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盛夏,一天傍晚,电闪雷鸣,狂风席卷,大雨滂沱,黑压压的天空低垂着,世界仿佛变得逼仄起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往常这个时候我家已经吃过晚饭了,那天却有点特别。饭菜还在锅里坐着,大锅盖上的热气也散尽了,全家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爷爷站在外屋,顺着敞开的房门望向几十米以外的大门。奶奶拄着拐棍从东屋过来西屋,坐在炕沿上,和一直忙着琐事的妈妈说话,猜测爸爸他们怎么还不回来,走到哪儿了,是不是出什么岔子了。我和妹妹、弟弟跪在炕上,把脸凑到窗前,透过被雨水冲刷着的玻璃,看外面倾泻的挂满天地间的雨帘,还有淌着一条条水流的院中土地。家门前的几十棵杨树在呼啸的暴雨中倾斜了躯干,凌乱了枝叶,响起一片接一片的“唰唰”声。
天色愈来愈暗,屋内昏黄的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亮起来了。石英钟“滴答滴答”地走着,规律的声响却让人更加烦躁。雷声渐渐远了,滚向天边,沉闷的“轰隆隆”声从重重的云层后隐隐传来。随风乱舞的杨柳枝干逐渐平息了狂躁,“哗哗”的大雨很快转变为淅沥沥的小雨,天地间的杂音瞬间少了大半,逐渐回归风平浪静。东北的三伏天就是这般变幻无常。
爷爷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带上他那满是头油味的蓝色解放帽,顶着唰啦啦的小雨走到大门外,向村东头张望着。妈妈在外屋地上走来走去,敞开的木板房门被雨 水浇的湿透了,钉在门外一面的雨布“哗啦哗啦”地响着。忽然,村东头传来“嗒嗒嗒嗒”“叮叮咣咣”的四轮车的响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车越开越近了。妈妈一步跨出房门,侧耳听着,我们姐弟三个也跳下炕,跑到外屋,一连声地问:“这个是不是我爸?我爸回来了?”紧接着,就看到站在村道上的爷爷返身走回大门边,几下搬开我家那两扇破旧的木栅栏式的大门,同时还冲我们扬手:“回来啦!回来啦!”
大家立刻兴奋起来了,之前所有的担忧立刻变成了期待,所有的焦急立刻变成了迫切,紧皱的眉头松快了,叹息的嘴角扬起了。“我就说肯定没啥事儿吧,就是这鬼天气给耽搁了!”奶奶用拐棍敲了敲地,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不一会儿,一辆崭新的蓝色拖拉机拐进了我家院子里,跑的勇猛又迅速,来势汹汹。前院大爷坐在车座上开车,爸坐在旁边的车轮盖子上。柴油发动机特有的响声充斥了整个农家院,惊得鸡鸭四散,黑狗狂吠。拖拉机开到房门前,大爷又熟练地拐了个弯,让整个车横在东屋窗前。屋内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车身上,仿佛温柔地打量。车头和车斗所有外露的铁皮上都刷着蓝色油漆,经过雨水的冲刷,更显出崭新和光滑的模样。两个小的前轱辘和四个大的后轱辘的轮毂都刷上了鲜黄的油漆,也是找不出一丝刮痕的。车头前面并排有两个圆圆的车灯,好像两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放出的光芒能照到几十米以外,亮的让人不敢直视。车斗是个大大的长方形,厚厚的铁皮车厢板上悍着一个个插孔,方便我们自己再悍四扇铁皮车厢板或者打四扇木头车厢板安装上。车座垫子是黑色的皮革罩着一块暄腾腾的海绵,几天后,妈妈珍惜地给它套上了自己缝制的外套。
雨完全停了,天彻底黑了,但是我家院里却越来越热闹。左邻右舍和村里的亲戚们闻声赶来,围着拖拉机来回转,仔细地打量着,兴奋地品评着,你拍拍轮胎,他摸摸车灯,热烈地谈论着一切关于开拖拉机的事。那一年,村里早已有几户人家置办了拖拉机,我家不是最早买的,但是跟村里人比起来也不算晚,算是第二批买的吧。等大家都看够了陆陆续续进屋,妈往灶坑里添上一把柴禾,把凉了的饭菜又热一遍,我们全家人和前院大爷才坐下来一起吃晚饭。
今天早上,爸和前院大爷吃了早饭就去东道路口等客车,坐两个多小时客车到了北边的长岭县,离家一百五十多里地,看车、挑车花了大半天,然后俩人开车往家赶,路上又遭遇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找地方躲了会儿,如此一来,到家就黑了。大家七嘴八舌的问着买车的过程,花了多少钱。车头九千多,车斗三千多,一共花了一万两千多,算得上这些年来我家最大的开销了。车是长春拖拉机厂造的,15马力,车轱辘都比村里那几台大了一圈,在当时算是长岭县从长春运来的新款了。
“值这个价,这车买的好!”大大爷特别高兴。往年,我家和大大爷家是合伙种地的。虽然,爷爷早就给几个儿子分了家,但他只有一匹马,一辆马车,没法分。况且,人少了种地特别费劲,忙不过来。比如说,好不容易等来一场春雨,要在地皮被吹干之前把种子都下到地里,两三个人得多少天才能种完,哪里赶趟。那个年代,村里人春耕、秋收、卖粮等等很多需要人手的活都是插伙干,互相帮忙。人一多,事儿就多,一大帮人在一起干活、吃饭,免不了磕磕碰碰,吵吵闹闹。现在有了四轮车,自己忙自己的,自然是人人高兴。
大家一边回想着以往那些年赶牛马种地有多麻烦,多累人;一边感慨着现在开四轮车种地多省事儿、省力,多快捷。
“机械化了,咱也机械化了!”大堂哥哈哈笑道。
饭桌上,前院大爷就迫不及待地告诉爸怎么开四轮车,怎么用摇把摇车,怎么拧方向盘,怎么踩油门、离合、刹车,怎么挂挡、摘挡。“好开!”他兴奋地嚷嚷着,免不了有些得意,他家两年前就已经买了四轮车了,而且他开的很溜。一说开四轮车,必有人提起胡老五,开春的时候,他家也买了四轮车,胡老五学习怎么开的时候没拧对方向盘,车子冲着一面低矮的土墙拐去,慌张之下又把油门当刹车,四轮车猛地上了墙,差点没翻车,人从车座上滚下来,车自己熄火了。胡老五吓得再也不敢尝试了,就让他儿子开。
“有几个像他那么完蛋的?!”东头大爷夸张地“嗨呀”一声。
大大爷急忙插话:“啥玩意就完蛋,岁数大的有几个敢开?”确实如此,大大爷就没有学着开四轮车,大哥会开就行了。
顺着胡老五的话题,大家又说到了开四轮车的危险。北张村的汉子把车开沟里去了,砸折一条腿;某某屯的妇女坐车的时候因为脖子上系了一条长长的丝巾,不小心绞到三角带里了,因此命丧当场;那谁的二叔摇车的时候没摁住摇把,甩出来给自己脑袋打个大包。
当然,危险都是极其偶然才发生的,或者是操作不当导致的,四轮车的好处是多多的。话题七拐八拐,一会儿说到我们村一个姓翟的大胖子,一个人就能把车头前俩轱辘抬起来,离地四指;一会儿说到邻村姓张的小伙子开车贼快,二十分钟就能跑二十里地,好家伙;一会儿又说到我的一个表嫂,开四轮车不输老爷们儿 ,特溜。无论是唠到哪儿,总之离不了四轮车,可见大家对它的喜爱。
是啊,有了四轮车,种地再也不像以前了,以前……
诗里说:“二月春风似剪刀。”日历上,立春和雨水两个节气在二月份如期到来。但实际上,东北的二月还是寒冬,严酷的北风似尖刀,刮得人刺骨的冰冷。宽广的大地一片光秃秃,黑黄的土壤赤裸裸地袒露着,分布四野的森林一片灰白萧条,一丝绿意也找不到。沉睡的田地里残留着去年的庄稼秸秆,长长的垄沟里堆积着残雪,放眼望去,一条条,黑白相间,别有一番粗犷之美。
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过了二月二,年才算彻底过去,猫冬结束,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二月二又是春耕节,爷爷活着的时候,这一天必须要打粮食囤子。用灶坑里的灰在院中画一个大圈,圈里放上五谷杂粮,象征着围粮食的囤子,再画一个梯子连接这个大圈,表示家里的粮食囤子又大又高,想要上去都要爬梯子。大圈里面依次套着两个小圈,分别放些瓜果蔬菜和米面,祈盼接下来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家人丰衣足食。爷爷去世后,家里就没有沿袭这个习俗了。
冬日的清晨,整个天空白茫茫的,只有东南方向的林间染上一抹通红。霞光上方的天空现出一点点蓝色,预示着一天的晴朗。小小的村庄从睡梦中苏醒,不时传出早起的人们开门的响声、大公鸡的打鸣声和牲口提醒主人喂草料的叫声,三两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了。
家里的仓房是靠着西院墙盖的,坐西朝东,挨着仓房依次是草料房和马圈。家里的马一直是爷爷伺候,铡草,饮水,夜里添草料,他怕别人不精心。
草料房里放着一副老式铡草刀,因为用了很多年,它的木座已经裂纹,有些糟烂了,它的刀刃被磨得锃亮。爸站着铡草,爷爷蹲在旁边续草。看上去,铡草就是摁铡刀,续草就是把草往刀下递,很简单。实际上,这个活很需要巧劲和默契,不熟练的人都危险铡到手。
爷爷拌好草料,添到马槽里,又挑着两个铁水桶到水井那儿摇了两桶清水上来,放在马槽旁边。忙完这些,爷爷背着手向大门外走去,看看养在柴禾篮子里的猪。
外屋,奶奶盛了一簸箕小土豆,端到灶台上,快刀剁成碎块,然后倒进水盆里清洗。接着,又到酱缸里捞出几根酱腌黄瓜,在菜墩上剁碎。烧热大锅,把两样一起炖了,再贴一锅圈苞米大饼子,一顿饭就成了。
吃过早饭,爷爷和爸爸贴身藏好钱,戴上狗皮帽子,套上马车,扬鞭赶车出了大门。同时,村中还有几户人家也敞开大门,赶出大马车,互相招呼着“跟上,走了”,一行车队向村东跑去。
他们是去四平买苞米种子。听爷爷讲,他年轻的时候,村里人种地都是自己留种。第一年,上边给村里发化肥的时候,还有人家不敢用,把化肥成袋埋在地头,结果附近的苗都烧死了。
“回头想想,那时候真是啥也不懂啊。”爷爷常常感叹道。
东北的旷野无限辽远,千里冰封,银装素裹,笔直的大路通向看不到的远方。日头转到了东南,头顶上的天空蓝的快要滴下水来,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亮眼的光。北风飕飕地刮着,赶车的汉子们甩着长鞭,脸被冻的通红,狗皮帽子上的长毛随风凌乱,不时高喊“驾!驾!”几匹枣红大马拉着木板大车在雪路上飞奔,漂亮的马鬃随风飘扬,一行车队,颇有些汹汹的气势。
两日后,傍晚,远行的车队满载而归,车上摞着一袋又一袋苞米种子。那些年,买种子不容易,市里离我们村几百里地。
春分时节,寒风渐缓,积雪融化,大地的冻土开始解冻,庄稼地里出现了人们忙碌的身影。男人们扛着二镐到地里打茬子,就是把去年秋收后留在地里的苞米、毛嗑等农作物的根刨出来,打掉上面的土坷垃。女人们拎着四齿大耙或者九齿细耙跟在后面,把所有残留在地里的农作物的杆、根、叶都搂到一起,堆成堆儿,然后装车,拉回家,留着烧火。
东北的春风一点也不温柔,非常的狂野,刮起来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围着头巾在地里干活,大风袭卷着沙尘迎面打来,迷的人不敢睁大眼睛,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一镐又一镐,刨完一片地;一耙又一耙,搂干净一片地的秸秆和杂草;然后一车又一车地拉回家,垛得规规整整;紧赶慢赶,也得一个月左右才能干完。
谷雨,春天姗姗而来,草地、树林开始见绿了。人们赶着牛、马,拉着犁杖、化肥来到田里,开始施底肥、破垄、打垄。先施底肥,妇女们挎着筐,筐的里面缝上一层化肥袋子,撮满一筐化肥,一只胳膊挎着,一手抓一把化肥,均匀地撒在去年的垄沟里。破垄,就是把去年的垄台豁开,趟成新的垄沟。打垄,就是两条被豁开的半垄自然而然归成一条新的垄台,再把新垄的垄帮犁的平整。犁地最关键的是扶犁,它需要扶犁的人有很好的脚力,能跟的上马走起来的速度,并且走得稳,走得直;还需要扶犁的人有很强的臂力,最好是一只手就能摁住犁杖,掌握犁地的深度,不会趟的一段深一段浅,同时还能把住扶手,让它笔直地立着,不会东倒西歪,否则趟出的垄也会曲里拐弯的。爸说过,扶犁是最累的,所以牵马的和扶犁的要轮换着来。新犁好的田地露出地表下面湿润的黑色的土壤,和那些还没翻的覆盖着黄沙的田地相比更显出黑土地的肥沃。
打好垄后就是压垄,给马套上木头磙子,横放在垄台上,赶马走起来。木头磙子是实心的,但不是很粗,它的重量能够压平垄台,却不会把土壤压实了,以它的长度一趟只能压两根垄。压好的垄成标准的梯形,非常工整。
田地收拾妥当了,时间也来到了五月份,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一场沙沙的春雨过后,大地被细细地浸润透了,到了播种的时候了。爸爸把买来的苞米种子倒进大簸箕里,拧开几瓶农药倒进去,也不带手套,两手使劲翻搅起来。一会儿,每粒种子都被染成鲜艳的粉色,爸的手也被染成粉色了,农药刺鼻的味道充满整个院子。拌上的种衣剂是防病虫害的,能保证种子种到地里不会被虫子嗑坏了或者被虫子吃了。
拌好药的种子依然用塑料袋子装起来,搬上马车。男人们又把圆头的镐子或者锄头扔上车,赶车向自家的地跑去。女人们则一人挎着一个柳条筐,三五成群地向地里走去。到了地里,把马车停在地头,男人们在前面挥着镐子或锄头刨种坑,不用太深,五厘米左右,大概一尺远一个。女人们到袋子里撮出一筐种子,一手挎着,一手抓出一把,跟在男人后面点种,一个坑里放三、四粒。点完种再伸出一脚,用刚刚刨出来的土壤把坑培上,轻轻踩两下,不能踩的太用力,否则土压的太实了,苗芽拱不出来。点种要一直哈着腰,直腰的话扔不准,就是能扔准也不行,种子太轻,没等落地就会被风刮偏。只见刨坑的、点种的都是沿着垄沟一点点向前移动,干了一段直直腰,看看天,再弯腰埋头接着干。面朝黄土背朝天是形容农民劳作辛苦,其实更是农民劳动状态的真实写照。
苞米种完了,大片的地就种完了,剩下的小片的地或者边边角角家里一般种黄豆、高粱、糜子、谷子这几样。这几种作物的播种与苞米不同,不用刨坑,只用镐子在垄台上搂出一条小沟,再把种子均匀地撒在小沟里,然后培好土就行了。因为这类小粒种子用手撒不好控制量,撒多了到时候间苗费劲,还浪费种子,撒少了又会少收粮食,所以在过去人们专门发明了一个工具叫点葫芦。最原始的点葫芦真的是用葫芦做的,我没见过那种的。我家的点葫芦是改良后的,一根四方的空心的木头,有一米多长,一端系上一个长长的白色的布袋,另一端塞上笤帚糜子用来箅种子。点种的时候,爷爷把装满种子的布袋搭在肩上,一手把着木筒,对准垄台,一手拿着一根木棍有节奏地敲打木筒,种子就会均匀地落下来。那种敲打声特别有规律,“梆、梆、梆”,不紧不慢,一下一下,声音都一样,就像老和尚敲木鱼,但是又不同,播种的敲打声宁静却不空灵,而是充满朴实的期望的。
春耕是细活,因为这是一年的关键,要把每一寸田地当成宝贝来侍弄,实际上,田地也确实是农民最宝贵的财产。春耕是有节奏的,什么时间种什么作物,雨前下种还是雨后下种,气温够不够高,根据每种作物的生长期估算它到霜冻前能不能成熟,每项农活都蕴藏着千百年来的经验总结。春耕是辛苦的,走沉了双腿,弯疼了腰,大风吹皴了脸,沙尘迷了眼,化肥烧白了手皮,接着又染上了粉红色的农药,用洗衣粉搓都洗不掉,干一天活造的灰头土脸,但是更辛苦的还在后面。春耕更是令人振奋的,老农民们怀着年年一样的对丰收的殷切希望伺候着自家的几垧田,干劲十足,仔细用心,生活中最粗糙的心灵在春耕时也无比细腻起来。
东北的春天很短,某年短到你以为它缺席了,或者被漫长的冬天和猝不及防的夏日给挤没了。杨柳树还是嫩绿的,漫天地飘扬着雪白的树花子,蒲公英开出了黄色的小花,阳光忽然就有了热辣的感觉,照在湿润松软的田地上,自然形成一个成长的温床。用不了几日,下到地里的种子就开始发芽,拱土,伸展身躯,向阳而长。各种庄稼禾苗的生长都是很快的,只要温度和雨水跟得上,几乎是日日有变化,毕竟它们的一生很短暂,只能努力追赶着时间的脚步。
当然,也有不出苗或者是死苗的情况,地里缺苗就要粘地,就是补种。过去粘地必须要等来一场春雨才能进行,否则地是干的,天又热了,种子埋进去几天不出就烂了。若是那段时间没有雨,过后就只能补种一些毛嗑、黄豆、花生之类的,这些作物生长期比苞米短,本来下种的时间也比苞米晚,像是花生,要晚半个多月呢。
过去老人常说农民是看天吃饭,真不是假的。各种作物的生长都需要适时适量的阳光雨露,合适的温度,最好是天气的变化随着它们的生长需求来,当然,这怎么可能呢。所以我从小到大就没听爸妈说过有哪一年是真真的风调雨顺,不是旱了就是涝了,多数是旱,十年九旱。时间长不下雨,秧苗枯黄,干死了;阴雨连绵,秧苗没有充足的日照,不长个头长腻虫;一场大风,苗被刮折一片;一场雹子能减产,一场蝗灾能绝收。总之,不到作物成熟的那天各种意外的变天都能让农民白忙活。不过种地的人也不会对老天爷要求太苛刻,只要到秋没有大幅减产,都算好年头。
五月末,苞米苗已经长到十几厘米高了,分出了五六片弯弯的叶子,颜色是水灵灵的新绿,阳光一照,变成了更鲜嫩的鹅黄。秧苗靠近根部的茎是深紫色的,会随着它的生长慢慢褪去。田间地头的野草也恼人地露出地面,一棵棵小草还没有一片柳叶芽大,但是架不住它多啊,密密麻麻连成片,到处蔓延,几乎要侵占田间的每一寸土壤。小小的秧苗是娇弱的,微风一吹,叶子哆哆嗦嗦,拇指粗的茎随风倾斜,雨水一浇,白色的根须都露出地面了,身边还净是跟它抢营养水分的杂草。但它们的生命力是极顽强的,只要不是遭遇大旱大涝、病虫害,都会活下来的。
秧苗整齐划一地遍布田间,一根垄一行绿,行行笔直,好似等待检阅的百万大军,井然有序。漫山遍野的秧苗给大地穿上了薄薄的柔软的新衣,站在田间,你似乎能切身地感受到它们初来乍到的欢欣。
这个时候,穿插在大片庄稼地之间的一丛丛杨树林已经换下了新生的嫩绿,经历了近一个月的日照、风吹和雨淋,每片树叶都稍稍沉淀了,变为较深的翠绿。茂盛的树冠并排站着,努力向外够去的枝杈交错在一起,不分彼此,远远看去就是一堵天然的绿墙。
春季的晴天是最舒爽的,天空是轻盈的蓝,大地是轻抹的绿,和风是轻拂地吹,杨柳是轻轻地摇。
妈妈和大娘、大嫂又挎着筐撒化肥,一人走一垄,扬手间白白的化肥粒齐齐散落。爷爷和大爷、爸爸又牵着大红马,扶着犁杖走在后面。铁制的三角犁铧整个插进土壤里,在大马的拉动下艰难又顺畅地破土前行,所到之处,土壤被铲起,接着被犁壁和犁侧板阻挡分开,翻向两边的垄帮。犁过的垄沟又露出了有点黏的颜色很深的黑土,杂草和化肥被埋起来了,地里干净了不少。
这个时候犁地比播种时又难了一些,怕马吃苗,得给马戴上笼头,牵马的和扶犁的也怕自己踩到苗,所以要走的更直溜更小心。特别是扶犁的人,走在犁杖后,三角犁铧豁开的垄沟自然是倒三角形的,走起来都撅脚,翻过的地又非常暄软,踩一脚陷一脚,若不是熟于农活的人,光是走进去都会前扑后仰,左歪右斜,更别说还要扶着沉重的犁杖了。
这是追第一遍肥和趟第一遍地。
农民都是恨活计的,明知道这些活不是一天两天能干完的,可还是着急。天一亮就赶紧起来,女人们做饭、喂猪、喂鸡,男人们伺候马匹、套车、搬化肥,饭好了,全家人狼吞虎咽地填饱肚子,风风火火地向地里赶。中午,看太阳到头顶了,大家也感觉饿了,干不动了,匆匆回家。留在家里的老人、孩子已经把饭做好了,洗洗手就吃,吃饱了,浑身又有劲了,也不歇着,灌上一壶水,卷上一袋烟,一边抽着一边就出门去了。听爸爸说再早的那些年,家里农忙的时候,上山干活的人都不回家吃午饭,奶奶做好了饭给送到地里,大家就蹲在地头吃,吃完接着干。傍晚,太阳落山了,慢慢抽走了遗留在西北天空的最后一缕晚照。远处的树林和村庄变成了水墨画里的样子,劳作一天的人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走回家。爷爷不忍甩响手里的鞭子,而是用粗糙的大手挠着马鬃,大红马踢踢踏踏的步伐听起来就很累了。
恨活计不是瞎着急,而是一项又一项的农活排的紧,一个又一个节气来的快,趟完第一遍地后就要铲第一遍地。农民们放下了犁杖和柳条筐,不管男女,个个扛起锄头,到地里锄草、间苗。春天播种的时候一个坑里点三、四粒种子,现在出几株苗的都有,大多两三株,留下一株最高的最壮实的,长在最中间的,其他的都砍掉。垄台上的杂草也要铲干净,小草的茎叶虽然很小,但是根须很长,有的扎进地里很深,根根缠绕着,不容易铲断。所以杂草多的地方要双手握紧锄头杆,弯腰弓步,使劲搂。我刚学铲地的时候,才铲不到一根垄,双手就磨出了水泡,还因为控制不好力度和准头铲掉了好几株应该留下的苗。
我家这里铲地多用三角形的空心薅锄,锄刃的刀身较宽,二十厘米左右,刀刃锋利,略微有些外凸的弧度,刀柄和铁箍与锄刃是一体焊接的。锄柄可以用实心木棍做,也可以用空心铁管做,一般一米多长,所以整个锄头是挺沉的。其实就算你拿根柳条,从早挥到晚也够累的了,况且铲地可不单单是挥锄头,要把大片大片的杂草斩断根须就得深点搂土,还要找各种合适的角度砍掉多余的秧苗,小心翼翼,不伤害紧紧挨着它们的留下的那株,时而翻转手腕,用锄刃的一角掰掉与秧苗长在一个根上的丫子。铲地是个需要动用全身力气的农活,眼、手、胳膊、腰、腿都要使劲,并且配合好。否则,不是一锄头把一个种坑里的苗全都砍掉了,就是挥锄头的时候把禾苗嫩茎打折了。有些长年累月干农活的人在铲地的头几天都会发现自己的胳膊肿了,感觉腰要折了,酸痛就更不用说了。一个锄头用几天就需磨一次,锄刃钝了,铲地更费力。爸有时用磨刀石蘸水磨,有时用镰刀削,因为有的锄头用的年头多了,刀刃几乎磨没了。
不过铲第一遍地还算轻松的,一来杂草还没长大,二来天气还没有到酷热的程度。一早一晚的温度是很舒适的,只有中午的太阳有些烤人。记得小时候,一到夏天,爷爷和爸妈总是扛着锄头早出晚归的。我们下学回家,只有奶奶拿着拐棍坐在窗户根儿底下乘凉。那时候小学放学很早,夏天四点多放学,走五里多地到家也就五点左右。小孩子们走路磨叽,边走边玩,恨不得在路上打闹够了才往家跑。走在熟悉的田间小路上,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三三两两铲地的人们,所以农村的孩子到什么时候都不觉得在野外走路有危险。到家后,爸妈都不在,他们得天擦黑才回来,这俩小时就是我们三个肆意玩耍的时间,敞开了玩没人管,淘的都没边了,那时候真快乐啊。
过了夏至,天气越来越热,禾苗窜的快,可以没过大人们的膝盖了。苞米秆变粗了,刚刚拔出两、三节,抽出的叶子更多了,有了茂盛的感觉。叶子长的又宽又长,甩出自然的弧线。整个苞米秧的颜色由春天的嫩绿变为现在的翠绿,给人以青涩的少年感,正可以用茁壮来形容。
六月,雷阵雨频频降临,常常是上午晴空万里,下午阴云密布,雷声隐隐,凉风刮起,很快,零星的雨点随风打湿满是裂纹的木头窗台。雷声越来越近,雨越下越大,铲地的人们拎着锄头急匆匆地往家里跑,但是进屋的时候衣服已经湿透了。这个季节的雷阵雨多不是瓢泼大雨,但雨点也是又急又密的,听起来有“哗哗”之声。雷阵雨也常常在夜晚吵醒沉睡着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迷迷糊糊间,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断,有时还夹杂着令人惊心动魄的霹雷,“咔嚓!”打这种雷之前通常会出现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那闪电非常亮,一瞬间黑夜变白昼,整个村庄无所遁形。人们被雷声惊醒,又伴着雨声入眠,反而睡得更安心更踏实了。
第二天,朝阳如约而至,天空是新染的深深的蓝,被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清爽舒畅,大地湿润却不泥泞,雨水已完全渗透到土壤里,各种绿色植物的叶子上都挂着清澈的雨滴,更干净更水灵了。
这个时候农民们要追第二遍肥,趟第二遍地,然后铲第二遍地。这次施的肥是助苗生长的,还是以尿素为主,再掺一些复合肥,可以增强苞米秧苗的抗性。苞米秧长高了,秆粗了,根部的土层就浅了,趟地是给根部培土,同时把撒下的肥料埋起来,防止其流失。铲第一遍地时没有彻底除根的杂草又顽强地复活了,秧苗的附近也冒出了很多新生的小草,一整个夏天,农民们都得跟这些除不净的杂草斗争。
劳作的人们站在田间,置身于苞米秧苗的海洋中,抬眼远望,遍野青翠,碧波万顷,微风吹过,犹如绿色的海浪在荡漾。本是一幅最美的田园风光图,画中人却莫名的有一种大气磅礴豪情万丈的感受,可能是他们身处的田野比任何人的视野都要开阔,也可能是秧苗散发出的蓬勃的生命力感染了他们。
这个时候铲地又更辛苦了些,阳光炙热,洒在头顶,头发都热了。有时候,天刚蒙蒙亮,爸妈就起来了,不吃早饭,扛着锄头去地里,铲到九点多钟回来。吃饭后睡一会儿,下午两点多再去,铲到天黑再回来,就是为了躲过中午悬在人头顶上的大太阳,实在是烤的人受不了。小时候,我们下学后常去地里给爸妈送水。新打上来的井水灌一暖瓶,拎到地里,爸妈用暖壶盖喝一些,既解渴又能稍微凉快一点。喝完水,妈嘱咐我们回家抱柴禾、捡鸡蛋、喂鸡、喂猪,再大一些的时候,告诉我们做什么饭、怎么做饭。也不知道是小孩子忘性大,还是我们小时候太贪玩,妈妈吩咐的事情总是做的零零落落。记得我一开始学做饭的时候蒸花卷或者贴苞米饼总是忘放面起子,爸妈为了不打击我的积极性便说:“挺好的,一样吃。”
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铲完第二遍地,家乡也到了最热的时候。三伏天,不仅热,还闷,太阳好像调低了它的高度,离地面近了不少,烤得地上的沙子烫手。空气中仿佛有一股又一股的热浪在流动,刮在人身上的风也是热乎乎的,若是阴天呢,不但没有凉快些,反而让人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只盼大雨快快下。这个时候,我们小学已开始放暑假了,爸妈也没有那么忙了,陆续地给高粱、谷子、糜子、大豆铲二遍草,间二遍苗,隔两天看看地,每天给鸡鸭割草,给猪割灰菜。爷爷就是牵马去树林里吃草,再割几车草晒干,留着大红马冬天吃。
这时苞米秧已经两米多高了,苞米秆节节分明,每一节都有两层叶鞘包裹着,扒开这些长有横脉的叶鞘,里面的苞米秆是翠绿的,光溜溜的。我小时候还嚼过呢,有水,但是一点儿也不甜,照高粱秆差远了。每一节都分出两条长长的宽宽的叶子,从下到上共有十几条,很是对称。有的长得比较快的苞米秧开始抽穗了,我家那里说的抽穗多是指苞米植株顶端开始长雄穗,至于雌穗我们就说长苞米棒儿了。
此时走在家乡的田间小路上,犹如走在绿色的长廊中,大自然的迷宫里,两边是高高的苞米秧组成的绿墙,密不透风。路的中间和两旁长满了杂草,只有两条长长的车辙引着你向前走。环顾四周,什么也看不到了,除了庄稼还是庄稼,或者是比庄稼更高的杨树林。抬头望望,感觉蓝天和白云离我们好近啊。一阵风吹过,一片苞米秧沙沙作响,顶端的叶子纷纷摇摆,但是我们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原来微风只是从庄稼上方掠过。
我们跟着爸妈到地里给鸡鸭割草,给猪捋灰菜叶子,得钻到苞米地里,弯着腰挥镰刀,或者蹲着薅草、坐在垄帮上捋灰菜,真是又热又闷,汗流浃背,赶上蒸桑拿了。装满一筐,拎着出了苞米地,顿时呼吸通畅,舒爽无比。若是附近有树林,急忙走到树下阴凉处,顿感凉风习习,沁人心脾,堪比吃了一大块冰镇西瓜。
八、九月份,苞米会先后抽穗、开花、授粉、抽须、灌浆、定浆,最后等待完全成熟,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八月,苞米雄穗便齐刷刷的长出来了,接着,秆上也长出了小小的苞米棒儿。随着苞米棒儿一点点长大,白中带绿的须子从紧紧包裹苞米的叶子里挤出来,越抽越长,颜色慢慢变成浅黄色、紫红色或者棕色,最后像秀发一样四散垂下,在日晒雨淋里慢慢干枯。刚刚长成形的苞米是白的,很嫩很脆的棒芯,稍微能看出苞米粒一行一行的纹路。过段时间,白色的苞米粒长大,饱满,粒粒分明,但是这样的苞米粒嫩的只有一包乳白的浆,用指甲一掐都会迸射出来。再过半个月左右,苞米粒基本定浆了,颜色也由乳白色沉淀为浅黄色,最后定格在金黄色。
对于苞米的生长来说,这段时间日照、雨水和养分必须供的足足的,缺一样最后都可能导致苞米上不成。
盛夏,瓢泼大雨常常光顾的季节。清晨起来,太阳刚在林间露头,铺洒在东南一角的阳光便没有往日亮堂,温温和和的,它的上方是灰白的层云。大面积的层云好像冬天寒风扫过的雪地,层层的波纹相叠着,缝隙中透出一道道蓝。
“看样子有雨啊!”走出大门收拾柴禾的人们谈论着天气。
一会儿,西北方向的阴云慢慢上来了,先是一大朵一大朵的乌云往过飘,接着就是一整片一整片地覆盖天空,先是灰灰白白的,后面就是黑压压的了。太阳升到半空中,却只能在乌云背后躲着,给它镶金边。终于从西北天空源源不断飘来的乌云把整个天空都遮得灰蒙蒙的了,越来越阴沉,最后阴的快黑天了似的。于此同时,雷声在天边轰隆隆地滚着,越滚离村子上方越近,声音越清晰,像放二踢脚。
起风了,很突然,门前的杨树唰唰地摇摆起来。疾风从院中袭卷而过,各种庄稼植物一阵狂乱,塑料袋被刮上了天,凉意随风而来,迎风能闻到潮湿的味道,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园了。
人们急匆匆地在院子里搜寻,看看还有什么怕浇的,赶紧搬屋里,最后关窗户。“啪!”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台上,大雨终于来了。一开始是天上倒豆子,噼里啪啦,又急又密,眨眼间,已成倾盆之势,“哗哗”声充斥在天地间、耳膜里。大风裹着大雨像海浪一样拍打在庄稼上、杨树上,激起呼啸般的冲刷声。
大雨下的冒烟了,顺着窗户向外望去,天地间全是水,白茫茫一片。只用几分钟,院中的土地便出现了一条条水流,极速地往低洼处流淌,在大门口附近汇聚成一个水泡子。地面上还有一层来不及渗透和流走的雨水,降落的雨水打在上面,冒出无数水泡泡。
“哎呀,下的冒泡了!”能这么形容的雨就是大雨了。
我们全家人坐在炕上,心安理得又舒舒服服地歇着。下大雨了,有什么活也干不了,可以理所当然地闲待着。下大雨了,天儿凉快了,在屋里关窗户关门都不热。盛夏,下雨天是好天儿。
“大雨哗哗下,北京来电话。让我去当兵,我还没长大。”小时候,每逢下大雨,姥姥都会说念这几句话逗我们。
下了几十分钟,雨势渐缓,风渐小,不再像天上开闸了似的。但是也不小,天地间挂满雨帘。盛夏的大雨通常下的时间比较长,时急时缓,断断续续,下几天几夜也是有的。
大雨过后,世界焕然一新,阳光强烈的刺眼,推开门,潮湿的雨水味和清新的泥土味扑鼻而来。村中道路泥泞打滑,两旁的壕沟里积满了浑浊的雨水。此时的树林和庄稼是厚厚的深绿色,茂盛葱茏,大面积的杨树林走进去有遮天蔽日的感觉,幽深的感觉。
九月份,苞米地里的杂草简直猖獗,用家乡的土话形容就是“呼嗵呼嗵”的,人进去都迈不开步,好在这时的苞米秆长得很高了,苞米棒也基本长够个了。但是杂草太多也会抢走土壤里的大部分水分和营养,勤快的人家就要铲三遍地。
铲三遍地实在是遭罪,苞米地里一丝风都吹不到,闷热的人迷糊,杂草又多又老,根扎的特别深,踩上去都缠脚,得用锄头使劲砍,使劲刨,使劲搂,常年干活的壮劳力一天也铲不了几根垄。所以有懒的人家就会不铲三遍地,但是过去的年月,有几家农民是懒的,大多都铲,怕秋收前苞米的营养跟不上,上不成,到时候减产。
如果有条件的话,苞米结棒后施一些促果肥,可以让苞米上的更饱满。但是在我记忆中我家好像很少施这遍肥,可能是我们那里都不这么干,也可能是我家一直都比较困难,年年种地的本钱都紧紧巴巴的,甚至没有,得去借,去赊,所以就这遍肥就算了,有一些年我常听爸叹气:“唉,今年的肥追少了 。”
一晃儿,秋天来了,天高云淡,大雁南飞。一片一片的杨树林变成了黄绿掺杂的颜色,秋风扫过,叶子唰啦啦地飘落,堆积在草丛里。田野的颜色由夏末的深绿渐渐转为金黄,或者是枯黄。苞米的秆子和叶子还残留着一点深绿,但也是一副衰败的样子。苞米棒大多是金黄的了,须子晒得干巴巴,呈棕褐色,一扯就碎了。秋天的田野是成熟的田野,各种庄稼作物都是等待收割的状态。四季的轮转总是让人觉得时间飞逝,想想春天地里的小苗,再看看现在金黄的苞米棒、谷穗、糜子穗,饱满到裂开的豆荚,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
白露烟上架,秋分不养田。爷爷、奶奶和爸爸都喜欢抽旱烟,奶奶抽长杆烟袋,爷爷和爸爸卷纸烟。记得小时候,家里的前园子会种几垄旱烟。旱烟长在地里的时候是绿色的,一株上几片大叶子,走近了能闻到一点辛辣味。打场院之前,爷爷把旱烟割了,大烟叶掰下来,一张叠一张摆好,用绳子把烟叶的根部捆紧,然后在烟地里搭一架晾烟绳,把一捆捆烟叶挨排搭在绳子上。经过几天的暴晒,或者笼火烤,大烟叶蔫了,耷拉成一绺一绺的了,最后被晒得干干巴巴,一捏就会碎成渣,颜色也由绿色变为金黄色。晒干的烟叶装到面袋里,挂到仓房的房梁上,抽的时候拿出几片,揉碎。如果烟叶潮了,爸爸就拿到灶坑边用火烤。有一次我和妈妈做饭,突然一股特别的香味钻到鼻子里,爸说这就是烟味,可能会抽烟的人就是贪恋这个香味吧。后来爷爷戒烟了,家里就再没种过旱烟了。爷爷抽了几十年旱烟,烟瘾还挺大的。听爸说,爷爷年轻的时候家里买不起纸就用苞米叶子卷烟抽,有时上地干活忘带烟了,搓一把干了的葵花叶子卷起来抽,也没烟味,过过干瘾。临老了却突然戒了烟,也不是因为病痛什么的,就是很平常的一天,爷爷随便地说了一句:“以后不抽了。”结果老人家真的不抽了,直到去世再没抽过一根烟。姥姥也是,抽了几十年烟,因为咳痰就不抽了。有一年爸也说戒烟,结果戒了一年又捡起来抽,说是看别人抽太馋,可我看爷爷戒烟感觉很轻松似的。
过了秋分,地里的庄稼上成什么样差不多已经定了,长的个头不大不饱满的苞米、谷穗、豆荚也不会再长了,只能瞎瞎瘪瘪地被晒干了,再过十来天就要秋收了。
秋收之前先打场院,前园子的早熟苞米掰了,秸秆割了,茬子刨了,地里搂干净。黄豆、绿豆、豇豆的豆荚已经干了,叶子还是有绿有黄的,掐根割下来,捆成捆,立在墙边晒着。香瓜已经罢园了,秧也干枯了,连根拔了。把地里所有的庄稼秸秆、叶子和杂草都收拾干净,然后把垄台犁开,松土,再让大红马拉着沉重的石头磙子转圈跑,把整个园子的地压得平平整整,实实成成,方便秋收的时候放粮食。
十一前后,家乡开始秋收。秋收又叫抢收,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役。早上四点左右,天还没破晓,外面刚刚能看着点人影,全家人就爬起来了。爷爷给大红马喂草料、饮水,爸爸给木板大车装上车厢板,也是木板钉的。奶奶和妈妈简单地做点早饭,通常是贴苞米大饼子,干粮扛饿。吃完饭,车里扔一把镰刀,一人挎一个大土篮子跟在马车后面急匆匆向地里赶去。
到了自家地头,爷爷和爸爸先找出自家地和邻家地的界线,别掰错了。然后选出两根垄让大堂哥先掰,爸爸紧随其后割秆,这是车道,割出一段,把马车赶进去停着。车道两边,爷爷、大大爷、妈妈、大娘、嫂子等人一人守着两根垄开始掰起来。只见他们走在两根垄中间的垄沟里,打眼一瞄,双手便准确地抓住了一左一右两根苞米秆上的两穗苞米棒儿,两条胳膊同时用力,向下一扥,“咔嚓”一声,苞米棒的根儿折了,然后手腕同时翻转,使劲一拧,最后向上一扯,两穗苞米就掰下来了。一甩手,两穗苞米被准确地扔在另一条垄沟里,比如两个人掰四根垄,他们就扔在中间的垄沟里,扔做一堆一堆的。当然,刚才描述的是有力气的大老爷们儿和身强体壮的妇女们掰苞米的场景,还得是好掰的苞米棒。怎么算好掰呢?苞米棒大,上的好,且是立在苞米秆上,连接棒子和秆的根部是脆的,一掰“咔嚓”一声就掉了,这样最好。但是有的苞米棒不仅小,而且是耷拉着的,苞米棒的根又软又韧,特别艮,像藤条一样,拧了好几圈拧不断,只能使劲扯使劲拽,有时太用力都把苞米秆连根拔起,它还不掉,真是气死人又急死人!有时苞米棒长得很高,长到苞米秆的上方,对我和妈妈这种小个子太不友好,只能站到垄台上去,踮起脚尖够着掰,或者把苞米秆扯弯了掰。最烦人的是那种倒秆了的,哈腰撅腚就算了,它还倒到别人的垄去了。
大家掰上几个来回就开始装车。大红马拉着大车缓缓地走在车道里,走一段停一会儿。大家把之前扔成一堆一堆的苞米装到土篮里,装满一篮就挎到车边,倒进车厢里,再回去装。就这样,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把垄沟里的苞米堆都倒腾到车里。家里的大土篮子都是杨树条编的,杨树条比柳树条粗,编的筐比柳条筐沉,却不比柳条筐结实耐用。而且一个一个很大,装满苞米能有好几十斤重,挎起来感觉胳膊要被撅折了。挎过大筐的人都知道,不仅胳膊要用力,还要用胯骨顶着筐的底部,硌的胯骨生疼。一天下来,胳膊和胯骨受力的地方肯定是青紫了。大木板车安上两层车厢也挺高的,女人们往里倒苞米的时候甚至要双手把筐举到头顶,实在是很需要力气。有的人家也会安排一个高个的男人专门负责往车里倒,这样也能提高效率。装了上尖一车,爷爷和爸爸赶车拉回家,卸到平好的场院上。卸车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爸爸先卸下后面的上下两扇车厢板,一些苞米哗啦啦地淌出来了,再拿着四齿耙把车里的往下搂,或者跳上车往下推,往下踢,最后剩下的零星的捡着扔下去。得忙活好一阵,累的人呼哧带喘的。卸完车,给马饮桶水,再向地里跑去。留在地里的人则一刻不停地掰,闷头掰。
中午十一点多回家,奶奶已经做好了饭,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几口一个大饼子,感觉嚼的都比平常快,比平常少。吃饱了,“咕咚咕咚”喝一舀子凉水,脚不沾地地往地里走。爸爸好不容易瞅空蹲在烟笸箩旁边卷根烟,妈妈看见了还催:“都啥时候了,还抽,快点走!”
下午还是一样,掰苞米、割车道、装车、卸车,一直忙到天黑,实在看不着掰了才回家。回到家,昏黄的电灯泡已经亮起来了,吃过晚饭,倒在炕上就睡。这几天入睡是最容易的,最快的,睡的是最香的,一个梦不做,感觉刚闭上眼睛,一夜就过去了,又要早起了。有特别着急的人家,累了一天还得趟黑扒苞米,扒两个小时再睡。爷爷活着的时候,我家就这样干。
掰苞米真是我干过的农活里面最辛苦的。秋天,一早一晚凉快了不少,但是大太阳一爬到东南的半空中,强烈的阳光一照,还是能热的人流汗,还是很烤。苞米地里又不透风,闷得很。而且进地掰苞米必须要穿长裤和长袖的衣服,戴帽子,围头巾,因为苞米叶子剌人。就是捂成这样,露出来的脸、脖子和手、手腕还会被剌出一条一条细细的血道子,好在帽檐能保护点眼睛。汗水流到这些血道子上,又疼又痒又煞,简直是伤口上撒盐。还有,一钻进地里,苞米秆子和叶子上的灰尘、沙土、鸟粪、黑黑的腻虫、苞米雄穗上的花子、苞米胡子等等,反正是乱七八糟的东西糊你一头一脸。最膈应人的是苞米虫子,冷不丁的顺着衣领掉到衣服里面去,掉到身上,又软又凉,我的妈呀,回想起来还浑身打冷颤。
如果你还能注意到上面说的那些辛苦,说明你是刚掰几根垄,还不怎么累。掰一天试试,累的浑身疼,是真的疼,肩膀疼,腰疼,走的腿疼,腿沉的灌铅一样,不想迈步,脚底板都疼,胳膊又酸又疼,抬不起来了,手腕拧苞米拧的疼,手掌抓苞米抓的疼,手掌被剌巴的苞米叶子磨的通红、起水泡,十个手指头都起倒戗刺了,指甲里都是黑泥,晚上吃饭的时候感觉拿筷子都费劲。人给闷热的迷迷糊糊,脑袋都浑浆了。苞米虫子掉到衣服里,抖搂抖搂,感觉不到就当没有,脏更不算事儿。只有闷和热是一直要忍受的,掰完一趟,到了地头,顿觉空气通畅,凉风清爽。晚上回家打盆凉水洗洗脸,香皂抹在血道子上,更煞了,洗完脸的水像是从大沟里淘回来的,又是泥又是草,埋汰死了。头发上也是,全是灰土、草叶,但是也不洗了,洗完第二天又造这样,用笤帚扫扫得了。
第二天,睡了一宿起来,那感觉更酸爽了,胳膊肘、手腕、腿肚子、腿弯、脚底板抽筋了一样,针扎似的疼。一哈腰,“哎呦哎呦”,脊梁骨疼,得扶着腰慢慢地弯,跟七老八十了似的。走起路来,腿又不敢抬又不敢弯,脚底板还一步一抽筋,踢踢踏踏蹭着地面走,就像鞋不跟脚似的。但是一到地里,一开始掰苞米,浑身的疼就忘了,脏也忘了,脑袋里什么也不想,眼睛里只有苞米,双腿机械地走,双手机械地掰,整个人就是一台收割机器,还是上了发条的那种,干劲十足。
我家有两垧多地,赶大马车的时候掰完得半个多月。我家和大大爷家合伙掰,两家都掰完得一个来月。
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东北的秋天过得特别快,两场秋雨过后,天气就凉透了。刚掰苞米的时候,人们还穿着单衣单裤,掰到一半,纷纷套上毛衣毛裤。下霜了,清晨,枯黄的草地上、苞米秸秆上都结了白白的霜,阳光一出来,又化作冰凉的露珠。
掰完苞米后开始扒苞米、割秆、拉柴禾。过去农村烧火就烧苞米秆、苞米叶,冬天给猪垫圈取暖也是扔苞米叶,至于苞米瓤子,有时候留着烧,若是村里来车收就卖钱。
割秆、拉柴禾也是一项漫长的活计。还是一人两根垄,一手握住镰刀,一手抓住苞米秆,掐根割断,然后把苞米秆横着放在垄台上。我也割过苞米秆,就算是握着光滑的镰刀柄,割了一根垄,大拇指上还磨出两个水泡,主要是得用力。一开始尝试割秆的时候,割不动,挥着镰刀使劲砍,又掌握不好力道,差点把自己的腿搂出血。割下来的苞米秆还得扎捆,先归拢出一抱来,抽出一根比较长比较细的苞米秆,从那抱松散的秸秆下穿过,用膝盖使劲压着,拽着两头,拧在一起,打一个结,一抱苞米秆就捆好了,这是小捆。我家那里一般都捆小捆,小捆好装车,不易散,捆大了装车的时候举不动。
这时候霜降和秋雨的好处、坏处都显现出来了。下了霜和雨,秸秆潮湿,可以弯而不折,若是晒得彻底干了,一撅折了,就没法扎捆了。但是扎捆的人就遭罪了,捆上一天苞米秆,双手湿漉漉冰冷冷,裂开一个又一个血口子,再结成一块块血痂,一攥拳,一洗手,火辣辣地疼。扎捆更是力气活,用苞米杆打结,你想想吧,得使多大劲,手上磨的全是水泡,最后变成厚厚的茧子。不怪老农民的双手上全都是茧子,整双手上的肉皮都是硬梆梆的,剌剌巴巴的,摸小孩子的脸能刮疼他,这些茧子其实是一种保护啊,没有一双铁手,如何干好这些农活。
扎完捆就装车,大平板车已卸下车厢板,爸爸站在车下用杨叉叉着一捆捆的秸秆往车上递,妈妈站在车上垛。垛柴很需要技巧,秸秆份量轻,一车能拉很多,要垛的高高的,垛的高就容易倒,所以要算计好承重的平衡。垛好的柴禾还要用两根麻绳从前到后牢牢地捆在车板上,打老远一看,好像拉了一座小山,晃晃悠悠,可怜的大红马半拉身子被埋在柴禾垛下。
我家的柴禾园子就在大门对面,靠着村道,几十棵杨树前。一捆捆秸秆从马车上卸下来,整整齐齐地码好。等两垧地的秸秆都拉回来,柴禾垛垛的快有一房高,十几米长,很是壮观,足够烧到来年冬天。
白天拉柴禾,晚上趟黑扒苞米。扯一根电线,缠到院中立着的木杆上,接一只灯泡,点亮。吃过晚饭,大人们都坐到院子的苞米堆前开始扒苞米。怕苞米堆的太厚,下面挨着土的该捂得发霉长芽子了,所以一车卸为一堆,尽量摊开一些。一车挨着一车,也铺得满满一院子了。一院子金黄的包米穗,看上去就喜人,扒起来却十分辛苦。家里钉了两个小木凳,爸爸坐着小木凳扒。妈妈准备了一个化肥袋子,把扒下来的苞米叶满满地塞进去,当垫子坐。爷爷和奶奶干脆坐到苞米叶堆上,倒也算是现成的垫子了。一扒扒到半夜十点来钟,中途饿了,爷爷就让奶奶回屋扒拉一锅疙瘩汤吃。大家喝饱了热汤,趁着身上正有热乎劲,再出去扒一阵,然后才歇着。
十月下旬,东北已经很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冰雨,冷风一刮,透骨冰凉。晚上的温度已经零下了,有时候,爸爸他们趟黑扒苞米都穿棉袄、棉裤。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妹妹、弟弟还没有帮家里掰苞米、扒苞米,爸妈心疼我们,觉得我们还小,不用承担这些重活累活。晚上,大人们在院子里扒苞米,我和妹妹、弟弟就在屋里玩。炕上已经捂好被褥了,我们仨在上面尽情的扑腾、打滚、蹦跶,过家家,开武林大会,扮演老师同学,一直玩到眼皮打架才钻进被窝睡觉。
没帮家里扒苞米却给学校扒了好几年苞米,那时候太小了,不懂是怎么回事,有的时候好像是给村干部家扒,有的时候是各个村子里的人家雇学校扒,还可能是学校的地承包出去了,反正学生是没拿过一分钱,谁知道学校挣没挣到钱,当然给校长、主任、老师家扒是必须的,还得先给他们家扒。秋收过后的一个月,我们小学都不上课,就是由老师领着去各个村子里扒苞米,这家那家的,一干干一天。有的人家苞米多,一天扒不完,老师就让我们扒到天黑再走。记得有好几回我们班去离我家十几里以外的一个村子扒苞米,扒到快天黑了,老师才让走,我们一个村的八个小伙伴结伴往家赶,走到半路,天已经黢黑黢黑的了,借着月光勉强能看到路。大家都很害怕,便一路说说笑笑给自己壮胆,但是有个调皮的男生非要讲鬼故事,给胆小的女孩都吓哭了。而且那个时候,老师只负责把一班几十个学生带到要扒苞米的人家,至于晚上学生们怎么回家,走哪条路,会不会迷路,老师完全不管。小时候,我最怕迷路,可是自己又记不住路,搞得晚上做梦都迷路,急的一身汗,好在现实中小伙伴们记路,甭管绕没绕远吧,每天都顺利回家了。
学生免费当劳工,老师就站在旁边当监工。一个村子的同学分一组,一组分几车,不扒完不能走。谁要是扒的慢了,老师就骂道:“干啥呢?!号脉呢?!快点!”“你一个叶一个叶扒呀,你就在这儿过夜吧!”被雨浇湿的苞米拿在手上都冰手,扒一会儿手被冻的冰凉、通红。而且也没有坐着的地方,只能站着扒,晴天的时候倒是可以坐在晒干的苞米堆上。扒了几天苞米,我们的小手都皴了,小拇指和手掌的掌纹处裂了好几个血口子,第二天结成血痂,再拿起湿漉漉的苞米,用力地撕苞米叶子,撅根,凝固的血口子又裂开了,所以这些血口子给人家扒苞米的一个月是好不了的。每天回家后找出一管蛤蜊油抹在伤口上,也不知道当不当事儿。那时候一管蛤蜊油也就几毛钱,顶多一块钱,白白的一小根,包在有花纹的塑料皮里,好像奶糖,味儿也挺好闻的。小时候力气小,用手撅根撅不动,只能把苞米抵在膝盖上使劲掰,一天下来,膝盖也青了,却没什么可抹的,过几天就好了。
那时候,农村的孩子都是散养的,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之后就不管了,学校让干啥就干啥。放到现在想想,哪个学校敢,家长早找去了。但是我们小时候却没有一个家长对学校的做法有一点质疑,老师让扒就扒呗,那能咋整,你不干,是不想念了?况且,当时好多农村小学都是这样的,不光我们学校。
虽然小时候给学校扒苞米累够呛,也遭不少罪,但那也是一段特别快乐的有意思的时光。同学们在一起干活,啥乐子事儿都有。有几个特别“虎”的男同学年年表演脑门磕苞米,拿着一根扒的光溜溜的苞米棒,一通乱比划,学武侠剧里的人运气,运了好半天,咬牙闭眼,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双手握着苞米棒,猛地朝脑门上磕去。下一秒,只见他“啊——”一声大叫,苞米棒子撇挺老远,双手捂着脑门乱蹦。最后挑一根细的在膝盖上磕成两半,照样洋洋得意。有个特别“虎”的女生非要跟他们比,但是确实太疼了,就说比谁胆大,敢把苞米虫子放到嘴里。这个女生确实胆大,当她把舌头伸出来让我们看的时候,我真是浑身起鸡皮疙瘩,差点吐了。
同学之间互相爆料,哪个女同学在家偷穿妈妈的高跟鞋,偷抹妈妈的口红,披被单装仙女;哪个男同学在家偷骑爸爸的自行车,偷抽奶奶的香烟,被妈妈拎着烧火棍削;哪个女同学最会跳皮筋,跳格子,玩天下太平,掷嘎拉哈,翻绳;哪个男同学最会骑马打仗,摔跤,翻墙,爬树,摘别人家的沙果被狗撵;谁给谁传小纸条了,谁不和谁好了,谁向老师告密了,谁考试作弊了,谁家具体住在哪儿,土房还是瓦房,谁的爸爸会唱二人转,谁的妈妈会扭秧歌,哪个村子有棵百年的大柳树,三个人抱不过来,哪个村子几号赶集,哪个村子有榆钱吃,哪个村子有桑果吃,总之啥都说。要么就互相猜谜玩,把自己听过的谜语都搜罗出来,什么“炕上放桌子——四平”“老太太上炕——锦州”等等,都是很通俗很简单的,很多,现在都忘了。我们村就有一个特别能白话的男生,讲自己看过的电视剧、小品、笑话,讲鬼故事,或者胡编乱造,从张三李四扯到牛鬼蛇神再扯到古今中外,美国的导弹,俄罗斯的战舰,说的有鼻子有眼,好像他看着了似的。不过我们也很捧场,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有一次放学,大家一起走,他说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碰上三大爷赶羊群回家,不知怎么回事,一只长着大角的羊突然冲向他,把他顶个跟头,他吓得爬起来就跑,我们哈哈大笑,打趣他太能白话了,连羊都看不过去了。
中午,扒苞米的人家供一顿饭,通常是煮挂面条,打鸡蛋酱或者黄瓜咸菜卤子,要么焖大米饭,熬一锅白菜土豆,都很难吃。特别是挂面条,酸唧唧的,鸡蛋酱全是大酱,鸡蛋像天上的星星,黄瓜咸菜也不多放点油,清汤寡水的,齁咸。有特别调皮的男同学,趁人不注意,把剩下的半碗挂面条倒到那家人的鞋里。
记得小学五年级,正赶上一场秋雨的第二天去一户人家扒苞米,那家人的门前还是树林,一大早,整个院子全在树荫下,凉风飕飕,苞米一拿起来,顺着手往下滴水,冰手,同学们冻的抱着膀打哆嗦,又搓手又剁脚,实在是没法扒苞米。但老师坚决不说把我们领回去,那家的妇女找出好多衣服给我们穿,等树荫移走了,暖和了一些,我们还是把苞米扒完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学校给我们一人发了两块钱,我们乐的蹦高欢呼,回家还向爸妈炫耀,挣钱了。
后来上初中了,初一的那个秋天,学校还领着学生出去扒了一次苞米,回来之后听说上边有令,禁止学校强制学生出去干活,当免费劳动力,还会来人查,查到了有处罚。从此以后,学生给学校扒苞米的事再也没有了。又过了几年,由于村上的孩子太少,我的小学校彻底黄了,大家只能把孩子送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念书。
扒完苞米已经是冬天了,家乡的冬天又干又冷,一场大雪把树林、田野、村庄都埋在厚厚的雪被之下,寒风凛冽,蓬松的雪花一夜便冻成坚硬的冰碴。
爷爷和爸爸准备了一抱又一抱的毛嗑秆子,根根对齐, 把弯曲的一头削掉,然后在场院里划大圈,沿着圈边挖坑,把毛嗑秆一根挨一根立在坑里培土,夹出一个大大的圆柱形的苞米站子,再用两根粗绳把站子捆牢,最后把苞米一筐一筐倒进去。苞米站子很高,两米多,爸爸往里装苞米的时候要跐凳子。小时候,家里每年冬天都要夹三四个大的苞米站子,我们常在场院里面躲猫猫玩。把苞米站起来是为了让它尽快风干,完全风干,因为那时候要交公粮。我们村的公粮是交到镇上的粮库,粮库会查农民交上来的粮食的水分含量、杂质含量等等,小时候常听村里人说今年得几个水几个水的粮才行,如果不达标还不收,让你拉回去重新晒,重新筛。
等苞米晒干了,装进化肥袋子里,把口扎紧。爷爷拿着一根大木棒对着苞米袋子使劲打,感觉上面的苞米粒掉的差不多了,翻过来接着捶。然后把袋子打开,把里面没掉干净粒的苞米棒捡出来,用手搓。这是在爷爷那个年代给苞米脱粒的办法,纯手工脱粒。我也搓过苞米,先用螺丝刀子起下一行苞米粒,再拿一根苞米瓤搓,特别费手,搓几根手就磨的充血了。
搓下来的苞米粒收到化肥袋子里,用马车拉着去镇里交公粮。镇里离我们村只有二十多里地,但是一交就是一天,主要是验粮慢,人又多,呼啦啦一大帮,都在排队。每个村都是好多家约着一起去,十几辆大马车跑上了村道,赶车的男人们个个把鞭子甩的“啪啪”响,那场景也是挺壮观的。
交完公粮剩下的苞米也都搓出来,留够家里磨苞米面的、磨料的,其余的卖钱,有时候村里会来收粮的大卡车,有时候自家拉到镇上卖。
至此,一年的农活才算结束,当然指的是主要的农活,因为我家那里种的最多的农作物就是苞米,年年种,其他的都叫零粮,种的少,或者不种。就拿谷子和糜子来说,在田地的边边角角种上几亩,打出来的小米和黄米够吃二年的。黄豆更是如此,下酱,换豆腐,发豆芽,有几十斤够了。
挑一个有风的天儿,把成捆的晒干的黄豆秧拆开,铺在场院上,给马套上石头磙子,在上面转圈走。黄豆荚被碾开,一粒粒黄豆掉了出来,支楞巴翘的黄豆秧被压的平平的,枝叶也碎裂了。压的差不多了,用草耙把秸秆轻轻地搂起来,黄豆便黄澄澄的散落一地。搂起的秸秆中若还有残留的黄豆荚没有压开,或者有黄豆粒没掉出来,再压一遍,搂成堆,用铁耙敲打,这样反复折腾后黄豆基本都打下来了。用扫帚把地上的黄豆扫到一起,里面掺杂了很多碾碎的秸秆和叶子、小石头、沙土等等,先用粗箩筛,筛出大块的杂质,再用簸箕簸,簸出沙石等,剩下的便只有黄豆了。谷子和糜子也是这样打,把谷穗或者糜子穗铺在场院反复压,之后扫到一起,用扬掀扬它几遍就干净了。扬谷子或糜子不像扬苞米,一定要选一个有风但风又不大的天儿,微风能吹走更轻的碎叶、沙土,又吹不走稍有重量的谷粒、糜子粒,人站在上风处,不能扬太远,总之很需要技巧。
那些年,农活特别重,记忆里,爸爸妈妈总是忙忙碌碌的,这个活那个活的,没有干完的时候,天天从太阳升起忙到日落西山。爷爷也是,伺候大地,收拾园子,给马割草,半夜还得起来一趟给马添草料。所以,小时候除了吃饭、穿衣、学习找爸妈,其他时间都是我们姐弟三个相伴渡过的,大人们太忙了,太累了。
九八年,家里买了四轮车,种地终于轻松一些了。四轮车有了,它的配套农具也得跟上,削茬刀、大铁耙、悬挂犁、漏肥斗、铁磙子、苞米播种机、花生播种机、喷壶器、喷雾打药机、大水壶、大水袋、翻斗等等,但这些都不是一气儿置办的,也不是一年里置办的,农具也有一个发明、制造、量产、推广、普及、改良、更新换代的过程嘛。我刚上大学那年,村里家家买手推式播种器和手动式点种器,但就用了两三年就淘汰了,后来当破烂卖了。
那时候,买化肥和种子就不用去四平了,去县城的种子站。过了正月十五,爸爸和前院大爷、东头老大爷、西院老张、东头老梁等一帮村里的老爷们儿坐客车去县城,下午坐着拉苞米籽、化肥的半截卡车回家,当天去当天回,省事儿多了。等我上高中的时候,连县城都不用去了,镇上就开了好几家种子、化肥、农药店,全是“XX种业”“XX种子、化肥、农药直销处”。爸开着四轮车直接去镇里买,要是买错了还能找他换。又过了两年,连镇里都不用去了,年前,各个种子店的人就下到村里了,挨家挨户发传单,要是家没人就塞几张在大门缝里。要是爸在家的话,那些人就跟他一顿推销,极力劝说我家赊他们的种子、化肥。对,是赊,等到来年秋天卖粮后再给钱。若是定了哪家的化肥、种子,他们店负责给送到家,搬到仓房里,有时还会给赠品,毛巾被、大衣、电饭锅啥的,可见他们行业竞争多激烈。至于说为啥几年里镇上开了那么多种子、化肥店,是因为国家对他们有优惠政策,当然这是后话了。
清明时节,天气回暖,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暖洋洋的,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南边飞回来的小燕子们栖在房前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还有几只在房檐下飞进飞出,忙着衔泥筑巢。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又是一年春来到啊。
北边的高家屯离我们村有五里多地,逢六是他们村大集;西边的邻村界外离我们村只有三里地,逢一是他们村小集。在我上大学之前,村里人都去高家屯赶大集,小摊摆满了丁字形的两条村路,卖的东西全,村里还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卖店,一家修车铺,一家理发店,一家可以办喜事摆酒席的饭店,一家卖麻辣烫、米线的小饭馆,这些都是村里的人家开的。后来随着大集越来越红火,卖店和饭店都盖了二层小楼。只是等我上大学的时候,村里人更愿意去镇上买东西了,可能是村里买车的人家多了,也可能是赶集满足不了大家的消费需求了,大集便一回比一回冷清,摊子越来越少。以前赶集摆摊的那些人有的不做小买卖了;有的买卖做大了,去镇上卖货了;有的买了半截车,拉着瓜果蔬菜、米面粮油到各个屯子里去叫卖。但是界外村的小集一直还行,虽然摊子不多。七八年前界外村就修了水泥路,去那儿赶集道好走。前两年,我们那个只有五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竟然也选了个日子赶集,可惜没赶几回就黄了,来的人太少。况且夏天一下大雨,村子通向油柏路的小道全是大水坑、大泥坑,啥车都进不来。本来七八年前上边也说给我们村修路,结果就是把土路垫垫,没修水泥路。今年上边又来人检查了,说你们村早就该修水泥路了,怎么现在还没修,命人尽快把我们村的水泥路铺上。六月份的时候村里都通好自来水管了,水泥路还没开始铺,唉,又没信儿了。
风和日丽的一天,早上八点,爸妈带着我们去高家屯赶集。家乡的四月,春风和煦,万物复苏,虽然田野与林间还没有被染绿,但柔和的春意却拂面而来。人们已脱下了臃肿的棉衣,换上了轻便一些的毛衣。赶集的人不少,走去的路上时不时能碰到拎袋挎包的人,若是碰上同村的,大家定会同行,唠上一路。我和妹妹、弟弟便跟在后面跑跑跳跳,又玩又闹,在路旁的草丛中找绿了的小草尖,看路过的树林里穿梭枝头的喜鹊,不知不觉,高家屯已经到了。
远远的就看见村路两边摆满了小摊,好多人在摊位前走走停停,挑挑拣拣,用吵架一样的嗓门说话。我们一家人也钻进人群中,挨个摊位逛了起来。有卖农具的,铁锨、锄头、杨叉、镰刀等等,就摆在地上;有卖零碎日用品的,针头线脑、电池、牙膏、洗衣粉、头花等等,摆在支起来的木板上;有卖吃食的,饼干、面包、蛋糕等等,装在一个个小纸箱里,摊位旁通常还支着一口大油锅,翻滚的热油里炸着油条、油炸糕;有卖小鸡仔、小鸭仔的,一群嫩黄的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可爱被装在大纸箱里,“啾啾啾啾”地叫着;有卖衣服的,靠着路边立着一个高高的铁架子,挂满了一面花花绿绿的新衣服。那些年还有卖二手衣服的,可能是从城里收来的,穿过的,半新的,很便宜,几块钱一件,有很多人买,特别是上了岁数的大爷、大娘。等我上高中的时候,基本没有卖的了,镇上的服装店里一件便宜的衣服也就几十块钱,实在没必要买别人穿过的了。
爸爸蹲在卖菜籽的摊位前,挑黄瓜、豆角、油麦菜、生菜等各种蔬菜种子;妈妈则在吃食的摊位前买饼干、蛋糕,装了两大袋,或者搬两箱方便面,这是给我们姐弟三个上学带的中午饭。等天气再暖和一些,我们就可以用饭盒带饭了。之后,爸爸又去买地膜、竹劈子、需要添置的农具,妈妈又去买油盐酱醋等各种生活日用品,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拎东西。
一到了集上,大家都喊着说话,打招呼、砍价。每个摊位前都挤了很多人,七手八脚地挑选,七嘴八舌地询问,又忙又乱。买东西跟抢东西似的,着急忙慌,速战速决。中间抽空还得和认识的唠一阵,发出一些“有工夫去我家”之类的毫无诚意的邀请。狭窄的村路上人流如织,熙熙攘攘,还有些人骑着摩托、开着三轮车、赶着驴车硬是挤进人群,一步一停,一步一喊,“让一让!前边的!”终于把东西买全了,赶紧离开这个闹市。
气温回升到了零上十几度,后园的葱地里开始长出嫩绿的小葱,韭菜池子里的韭菜根也开始抽出嫩叶。爸爸在房后平整出一块菜地,用竹劈子和地膜扣一个小棚,在里面分块地撒上各种菜籽,通常有油麦菜、香菜、生菜、苦苣、小白菜、水萝卜菜这几样。隔几天浇一回水,很快,小小的温室里就长出一池子绿油油的小菜。春天,农家的饭桌上是最乏味,除了咸菜就是酱。去年秋天储存的白菜吃没了,或者是烂没了;吃了一冬天的土豆长芽子了,皱皱巴巴,都不面了;腌的两缸酸菜剩了不几颗,况且天天吃,也实在是吃够了。等小菜长大了,薅两把,洗净蘸酱,或者是煮汤,都很鲜嫩清爽,是久别重逢的口味。
大酱对家乡人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提前一个月,妈妈开始做酱引子。用面箩筛一盆细细的苞米面,热锅炒熟,然后烫水和面,揉成一个个半圆形的面团,在面团上严严实实地糊上白纸,摆在木板上,放到炕梢阴凉处发酵。一个多月后,酱引子被风干了,变得跟土坷垃一样硬,表面长出了白色、灰绿色和棕红色的毛毛,发霉了。妈妈把白纸揭掉,用菜刀把表面长毛的一层削干净,然后把酱引子掰成块放到清水里洗。
五月初,天气更暖了,阳光明亮地洒在杨柳树上,枝条柔软,披满绿芽。天地间添上了一抹又一抹的新绿,人们的心情也跟着雀跃躁动起来。东头老娘围着头巾跑到我家,“她婶,明天下酱,准备烀豆子吧!”妈妈赶忙去仓房里拎出半袋黄豆,坐到炕上仔细挑选。破瓣的、有虫窟窿的、发霉的,通通扔掉,挑出二十斤完好的,用清水泡上。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人开着四轮车拉着磨豆子的机器进村了,一路“嗒嗒嗒嗒”地响着。头天晚上,妈便把黄豆烀锅里了,煮了一宿,黄豆已经熟得透透的了,忍着烫捡出一粒,用手一捻就能捻成豆沙,这样才能下酱。把烀好的黄豆盛到大盆里,也轮到我家磨豆子了。机器开进院子里,豆子倒进去,一阵打磨声,豆泥从下面的出口漏出来了。妈妈把豆泥倒进洗刷好的酱缸里,再放酱引子、盐、水,搅和均匀,最后在缸口蒙上一块干净的白色的棉布,扎紧,再盖上缸盖,就算是密封发酵了。两个多月后,大酱散发出了浓郁的酱香,刮掉表面一层白霜,就能吃了。
四月,又到了收拾地的时候,有了四轮车,人们不用再提前俩月,扛着镐子和铁耙到地里一根垄一根垄地刨,一根垄一根垄地搂。爸爸在四轮车前面安上削茬刀,后面挂上大铁耙,开进地里一趟一趟跑就行了。破茬刀是两片六、七十厘米长又宽又厚又锋利的大刀,刀尖对刀尖地安在四轮车前面,进地的时候,两片大刀埋进垄台下面的土壤,像片肉一样给垄台松土,同时把苞米、花生等作物的茬子掐根削断。车座后面安装的悬挂是可升降的,进地就降下来,使大铁耙贴着地面搂,前面削下来的茬子紧接着就被搂到一起,在地头堆成一堆。最后给四轮车挂上车斗,用杨叉把成堆的茬子撅到车上,拉回家就可以了。
地收拾好了,要等到五一前后下一场春雨再播种,这期间种园子。一袋买来的做种土豆,我家那里称之为土豆栽子。按照上面的芽窝切块,保证每一块土豆上至少有一个容易发芽的芽窝。用圆头铁镐在后园刨出几条宽垄,把土豆栽子一块一块地摁到垄台的土壤里,然后培土、浇水。
“卖苗喽!茄子、豆角、柿子、辣椒、香瓜、菇娘……”这个时节,卖苗的四轮车天天来屯子里跑两遍,录在喇叭里的叫卖声机械地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我们村也有人家盖温室大棚,育苗,从过了年就开始备土,装桶,下种,供暖浇水,精心看护,等四月末家家种园子的时候,小苗已经长到一捺多高,可以移栽到地里了。爸听到卖苗的来了,“蹬蹬噔”跑到大门外,站在村道上张望,等卖苗的车开过来了便把它拦下,仔细挑出几十株长的精神的水灵的小苗,用筐挎回后园。有时,也会推着手推车到村中育苗的人家推回一小车苗,一株株秧苗长在一个个淡蓝色的或者黑色的塑料营养钵里,柔弱而稚嫩。
爸妈在后园细细地备出几根短垄,刨坑,坑中灌水,把小苗从塑料营养钵里拿出来,立在坑中,等水全都渗透到地下了,培好土。
叶子有波浪而且披绒毛的两垄是茄子秧,有细长的紫茄子,也有圆胖的绿茄子;叶子呈羽毛状光滑有纹路的四垄是豆角秧,早结的是长长的白豆角,晚结的是扁扁的油豆角,或者是豆粒饱满的面豆角;叶子小小的一片,却很多,茎很细的两垄是辣椒秧,有不辣的大甜椒,也有火辣的小红椒;叶子不规则边缘带豁口的两垄是柿子秧,有鸡心柿子、青柿子、大红柿子、小皮球柿子等等。这些小短垄的地头种了几池黄瓜,四个坑围成一圈就算一池,早结的是旱黄瓜,晚结的是水黄瓜。靠仓房的地方再种上几坑倭瓜、冬瓜,挨着墙边种上长长的一垄甜杆。前院东边的小园种一小片菇娘,其余的地方都点上早熟的黏苞米种子。家里的黏苞米通常是分茬种,一茬几根垄,时间上错开十天半月的,这样一夏天都有新鲜的黏苞米吃了。
家里有前后两个大园子,但是每年种园子的时候都要精心规划一番,犄角旮旯都点上各种蔬菜籽,不浪费一点儿土地。接下来的一年,家里餐桌上摆的、给猪、鸡、鸭喂的全都是园里产出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然而家乡的气候,春旱是常常有的,老农民深知春雨贵如油。
四月下旬,春雨在殷切期盼中姗姗而来,细如牛毛的雨丝沙沙飘落,旷野迷朦,万物温润。庄稼地里跑着一辆又一辆四轮车,到处都是柴油发动机的“嗒嗒嗒嗒”声。
四轮车后面的悬挂装上铁铧犁,悬挂上方装上漏肥斗,爸开车,妈坐在旁边的车轮盖上,盯着漏肥的两根塑料管。四轮车一开起来,化肥便均匀地从塑料管里洒落出来,放下的悬挂犁紧随其后翻地、打垄。
打完垄,劳动节也到了。刚买四轮车的几年,村里还没有人家买小型玉米播种机,所以春耕还是像以前那样挥镐刨坑,挎筐点种。后来家家买了小型玉米播种机,再也不用一整个春天在庄稼地里哈腰撅腚地刨坑、点种、培土了。把苞米播种机固定架在四轮车车座后面,开着车到地里一趟一趟地跑就行了。播完种,挂上大铁磙压地,大铁磙是空心的,但是也够沉了。因为压地很快,几天就能完事儿,所以家里就没买大铁磙,等小哥家或者老大爷家压完地借他们的来用一用就行了。
家乡的春天,大风猛烈地刮,仿佛只有那样的气势和力度才能将积攒一冬的寒冷彻底驱散。风中的沙子顺着窗户缝钻进屋里,在炕上、柜台上、锅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整的到处都牙碜,着实恼人。
气温回升了,风虽大,却是暖烘烘的,吹得人心里长草。春光正好,万物复苏,不止是青草绿树叶新野花开,许多生命都开始了新一次的轮回。小猪羔是早早地从镇上大集抓回家了,再请来兽医敲猪,喂好了吹气儿似的长。鸡圈里的老母鸡打春后就开张了,每天午后都会“咯咯咯,咯咯哒”地叫上一阵,傍晚在几个干草堆成的鸡窝里能摸出四五个鸡蛋。有的老母鸡还会趴窝,孵仔是它们的天性,但是妈妈会掐着翅膀把它们扔出去。东屋的鸡蛋篓子里攒了几十个鸡蛋,妈妈一个一个地数出来,挎着去村中养了大公鸡的人家交换了几十个,再用钱买几十个,凑足一百挎回家。
爸把冬天用来发黄米面的两个大泥盆从仓房里搬出来,打扫干净,摆到炕头。妈烧水,用热水和凉水兑了满满两大盆温水,一边兑水一边用温度计量水温,每一盆的水温都达到三十七八度。给盛满水的大泥盆覆盖一层扣大棚用的透明雨布,那种塑料布比较厚,能稍微阻隔一点热度,又比较结实。然后把鸡蛋小心翼翼地地摆在雨布上,再给它们盖上棉被。
我家每年孵小鸡都是在初夏,整个过程要二十多天。那段时间爸妈又忙着伺候大地,哪有工夫时时看着这些鸡蛋,所以只能在烧炕的时候大致控制一下温度。记得小时候,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孵蛋盆里的温度计摸出来看看,如果温度超
过三十九度了,就得把棉被掀开晾一会儿。村里有经验的老太太,孵小鸡根本不用温度计,用手一摸,或者贴在眼皮上感受一下,就知道温度合适不合适了。
鸡蛋在被窝里待上一个星期,爸妈还会进行一次照蛋。晚上睡觉前,关灯,打开手电筒,把鸡蛋轻轻地捏在手里,将手电筒刺眼的光对准它照。鸡蛋在灯光下变得像清早的太阳似的,如果是受精蛋里面能看到一个黑点,几丝红线,如果啥也看不到、透亮的,就是孵不出来小鸡仔,干脆拣出来吃了。小时候,感觉照蛋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事儿,黑灯瞎火的,爸爸举着手电筒对着鸡蛋仔细地观察,“这个有黑影儿”,“这个不行”,小孩子也不懂他们是怎么判断的,再加上妈妈轻拿轻放的动作,就像是对待一个个宝贝,都不让我们上前,更觉得神秘了。后来一想,妈就是怕我们把鸡蛋碰打了而已,一个鸡蛋就是一个小生命啊。
一百个鸡蛋,照看好了能出八十多个小鸡仔。大概孵二十天,就能听见小鸡仔在蛋壳里“啾啾啾”地叫了,叫声稚嫩柔弱却清脆。晚上,憋不住的小鸡仔就开始叨壳了,棉被覆盖下的两个大盆里一片“哆哆哆哆哆”的响声。万事开头难,小鸡仔的嘴又不够坚硬,只能不停的啄,只要把蛋壳啄出一圈裂缝,或者啄出一个窟窿,再使出全身的劲儿往出挤,破壳而出就显得容易多了。
刚刚出壳的小鸡仔湿漉漉的,几搓羽毛黏答答地贴在身上,有的身上还挂着血迹和壳膜。努力想要站起来,但是怎么也站不稳,颤颤巍巍的,特别怕冷,妈只好把它们还放在大盆里,等毛都干了再拿出来。
毛都干爽了的小鸡仔太可爱了,毛茸茸,圆滚滚,两只黑亮黑亮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环境,又非常警惕,小脑袋灵动地转来转去,好像是一个个抓不住的小绒球。刚出生的小鸡仔有全身嫩黄的,有浅棕带白的,有棕灰带黑道道的,用我家这儿的土话说就是洋辣子色,不管啥色,都贼稀罕人。看着它们在炕头挤成一堆儿,忍不住就想抓一个搓摸,软乎乎,不过小鸡仔可不能随便玩,它们的骨头还没长硬实呢,玩死了咋办。
小鸡仔在炕头住上十天半月的,长出了小翅膀,茸茸的毛也换成了羽毛,妈就把它们放到鸡圈里去了。鸡圈是用毛嗑秆子夹的,在前院,很大,小鸡仔放进去感觉到了外面的大世界,一时间还有点胆怯呢,抱团躲在旮旯,不敢到处跑。爸用木板和编织袋钉了一个很严实的鸡笼子,有缝隙怕耗子钻进去,如果不小心钻进去一只耗子,一晚上能咬死几十只小鸡仔。
晚上,我们还得把小鸡仔都逮到纸箱里,搬回屋过夜,等它们真的长大了,全身的羽毛都硬了,而且,天儿已经很暖了,才能放心地让它们在鸡架里过夜。农家人对于家禽、牲口的照顾都是很细心的,指着它们下蛋、吃肉呢。
此间,田里的秧苗破土而出,渐渐长到一捺多高,嫩叶就像小鸡仔的羽毛一样柔软。十年九旱,春旱是最令农民们感到煎熬的,不出苗或者死苗都会导致缺苗,从前缺苗只能补种一些零粮,后来便开始沾地。沾地是家里挖了井窖、安了水泵、靠电力抽水后才开始的。原先家里是轱辘井,后来打了压井,再后来装了水泵,把水管从地下通到外屋,一摁电开关便把水抽上来了。如果不是打了水泵井,想靠摇井和压井沾地,只打水就能把人累死。爸买了塑料大水袋,有车斗那么大,又在车斗底部焊了一个洞,用来通过胶皮水管的。抽了满满一大水袋的水,开着四轮车拉到地里,刨坑,点种,浇水,培土,如此一步一脚泥地把缺苗的位置都补种一遍。那些年,每到沾地的时候,爸妈天天一裤管泥回来,一双布鞋呱呱湿。如果旱大劲儿了还要浇地,浇地费水啊,家家都抽水,到后来都抽不上来了,水泵嗡嗡响半天,就是不上水,有一种地下水已经被抽干了的错觉,搞得人心慌慌的。后来,许是种子改良了的原因,很少有不出苗的情况了,村里人便不沾地了,也不浇地了,旱就旱吧,硬挺。再后来地多的人家在大地打灌溉机井,这种井非常深,不会影响村里吃水。
唉,想想那些年种地真是累啊,不只是干活累,还有心累。一个旱字就让人抓心挠肝了,天天听天气预报,天天盯着云彩看,天天盼下雨。旱的时间越长,雨越不愿意大驾光临,有时候天气预报里明明说有雨,结果第二天起来发现是个大晴天;有时候天空已经阴的像模像样了,大片大片的云彩堆积着,可就是凝聚不出一个雨点来;有时候天边已经电闪雷鸣,田野里刮起了凉风,老农民高兴的直搓手,雨来了,雨终于要来了,可是等啊等,雷声就在天边滚,轰隆隆不断,滚来滚去,绕过村子上空,滚到东南或者西南去了,要么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啪嗒啪嗒”掉几滴眼泪,大发的雷霆便偃旗息鼓了。村里人急的满面愁容,嘴上起泡,心里发苦,神情就像那蔫巴的打卷的枯黄的秧苗,唉声叹气,碰面就唠庄稼咋办,啥时候能下雨,减产多少。或者气愤填膺,骂骂咧咧说起离我们村只有二三十里的地方都下雨了,偏偏我们一点儿没摊着,好像雨就躲着我们村下似的,老天爷简直……唉,又不敢真的骂天骂地,不是迷信,是敬畏。当然也有迷信的,老天爷实在不给下雨,得求啊,集资在村头盖小庙,烧香拜龙王,事实证明,果然屁用不管。盼下雨盼的人心焦,盼的人绝望,可就在大家做好绝收的心里准备时,滂沱的夏雨忽然而至,那时候真心觉得久旱逢甘霖不愧为人生第一大喜事。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大致如此吧。
2017年夏天,严重春旱,五月份春耕的时候勉强掉了几个雨点,将将巴巴湿了地皮,然后一直到七月份,两个月里一点雨没下。秧苗不长啊,比往年矮上一半,叶子全都打绺了,卷成一小条,甚至被烤焦了一般。很多秧苗干脆死了,活着的也不知能挺几天,这还是春天时雇免耕机播种的结果。免耕机播种不用除茬,不用翻地,直接把种子扎到去年的垄沟里,可以最大程度地保留土壤里的水分,减少风剥。若是自家用四轮车趟地种,地干的更快,苗都得死光了。地面的土干成沙子,一刮风,漫天扬尘,地里的种子也会被刮出来,严重缺苗。到了施肥的时候也没有施肥,秧苗不够高啊,而且已经旱的干巴巴的,化肥一烧,死的更快了。庄稼、树林都被沙尘暴刮的灰突突,死寂沉沉的样子。别说大地,园子里的蔬菜都旱够呛,浇水只能保证秧不死,却是不结豆角、茄子、黄瓜的。那年,大家都以为必然绝收了,事实上,我们临镇真有绝收的村子。大家从一开始的盼下雨到后来的指望国家补贴,期间的煎熬实在是令人欲哭无泪。还好,这时候,大多数村里人已在外打工很多年了,早就不指望单靠种地养家糊口,甚至打工赚的钱是家里的主要收入,种地收入本就不多的。庄家要绝收当然心痛,但也不必担心吃不上饭,大家商量着干脆一直在外面打工,秋收都不用回来了。我以为这种情况下,农民们已彻底心灰意冷,不再关心庄稼了。
六月末,有很多天阴天,乌云密布,雷声阵阵,可就是不下雨。气温越来越高,闷的人喘不过气,热的人浑身汗津津,黏乎乎,刮的风就是一股股热浪,风中的沙子扬到人身上,立马被汗液粘住了,搞的人又脏又不舒服。灰蒙蒙的天,模糊发白的太阳,一切都让人烦躁、焦虑,天地间都是压抑的气氛。
刚进七月,一天下午,爸妈去地里干活,我和老妹在家,老弟去镇上学车,要考驾照。天还像之前那样阴着,雷声还是像之前那样轰隆隆得响着,可我们已经不抱希望了,觉得一定是跟往常一样,干打雷不下雨。谁料想,四点多的时候,竟然开始掉雨点了。豌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掉,我和妹妹半信半疑,难道真要下雨了?不会又是掉眼泪疙瘩吧?不一会儿,雨点竟然又急又密地打下来,眨眼之间,哗哗的雨声充斥在天地间。那场雨下的真大呀,瓢泼一样,不一会儿,院子里的雨水便汇聚成一条条水流了,下的咕噜噜冒泡了,房檐下挂起水帘,下的冒烟了,竟然看不见远处的树林了。
大雨一下,我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仿佛这样的大雨很久很久没下过了,太久了。我和妹妹兴奋地跳下炕,站在地上看下雨,目不转睛地看,贪婪地看。窗户开着,雨水打了进来,炕和大柜都湿了,但我和妹妹不感觉慌乱,也没有管它,下吧,都浇湿了才好呢。不闷了,不热了,不烦躁了,也不焦虑了,万分的清爽,万分的畅快,万分的高兴啊。
下了好一阵,雨小了,爸妈浑身湿透地跑回来了。还没进院就听见俩人的笑声,进屋就说,下雨了,这雨真大!好像谁没看着似的。又说他们一开始也怀疑下不大,等雨点急了,起身往回跑已经不赶趟了。雨下的打脸啊,睁不开眼睛,只好在大树下躲了一会儿,淋了一场大雨比那些去海边冲浪的人还高兴。
外面还飘着雨丝,人们便都走出大门,来到村路,互相找着唠嗑,喊着说话,挥手示意,兴奋的不得了。人人脸上都绽开笑容,嘎嘎大笑,笑声是打心底里蹦出来的。还没等好好唠上几句,大雨又来了,大家纷纷躲回了家。这次的雨更大,更猛,下的时间更长。
这个点,老弟正在练车回来的路上,他是骑摩托去的,下这么大的雨,肯定是被拦在路上了,我们一边担心一边感觉好笑。
大雨下了几十分钟,停了,门前的庄稼喝饱了水,绿油油的,水灵灵的,全身都舒展开了,重新活过来了。过了一会儿,老弟回来了,原来他到破房子里躲雨了,下了土道后是推车回来的。路上全是奔跑的雨水,有的地方还被冲出漩涡似的水坑,沟满壕平,他只能把裤脚挽起来,趟着走。
我们正嘻嘻哈哈地说话,忽然远处传来鞭炮声,邻村竟然开始放炮仗了。接着,前村、后村都开始放,然后我们村也开始放了。“噼噼啪啪”“叮叮咣咣”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好像过年了。然而,传递的喜悦却不同于过年,这是乡亲们互相诉说着重获希望的兴奋和感激,庆祝这一场期盼已久的大雨。听着爆竹声,我竟有些感动,我意识到,农民即使长年在城里打工,骨子里还是农民,我虽然不是以种田为生,但骨子里也是农民。我们的心是和庄稼紧紧系在一起的,风调雨顺令人满足。
虽然有了四轮车,但是铲地还得农民们拎着锄头顺着垄台一步一挪地锄草、间苗,顶着大太阳,汗珠落地摔八瓣。直到我大学毕业了,家里买了打药桶和喷雾器,打了苗后除草剂,一直到老秋地里都不荒。又看农业频道说苞米丫子不用掰,等苗长到够个了,丫子自然就枯死了。那时,村里的农民们才算扔掉锄头。
铲完二遍地已经进入八月份了,还处于东北最热的时候。大地的活暂时没那么多了,妇女们却是一点不得闲。放下了农具就捻起了针线,冬做单衣,夏做棉服,被褥拆洗,家里人身上套的,脚上蹬的,睡觉盖的,哪一样不得家里的女人打理。
东北的大晴天,天儿好的让人心情明亮,骄阳似火,北方的天空是最漂亮的天蓝色,但不是高原、雪山地区能观赏到的那种经过沉淀和凝聚一般深深的蓝,而是较为轻浅的,又较为透亮的。
妈从大柜里翻出几个包袱,里面包着一些平时攒的碎布头、破的没法儿补的衣服等,碎布头板板正正地捋出来,破衣服剪裁几下,用它们打袼褙。用白面掺一些苞米面打一碗浆糊,光用白面舍不得。擀面用的大面板、两张炕桌都搬出来,刷一层浆糊粘上一层布,再刷一层浆糊再粘上一层布,如此糊了三、四层,最后把桌子搬到院子里晒,一张袼褙就打好了。说起来简单,其实这活老费功夫了。刷浆糊要均匀,薄薄的一层,粘布片的时候要用手掌一点点推着、抹着、压着粘,不能出现一点褶皱,边边角角不能翘起来,要粘的服服帖帖的。家里攒的碎布,大的有枕头皮那么大,小的只有三角尺那么大,啥形状都有,极不规则,料子也不同,有薄有厚。所以每块布粘在哪里,以什么角度粘,妈会比量着、算计着,时不时用剪子修一修,把这些碎布片严丝合缝又不重叠的拼成一大张。打袼褙真是过去穷苦人家为了俭省创造的艺术品。
粘好的袼褙放在大太阳底下烤着,一天就晒干了,往下揭的时候“嘎巴嘎巴”响,像纸壳那么硬。打好了袼褙就开始剪鞋底、鞋帮。妈妈有一个过去大队会计用的那种硬皮本子,黑色的,红布包的边儿。里页粘着一些照片,一些妈妈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画像,小燕子、鸳鸯、仙女、毛主席等等,可见妈妈当小姑娘的时候也是有很多闲情逸致的。有一张黑白照片,是妈妈上中学时照的,和一位女同学,蹲在篮球架下,脚边摆着一个篮球,那是我没有见过的最年轻的妈妈了。本子里夹着很多鞋样子,有用我们的小学课本剪的,有用我们的作业本剪的。那时候,家里想要找一张能剪鞋样子的硬纸壳都费劲,主要就是不买东西,不像现在,烟盒、酒盒、衣服盒,各种盒,现在的商品包装也精致,里三层外三层的,但妈已经有好几年不做鞋了。自我上大学后,家里人基本买鞋穿了。
照着鞋样子剪好了鞋底、鞋帮,接着搓麻绳、纳鞋底、扦鞋帮。过去农村妇女搓麻绳用拨楞锤,我家的拨楞锤是用木头做的,形似大漏斗,打磨的很光滑,棕红色,中间穿着一个大铁钩。过去家家种线麻,麻皮从麻杆上扒下来,劈、捻、搓,然后用拨楞锤绕成麻线团,再打成绳子。非常繁琐,需要很大的耐心,不过后来集上就有卖麻绳的了,家里的拨楞锤也不知扔哪儿去了。打完麻绳便纳鞋底,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妈妈拿着锥子一针一针锥,听见妈妈拽麻绳的“呲呲呲呲”声。扦鞋帮就是用棉线的白布条把鞋帮的边包起来,然后用细密的针脚锁上。最后把钩针换到锥子上,把鞋帮上到鞋底上,一只鞋就做好了。如果做棉鞋的话,就在鞋帮里絮上棉花。
我和妹妹在上大学之前穿的都是妈做的棉袄、棉裤。每年做棉衣都是把去年穿过的棉衣拿出来,拆洗,裁里衣,捋棉花,絮棉花,行棉花,最后再缝上棉袄面,锁衣领,锁袖口,钉扣。全家人六七套棉衣做下来需要忙活两个月,除了做布鞋、棉衣,还要做手闷子、帽子,还要织毛衣、毛裤、围巾、手套,甚至用碎布片对椅子套、被面、小垫。所以过去的农村妇女两只手很少有闲着的时候,去串门唠嗑、到大树下乘凉,手里都拿着要做的东西,不停地飞针走线。妈年轻的时候做了太多针线活了,所以过了五十岁便不喜欢拿针了。主要也是生活条件变了,现在服装店里、网上卖的衣服、鞋子又便宜又耐穿,只要你别去追求什么名牌、时尚之类的东西,买着穿绝对比做着穿合适多了。
夏天还要拆洗被子。从前我家的被褥不是经常拆洗的,一年也就洗两三次。太麻烦,全都用手搓,洗就得洗几天,然后再行被面,又得缝几天,过去本来就活多,哪有闲工夫总洗。如果冬天拆洗的话,晾还要晾几天,我感觉在东北,冬天洗的衣服不是晾干的,是冻干的。
爸有时候会跟我们说起他小时候村里拆洗被褥的“盛况”。夏天,奶奶和姑姑拆了被褥都拿到南树林边去洗,因为村里的妇女都去那洗,确切地说是用棒槌捶洗。村里拆洗被褥那几天,南树林从早到晚传出“叮叮咣咣”“叮叮咣咣”的捣衣声,好似千军万马在奔腾。捶完的被面还要浆洗,浆洗过后,被面溜光锃亮,笔挺硬实,如软塑料一般,盖在身上冰凉冰凉的,好处是不易坏。我真庆幸我小时候布没有缺到那种程度。
夏天,大人们是忙碌的,孩子们是欢快的。爸妈铲地的时候,我们跟着去田里玩;爷爷割草的时候,我们跟着去树林里玩。大人不带我们的时候就在村路上玩,和小伙伴们跳皮筋、弹溜溜、跳格子、躲猫猫、掷嘎拉哈、刻字、吹杏核、扔沙包、扇纸片,坐轿子、玩天下太平、老鹰捉小鸡。吃过午饭,大人们都睡午觉了,我们就在门前的树荫下跳皮筋,如果人手不够,另一边挂栅栏上也能跳。“学习李向阳,坚决不投降,敌人来抓我,我就跳高墙”,“十二大队响枪声,战斗英雄黄继光”,“刘胡兰,十三岁,参加了革命游击队”,一跳跳到黄昏时分,村庄的轮廓已经浓墨一般了,妈妈站在院子里喊:“回来吃饭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干召唤也听不着,跳那玩意就那么有瘾?”妈妈总会说上几句。弹溜溜是我和老妹、老弟经常玩的,小时候,弹珠在我们眼里是最宝贵的财产,滑溜溜的,亮晶晶的,透明的,里面还藏着漂亮的花瓣,越大越贵,看,跟大人眼里的钻石差不多。刻字游戏也常玩,一个人用小木棍在比较硬实的村路上刻字,然后抹上一层沙土伪装,另两个人用手摸,猜出是什么字。扇纸片,用家乡话说叫扇piaji,有的地方也叫扇元宝,先折纸,折出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硬纸片,然后用一个纸片扇另一个纸片,致力于让它翻过来,就这么无聊,小时候玩的不亦乐乎,手都能拍肿。吹杏核,不仅无聊而且埋汰,挖一个小深坑,把攒了几年的杏核放进去,让小伙伴吹,吹出来多少给他,然后我再吹他的杏核,吹出来多少算我赢的,吹的满脸土,经常迷眼睛。小时候不觉得埋汰,也不怕迷眼睛,趴在地上,撅着屁股,鼓起腮帮子,一吹一下午,吹的大脑缺氧,太阳穴疼。天下太平这个游戏本质上就是石头剪子布,不过形式丰富了,又写字,又画圈,又扒土堆,结果就是预言谁晚上会尿炕。现在想想真好笑,小孩的世界大人实在理解不了。
我和老弟、老妹还有一些自己发明的游戏,只我们三个人玩。“演猜”,一个人演看过的电视剧里的片段,其他两个人猜是什么人物,独臂大侠杨过、降龙十八掌乔峰、耍金箍棒的猴哥啥的。“过去”,小时候武侠电视剧看多了,总以为古代的社会就是江湖,幻想着自己是绝世武林高手,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其实就是披着妈妈的头巾、挥着柳树条到场院上疯跑一阵,奇奇怪怪的迷惑行为。有时还会蹲在后墙根,用水稗草当做小人,给它编辫子,做衣服,玩过家家。后来,我们跟奶奶学会剪纸人了,那些游戏便都抛到脑后了。剪纸人,给纸人画头花、衣服、配饰,给纸人起名字,设定他的身份、性格,编造他的经历,安排谁是主角、配角,谁是好人、坏人,然后再用这些纸人过家家,谈恋爱,搞斗争或者闯江湖,想玩什么剧情玩什么剧情。后来读了红楼梦,纸人的家族便越来越庞大了,老爷、少爷、夫人、小姐、管家、丫鬟、小厮一大堆。但江湖又是我们最初的梦想,所以这些人便也是江湖儿女,个个身怀武功,快意恩仇。小时候,纸人的世界是另一个我们随意穿越的架空世界,那个世界虽然不伦不类,但是梦幻且理想,浪漫且肆意,令人沉迷。但是妈看我们三个总蹲在一起摆弄着一个个小纸人,嘴里嘟嘟囔囔的,神经病一样,便总是训斥我们,不让玩,我们忍不住偷偷玩。小时候玩的纸人现在还有一些压在箱底珍藏着,留个纪念吧,那是一段多美好的时光啊!
夏季就这样在忙忙碌碌、撒欢玩耍中渡过了。
初秋,园子里很多蔬菜都长到个头了,包心大白菜、水果青萝卜、胡萝卜、芥菜、水黄瓜、冻死鬼秋豆角等等。一天晚上,我去后院起夜,路过青菜地,迷迷糊糊中,一股极其清新的淡淡的甜味扑鼻而来,我细细地闻了闻,是满园蔬菜的气味。那晚的月特别圆,特别亮,天上没有星星,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几缕轻轻薄薄的云。月光沐浴下的菜地并不是一片漆黑,各种蔬菜的浅影隐约浮现在夜色中。乡村的夜晚不是无声的,蛐蛐、鸟雀、蛤蟆,各种小动物的叫声连续不断,格外清晰,而这些大自然的声音更给人宁静祥和的感觉。站了一会儿,忽觉背上凉凉的,似乎也像这些蔬菜一样挂满了露珠,然而用手一摸,并没有湿,果真夜凉如水啊。
包心大白菜用来腌酸菜,青萝卜和胡萝卜储存起来,冬天包饺子或者做疙瘩汤,芥菜、黄瓜腌咸菜,冻死鬼秋豆角如果吃不了,铰成丝晒干,做成干菜。秋天,村里的妇女还会做两种咸菜,口袋咸菜和葱叶咸菜。口袋咸菜是将大萝卜、芹菜、萝卜缨、香菜等切成小丁,放到一个白色的棉布口袋里,扎紧,放到酱缸里腌。葱叶咸菜是把葱叶切成小段,放到盆里用盐水腌,里面还会放一些小土豆、小茄子。冬天没有蔬菜,咸菜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咸菜也可以做菜吃,葱叶咸菜熬土豆,芥菜咸菜炒肉丝,黄瓜咸菜炖小鸡,都很香。
等到院子里的蔬菜都罢园了,该储藏的都储藏好了,便到了“兵荒马乱”的秋季,农民们都化身小松鼠,拼命往家倒腾粮食。有了四轮车,掰苞米快了不少,两三垧地大概一周左右能掰完,累是一点不少的。
上了初中,我们姐弟三人也下大地干活了。十一放七天假,正是掰苞米那几天。早上起大早,太阳还没出来,清早的空气冰冰凉凉的,大家胡乱吃点饭,便一个个跳进车斗里,爸开着四轮车向地里跑去。到了地就是掰苞米,这个农活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能挨累、能吃苦就行。第一天干下来,感觉自己要累散架了,坚持不下去了,但是几天下来也就适应了。只要一天三顿吃饱饭,晚上好好歇一觉,你会感叹,农活是累不死人的。
但是有时候爸妈太着忙,早上不吃饭,先去地里掰一车,回来再吃,其实是怕有人起早偷苞米。空着肚子猛干活的感觉实在是难受啊,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的感觉,大概是老弟上高中后的一个秋天。一人把着两根垄,掰了一来回后装车。此时装车不用筐挎了,四轮车挂一档顺着掰出的车道慢慢走,我们用双手把扔在车道两边的垄沟里的一堆堆苞米捧着扔到车斗里。一堆大概有几十穗,一人装一堆,就趁着四轮车一走一过的时间,整个过程就是迅速地弯腰捡、直腰扔,否则跟不上车。这个活儿真是干的“披了扑棱”的,简直跟打架一样,累的人上气不接下气。本来就是极考验体力的,必须眼疾手快,结果那天早上还没吃饭,肚子叽里咕噜叫,不一会儿,大脑充血,头晕目眩,人生第一次清晰地看见眼前冒星星了。两条胳膊使不上一点力气,苞米扔不进车里,打在车厢板上,好几次掉下来砸到头。双腿直打颤,一弯腰差点跪了,真想躺在地上放赖啊。那时候老弟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体力比我和老妹好,身高也比我们高,他都累地跟不上趟了,嘴里不停地吐槽。后来在我们强烈抗议下,爸妈也不再争取吃饭那点时间了。
其实秋收的时候,有特别着急的人家真不做饭,啃月饼,吃面包,照样拼命干,真的很厉害了,我家人体力都不行,实在是受不了那个强度。有一年,几个堂哥家先掰完苞米,纷纷来我家帮忙,妈呀,我是第一次见识了别人家是怎么掰苞米的,那才叫抢收,充分体现一个“抢”字,和他们比,我家的速度称得上是悠闲了。他们不掰堆,一人把着两根垄掰,直接往车里扔,竟然走的比四轮车都快,还想要挂二档。后来我上大学,宿舍里的同学多是城里的孩子,有一次跟她们聊天,不知怎么说起练肌肉了。我说我们村里很多男人都有肌肉,很多妇女也很壮,没啥稀奇的,她们还很惊讶,不太相信。其实她们如果对那时的农村生活有一点了解就会知道,干农活耗费的体力比你去健身房锻炼耗费的体力大多了。
但是干农活这个事情就像跑马拉松一样,你得经常干,如果闲上一、两年,再干就干不动了,会感觉累的要死。我老姨今年五十岁了,自己搬运一百斤的粮食不费劲,一袋一袋往车上扔,嗖嗖地。她也很能吃,吃鸡蛋十个、八个的,又能吃盐。我们村有很多六十多的长辈,啥活都能干,仿佛不知道累似的。当然人的体质也有不同,我爸妈年轻的时候体力就不如别人,上了年纪就更干不动了,好在如今种地再也不像从前了。
2014年的秋天,我的记忆特别清晰,那年我大学毕业。也是一个旱年头,收成一般,秋收前下了一场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结果庄稼还是很青,上边便下令说不许早收,等到10月10号以后再收。但是家家都是很着急的,我也不知道在急什么,可能是别的地方已经开始收了吧。村里人就是这样,一样农活只要有人开始干,其他人就毛了。3号那天,我家决定开始秋收,结果村中一位姓王的老人去世了,爸去吊丧。老弟也会开拖拉机,便拉着我和妈去三等地开始掰。谁料刚掰了一出溜,四轮车坏了,电打火不好使了。老弟急忙跑回家取来摇把,但是他劲儿小,摇不动四轮车,没办法了,只好在地里等爸来。等了一会儿我突然想到可以求助于过路的人,便跑到田间小路上张望,不一会儿真的有个村民开四轮车路过,还是个彪形大汉,我和老弟急忙请他帮忙。他很痛快地很轻松地几下就把我家的车摇着了。我们谢过他之后,慢吞吞地把车开回了家。
快中午了,爸吊丧回来,第一句话便说,不用去掰苞米了,村里来了一辆收苞米的大机器,咱家雇机器。第一年来村里的大型收割机还没有特别先进,一次只能收四根垄,不能粉碎秸秆,也不能扒皮,而且落的比较多。但是这个大机器的到来已经令全村人兴高采烈了,秋收这样累死人的活竟然可以雇机器干了!雇了大机器,我家两天就把苞米都收完了,又用两天时间把地里落下的捡一捡,完事儿了,真是轻松的不敢相信!后来大型玉米收割机一年比一年先进了,一次可以收八根垄或者十几根垄,而且收割的同时就给苞米扒皮,粉碎秸秆,粉碎到什么程度可以选,给牛吃的和烧火的不一样。一天就可以收两、三家的地,十几垧。开大机器的师傅会自带几个四轮车,帮你往家拉苞米棒。所以只要你雇了大机器,秋收的什么活都不用干了,一垧地收费八百左右。
粉碎后的秸秆可以雇打包机器打包,大包十五,小包八块。如果不想打包就留在地里,春天用火烧。如今,上边对村里烧秸秆的事情也是有规定的,哪天烧要等通知。
2014年,我家第一次雇大机器秋收,收回来的苞米是带皮的,爸去西头大堂哥家借来了小型的玉米扒皮机,那时村里已经有好几家买小型玉米扒皮机了。其实,在功能十分齐全的大型收割机出现之前,有很多这种单项功能的小型机器,但是很快的,在几年之间就淘汰了。我家那边,在2010年之后,感觉农机具的改良和更新换代特别快,有些机器买了还没用坏呢,新型的更省力的就出来了。
我们村从前是不怎么种花生的,因为没有来收的。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花生才成为主要种植作物,和苞米平分秋色。我家第一年种花生是在村东的三等地,秋收的时候整片地都是爸妈一把一把薅下来的,当然薅之前用削茬刀松了土的。我和老妹、老弟放十一假,跟着爸妈到地里翻花生,就是用小耙儿一点一点顺着垄台搂土,把散落在土里的花生果一个一个翻找出来。这个活累不算,还特别磨叽,我们一开始蹲在地上翻,后来跪在地上爬着翻,翻了一遍、两遍、三遍,感觉地里的每一寸土壤我们都抚摸过了,可是再翻还能有发现,真是恼人。有时候,实在累了,顺势躺在地上,看着蔚蓝的苍穹,真有一种幕天席地的畅快。
中午,妈回家做饭,我们留在地里看地。看地是因为拔下来的花生秧要在地里晒干,之后再拉回家脱果。秋天的风不紧不慢地跑过田野,舒爽和煦。我们坐在垄台上,跟坐在自家炕头上一样自在。辛苦的劳动过后,没有什么比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得劲儿的了。过一会儿,妈抱着盆来送饭了,我们早就饿了。打开盖子,是几张又油又香的白面饼,一大碗土豆丝,几根水灵灵的大葱。白面饼卷土豆丝和大葱,又顶饱又好吃。
晚上,我和老弟留在地里看花生,一直看到八点多。收获的田野,即使到了晚上也不安静,远处时不时有车灯闪过,四轮车“嗒嗒嗒嗒”,不知疲惫地劳作着。村子里人们挑灯夜战打花生的声音,机器轰鸣,人们吵嚷,鸡鸣犬吠,清晰地传出来,所以我们站在漆黑的田地里也不会害怕。
花生脱果后还要摊在大雨布上晒干,挑出里面的枯草、根茎,盼着收花生的大卡车早点来,就怕一场秋雨来得不是时候。
我大学毕业之前,村里打苞米是非常兴师动众的。二三十人,男男女女,聚在院子里,有人拎筐挎苞米,有人拿着杨叉往筐里撮苞米,有人站在凳子上接筐往机器里倒苞米,有人站在出粒口撑袋子。扛袋子的小工个个肩膀上搭着一块布,扛着一百斤的粮食袋子往大卡车上走。一块又长又厚的木板斜搭在大卡车的车厢边,小工们就是沿着这块木板走上去,站在车厢里的小工接过粮食袋子码好。这个活真是看的人心惊胆战,恐高的人肯定干不了。
打苞米的场面就像是大雨来临之前蚂蚁们全部出动风风火火、紧张忙碌的场面,唯一不同的就是人类非常吵。机器暴躁地响,人们扯脖子喊,吵吵叭火,暴土扬长,天昏地暗,十几个土篮子被扔的到处轱辘,怎一个乱字了得。过去打苞米还非常慢,一忙就是一天,有时候还要趟半宿黑,夜战。
后来,村里打苞米用上了大型玉米脱粒机,一人开着大铲车往脱粒机里铲苞米,脱下来的玉米粒坐着粮食输送机,就像坐电梯一样,流水般地流进了车厢里。因此,打苞米也变成了一件用不上几个人力的农活,四千斤左右的粮俩小时就能打完。然后,去邻村过泵称,算钱,把钱打到农民的银行卡里。
伴随着第一场冬雪的到来,一年的农活又结束了,时间就在一年又一年的忙碌中过去了。春去秋来是大自然的轮回,人们的生活却在春种秋收中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想想二十几年前,村里人赶牛马种田,挎筐点种、掰苞米,整个夏天锄头不离手,面朝黄土背朝天,那时候爸妈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夫妇。如今,村里人雇大机器种田,几乎不用耗费人力,青壮年男女一年四季在城里打工,甚至搬到县城去住,四轮车都快无用武之处了,而我的年纪已经超过当年爸妈的年纪了。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的真快呀,然而仔细想想,不过二十年,家乡的变化太大了。大到二十几年前你想不到村子的今天会是这样,大到你现在回忆从前,就像是上辈子的生活。
看看我家的四轮车,98年盛夏,它来到我家的时候是崭新的,是令人眼馋的,车型大,马力大,轱辘大,是长春拖拉机厂出的新款,村里人都说好。如今它已经垂垂老矣,锈迹斑驳,车身的蓝漆几乎要掉光了。在它辛勤劳作的二十几年中,先后做了很多改装,安电打火,换柴油机,焊水箱,装翻斗,修理了很多很多次,它全身的零件都出毛病了。当年买它花了一万多,如今还要一万多,因为听村里人说这种小马力的四轮车可不好买了,很多厂子都不生产了,长春拖拉机厂已经破产十五年了,不过当年的一万块钱和现在的一万块钱也不是一个购买力。
就在我家雇大机器收苞米的第二年春天,村里人开始雇免耕机种地了。雇玉米免耕机种地贼省事儿,不用搂碎秸秆,留在地里增加土壤的有机含量,不用趟地,不用打垄,播种施肥同时完成,保水抗旱,比翻耕时苗长得好,肥料不易流失,真是好处多多。自从雇免耕机种地,村里人最后一项需要出大力的农活也不用干了,种地在我们村彻底成为开农机的事情了。
因此村中人闲起来了,一开始他们闲着就是打麻将,起早趟黑地玩。过了几年,大家打麻将的热情渐渐小了一些,但不包括几个非常懒的人。青壮年们为了挣钱当然都去城里打工了,去哪儿的都有,不仅限于东北的城市,北京、天津、山东、内蒙古、新疆等等,有去一线大城市的,也有去小县城的。在城里打几年工,有些人家便在县城买了房子,主要是为了孩子能念上好学校。近几年,留在村里的五六十岁的农民也有很多零工可以做了,春天种树啦,夏天铲西瓜地啦,秋天摘辣椒啦等等,一天能挣一百多。
说实话,村里人的生活算得上丰衣足食了,有比较“奢侈”的人家想要去镇里下饭店,唱KTV,开车便去。平时去镇里买东西、做发型、过生日、聚会等等,更是家常便饭。村里的孩子过生日或者考高分了,大人都会带着去镇里吃大餐,买玩具、新衣服。想想我们小时候,念中学之前不知道去镇里的路怎么走。近两年,抖音、快手风靡,村里也是人手一个智能机,随时随地刷视频,拍视频,直播,也许只有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关注网络世界了。省吃俭用这个词在如今的年轻人的概念里也许已经没有了,这样很好,吃苦的日子并不值得留恋。
这几年,一直在传我们这里要规划,合村并镇,说是农民都去镇里住楼,家家的地都得承包给别人种。我们也觉得有可能,比如二舅生活的村子,农民都去城里打工,人走的差不多了,很多空房子,如果要规划也是合理的。村庄会慢慢消失吗?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有一天规划了,一座座村庄从大地上被抹去,田野间不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那逝去的日子便只留在我们的回忆里了。社会的发展会创造一切,也会带走一切,人心便在滚滚的洪流中老去了。
春风又一次吹到了北方的大地,杨柳在摇摆中渐渐生出新芽,一抹抹明亮的浅绿又被涂到了天地间。这几天,我们去田间地头挖小根蒜,发现树林真是一天一个景色,杨树叶已经长到拇指甲那么大了。村西有一片小树林,是前两年刚栽种的一行行榉树苗,规规整整。挨着它又有一片国有林,林间的杨树年头比较多,很高大,随意生长。小树林的树绿了,绿的很浅很浅,有隐隐约约之态;国有林也绿了,绿的很鲜明很娇嫩,其中还勾画着一根根黑色的树干。两层绿色重叠着,生动地刻画在蓝天暖阳下,真的有一种看油画的感觉。
春雨如丝,温柔浸润,田里的泥土化开了,暄软透气。大型玉米免耕机在田间出现了,把一颗颗种子扎进地里。现在的种子包装都很精致,几斤一小袋,出苗率很高,所以一个位置只点一颗。
天气越来越热,苞米苗拱出来了,很快便带着盎然的生机绿满大地,春天就是一年的希望啊。咱们种地的只要还能为了田里的庄稼忙活起来,那你还不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