤上客车,到镇里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东北的冬天,五点多就黑了。早就没客车了,只能打车。但是大黑天的,镇里的车不愿意进村子。因为从省道通向村里的都是乡间土路,冬天路面积雪冻冰,不好走车,只能让父母来接我。出租车为了能让每个人在离家最近的路口下车,七拐八绕的,到我家的路口时已经八点多了。父母站在路口等着,拿着手电筒,看我下车才松了一口气。忙问怎么这么晚才到,还以为出啥事了呢,吓得够呛。回去的路上,母亲和我说,前一天奶奶的脑血栓犯病了,家里忙乱了两天一宿,奶奶才脱离危险,情况才稳定下来,住在远方的二大爷、老叔都吓得赶了回来。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父母还要为我操心,大晚上的站在寒风中受冻。

高中终于毕业了,离校的那天,我不但没有一丁点不舍和留恋,反而觉得终于解放了,自由了,囚禁的日子结束了。不光我自己这么觉得,所有的学生都这么觉得。有很多同学连书本、行李都不要了,把书本当废纸论斤卖了几块钱,把行李扔在学校宿舍的床上,马不停蹄迫不及待地飞奔着离开了学校。我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很抠,课本都是花钱买的,行李是母亲缝制的,舍不得扔,父亲便来学校帮我搬。

我站在教室的窗口,向校门口张望着,几乎一刻都等不了了。我想起了三年前,父亲送我来到HD高中报名,那时,我们都满怀希望,以为三年以后,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的,出人头地,金榜题名,扬眉吐气,前程似锦,全靠这三年了。谁想到,三年后却是一场空,我唯一的念头就是离开学校。三年时间,我什么也没学到,没有一点收获。也不对,我学会了忍耐、放弃、混日子,收获了悲观、痛苦和胡思乱想。

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和上大学无缘了,不管以后去干什么,怎么生活,反正是和学校没有任何瓜葛了。谁料,事情竟然还有转机。我毕业那年,HD高中有八个文科班,每个班都有七、八十学生。三年下来,除去每个班都有一些不念的,大概有五百多名学生参加高考,结果仅仅有17名学生的分数超过了普本分数线,我是其中一个。虽然只比普本分数线高了几分,连一个稍稍好点的普本也考不上,也念不了自己喜欢的中文,但就是这一点点的幸运又让父母看到了希望,极力劝我复读。

我没反对,因为那时我才发现,我除了上学,不会干别的,没啥好出路。虽然定下来要复习了,可父亲对于我的失望依然很深,对于我复习后能否用心刻苦学习也深深的怀疑和担忧。所以总是说一些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风凉话,要不就心血来潮发脾气。当然,我的脾气和心情也非常糟糕。所以,吵架,赌气,心寒,不耐烦地冷漠以对,在那个夏天频频发生,家里的氛围变得压抑。这是一个灰暗的夏天。

复习那年,家里把我送到市里的一所高中。这个高中不错,整个市除了一中就是它了。考上普本的去那儿复读还不用交学费,交些杂费就可以了。妹妹初中的时候因两场大病休学了半年,所以没能和我一起上高中。她复学后学习不错,考上了这个高中。她很喜欢自己的学校,我来到这个学校只一个星期,也喜欢上了它。每个老师都很负责,讲课细致、认真、透彻,带领学生有方法、有进度、有条理地学习,对学生该鼓励时鼓励,该严厉时严厉,该关心时关心,这些自不必说,他们都是很优秀的教师。最重要的是这个学校的环境。学校是全封闭式管理,这就断了学生任何一点想跑出去玩的心思。教室安静,同学们都专心学自己的,时不时互相讨论一下,而且把声音压到最低。还有,在这里,老师会把你的学习任务和时间安排的明明白白,并且合理,让你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没有时间魂游天外,只有按部就班的学习。学校有秩序,有纪律,所以不会像HD高中那样天天发生校内新闻,分散学生的注意力。三点一线的学习生活和井然有序的学习环境让人安心、静心。我很庆幸,我选择了复读。不管一年后我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起码体会了一年真正的高中生活,体会了真正的努力,真正的专心学习,心无旁骛、脚踏实地地追求梦想,这才是一个合格的高中生该做的。

一年后,我和妹妹一起参加高考,父亲陪考。我们住在市里老姑奶家,老姑奶家房间也不多,只能给我们姐妹俩腾出一间卧室,父亲只好睡在客厅的木制沙发椅上。我们进考场,父亲就在外面等。两天后,我们终于彻底解放了。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来到大街上,我和妹妹感觉无比的轻松,无比的畅快,无比的兴奋。好像长年累月地跋涉在茫茫无尽的沙漠里,终于看到了绿洲;好像日夜背负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生活十几年,现在终于扔掉了,呼吸都通畅了。感觉阳光中、空气里都活跃着自由的分子,熟悉的街市仿佛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我们俩想要去美食街吃过桥米线,好好逛一逛。父亲也要跟着去,结果他觉得很难吃,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吃,又不会吃辣。

成绩是打电话查到的,这一年总算没有白白浪费。接着学校组织填报志愿,我和妹妹一起去的学校。因为老叔是老师,给了我很多意见。专业不用想,我只想学汉语言文学。又在班主任老师的指导下选了学校,报了省内一所偏文科的重点大学。本来一切都弄好了,父亲突然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不由分说掺和起来。我又惊讶又生气,惊讶的是之前我们从家走的时候,父母对报考志愿的事还不管呢,说自己看着报,怎么就差临门一脚了,突然跟着紧张起来了。生气的是父亲对这些一点也不懂,二百多里地折腾一趟干什么?他可能也想到我不愿意让他来掺和,便一个劲儿地说,他根本没想来,还忙着帮村头老大爷家打井呢,本来就走不开,是二大爷打电话来,非说孩子报志愿你不去帮着看看,让孩子瞎报哪行啊。这一听我更来气了,就问他,你懂吗?能帮啥忙?不都让老叔教我了吗?父亲就犟,我不想来,我还忙着呢,你二大爷非让我来,说不来不行。我都气笑了,你咋那么听他的呢?他只不过是你二哥,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做事之前能不能先好好想想,考虑考虑。

我俩当着几个同学的面吵了起来,父亲生气了,直接就走了。等我忙完了报考的事,到教学楼外面找他,哪儿也找不到。后来一想可能赌气回家了,我又火冒三丈,挺大个人了,想干啥干啥,做事不动脑子,全凭一冲动,走之前也不跟我和妹妹说一声,也不怕我们担心。那些年,我家没有手机,想联系也联系不了。我找了一会儿想,你不会半路走人吗?我也不管了,爱去哪儿去哪儿!但后来我还是借电话给家里打了一个,母亲告诉我父亲已经到家了。

我从学校回到家,父亲还在生气,又跟我吵,说我不愿意让他去学校,就是嫌他丢人,不想让老师同学看到他穷酸。在同学面前训斥他,不把他当父亲一样尊重。我消气后也很内疚,再怎么生气也不该在同学面前指责父亲,太不懂事了。但说我嫌弃他寒酸丢人,简直是冤枉死人。

从小到大,我和妹妹、弟弟三个没买过几件新衣服,一只手数的过来,穿的都是亲戚送的不合身的不合年龄的旧衣服。高中的时候,亲戚送的旧衣服实在没我能穿的了,只好买了两件,都是在农村大集上或者批发市场里买的最便宜的洗一次掉一盆染料的衣服。为了不用打理头发,我没留过长发。为了省钱,剪一次就剪的非常短,加上头发丝硬,剪到头发能站起来那么短。穿的永远是母亲给做的布鞋,我清楚地记得同学和我开玩笑,说我穿的鞋才叫特布,因为全校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穿家做布鞋的了。初三的时候,老婶给我和妹妹买了薄厚两件毛衣,我一直穿到大学毕业,它们温暖我度过了七八个冬季。这除了要感谢老婶以外,还要感谢我自己初中毕业后就再没长高。刚上初中时,家里斥巨资给买的羽绒服也是穿了七年,大学时没穿是因为我申请了特困生补助,我的学校很慷慨,不仅补助学费、饭费,竟然还给发羽绒服。要说寒酸,我最寒酸,要说丢人,我天天在学校丢人。只是我早就不在乎了,也懒得管别人异样的眼光和各种想法,难道会因为父亲的形象而觉得丢人?形象是什么东西,在我这里早一文不值!从我懂事起,我便知道贫穷带给人们的苦难绝不仅仅是贫穷,父亲的误会不过是让我再一次深深体会罢了。我感觉父亲太不理解我了,为此,我和他赌气了好几天。

过了几天,我们就把这事翻过去了,因为家里决定办酒席。我和妹妹都考上大学了,要好好庆祝一下。父亲找了附近村子的一个厨师,是他的初中同学,姓何。何大厨家里有个大篷车,车里备有煤气灶、案板、大铁锅、刀铲等一系列做菜的用具,平时就是走乡串户为别人家办酒席,以此挣钱。

家里杀了一头猪,三大爷家送了一只羊,父母又去镇上买了很多鸡鱼菜蛋等办酒席用的食材,请来东院刘大爷做知客人。

正日的那天非常热闹,几乎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还有村里人,邻村的有人情来往的人,甚至是村上的干部都来了。酒席摆在院子里,用苫布搭的凉棚。很多小伙子、小姑娘都来帮手,把一张张大圆桌支上,桌边摆上凳子。院里搭灶,架锅,灶下烧木头,锅上煎炒炸炖,不一会儿,满院飘香,前后院的人家都能闻到。屋里屋外,人进人出,院里院外,人来人往,来吃席的人或是帮忙干活,或是找人唠嗑,喧哗笑闹,不绝于耳,仿佛空气里都充满了热闹的气息。屋里的炕上摆了一张四方炕桌,专门有一个人坐在那儿记礼账。来喝酒的人多多少少都会上点礼,有五十的,有一百的,聊表贺意,记账是为了以后的人情来往。酒席摆了十几、二十桌,先后撤换两三次。因为桌椅不够,只能坐满一拨,吃完了,换下一拨。席面受到了大家的口口赞叹,都说菜做的好吃,席面又硬,就是大鱼大肉多,管够。

那个何师傅做菜确实好吃,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做的炸鱼块,面衣金黄,鱼肉雪白,外酥里嫩,鲜甜多汁,咸滋滋,香喷喷,松软可口,鱼肉丝又有嚼头。可惜前两年听村里人说他已经不干了,一来年龄大了,二来现在家家办喜酒都去镇上的酒店直接订,非常省事,他能接到的活少之又少了。

下午四点左右,客人才渐渐散去,这时自家人才在炕上放桌子吃饭。本家的大爷、大娘、姑、姨、舅、大哥、大嫂、姐姐、姐夫等等,也坐了好几桌。一个大哥在跟父亲喝酒时说,这是我叔这么多年最高兴的一天了吧,俩闺女都考上大学了,终于熬出头了。父亲连连点头,这话是真的,肯定高兴啊。

高中毕业的暑假,应该算是最轻松的暑假了,那时我们还单纯地相信高中老师哄我们好好学习的话,上大学就自由了,想干嘛干嘛。大学是半个社会,要多精彩有多精彩。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才感觉到,大学四年是一段无比美好无比值得的时光,但是跟老师描述的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一天傍晚,我们一家人像往常一样在院里乘凉。闲聊中提起父亲曾说的气话,“你们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冲南天门磕八个响头!”我开玩笑说:“爸,你现在可欠我们好多个响头呢。”这时,母亲插话说:“你爸还真磕了头。”我家一直供奉着保家仙,这是东北农村地区一种较为普遍的迷信活动。这种迷信活动也就仅仅止于供奉而已,讲求信则有不信则无,就像给家带个护身符,求个安心罢了。高考之前,父亲给保家仙上了香,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被地上的碎树枝划破了,不知道是碎树枝太尖锐了还是他磕的太用力了。我看父亲的额头,果然还留着划破的痕迹,可见当时一定流血了。我很想大笑两声,不屑地说一句封建迷信,可是傍晚如血的残阳穿透西北的树林照过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大学开学也是父亲送我去的,还找来本家的小哥、小姐一起来帮忙,因为父亲也没去过几次省城。中午,到了省城的客运站,发现早有师哥、师姐举着学校的牌子等在站前广场,然后热情地指引我们去坐校车。到了学校后,填报名表、领行李、办卡、找宿舍、往学费卡里存钱,一项又一项手续,忙的我晕头转向,父亲他们三个就拿着带来的包裹坐在路边,一点儿忙帮不上。我去校内自助银行存钱的时候,第一次见到ATM机,不会用,里面人又多,我手足无措,父亲更不会用,只好向旁边的一个保安请求帮忙,保安人很好,教了我。等我把所有的事忙完,已经下午五点多了,父亲跟着我把行李搬到宿舍,放在床铺上,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和小哥、小姐他们出去找旅店住。

刚上大学的头几天,面对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有未知的大学生活,没有学生不想家的,特别是刚刚和家人分别。晚上,我听见宿舍里有几个女孩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给爸妈打电话说想他们了。我也想家,我也想哭,我也想打电话。可我不能哭,因为自从上初中开始,我就在外面住宿舍,学校的、个人家的,一直到上大学前,七年里住了八个宿舍。刚上初一的时候,人生第一次离家,实在是太想家了,曾经忍不住跟爸妈说过。可爸妈说,出去是为了念书,破家有啥可想的,有想家那工夫把习学好了比什么都强,离不开家的孩子都是没出息的,不坚强。我不想没出息,我要坚强,所以努力地隐瞒着克制着自己想家的情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太难了,也许我天生不够坚强,骨子里就是个恋家的人,直到上了高二,想家的痛苦才稍微有所缓解。可是每次一换新环境,强烈的想家的情绪又卷土重来。我也不能打电话,因为家里没有移动电话,只有座机。所以出门的人要想和家里的人联系,只能随缘,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公共电话亭或者向陌生人借到手机;在家的人要想和出门的人联系,没法联系,只能靠猜,担忧地等待。我和妹妹上大学了,一人给配了一台五百块钱的长虹手机。那是没办法了,跟通知书一起寄到家里的就有张电话卡,每个学生都必须有手机,否则连学费都不知道交没交上。况且,那个时候,公共电话亭都不好找了。最后我想来想去,给小哥打了个电话,小哥让爸接的。爸在电话里从来是没什么话的,“啥事儿啊?咋地啦?吃饭了吗?有没有啥事儿?没啥事儿撂了吧。”通常就这几句话。我想了想,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说没啥事儿,我这儿挺好的。七年了,还想家?不是太没出息了吗?第二天,父亲他们坐早车回家了,回家之前也没来学校看我一眼,也没打个电话说一声。我家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做事一定要干脆、洒脱、理智,不屑于腻歪、磨叽、哭哭啼啼,其实就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细腻的一面。可实际上,我们都是很细腻敏感的人,但是别表现出来,好像一表现出来就露怯了似的,丢人了似的,很奇怪。后来我跟母亲说起这一天,叹气道,真不知道我爸来干嘛了。

四年后,我大学毕业了,老弟考上大学了。开学那天,换我送他去学校。那天,火车票很难买,到了老弟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已经半夜了。我们在火车站附近一家又脏又破的小旅店对付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早早打车去学校。到了学校,我在校门口看行李,老弟去办入学手续。和当年的我一样,各种事宜都是他自己跑来跑去,一项一项办的,忙的晕头转向。而我和当年的父亲一样,什么忙也没帮上。那时我才明白,自己那些埋怨是多么没有道理。我们和外人相处,常常会为别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自己这么做好不好,自己的要求合不合理,而对于父母,我们却常常觉得理所当然,很晚才学会将心比心。大事上还好,特别是生活中的小事、细节。

老弟把所有事都忙完,拿着新办的饭卡领我到食堂吃了点包子,然后把我送到大门口,我就打车离开了。同样是没说什么话,“你在学校好好的”,“你坐车小心点儿”,“有事儿打电话”,很没营养。回到火车站,离愁别绪涌上心头,才发现自己有很多话可以说,应该说,却没有说。这个大学所在的城市是一座小城,算不上繁华,火车站附近甚至有点破旧。学校又在城郊新建的大学城,附近别说商业街,连一家小饭馆、一家小旅店都没有,放眼望去,略显荒凉。老弟一下火车便有些失望,一直念叨说这啥城市,就是大镇子。到了学校,更是不满意,这个校址是新建的,正在施工,到处乱糟糟的,校园内连一棵树都没来得及移植。老弟就说比高中学校还不如,唉,被骗了。办完了手续,吃饭的时候,老弟又一直说这不好那不好,不想在这儿待,十一放假肯定回家。我就说,挺好的,修完就好了。其实我知道,老弟只是对陌生环境有些抵触,对未知的大学生活有些担忧,对即将分别有些难过。我应该好好安慰他,说:“你看,这个小城虽然不太繁华,但是有山有泉,景色优美,又靠着海,咱们从小到大没看过海,你很快就能看海啦。这个学校虽然没有完全建好,但什么都是新的。这个大学城现在是有点荒凉,可慢慢就发展起来了。”还要告诉他,刚上大学,想家很正常,想家了就给我打电话啊;有点担忧和迷茫也正常,多跟同学一起玩,过几天熟悉了就好了;有些抵触也别怕,大学生活肯定和我们想象的不一样,可是你会喜欢的;还有,大学四年会是你人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四年,要好好珍惜啊;还有……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火车站把这些话记在了日记本里。那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和父亲好像啊。我曾经在这样的相处模式里感到难过,但是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这样的人。没办法,这二十多年,都是父亲领着我一路走来,我们又怎么能不像呢?我们像的地方岂止于此。

大概是零三年左右吧,上边来给村里扯电话线了,几乎家家都安了固定电话,我家也安了。此后十年,爸妈和我们三个联系就靠固定电话。我念大二的时候,智能手机已经广泛普及了,身边的同学人人都换了智能手机,可爸妈还没给自己买一部非智能手机。那时,一部便宜的老年机甚至不到一百块钱。后来老弟要上大学了,换了智能机,他之前一直用的一部180块钱的诺基亚给了爸妈,爸妈这才有了手机,要是出门办事,也能跟家里人联系了。再后来,我和妹妹毕业了,妹妹先签了工作,挣到了工资,给家里买了不少东西。去到县城后,又给爸妈买了一台新款的平板电脑。拿回家的时候,爸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哎呀,买它干啥?!哎呀,这孩子,就能乱花钱!”可是我看出他很高兴,说这话的时候也忍不住咧嘴笑,爱不释手地摆弄着,兴冲冲地让我教他怎么用。后来,大大爷来溜达,他还把平板电脑拿出来显摆:“看,我老闺女给我买的,最新款,咋样,还是让孩子念书好吧?”以前我们上学的时候,大大爷曾说过小丫头念书有啥用的话,爸还记着呢。

大学毕业几个月后,我也找到了工作,还用着之前那个五百块钱的长虹手机。每次跟同事和领导联系、沟通工作都很麻烦,因为人家都用微信,还得特意给我打电话、发短信。领导和同事跟我说了好几次换个智能机,我却没当回事,心里觉得这个手机也没坏,咋能不要了呢?不就是麻烦点嘛,算啥事儿。后来,有一天,领导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这个月我多给你发些奖金,换个智能机吧。我特别惊讶,忙说不用不用,马上换。换了手机后,我才发现,之前自己确实给别人带来一些麻烦。可我已经工作好几个月了,难道一部手机的钱都没攒下吗?并不是。也许,是一种穷惯了的思维在作祟吧。

大学毕业的那年,家那边遇上个大旱年头,几乎一整个春天和前半个夏天都没下雨,庄稼地里死了很多苗,没死的也黄叶子了,苞米秆比往年矮一截。直到盛夏,老天爷才大发慈悲地下了几场雨,庄稼逃过了绝收的命运,可粮食减产一大半。秋收之后,我去外地面试,那时已经毕业几个月了,很多同学在毕业前就签了工作,所以我很着急很焦虑。

秋末,天气已经很凉了。秋风瑟瑟,刮得满地落叶,收割过的庄稼地一片荒凉狼藉。我和父亲又一次走在东边小路上,我背着书包,满怀担忧,心情忐忑。父亲扛着我的行李箱,却是一派轻松。半路遇见了一个同村的大爷,跟父亲打招呼:“又送孩子上学去啊?还扛的动呢?!”父亲笑着说:“这才多沉!”我听着他们平平常常的唠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就快五十岁了,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虽然五十岁也算不上老,可子女还应该让他们为自己操劳吗?我很惭愧。我回想起母亲曾跟我说过,你们姐妹俩念书这些年啊,最能折腾你爸了。我很无奈,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找到工作。忽然,父亲安慰我说:“别着急,慢慢找,找个自己喜欢的,愿意干的,挣钱少点没关系,咱家有钱。”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差点滴下来,心里又感动又酸楚,万般滋味难以言说,就好像这个侥幸没有绝收的秋天,布满了金黄色的凄凉。我回想起中学的时候,家里常常连几百块钱的学费都凑不出来,不知多少次父母为了去谁家借钱而为难、犯愁、争吵。可是每次当我们跟家里联系的时候,父母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手里还有没有钱,该花的钱就花,别净想着省钱。我们大学毕业以后,父母也从来没催过我们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母亲常说我就管你们到大学毕业,接下来的人生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别干坏事就行,一边说着不管我们一边还说反正我和你爸还能再养活你们十年。

一晃毕业多年了,在社会上辗转打拼,随波逐流,心境改变了很多。回想起年少求学的时光,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心比天高意气风发的倔强少年也渐渐走远。只是我每次回家,走到东边小路,就像走进一条时间的长廊,回忆汹涌而至。我在这条乡间小路上来回不下数百次了,对沿路的景物再熟悉不过。春日的秧苗碧波万顷,盛夏的庄稼密不透风,秋季的蓝天澄澈高远,寒冬的积雪洁白无垠。清晨的火红日出,傍晚的如血残阳,勾起往事一幕幕。我曾在这条小路上步履匆匆,满怀愁绪;也曾闲庭信步,心旷神怡。我曾带着对远方的无限期望和憧憬留下坚定的脚印,也曾忍着无数留恋和不舍流下心酸的眼泪。它见过我的痛苦、犹疑、疲惫、无奈、挣扎,也陪着我做梦、思考、回忆、放松、玩耍。我想我在这条小路上有过的心情可能比这世界上的颜色还多吧。每当我走到中途的高岗,都会驻足一望村庄的方向,在心里对它说一句“我走了”或者“我回来了”。人生就在这一走一回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人到中年。再回首,那些曾有过的雄心壮志、万丈豪情,不过是少年意气,不值一提;那些曾许下的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誓言,不过是年轻气盛,可发一哂。然而还有一个对生活的愿望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是未曾改变过的,那就是我也做一回领路人,领着我的父母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走过他们人生的下半程,就像当初他们领着我走向这个世界一样,让我可以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带给我最大的安全感和底气,看他们没看过的风景,吃他们没吃过的美食,开开心心,就这么简单。我一定会梦想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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