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做饭最多的是妈妈,但是要说做得好的却是爸爸,特别是硬菜。不是说妈妈做饭不好吃,相反我们姐弟三人都很爱吃,特别是她炖的家常菜,蒸的鸡蛋羹、馒头、葱花卷子,焖的大米饭,贴的玉米大饼子,馇的苞米碴粥,离家在外,时间长了不吃肯定会想。但是一要做鸡鸭鱼肉这种大菜,妈妈就非让爸爸来不可,可能是她怕自己做不好。前些年,家境窘迫,鸡鸭鱼肉这样的好东西不能经常吃到。过年、过节、来客人,或者我们三个放假了,赶到一起回家,偶尔才吃一顿。所以每吃一次都是要好好解馋的,如果做不好,大家会心疼“死”啦。
妈妈常常半开玩笑地跟我们说:“以后你们到外边工作,肯定会想你爸,不会想我了,你爸做菜好吃啊!”
东北过年吃饺子,这是传统。听爸爸说,就算他小时候,偏远农村最穷苦的那个年月,好像也只有一年过年没吃上饺子,吃小米饭过的大年三十。我家过年最爱吃的是猪肉酸菜馅的饺子,几十年没变过。
酸菜,秋末就腌上了。那个时节,秋收完事儿了,苞米都拉到家里了。接下来就是扒苞米、割杆、拉柴禾,但是不用太着忙,这些都是耗时个把月的活。腾出两天工夫,把酸菜腌上,这是一冬天的主菜。
园子早就罢园了。土豆秋收前起了,秧子拔下来堆在一起,晒干当柴烧。豆角秧、茄子秧被霜打的蔫了,叶子凋零,几个可怜的勾勾巴巴的豆角、茄子挂在上面。西红柿秧更早地被低气温打败,已经处在垂死边缘,很多还没来得及熟的青柿子掉了一地。只有白菜、萝卜还生机勃勃,而且被霜一打,叶子更加翠绿水灵了,挂满了露珠,散发着清香。
头一天,先用铁锹把白菜挖起来,掰掉老帮子、坏帮子,然后用菜刀砍去菜根,削掉外面四散的菜叶。因为腌酸菜要帮多叶少,菜心包得紧实的才好吃。最后,把收拾好的白菜码放在园子里,盖上塑料布。
第二天,全家人早早起来,烧一大锅热水,不用开。准备一个水缸,灌满凉水,放在灶台边。先用热水把两个腌酸菜的大缸洗干净,摆好。一切准备就绪,腌酸菜正式开始了。我们姐弟三个负责烧火、运菜,妈妈把菜放到锅里稍微烫一下,然后捞出来放进水缸。爸爸把菜洗干净,沥水,整整齐齐地码在酸菜缸里。就这样,两个大缸码满了,押上大石块。妈妈再挑一些又大又完好的白菜叶子,烫软,洗净,严严实实地覆盖到缸口,不留一丝缝隙。一周后,再放一些适量的酸菜鲜,这样,酸菜就不会臭也不会烂了。
等待一个多月后,酸菜便腌好了。揭开已经干了的菜叶,捞出一颗酸菜,放到清水里。酸菜帮雪白剔透,柔软却有韧性,叶子翠绿、嫩黄,还保留着新鲜时的颜色。撕下一块菜心处的菜帮,蘸点白糖,直接吃,清脆爽口,酸酸甜甜,不过吃多了倒牙。
妈妈把酸菜切丝,剁碎,放到水中清洗,再用笊篱捞起来,攥出大部分水分。如果攥的太干,饺子馅吃起来会柴;如果水分留的太多,饺子馅又会太酸,这个度不太好掌握。接着,妈妈找出一块猪肉,剁肉馅。一份纯瘦肉的,一份肥瘦两掺的,因为我和妹妹不吃肥肉。
爸爸把锅烧热,放荤油,油热,炒肉和酸菜。都炒好后,盛到小盆里,放盐、花椒、味精、葱花,仔细搅拌,边搅拌边加水,直到饺子馅看上去水津津的,但是盆底却没有多余的水便拌好了。
于此同时,妈妈把面团揉好,稍微醒一会儿。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包饺子时间。妈妈揪剂子小小的,擀皮薄薄的,包上适量的馅,如果大口吃,也就一口的样子。爸爸包的饺子瘦溜,像叶子;妈妈包的饺子圆滚滚,挺着大肚子,像元宝;妹妹包的饺子很懒,放到盖帘上只能躺着,站不起来;我包的饺子形象一般,因为我闻着饺子馅的香味很馋,所以包的很快。弟弟负责烧火,就不用伸手了。
饺子包好了,水烧开了,翻着水花,饺子下到锅里,轻轻搅动。等到饺子皮变得透明,饺子里面充满了气,肚子鼓了起来,一个个浮到水面,随着水花翻滚着,再等一会儿,便可捞起来。先盛几盘子水饺,剩下的盛到铁帘上,放在锅里热着。
扒一头蒜,用擀面杖捣碎,倒上酱油,和的稍稍浓稠一些。煮好的水饺白白胖胖的,饺子皮很薄,隐约可见里面肉团的形状。饺子皮筋道滑溜,酸菜清淡爽口,洗去了猪肉的油腻,二者混合,只剩鲜香。拌馅时加的水,现在就是饺子里浓郁味醇的肉汤。各种调味料的量都掌握的很好,不咸不淡,有滋有味。蘸上蒜酱,酱油的酱香、蒜泥的香辣、饺子馅的鲜香酸爽,一口咬下,满口溢香,唇齿生津,水灵灵,滚烫的。这样的饺子吃一大盘子也不腻,吃撑了还想再吃一个。
我们姐弟三个在外学习工作很多年,饭馆、食堂、外卖的饺子吃过不少,素馅的、海鲜馅的、牛羊肉馅的等等,都觉得一般般,只是饺子而已,甚至吃十几个就觉得腻了。不是说外面的饺子不好吃,只是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个味儿。家里的饺子有着最熟悉的味道,吃惯了,忘不了。
除了酸菜猪肉馅饺子,还有一顿马肉馅饺子令我印象深刻。十几年前了,夏天,家里很长时间没吃肉了。忽然有一天,村里有人家的马意外死了,只得把马肉剔下来卖。家里买了二斤,包了一顿蒸饺。那顿饺子太香了,太满足了,太解馋了,以致于我念念不忘十几年。一直想再吃一顿马肉馅饺子,可惜一直没机会吃到。
我和妹妹大学毕业后,家里境况慢慢好起来,买了冰柜,过年杀猪,吃不了的肉可以冻起来。开春的时候,妈妈把吃不了的酸菜切丝,塞进塑料桶里,密封保存。想吃饺子了就包,酸菜没了,还可以用萝卜、包菜。每次吃饺子,爸爸都会开玩笑说:“咱家现在可以了啊,想啥时候过年就啥时候过年,想吃饺子就吃饺子,这么败家,日子不过啦!”
小时候是盼着过年,因为过年了才有好吃的、好玩的,热闹,有意思。现在是想过年就过年,可是真到过年了,又觉得没有年味,无聊,没意思。而且年龄又大了一岁,无奈。虽然年年岁岁世事变,人的心境也不同从前,可总有些东西是不变的,家里的饺子就是一样。
我年少的时候,家里的饮食是四季分明的。除了米面,饭桌上摆的大多是自家产的。
春天,爸妈在后园子平整出一块长方形的土地,用弯弯的竹劈子和塑料布搭起一个小小的温室大棚。撒上各种菜籽,小白菜、生菜、油麦菜、苦苣、香菜、水萝卜菜等等。适时适量浇水,几天后,苗芽开始冒出地面。一个月左右,小菜便长成绿油油的一池子了。因为菜籽是随意撒的,撒的又密,各种小菜就像野草一样茂盛。采摘一篮子,摘去根部,用清水洗净泥沙。薅一把嫩绿的小葱,炒一盘鸡蛋酱,焖一锅大米饭或者贴几个大饼子,一顿早餐就解决了。
夏秋,园子里的蔬菜就多了,茄子、豆角、黄瓜、韭菜、油菜、西红柿、倭瓜、角瓜等等,饭桌上的菜品也多了起来。
冬天寒冷漫长,饭桌上是最单调的。土豆、白菜、萝卜、酸菜、粉条、豆腐,就这几样排列组合,轮番上桌。所以我们最盼着过年,过年会杀年猪、杀鸡、买鱼,这是一年里唯一一段可以管够吃肉的时间。那些年,家里人口多,爷爷奶奶还在,一到过年,会有很多亲戚来串门。所以,不到二月二,家里的肉都吃的差不多了。况且,吃不完也没法保存。开春了,天气渐暖,冻硬的猪肉会化,家里又没有冰箱,时间长了就坏了。如果真的有剩的,妈妈会切成小块,放在坛子里,撒上盐,腌成咸肉。
夏季蔬果多,却没有肉,时间长了很馋的。暑假,我们姐弟三个都在家,农闲的时候,爸爸会买一次鱼。一大早,卖鱼的就骑着摩托车满村吆喝了。摩托车后座两边挂着两个铁桶,一边是大鱼,一边是小鱼,都活蹦乱跳的。大鱼有鲢鱼、鲶鱼、草鱼、鲤鱼等,小鱼有鲫鱼、小黄花鱼、泥鳅等。
通常,爸爸会买一条三斤多的大鱼,先放到水里让它吐会儿泡泡。中午,爸爸把鱼开膛破肚,清除鱼鳞、内脏、鱼鳃,反复清洗,直到一丝血水也没有。然后在鱼肚子上深深划几刀,或者把鱼剁成几段。烧锅,热油,葱、姜、蒜爆锅,然后煎鱼。两面鱼皮煎至金黄,有鱼肉的香味跑出来了,添水,放盐、花椒面、一两根干辣椒,大火烧开后小火炖。鱼熟了,马上盛出来,撒上一些切碎的香菜。
这样做出来的鱼,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活鱼的鲜。鱼皮煎的焦香,鱼肉雪白,嫩滑鲜甜,浸满汤汁,鱼汤奶白浓郁,滋味十足。如果还想吃点配菜,可以在鱼出锅前放一点青菜。鱼汤烫出来的青菜,清香脆爽又解油腻。
这顿鱼可谓久旱逢甘霖,吃到最后一点汤都舍不得剩。
偶尔,爸也会买一回小鱼,小鱼就要用煎的。收拾好的小鱼用盐、葱、姜、蒜、花椒腌一会儿。锅里热油,不用太多,慢慢地煎。也是两面金黄,盛到盘子里,撒一些翠绿的葱花。这样煎的小鱼咸香,而且越嚼越香,十分下饭。冬天的时候,冻带鱼也是这么做的。不过有的时候会在带鱼的外面裹上一点鸡蛋面糊,更加外酥里嫩了。
冬天,我们这里最便宜的鱼要数冷冻的青鱼了。冻青鱼腥味很大,肉质紧实,层次分明,口感较鲤鱼等有一点粗,不那么细腻顺滑。我最爱吃爸爸做的酱青鱼。黄豆下的大酱,被油炸过后很香,酱汤炖的青鱼,腥味几乎被掩盖了。鱼肉还是雪白的、鲜香的,沾着油汪汪的大酱,配米饭能吃好几碗。不过酱青鱼里的灵魂却是粉条,土豆粉和青鱼一起炖,软糯有弹性,渗透了鱼肉的鲜,酱汁的咸,各种调料的味道,特别入味。
一整个儿的鲤鱼,是过年那天必做的,鲤鱼跃龙门,年年有余嘛。而且,我家供奉三代宗亲,上供是一定要有一碗鱼的。
爸爸常跟我们提起,他小时候,家乡雨水很大。有一年夏天,我的两个伯父到离家十几里外的小河去抓鱼。好像是那年雨水太大,把水库里的鱼冲出来了,很多人都去抓。他们两个抓了大半水桶,大大小小,品种不一。回家后,奶奶把这些杂鱼收拾干净,一锅清炖了,再贴一锅圈玉米大饼子,全家人饱餐一顿。四十多年前,村里的日子是非常穷苦的,如果不精打细算,粮食都不够吃。根本没钱买鱼,就算有钱,也没有来卖鱼的。所以那次吃鱼是几年间的偶尔一次,全凭运气,也难怪爸半辈子念念不忘。
爸爸小时候,几年里吃不到一次鱼。我小时候,一年里吃两、三次鱼。现在的孩子,馋了就可以吃,烧鱼已是家常便饭。光从餐桌上,就能看到家乡这几十年的变化了。日子越过越好了,对比从前,更感到今天的幸福。可我们还不约而同地怀念着那些艰难岁月里的小美好。也许我们怀念的仅仅是过去的时光吧,或者是时光里的自己。总有些记忆会历久弥新,在生命里越来越闪光,照亮我们来时的路。
乡味
家乡的四、五月份,沙尘暴来袭,空气干燥,狂风席卷,飞沙走石,漫天尘土,天地间一片昏黄。严重的时候,大白天光线暗的好像阴天的傍晚。走到外面,恍惚进入了一个混沌的世界,几米以外的景物就看不清了。沙土迎面打来,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顶风走路,必须弓腰驼背,仿佛拖着重物才行。
这是近些年旱春出现的情况,听父亲讲,他小的时候,家乡可不这样。以前,家乡的雨水是很充沛的,冬天下大雪,积雪能没过成年男人的膝盖。春天,积雪化了,庄稼地是湿漉漉的。夏天,隔三差五下大雨,村西头大坑里的积水可以游泳。环境的恶化可能和气候的变化有关,也可能和树木的过度采伐、田地的大量开垦、人口的增多有关。
父亲小时候,村子前后的树林很大很广,树木茂密,并且基本是野生的。我家东南方向,有一片叫沙坑的树林,其地势较为不平。在父亲很年轻的时候,那里面还能藏下狼群、蛇群、狐狸、兔子、野鸡、黄皮子、狍子、獾子等一些比较大的野生动物。村里人去沙坑采蘑菇都要几个人结伴而行,怕迷路或者碰上狼。追溯到更早,爷爷年轻的时候,沙坑还有胡子出没,战争年代,还打过一次小规模的仗。可见林子有多大,树木有多粗多高多密。可惜这些树都是无主的,谁想放就放,几十年间,几乎要采伐光了,大片林地被平整成了庄稼地。
旱春是难熬的,却也是充满希望的。四月中旬,第一场细细密密的春雨过后,狂风渐消,绿意开始妆点大地。最先冒头的是林间地头的小草,枯黄的草丛钻出一颗颗碧绿的小草尖尖,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用不了几天,绿草就连成片了。
树木还是光秃秃的,但是却不像隆冬里那样干枯冷硬了,枝条变得柔软了。远远望去,林间似乎有隐隐的绿色萦绕着,氤氲着,浅浅的,若有若无。可是走近一看,却发现并没有一片绿叶长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知道,绿了的是树皮。轻轻用手抠下树皮外面灰白色的一层,里面已经是翠绿的了。这是真正的“树色遥看近却无”啊。
大风再刮几天,杨树枝上开始冒出一个个芽苞。接着,叶芽使劲地挣开棕色的外壳,探出头,露出嫩黄的叶尖。嫩叶渐渐长大,也渐渐分离,不再紧紧抱在一起,最后几片叶子像一朵小花似的绽放开来。树叶沐浴着阳光雨露,很快长大,颜色从嫩黄变为嫩绿、翠绿、深绿。
当树叶长到一元硬币大小颜色嫩绿的时候,树林的景色是最美的。大晴天,天空瓦蓝瓦蓝的,纯净,清澈,透亮,醉人眼眸。几朵白云堆在天边,或厚重,如一团棉花;或轻盈,如几缕蚕丝。阳光明媚,照在大地上,万物鲜明。春风拂面,暖暖的,柔柔的,很惬意。蓝天白云下,一抹浓浓的翠绿涂鸦在天地间,散发着勃勃的生机,传递着春风的信号。阳光打在新生的嫩叶上,似乎反射出光来,这抹翠绿便十分耀眼,百般灵动。若是站在林间抬头看,微风吹动着密密麻麻的树叶颤动,波光粼粼,光影斑驳,煞是好看。
这时是挖野生苣荬菜和小根蒜最好的时候。小根蒜在东北又叫“大脑瓜儿”,这名挺逗,还很形象。跨上小篮子,拿一个小铁镐或者小铁锹,一手可以轻松挥动的那种。去林间或庄稼地里,很容易找到这两样野菜。苣荬菜浅浅地长在地表上,轻轻用铁锹铲断它的根,就可以捡起来了。小根蒜却是只有细长的蒜苗立在地面,不仔细辨认就会看成野草。蒜头埋在泥土下,蒜头下还延伸着长长的须,需要深点松土,才能连根拔起。
苣荬菜可以直接蘸酱生吃,也可以煮汤,很苦,有些人不喜欢,比如我。我喜欢吃小根蒜,用辣椒油、盐、味精、香油、醋等调料一拌,是一道很不错的小咸菜。
杨柳绿了,榆树也绿了,榆钱一簇簇一串串缀在枝头。捋下一串,吹一吹,一把放进嘴里,嚼起来黏黏的,滑滑的,味道清甜。榆钱还可以煮粥,蒸菜团,包包子,很多做法的,可惜家里没做过,我便没吃过。近年来,村边的榆树越来越少,榆钱也少见了。
盛夏慢慢来了,村前村后,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最常见的有虎尾草、牛筋草、水稗草、野糜子、狗尾巴草、马蛇菜、灰菜、玉谷叶、苍耳、苘麻、龙葵、爬山虎、常青藤、萝藦等等,各种各样,数不胜数,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分辨不清。我家门前有二、三十棵杨树,树的南面是田地,中间是一条羊肠小道。道上长满了那些杂草,绿意葱茏。
苘麻,叶圆心形,茎叶被绒毛,开黄色小花,麻果呈半球形,有点像莲蓬,不过只有五毛硬币大小,顶端边缘长一圈芒针。内部分瓣,每瓣里有几粒白白的小浆果。小时候,麻果是村里小孩子的主要零食之一。趁它才长到小拇指肚般大小,摘下一个,剥去外皮,放到嘴里嚼。麻麻的,黏黏的,细细品尝,稍有一点清甜。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家里盖瓦房,我和弟弟妹妹到西院三娘家借住。中午,吃过饭,大人们都午睡了。我们姐弟三人跑到树林里玩耍、乘凉,摘麻果吃。忽然在南地发现一小片瓜田,铺铺盖盖的瓜秧下结着一个个墨绿色的瓜,状似西葫芦。家里种的都是香瓜,没见过这种瓜。我们看瓜田的位置,不是二姑家的就是几个大爷家的,便商量着摘两个尝尝。这种绿瓜,肉白,清脆,水灵,酸味重,甜味淡,不比香瓜好吃。
我们玩累了,回家后躺在炕上休息。突然想到,这绿瓜到底是什么瓜?有没有毒啊?吃了不会药死吧?由此,我们又联想到了很多问题。人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死?死后的魂儿去哪了?时间有没有尽头?宇宙到底有多大?很久很久以后,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吗?很远很远的天空外,又藏着什么秘密?那时我们都很天真,天真的像三个小傻子。我们说好一定要努力学习,等长大了,考上大学,肯定会学到这些知识,找到答案的。我们觉得任何事只要想做,去做,就一定能做到。那天中午,三个小孩子憧憬着自己成为科学家、天文学家、历史学家、宇航员,想象着奇妙的梦幻的美好的未来,向往着精彩的繁华的广阔的村外世界。哈!小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除了村庄田野什么都没见过,但是却拥有很多五彩斑斓的梦,无限遥远的希望,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敢和无忧无虑的快乐。
盛夏的中午,太阳就悬在头顶,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流淌着热浪,一丝风也没有,树尖都一动不动的。吃过午饭,大人们都睡午觉了,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懒懒的牛叫狗吠传来,它们也热的无精打采了。可是在孩子们的世界里,热?累?不存在的。我和妹妹、弟弟常去林子里疯跑,蹲在房后阴凉处嘀嘀咕咕,到仓房里翻东找西,玩法花样百出。这时,我们最好的零食就藏在前院后园中。
此时,这片天地通常是满溢着各种各样的绿,或深或浅,或高或矮,或明或暗,或鲜嫩或老成,一眼望去,参差错落,种类分明,但又浑然一体,通通融于大自然的绿色。前院靠东墙或者后园靠西墙的地方轮换着种了好多年的甜杆儿,是专门种给小孩子吃的。在众多粮食作物和瓜果蔬菜中,它绝对称得上是亭亭玉立的,鹤立鸡群的。甜杆儿长到成熟期能有一房多高,细长的叶子招招摇摇,开散的穗子轻轻荡荡,一看就长不成正经的粮食。
当甜杆长到房檐那么高,开散的红色的穗变成黑色,沉的拢到一起,低下了头,甜杆就甜了。拎着镰刀一气砍下几根,“歘歘歘”扯掉叶子,扒的只剩一根光溜溜的杆儿,剁掉穗子,扔到仓房上暴晒,留着爸扎笤帚用。然后人手一根,边嚼边玩,一会儿练剑,一会儿耍棍,想象着自己是什么武林的高手。甜杆的皮很锋利,扒的时候要小心,小时候常被甜杆皮划破嘴唇和手。最好的节数是从根往上四节到十节,不粗不细,瓤是翠绿的,水分大,又很甜,嚼起来像喝了糖水似的,解渴,但不会像糖水那么齁嗓子。我们三个一口气能嚼几十节,过后发现剌的舌头疼。有几年,秋末霜冻前,爸还会把吃不完的甜杆都砍下来,挖个坑,成捆放进去,用土培好。冬天,想吃的时候抽出一根,虽然还是有些冻了,但嚼着也很甜的。
不论是前院还是后园,种的最靠前的肯定是柿子,方便摘。东北所说的柿子是指西红柿,家家种。农家的西红柿几乎是在孩子们盼望的目光中开花、结果、长大、成熟的。记得小时候,到了西红柿快熟的那几天,我们每次路过柿子地,都要仔仔细细地观察一遍,致力于做第一个发现熟柿子的人。然而,通常是爸最先找到几个熟柿子。那时,他会把小柿子攥在手里,背在身后,到我们跟前故意神秘地逗我们,“猜猜看我发现了啥?!”我们急切地问:“啥啥啥?啥呀?”爸突然把西红柿递到我们眼前,我们就欢呼起来:“柿子!柿子熟了!柿子熟了!”争相去拿,最后分而食之。我们还会献宝似的拿给妈,妈一定感觉好笑,说:“啥好东西?不是年年吃?等过几天,多得都烂到地里你们也吃不完。”确实如此,但小时候的我们总是过着今年,就忘了去年,一模一样的生活好像也不记得,并且明年也是根本无法想象的,甚至没有想过的,比较遥远的。明明岁岁年年都非常相似,却感觉每一年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从未发现过的,值得欢欣鼓舞去好奇的。
前两年的夏天,我闲在家里。一天,我正忙着上网,爸走进来,双手背在身后,又神秘又兴高采烈地说:“你猜,我找到啥了?”我心里感到好笑,爸太幼稚了,我都快三十了,还当小孩子逗呢。但我也不想扫兴,故意好奇地说:“啥呀?给我,给我!”爸把手递过来,一摊开,是一个嫩黄的小柿子。突然间,小时候才有的那种惊喜一下子涌回心间,不禁欢呼:“柿子熟了?!”我才发现,惊喜的感觉真好。
就像妈说的,没几天,西红柿已经熟的七七八八了,成为园子里最鲜艳的风景。大红的,圆圆的;青绿的,椭圆的;嫩黄的,鸡心状;红绿、红黄相间的,小皮球一样。三五成串地挂在葱茏茂密的柿子秧上,彩灯似的。摘下一小篮,太阳晒得热乎乎,放到井水里浸着。凉好了,切一大碗,洒上白糖,酸甜凉爽,生津解渴,碗底的汤儿都抢着喝,比罐头水还好喝呢。
在园子里,若说能小片种植的,只有玉米、豆类、花生、土豆了。这些都是不能直接吃的,小孩子们并不关心,但是这些庄稼地里却藏着好东西,比如黑天天。黑天天,学名龙葵,土豆地里和黄豆地里最爱长野生的。晌午,我们趁大人们都在睡觉,钻到地里找黑了的天天,走的东倒西歪,刮掉了黄豆荚,压断了土豆秧,被爸妈知道了准挨一顿说。这是我们吃到的野果中最好吃的了,甜甜的,就是一粒一粒太小了,吃着不过瘾。我们喜欢互相给对方摘着吃,我摘一把给老弟,老妹又摘一把给我。谁找到了一颗天天秧,忙喊“快来,快来”,吃倒在其次,发现的乐趣无与伦比。
前院面积大,近些年一直种些五谷杂粮。小时候,家那边还没有人开着半截货车走村串户卖瓜果,能吃到的瓜果都是自家能栽种的。我家一直没有栽什么果树,果树不好打理,香瓜倒是种了很多年。记得有一年,我也就十多岁,爷爷还健在,前园子种了大半个园子的香瓜。盛夏,瓜秧铺铺盖盖密密匝匝地连成一片,叶子覆着叶子,瓜蔓缠着瓜蔓,偶尔有露出泥土的地方,就知道那儿有瓜秧枯死了。记忆最深刻的是某一天下大雨,急雨,跟风来的,倾盆似的,哗哗响。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打在各种庄稼叶子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连成一片,甚至有一种轰鸣的感觉。这样猛烈的夏雨通常是一阵一阵的,中午妈开始做饭的时候,雨渐渐小了,雨点零零星星的了。爸穿上雨靴,披上衣服,拎着土篮子,迈大步到瓜地里,小心地选着落脚的地方,摘了满满一篮子香瓜。香瓜一面沾着泥土,一面被雨水洗刷的干干净净,散发着清爽自然的甜香气。滴溜圆的小白瓜,通体碧绿的绿香瓜,大个儿的外皮金黄的黄香瓜,椭圆形的黄绿条纹相间的花香瓜,有的嘎嘣脆,水分十足;有的熟到起沙,面面的;有的外脆里面,摘的正是时候;都是甜酸甜酸的,甜味很浓,酸味却淡淡的。一大篮子,十几、二十个,想吃哪个随便拿,管饱。
外面的雨一阵大一阵小,小鸡们躲到车斗下面了,鸡架里面了。小鸭们却欢快地在院子里戏水,成群结队地来回跑,扎到水坑里扑腾着翅膀,想游泳,但是水太浅。各种拧着脖子用鸭嘴清洗白白的羽毛,“嘎嘎嘎”地叫唤着。我们一家人在外屋吃香瓜,大锅盖上冒着腾腾的热气,饭菜的香气也跑出来了。敞开房门,边吃边看着外面的雨景,不着边际地闲聊,看小鸭子们玩水也觉得有趣。若是谁吃到了一个不甜的瓜,里面坏了的瓜,一扬手扔出去,摔到院子里,鸭子们呼啦啦冲来,一会儿就抢干净了。小孩儿不知道留肚子,吃饱了瓜,饭都不想吃了,只想雨快快停,好去外面的水坑里蹚水玩。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种瓜总是种不好,要么死瓜秧,要么不结瓜,要么结的瓜不好吃,烂掉。再加上,走村串户卖瓜果的货车常常过来,赶上香瓜成熟的时候,一天有好几拨来村子里叫卖的。这样一来,自家也不用种了。很多年不种了,小时候到瓜地里掀叶子找熟香瓜的记忆都模糊了很多,就是那个雨天还记得很清晰,也许不止一个雨天吧。
听爸妈说,他们小时候,社里种香瓜都是用大地,就是庄稼地,一种就是一大片,瓜熟了的时候,起码社里每家都能分到几筐,一年也就吃那么几回。
我的小时候,家乡未开垦的荒地已不多了。野果几乎没有,听爸妈讲,他们小时候,野外简直就是一个藏宝的乐园。
从我家所在的张村到北边姥姥家所在的段村要三十多里地,中间隔着一个方圆几十里的草甸子,大家称之为北甸子。北甸子荒草密覆,繁花点缀,草丛中分布着数不清的水泡子。水泡子边缘是白白的泥土,水是又咸又涩的,因为北甸子的土壤是碱土。三十多年以前,这里的人们洗衣服、蒸面食、贴玉米饼子等生活中用的碱,都是自己用北甸子的碱水熬出来的。
妈妈年少的时候,北甸子的草有半人多高,低洼处有一人多高,里面栖息着野鸭、野鸡、野兔、大雁等各种野生动物。段村离北甸子很近,妈妈常跟着哥哥姐姐到北甸子干活、玩耍。一次舅姥爷骑马放羊,碰到一只野鸡,打马紧赶,用鞭子套住了。抹上黄泥,笼起火堆,烤熟了分给妈妈舅舅几个人。那种香味是家养的鸡比不了的,如今聊起来还津津有味。野生动物虽然不少,但是想要抓住它们也得靠运气,它们比人更熟悉这片草甸子,草甸子是它们的家。而且,姥爷很忌讳杀野生动物,他觉得家里的牲畜是你喂粮食养大的,吃就吃了,外面的又没招你惹你,也没吃你的喝你的,何必为了一口肉去杀它们。妈妈还捡过野鸭蛋,在水泡子边上的草丛里。拨开杂草,一圈十几个,整整齐齐摆在野鸭子絮的草窝里。这是野鸭子孵卵的季节才能碰到的,野鸭蛋较家鸭蛋小,蛋皮多是浅绿的。
北甸子还有一种很普通的植物,马莲。马莲又称马兰花,就是小孩子跳皮筋时喊的“马兰开花二十一”的那个马兰花。马莲开浅紫色小花,一开就是几十朵,连成一片,很漂亮。叶子扁扁的,细长,极有韧性,以前的人们常用来编垫子、篮子、笸箩。马莲生命力极其顽强,抗旱,抗寒,抗盐碱,无病虫害,不怕践踏。我小时候上学的土路中间就有马莲,车、牛、羊、人常在路上来往,它伸展开来的叶子总是被压到,被踩到,被吃掉,但这一点点的摧残丝毫不影响它开花、抽叶。可是这么顽强的马莲后来也没有了,农药能杀死任何除了庄稼以外的植物。
我路过几次北甸子,那时候,北甸子的草连小腿都没过不了了,远远地都能看见水泡子。野生动物基本看不见,但是景色还是很美的。夏季,蓝天高远,白云低垂,大地平坦宽阔,一眼望不到头。极目眺望,满眼的绿,满眼的蓝,旷野碧波的尽头就是蓝蓝的天边。天地间最美丽的点缀就是草甸上盛开的各种小野花,紫的、蓝的、黄的、白的、红的、粉的,五颜六色,五彩缤纷,高矮不一,参差错落。它们随风摇摆,自由自在,肆意生长,野性十足。蝴蝶、蜻蜓、蜜蜂、鸟雀穿梭其中,起起落落,扑棱棱的翅膀掀起一阵悸动。草甸子无疑是花的海洋,但是和覆盖大地的野草相比只能说是点缀。后来我去到城市里,看过很多公园里的花,花市里的花,那些花确实鲜艳、漂亮,但是它们的整齐、精致总让我感觉少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些多余的枝枝叶叶,或许是少了些从远处吹来的风,或许是少了些陪衬它们的绿色,或许……
大学的时候,我和家人又一次去段村北边的老姨家。爸开四轮车,从北甸子走的。我还纳闷,北甸子怎么有路了?到了那儿才发现,北甸子没了,全种上庄稼了,中间平整出一条连接南北的路。自从我上学后,很少有机会去亲戚家串门,竟然不知道儿时记忆中的北甸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那条白白的碱土路还残留着一点点往昔的影子。爸说,早就开荒了,北甸子的地不错,能存住水,这几年种的庄稼产量都挺高。我很失落,很惋惜,但是又劝自己说这是好事啊,农村也是要发展的,不能什么都是老样子。
现在有现在的幸福,从前有从前的快乐。
八月中旬,早苞米开始成熟。苞米棒很大了,扒开几片苞米叶,用指甲掐一下苞米粒,能掐动,有一点奶白的浆流出来,但又不是一包水,快要定浆还没定浆的时候,就可以吃鲜苞米了。掰十几个,扒皮,摘去胡须,放进大铁锅里,清水煮。也有人家不扒掉叶子,直接煮的。捞一根酱腌黄瓜,洗去大酱,撕成小块,或者切碎拌上葱花、味精。烀苞米就着酱瓜子是最经典的搭配。苞米香浓郁、新鲜、清甜;酱黄瓜清香,脆生,咸滋滋。如果鲜苞米多,妈妈还会蒸一回苞米饽饽。用刨菜器把苞米粒刨下来,拌上少许油、盐、葱花、花椒,盛在苞米叶上,放到锅里蒸。蒸出来的鲜苞米饽饽更加香甜,口感扎实。
傍晚,太阳已经落到西北的树林后面了,只有红彤彤金灿灿的余光晕染在天空的一角。白日里的炙热渐渐消退,悄悄的,起风了,树梢轻摇,送来一丝清凉。爸爸用斧子劈点木头,撅一把树枝,在院子中间弄一小堆苞米瓤,上面架上树枝,外面搭一圈木头,点燃,火势渐渐旺盛。等到木头都被烧成火红的木炭,把苞米放到上面烤。烤苞米是很辛苦的,要蹲在火堆边被烟熏火燎,注意着给苞米翻身。烤好的苞米是金黄的,表面焦焦的,浓浓的苞米香和烤出来的糊香飘出老远,左邻右舍、前院后街都能闻到。烤熟的苞米粒干香,微甜,有嚼劲,当零食吃最好。我们一边在院子里乘凉,一边吃烤苞米,一边东拉西扯的闲聊,很多时候都是听爸妈讲过去的故事。跟随爸妈的回忆,我仿佛去到了一个除了贫穷一切都很奇妙、很有色彩、很有乐趣的年代,竟然对一个已经过去的年代生出很多向往和憧憬。
夏秋农闲时,采蘑菇是农村人非常热衷的活动之一。采蘑菇一定要在一场大雨的第二天或者是顶着连绵的阴雨行动,充足的雨水才能让蘑菇冒出地面。
大雨过后多是晴天朗日,空气一扫先前的沉闷,热浪蒸腾,变得舒爽,微风清凉。早上四点多,太阳还没出来,但是天已大亮了。奶奶拄着拐棍挎着柳条篮子,喊上前院四奶、东头老奶、西院老张姑奶、四姑奶等一帮老太太,一起去采蘑菇,小孩儿们也常跟着去玩。村子正南,隔着一片庄稼地便有一片小树林,我们这儿的树林都是杨树林。小树林面积不大,树木的年头也不多,没有非常粗的大树,但生长的还算密。林间的地表被密实的绒绒的野草覆盖,一片鲜嫩的绿,甚至看不到泥土,微风吹过,仿佛绿色的毛毯在波动。林间没有堆积腐烂的落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在草地上,一切都干干净净的,散发着青草香。清晨,林间的草地还沐浴在大量的雨露中,穿着布鞋走进去,细细的柔软的野草轻轻地抚摸着脚丫,痒痒的,走上几步,凉凉的露水便完全打湿你的鞋,洗刷着你的脚丫了。小孩子贪玩,故意趟着走,压倒一行小草,或者脱了湿哒哒的鞋,光着脚踢草,用雨露洗脚。一会儿又跳起来,扯下一根杨树枝,当做是电视剧里演的各种宝剑,噼里啪啦一阵对打,甩的咻咻响,树叶都打碎了,很快掉光了。嘻嘻哈哈,大喊大叫,你追我赶,疯跑一阵,累的气喘吁吁才想起来采蘑菇。
奶奶不管我们,随便去玩,反正跑不出这片林子。老太太们一进树林便开始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无比认真地扫视着地面,用拐杖和树枝拨开野草,着重寻摸树根附近。还要注意听着,若有人喊:“这里有,快来!”便快速走过去,蹲下,一手摘起蘑菇,一手掐断带着泥土的根儿,扔进柳条篮子里。边采边判断,太小的不采,留着,过几天再来,生虫子的不要,太老里面已经黑了的也不行,能放到篮子里的都是鲜嫩的,完好的。草丛里生长较多的是小草蘑、小灰蘑、铁杆蘑菇、喇叭张、鸡腿菇、鸡爪蘑,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小蘑菇,连村里人瞎叫的俗称也不知道。它们大多有细长的蘑菇杆儿,圆圆的蘑菇顶儿,有大有小,大的鸡腿菇有碗口大,小的小草蘑比金针菇大不了多少,多是黄、白、灰、棕、棕红几种颜色。
鸡爪蘑比较特殊,听名字就知道它状似鸡爪了,准确得说是好多鸡爪簇拥在一起,有黄色的,也有深紫色的。我的小时候,这种蘑菇已经很稀有了,采到一个算是意外惊喜,把它的根儿掐断,还会埋回土里,希望它越长越多。大人们都说这种蘑菇最香了,但是就那么几个煮在一锅其他的蘑菇里,实在是吃不出有什么不同,大概它的香更多是来自于它的稀少吧。
喇叭张,学名松乳菇,颜色偏棕红、黄红,一长就是一片,它好像不那么怕阳光。小树林的东边延伸出一片空草地,那里树荫少,最爱长喇叭张,一朵一朵连成一小片,分布在绿草地上特别醒目。老太太们年年夏秋采蘑菇,哪里有蘑菇,有哪种蘑菇,几乎都记住了。所以每次来小树林,奶奶都会先到那片空草地看看,要是看到一地的蘑菇根儿散落着,便懊恼道,肯定是咱村的谁谁谁,那老太太、老头子采蘑菇最勤快了,肯定是天没亮就来了。农村人采蘑菇就是这样,仿佛你无论去的多早,总有人跑到你前头,已经把林子溜了一遍了,可见大家对采蘑菇的热情。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树林里的蘑菇是采不净的,即使走过两拨人,仔细去找,总能发现漏掉的。除非赶上旱年头,雨水太少,或者林子里的树被砍伐的稀稀拉拉,不能遮荫避日,蘑菇不再从地下冒出来了,那时是真的采不到。
我和妹妹、弟弟最喜欢采鸡腿菇。大多数蘑菇都喜欢成群结队的冒头,一发现就是一小片,几乎都隐藏在草丛中,都是小小的,采起来比较琐碎。鸡腿菇个头较大,杆儿较高,颜色雪白,非常显眼,离几十米远,一眼就能看到。鸡腿菇刚刚冒出地面时,蘑菇杆儿很粗,蘑菇顶儿很小,状似俄罗斯套娃,大部分或者全部埋在土里,密密麻麻拥挤着生长,根部都连着,一堆一堆的,这个时候主要吃它的杆儿;比较嫩的时候,顶儿紧紧包裹着杆儿,杆儿变长变细,整体呈鸡腿状;比较成熟时,蘑菇顶儿大大伸展开,像一把撑开的雨伞;过于成熟时,伞已经撑平了,伞里面不再是雪白的或者粉红的,而是发黑了,这时就不好吃了。撑开小伞的鸡腿菇一般是星星点点的出现,但是采到几个,就顶那些小蘑菇十几个。我们不耐烦仔细寻摸,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远远的看到草地上有白色,冲刺一般跑过去,若是蘑菇便兴高采烈,若是塑料或鸟毛便失望唉叹。每次,我们捧着采到的鸡腿菇给爷奶或者爸妈,他们都会嫌弃地说,这蘑菇在过去都没人采,味儿不好,顶儿不扛炖,杆儿还难嚼,早年间大家采蘑菇看到鸡腿菇,一脚踢开,都觉得它们跟狗尿苔似的,不能吃,现在当好玩意了。他们一边嫌弃,一边叹气,一边回忆着过去采蘑菇的盛况,一边收拾干净鸡腿菇,留着炖肉吃。他们提到的狗尿苔,又叫柳树芽子,这种蘑菇也很小,黄、白、灰都有,多生长在杨柳树的根部,一簇簇的,非常易碎,没什么蘑菇味、鲜味,怪不得过去的人不采它,就从给它起的俗名就能看出大家有多嫌弃它了。但是近些年,树林里的蘑菇越来越少,也有人采柳树芽子吃了。
在小树林溜一个来回,顺着南地的小路,往西可以去国有林,往东能到沙坑。
国有林,就是属于国家的林子,在村子西边,隔着出村的路,分为南北两片。国有林面积挺大的,树都是野生的,有些年头了,从树木的胡乱分布就能看出来,近些年人工栽种的树木都是整整齐齐的,一行一列的。国有林是村里人放牛放羊的主要去处,林间的地表有草,但是更多的是层层堆积的落叶,特别是低洼处、树木高大茂密处,落叶也不知道累积了多少层,发酵了多少年,底下的土壤已经是油黑松软的了,散发着很浓的霉味和土腥味。这样的土壤最易生土豆蘑、油蘑、黄蘑、大白蘑菇、辣碗子等各种比较结实的蘑菇,跟草地上或树根上生长的小蘑菇比,它们的杆儿大多是又短又粗,菇盖较厚,不易碎,拿在手里是有点重量的,生长期跨越夏末和整个秋天。
不知道是哪一场淅淅沥沥的连绵阴雨,彻底带走了夏季的酷热,天气稍稍凉了。虽然,菜园、庄稼、树林、草地还是一片茂盛的深绿,与盛夏无异,但人们的感觉却变了,一早一晚的清凉延长了,太阳还是热辣辣的炙烤着,却不闷了,午后不再热的人一动一身汗了,各种植物都兼具着完全成熟和即将衰败两种状态。
奶奶又叫上她的几个老姐妹们,直奔国有林。长草的地方粗略地撒摸一下就行,重点挖掘落叶堆积处。往国有林里面走,遇到浅坑,两脚踩进去,很暄乎,仔细观察,有的地方落叶鼓起来了,根据经验判断,很可能是下面有蘑菇冒出来。用树枝掘开一层落叶,会发现一小片雪白的土豆口蘑,一个个圆滚滚的,大小都差不多,挨挨挤挤地生长着,而且周围肯定不止这一小片,土豆蘑的发现都是接二连三的。有时在一个大坑里扒拉树叶捡土豆蘑,蹲的双腿都麻了才满足地起身,掂掂柳条篮子,够一个人吃一顿了。土豆蘑肉质肥嫩,有韧劲,扛炖,有嚼头,又不柴,炖小笨鸡、猪排骨是最好吃的,蘑菇吸满了肉汤,肉香浓郁,又非常的鲜美。有时落叶下也能翻出油蘑,东北油蘑,多是土黄色、黄褐色,三五成堆儿的,菌盖油汪汪黏糊糊的,总是粘一些枯叶、泥土,不好清洗。但是炖出来或者炒出来却很好吃,不黏了,特别嫩滑顺溜,口感奇妙,也是极鲜美的。黄蘑和大白蘑菇多长在树根上,或者是放倒的死树下、年久腐烂的枯木上,就是十几年前家那边的林子里也很少见了。这些蘑菇都有着非常浓的特有的鲜味,现在超市里卖的人工培育的平菇、杏鲍菇等跟它们比起来真的清淡多了。妈做的时候不分类,清洗干净,焯一遍,跟鸡肉、排骨、土豆一锅炖,作为过年时的主菜,绝对够香够鲜够美味!辣碗子,学名叫啥不知道,菇盖光滑,有碗口般大小,吃起来有点奇怪的辣辣的味道,因此得名。这种蘑菇在爸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不屑采的,现在嘛,吃是吃,嫌弃也是真嫌弃。
有一种特殊的蘑菇叫长虫信子,菇盖像马蜂窝似的,麻麻赖赖,菇柄弯弯曲曲,颜色有红,有黄,有黑,有紫,非常鲜艳,一看就与普通的蘑菇不同。大人们严肃地说,这种蘑菇有毒,碰不得,颜色越漂亮,毒性越大。小孩子们吓得不轻,看见了绕着走,离得远远的,生怕它真像毒蛇一样冲过来咬人。
东南方向的沙坑,本是一片非常大的野生林子,东西下三里多,南北下六、七里。树木之高大,遮天蔽日,之粗壮,需人合围,之茂密,人钻进去,拐过几棵树就不见踪影了,这都是在爸爸的无数次回忆中得知的。林间的地势,高低起伏在一房多,当然,没有我的从前,应该更甚。我三、四岁的时候,家里抽签抽到了一块在沙坑附近的田地,夏天,爸去铲地,还曾看见有狼在林间出没。听爷爷说,他年轻的时候,沙坑的狼群是附近闹得最凶的,敢在半夜里进村叼羊。听爸说,他小时候上下学,路过沙坑,最怕碰到钻出林子的狼。所以总是在兜里揣一盒火柴,若是真遇上了,点几张草纸,或者找些苞米叶、树枝笼着了,不一会儿,狼就自己走了,动物都怕火。不过呢,狼再凶,也是不想招惹人的,只要在林子里能找到吃的,轻易不会出来,所以,在过去也没人为此提心吊胆。
沙坑也是采蘑菇的好去处,毕竟大坑多,落叶堆积的年头也多。小时候,我们跟大人去沙坑,最喜欢爬坡玩,大喊着:“上山喽!下山喽!”家乡都是平原,没见过山,很憧憬。可惜的是,沙坑的树是最快被砍伐光的。等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沙坑只剩一小片了,树木稀稀拉拉的,从这头能看到那头,别说藏狼群了,一只小狗站在林子里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前些年,政策鼓励人工造林,禁止滥砍滥伐,村子前后,田地之间,包括原来沙坑的位置,长起来不少小树林,虽然面积都不大,好在可以防风防沙,再过些年,说不定里面也能冒出蘑菇了呢。
家那边的树林当然不止这几处,村后的人工林、国道南的东西两片、姚家窝棚房后、北张村前面、界外东边,还有广宁村那边,这么说吧,要是你能走动,可以东南西北绕一大圈。站在家乡的野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远远近近,全是树林,没有地平线一说,都是防护林线。
我几岁的时候,全家还在老房子东边的两间小土房住。盛夏三伏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不大,有时淅淅沥沥,有时哗哗啦啦。爸妈顶雨出去采蘑菇,也没有雨衣雨鞋穿,浑身湿透,采回一筐倒屋地上,不歇着,再出去采,雨停后还采了两天。终于出太阳了,把蘑菇收拾干净,铺撒在盖帘上,端到太阳底下晒,一天就晒的干干巴巴,干蘑菇装了好几麻袋。但是那个年代,蘑菇可不值钱,后来好像五块钱一袋就卖了。不是为了挣钱,是采蘑菇上瘾,真的,村里很多老一辈人都这样。姥姥年轻时就非常爱采蘑菇,她家房后有一片树林,那时蘑菇多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家里杀鸡了,姥姥会先把鸡肉炖到锅里,再挎着筐去房后的树林采蘑菇,回来清洗,焯水,然后放到锅里和鸡肉一起炖,这都赶趟。姥姥回忆说,那时的蘑菇真是一片一片的长,比特意种的都多,都好。即使自己家房后就有这么多蘑菇,姥姥还是想到大树林去采,自己又不敢去,便总是央求姥爷一起。姥爷被磨叨烦了,套上驴车,车上围草囤子,走,去采,不采一车别回来!早年间,赶驴车采蘑菇是很常见的,冒雨采蘑菇也是很常见的,阴雨连绵的天儿,窝在家里很没意思,采蘑菇是一大乐趣,寻找和发现的乐趣,意外惊喜的乐趣,满载而归的乐趣。不只是老一辈人,其实年轻人也喜欢,只是现在林子里的蘑菇少的可怜。前年夏天吧,我和妹妹去林子里溜达,竟然看见有个男的骑摩托车采蘑菇,碰见我们还说:“没蘑菇呀!”好搞笑,啥眼神啊,风驰电掣中还能发现小小的蘑菇?
夏季慢慢过去了,秋天不知不觉来了。小时候,不知道秋天和凄凉有什么关系,只知道这是一个金黄的收获的季节。十一前后,各个村子陆续开始秋收。上初中之前,爸妈还没让我们干大地的活,所以秋收的时候,我和妹妹、弟弟就在家看家、做饭、喂鸡、喂猪,干干家里的活。这时候,园子基本罢园了,可以在里面随便跑,随便玩。霜打的小茄子生吃甜丝丝的,成熟的毛嗑还没晒干,仁儿嚼起来又脆又香,啃胡萝卜,嚼甜杆,摘黑天天,找大瞎苞米。大瞎苞米,就是没上好的苞米,一根苞米上只有几十个甚至十几个苞米粒,不过那些苞米粒又大又圆,放进灶坑里翻几下就能吃。
秋收的几天都是我当主厨,老弟、老妹给我打下手。我对做饭似乎还有些天赋,焖饭,贴玉米饼子,蒸花卷,烙饼,虽然比不了妈做的,也能吃。可是做菜往往失败,不是淡了就是咸了,不是一锅汤就是糊底了,新鲜的蔬菜炒出来竟然隐隐的有一股馊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好做又好吃的是包儿。锅底添水,烀几个土豆、茄子,上边架锅帘贴大饼子,炒一盘鸡蛋酱,去园子里掰几片又大又完整的白菜叶,掐一把葱叶、香菜,切一盘黄瓜丝。茄子熟了捞出来,拌盐、蒜泥,最简单的蒜茄子就做好了。白菜叶上抹鸡蛋酱,均匀地放一些捣烂的土豆,撒一点揪碎的葱叶、香菜,几根黄瓜丝,最后放一块大饼子,双手捧起来,包上。一定要大口咬,所有的材料满满地塞到嘴巴里,咸、香、辣、清新、浓郁、爽脆、面糯,各种滋味,各种口感,完全混合,却没有一丝不搭。干了一天重活累活,忙的脚打后脑勺,累的腰酸腿疼,饿的前胸贴后背,肚子空荡荡的,浑身没了力气,捧上一个包儿,大口大口的吃,好吃,赶趟,饱腹,满足。这是地地道道的农家美食,充实着农家人渴望的胃,犒劳着咱们的疲惫,找回了浑身的劲儿。
天愈加蓝了,愈加高了,愈加遥远了。天空好似从光滑的绸缎换成了薄薄的轻纱,秋风更加畅通无阻了。云也少了,要么一丝也无,要么扯出几缕,轻轻飘飘。一排大雁整整齐齐向南飞去,飞的太高了,听不见它们的叫声。小燕子也少了,它们在东北也过不了冬,可我没见过它们往南飞,只是开春的时候见过它们来,也许它们是悄悄行动吧。树叶黄了,干枯了,秋风一扫,唰啦啦地落,没几天,枝头就要光秃秃了。乌鸦成群结队地栖在树梢,远远望去倒像一片枯叶。
霜降了,早上起来窗户上蒙了一层雾气,院子里的枯草、苞米杆、铁丝网都结了白白的一层霜,甚至地上都结了霜,像洒了一些盐。太阳才放出红堂堂的几道光线,并不刺眼,这些霜便消失不见了。
再下两场雨,秋风已是冰凉的了。很快,一场雨夹雪宣示了冬天的来势汹汹。
东北的冬季是漫长而严寒的,天气决定着人们干不了什么,除非必要,大多数时候是在家里待着,因此就有了猫冬一说。正因为没什么活,冬季也是人们办喜事最好的时候。老人过寿,年轻小伙、姑娘相亲、嫁娶,孩子百天,各种各样的喜事。有一段时间,不知怎的,办酒席风靡起来,听说有一家人养的母猪下了十九个猪羔子,也要庆祝一下。一时间传为笑谈,说他们家想礼钱想疯了。
从前,村里办喜事都是雇大篷车,在家里摆席。大篷车就是大师傅的厨房车,车里面有煤气灶、案板、各种厨具,专门为别人做酒席的。酒席就摆在院子里,为了挡风,用铁架子和苫布搭一个大棚。临时锅灶也搭在院子里,热气腾腾,烟火缭绕,当然也香味扑鼻。过去,吃酒席都是一家子去吃的,老人、大人、孩子,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虽然只上一份礼。吃酒席是一次解馋的好机会,凑热闹的好机会。
可是我和妹妹、弟弟不太爱去,每次都要爸妈又商量又催促,才不情不愿的跟着去。不是不想吃那些好吃的,实在是不喜欢那个氛围。一个院子里挤了上百个人,呼呼啦啦,熙来攘往,吵吵叭火,呜嗷喊叫,一进去头立刻大一圈。还有很多不知从哪论起的叔叔、大爷、大娘、婶子来跟你开玩笑:“哎呀,几个大学生也来了?”“大学生给说两句!”说啥?!我们只能极其尴尬地假笑,配合着毫无意义的点头,其实那时我们才上中学。他们开这玩笑并没有羡慕的意思,也绝无嘲讽的意图,更不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学生。什么年代了,大学生哪里没有。他们就是没什么跟你唠的,就要说这些。就像看见四、五岁的小孩,就要逗他“你妈不要你了”;看见刚定亲的大姑娘,就要打听她婆家的事;看见比较害羞的小伙子,非要说荤段子,无聊的很。
终于等到开席,更尴尬的来了。如果是跟年龄相仿的分在一桌还好,如果是跟大人们分在一桌就惨了。菜一个一个的上来了,这个婶子上手撕走半只鸡,那个大娘一筷子夹没半条鱼,这个奶奶一塑料袋装走了炸蚕蛹,她小孙子爱吃,那个二姑端起盘子拨了半碗炒肉片。这也没什么,毕竟菜很多,我们可以吃剩下的。气人的是她们一边风卷残云,一边还数落我们。“快吃,大口吃,可劲造!”“夹菜!来,别扭扭捏捏的。”“哎呀,这孩子,太蔫吧了,就狼吞虎咽的吃呗。”妈妈也在旁边附和:“闯荡点,抢,跟她们抢,这么熊呢。”满桌大鱼大肉,色香味俱全,却吃的我们味同嚼蜡,匆匆扒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赶紧逃走。
回家后,妈还余兴未尽,说我们在酒席上表现不好。一次,老弟很生气了,就说,怎么表现算好?伸筷子到菜碗里可劲翻,把着盘子不让别人吃,说话直喷唾沫,不管是谁上手抢,这就算表现好了?就勇敢了?厉害了?再说,这不是在家吃饭时你教我们不能做的吗?怎么一吃酒席规矩全变了?妈讪讪地说,入乡随俗,人家都这样嘛,吃酒席就是这样的。
吃酒席本应该是我们年少时很好的美食体验,却搞得不堪回首了。十多年前,村里人对吃穿上是很俭省的,不然也不会争先恐后的吃席。吃完席后还兴致勃勃地讨论席面怎么样,哪道菜最好吃,谁吃的多,意犹未尽。现在不同了,办酒席都去镇上的饭店预定,家里又清静又省事。上礼的人家大多只去一人,我家通常是爸去。三百块钱一桌的席面是很丰盛的,搭配又合理,不仅有大鱼大肉,还有海鲜、素菜、水果。但是等吃酒席的人回来了却说:“还行吧,也就那几样,有盘炒蘑菇还不错。”“剩老多了,一整个的肘子基本没人动筷,让谁拿走谁也不拿。”想想才十几年,只吃酒席一事就变化的翻了个个儿。浪费的风气不好,但我想说,现在的日子真的不错了,从牙缝里省钱的日子过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北风呼呼地刮,白天零下十几度,晚上零下二十几度。地都冻裂缝了,一道一道,蜿蜿蜒蜒,好像大地的血管。躺在炕上听了一夜狼哭鬼嚎的风声,早上起来发现院子的背风处堆满了雪糁。北风异常凛冽,小刀子似的,袭卷着雪糁极速掠过,打在脸上针扎一样。下雪不冷化雪冷的谚语在此完全不适用,那是说飘着鹅毛雪的天儿。
外面的世界已经是一个天然大冰柜了,这时就可以包粘豆包了。糜子脱皮就是黄米,包豆包之前可以先做顿黄米饭,先像焖大米饭一样焖,水快干了的时候不停翻底,搅和,黄米粘稠,容易糊锅底。吃的时候可以加一点荤油、大酱,又黏又香。
一百斤的黄米用热水烫一下,泡两天,过几遍水,洗净,磨成面。磨好的黄米面掺一点筛的细细的苞米面,放锅里炒,炒好后兑水,揉成大面团,放到大泥盆里发酵。这是个体力活,一般的家庭妇女干不动,家里每年都是爸揉面。
小豆,仔细地挑出破瓣的、有虫窟窿的,放到锅里烀,熟了,水快干了,用豆杵捣成豆沙,放糖,拌匀,攥成小团,放到外面冻硬。
秋收扒苞米的时候,妈挑完好的没有霉斑的苞米叶剪下来,留着。现在拿出来用热水烫软,剪成小段备用。
面发好了,黄里透着白,有一点酸味和很浓的黄米味,扣出一大块放进面盆里。掰一小块放进手心,用大拇指按压成饼,放入一个豆沙馅,包起来,收口,转着圈团,团成圆顶状,底下垫一块湿苞米叶,一个挨着一个拥挤着摆到锅帘上。刚开始学包豆包的时候,团不好,弄的里面也是馅,外面也是馅,成了花豆包了。妈开玩笑说,这要是在过去,你把豆包包成这样,婆家都不能要你,笨姑娘。
摆满一锅帘便架到锅里去蒸,开锅后等十五到二十分钟便熟了。蒸熟的豆包是嫩黄色,鲜黄色,油光发亮的,散发着浓浓的黄米香。家里种的糜子都是很粘的,用筷子夹豆包,豆包粘在筷子上,甩都甩不掉。但是黏黏的黄米面却很好咬,很软很糯,带着水分的,吃起来有一丝丝甜。小豆馅则是干爽的,绵绵的,沙沙的,也有一丝丝甜。因为妈吃甜的牙疼,所以小豆馅里放的糖很少,不仔细品尝都吃不出来,我们若是想吃甜的就蘸白糖。
蒸好的豆包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做油炸糕,更香。偶尔一年,家里也撒一回年糕,一层黄米面一层豆角粒,均匀地撒到锅帘上,蒸熟。年糕口感更扎实,有嚼头,吃起来有点噎。
爸妈小时候,豆包是腊八左右才包的。八二年第二次单干,村里的田地才包产到户,之前家家的口粮都是社里给分,那时爸妈都十五、六岁了,他们上边有好几个哥哥姐姐,下边又有弟弟、妹妹。家里人口多,分的糜子有限,如果豆包包的早了,不到过年就吃没了。所以过去一包豆包,人们都会说,真快来到年了哈。
妈跟我们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啃冻豆包,冻豆包更能吃出甜味来。或者是放到炉子上烤,灶坑里烧,焦香,皮脆。当然主要是因为饿,冬天吃两顿饭,都是粗粮,消化快,又要干活,饿的更快。可是大人们常常看着他们,不让这么吃,很简单,口粮都是有数的,你啃两个,他烧两个,吃饭的时候吃什么。况且,豆包和大饼子、小米饭比是最顶饿的,当然不能当零食吃,太浪费了,所以孩子们只能偷偷吃一两个。
现在村里年年冬天包豆包的大多是上了五十岁的,很多年轻人不包了,不爱吃,嫌麻烦。我家包的也越来越少了,但是每年都包,爸妈爱吃。现在又提倡多吃粗粮了,健康。
过去的年是很长的,腊八到二月二,一过过俩月。年前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活动,杀年猪。杀一次年猪就等于摆一次小规模的酒席,村里人、亲朋好友都来帮忙,吃饭,凑热闹。过去最穷的年月,大多数人家也要杀年猪,除非连猪都养不起。没办法,为了吃油,一头猪的荤油是一家人一年吃菜用的油。过去几乎不吃豆油、瓜子油,一百斤黄豆才出三十多斤油,瓜子油就更少了,吃不起。
在村里,杀年猪属于一项声势浩大的集体活动。到了那段时间,每天叫醒你的不是闹钟,不是妈妈的笤帚疙瘩,是猪的惨叫。杀猪也得预约,一家一家排好日子,因为人少了杀不了猪,也不是谁都会捅刀。
前一天,爸挨家约好人,请他们明天早点来帮忙,然后借来炕桌、杀猪刀、刮毛刀、烧水壶等一些工具,再抡起大镐劈一堆木头柈子,放到院子里。妈在家切两大盆酸菜,我和妹妹切一些买来的家常菜,黄瓜、芹菜、青椒、干豆腐等,多扒几头蒜、几根大葱,切碎,分盘装好,备用。弟弟奉命去买一些啤酒、白酒、香烟,因为爸爸平常都是卷旱烟抽。最后,把屋子收拾干净,物品摆放整齐,怕碎怕脏怕丢的东西收到柜子里,比如我们姐弟三个的毛巾、书本、文具,人多手杂,来帮忙的人可能随手一用,随便看看,然后随手一丢,过后你就找不着了。
第二天,天刚亮,全家人就爬起来,草草吃完早饭,开始忙活起来!厨房的两口大锅都添上满满的水,灶坑里架上树枝、木头柈子,旺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跳动的火苗呼呼地舔舐着大锅底,烤的灶膛里红彤彤、亮堂堂,散发出杨木炭的香气。
爸爸约好的乡邻陆续过来了,一起拿着绳子、檩子般粗细的木杆、麻袋去后院的猪圈里抓猪。三、四个人气势汹汹地杀向猪圈,肥猪吓得在圈里横冲直撞,四处乱窜,四个小短蹄咚咚咚刨地,一辈子的运动量都在这时候用完了。同时,它还吱吱哇哇地惨叫,叫声尖利刺耳,响彻村子上空。可它再怎么挣扎,还是被麻袋套住了头,被绳子捆牢了前蹄和后蹄,木杆穿过捆牢的蹄子中间,把它像吊麻袋一样抬了起来。
早些年,乡里养猪多喂猪草、野菜、苞米糠麸、谷糠之类,再掺些粗略碾碎的玉米面,饮水也多用泔水、刷锅水、洗菜水。近几年则一律喂上玉米饲料,饮上清水了。若是拌的猪食有霉味、酸味、怪味,猪也不爱吃,用村里人的话说,这畜生也矫情起来了。不过,这样喂养的猪比以前肥的多,出油也多。同样是喂养一年左右,从三十年前的一百多斤已经增长到现在的三四百斤了。
几个人把猪抬到前院,院中两张炕桌并排放着,把待宰的肥猪肚皮朝天摁在桌子上。接下来,最重要的一步来了,就是捅刀。这个活不是谁都会干的,也不是谁都愿意干的,一个村里也就一两个汉子迫不得已有了这门手艺。没办法,猪总是要杀的,一旦有人操刀了一次,家家都找他帮忙,年年都来央求他,最后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杀猪刀是一把极锋利的尖刀,刀把儿是空心的,便于放血。捅刀必须又快又准,深深地扎进猪的腔子里,这样才能把猪血放干净。放干净血的猪肉白净,肉味纯正,没有血腥味,容易长时间保存。
肥猪的惨叫好像最尖锐凄厉的哨声,直往耳朵里钻,刺的人脑袋嗡嗡响,心砰砰跳。虽然大家都不是什么远庖厨的君子,又对杀猪吃肉兴奋期待,满怀喜悦,可那一声声垂死的嘶叫还是令人心慌慌的。每年这个时刻,我和弟弟、妹妹都躲在屋子里,直到外面没声了才松一口气。紧接着,两盆鲜红的猪血端进屋里,放在炕梢,保证它不冷不热,就不会凝固。猪血里还要放两根长长的桨杆,用于之后的搅拌和灌肠。
这时,两大锅水早已烧的滚开了,一掀开锅盖,热气喷薄而出,顺着敞开的房门呼呼地向外冲,蘑菇云一样的腾空而去,很快消失在冷冽的房檐上方。
九点多钟,日头已经转到了东南的树梢上空,阳光开始明媚亮眼了,带来严寒冬天里最难得的最令人舒适的一缕缕温暖。太阳愈亮,天空就愈蓝愈深远,世界愈清明愈干净愈通透。冰凉的冷空气呼吸到腔肺里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气爽,仿佛身体里的浊气都被置换了。
杀猪的院子里已经非常热闹了,“热水!热水!快拎过来,往这儿浇!”两个人拿着猪刮子弯着腰退毛,一个人进进出出拎着烧水壶往猪身上浇开水,烫过的猪毛容易刮干净。忙活好一会儿,除了猪头和四蹄,猪身上的毛已经刮的一根不剩了,漏出了白花花的猪皮。接着,几个人又合力把猪抬进屋里,两张炕桌也搬进来,在上面给猪开膛,摘内脏,大卸八块。这个活费力费时,还挺脏的,弄的满屋子生肉的腥味、内脏的臭味、血腥味,熏人,却必须在屋里完成,没办法,东北的三九天太冷了,在外面冻的人手拿不住刀。好在房门大开着,冬天的冷空气又强,气味跑的也快。两、三个男人围着整猪,找着角度,摸着猪骨,这切一刀,那划一刀,看似随意,其实很有条理,先后摘出心、肝、肺、肠子、肚子、腰子,然后依次卸下猪头、猪蹄、肘子、血脖、后鞧、排骨、脊梁骨、板油、腰条。还有人等在旁边,把他们解剖的零部件一样一样送到东屋的大铁盆里,分开装着,等明天凉透了,自家人再拿到仓房里冻着。
大家一边干着活,一边吵吵叭火地唠嗑。烧的烫屁股的炕上放着香烟、打火机、茶壶、茶杯、炒瓜子,一些不用伸手的人坐在炕沿边上抽烟,喝茶水,嗑瓜子,一起品评着这头猪养的怎么样,够不够肥,肉会不会香,能出多少油,若是一头大家公认的好肥猪,便问起年初是在哪儿抓的,平常怎么喂的,东拉西扯,说着往年杀猪的趣事,打麻将打出的乐子,种地的事儿,电视里看到的新闻,总之是胡侃,最后都免不了聊到东家长西家短,讲究着前村后屯。
猪肉卸完了,爸还要干一个最不好干的活儿,摘肠油,洗猪肠。摘肠油要特别小心注意,千万不能把猪肠子碰破了,否则,这些油不用要了,有时老庞大姑父和老谢二大爷也帮着摘。摘干净肠油,准备半筐沙土,把肠子里的粪便清出,落在沙土上,再把沙土拎到后院,倒进茅坑。接着,先用清水灌洗肠子,再放洗衣粉搓洗,找一根又长又细又直的桨杆,透到猪肠里,翻肠,里外来回翻几遍,仔仔细细,一点一点,从头撸到尾,把每一处褶皱清洗到。然后,放小苏打使劲揉,清洗步骤同上。最后,放盐放醋,清洗程序再来一遍。最后的最后,清水反复淘洗,直到猪肠不仅没有臭味,也没有洗衣粉和小苏打的味,才算干净,耗费俩小时。为啥要这么麻烦翻肠,而不是把猪肠豁开洗,当然是为了灌血肠。
灌血肠最重要的不在灌,而在兑血,就是给猪血拌调料。爸很会拌猪血,村里的几家亲戚杀猪,都找爸帮忙灌血肠。一盆猪血里应该兑多少水,加多少豆油、盐、花椒面、味精、葱花、蒜末,搅拌到什么程度算均匀,要煮出来的血肠有滋味,够香,蘸蒜酱吃还不咸。灌完血肠剩下的猪血可以放到锅里蒸,火候掌握好,蒸出来的猪血口感和鸡蛋羹差不多,特别嫩滑,没有毛孔,入口即化,猪血香非常浓郁。似乎除了我和妹妹,大家都特别爱吃血肠,甚至超过了对肉的喜欢。妹妹单纯的不喜欢猪血的味道,我呢,也可以吃,只不过觉得,还是肉好吃。
爸开始摘肠油的时候,妈和大娘、三娘、大嫂、小嫂们就开始做烩菜了。烩菜是杀年猪的宴席上最主要的一道菜,准确地说它是几道菜。用一大勺荤油滑锅,葱、姜、蒜爆锅,添大半锅水,丢进一些大块的骨头肉、后鞧肉、肥肉、五花肉,盖锅煮。等到肉半熟了,倒入两大盆酸菜,加入适量的各种调味料,已是满满一大锅了,接着煮。开锅了,肉香飘出来了,菜香也飘出来了,小孩子们馋的围着锅台转,叽叽喳喳地问啥时候能吃。妈掀开锅,一大锅烩菜咕嘟咕嘟地冒泡,咕嘟咕嘟的响,热气呼呼的,就算开着房门,还是迅速充满了整个外屋,大娘婶子们,大嫂小嫂们,出来进去的,看不清人了,水蒸气多到棚顶凝结了水珠,往下滴了。大嫂用笊篱翻上一块猪肉,用筷子扎一扎,很容易就能扎透,说明肉煮的够烂糊了。这时把血肠放进菜锅边,看着煮,拿一根针,时不时扎一下,不用很长时间,七八分钟,再扎不冒血丝了,马上捞出来,血肠不能煮老了。
这边烩菜快好了,另一个锅也烧热了,小嫂掌勺,芹菜炒肉丝,蒜薹炒肉丝,青椒干豆腐炒肉片,木耳白菜炒肉片,再用黄瓜丝、萝卜丝、白菜丝拌个凉菜,差不多年年都是这几样,新鲜的猪肉炒什么都特别香。要是有远方来的亲戚,不常来的“贵客”,再添一道爆炒猪肝、一道辣炒猪肺。
终于要开饭了,西屋炕上放两张炕桌,地上一张圆桌,东屋炕上一张炕桌,都摆上碗筷、酒杯、蒜酱碗。村里来帮忙的、吃饭的男人们多,西屋坐席;来的女人们就是本家这几位大娘、嫂子,自家人,东屋请。
煮的软烂的连皮白肉、五花肉切成薄薄的小片,码在盘子底,大骨头肉和后鞧都是瘦肉,用手撕成条,堆在上面,装了上尖几盘子。用大碗盛烩酸菜,舀上几勺滚烫的烩菜汤。血肠也切厚厚的片,装盘,浇上点飘着油花的烩菜汤,不易冷。
烀肉、烩菜、血肠、炒菜、凉菜,一道接着一道被端上桌,每桌的菜都一模一样,大爷、叔叔、大哥、乡邻们都随便坐,自己倒酒,白的啤的都有,谁也不用谁让,谁也不会装假、瞎客气。可劲吃肉,吃菜,管饱,哪样菜没了喊一声,妈会立刻给添满。请客就是希望人家吃好喝好,更别说他们是来帮忙的了。男人们一边吃喝,一边热烈的说笑,七嘴八舌,高声大嗓,哈哈大笑,几乎听不清谁在说啥,欢快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屋子。
东屋就消停多了,女人们也是边吃边聊,虽然不是吵架式的,也是兴高采烈的,满脸堆笑的,都是自家人,也不拘谨,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喝酒,喝热汤,吃米饭,温馨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屋子。
这时候,妈妈和我们姐弟三人通常不上桌,在外屋等着,给客人添菜,盛饭,服务大家。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这一天,我们三个就是负责烧火,帮厨,打下手,做被指使的小工。
下午两点了,客人们都吃饱喝足,陆续离开了,我们才上桌吃饭。烩菜里的烀肉特别香,是那种特别浓厚的纯正的原本的肉香,没有什么调料味,却不腻人,油脂都被酸菜吸走了,蘸上蒜酱,大口吃,贼过瘾,贼解馋!酸菜油汪汪的,酸溜溜的,滚烫,浸满了肉香、猪血香,跟平常的熬酸菜根本两个味儿。有了这两样,各种炒菜只是配菜而已,随便夹两筷子。
童年和少年时期,家里就没有买肉这回事,所以每年杀猪对我们来说都是一个太值得期待的节日了。杀猪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月有肉吃了,意味着快过年了,意味着我们又长大了一岁,那个年龄的小孩子,谁不盼着长大呢?
吃过了饭,还有的忙。爸剔猪皮,就是把猪肉和猪皮分离,猪皮上的肉要削干净,卷成卷儿,放仓房里冻着,过年熬焖子吃,或者切丝拌辣椒油。妈把肥肉、板油、肠油切成大片,装在大泥盆里,明天好㸆油。
从一大早一直忙活到晚上八点多,几乎是脚不沾地,吵吵闹闹。宾客散去,一切收拾妥当,一家人才上炕歇着,喝杯热茶,切开两个甜甜的苹果,分着吃。累的腰酸背痛,胳膊腿也酸疼,但是看着地上大泥盆、大铝盆里满满的肉,回味着刚吃过的肉香,摸摸撑的圆滚滚的肚皮,心里很高兴,很满足,很舒坦,很踏实。一家人围坐着,唠一会儿白天杀猪的事儿,明天㸆油的事儿,想着哪天包顿饺子,想到明天开始不用喂猪了,轻松了。其实没啥聊的,就是一家人坐一会儿,好好的享受一下这美好的开心的时刻。然后,各人钻各人的被窝,关灯睡觉。累极了,沾枕头就着,热炕烙的人浑身舒爽,解乏,一夜无梦,一夜香甜。
第二天上午,两个大锅又刷干净了,切好的肉倒进锅里,加适量的水和盐,盖锅烧。不一会儿,烀肉香跑出来了,炸肉香跑出来了,炼油香跑出来了,闻久了炼油的香味,脑袋有点疼。炼油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很难,需要一定经验的。爸掀开锅的时候,油已经滚开,肥肉变的透明,板油和肠油只剩油皮子了,一大锅滋啦滋啦地响。如果有一点儿没剔干净的猪皮,锅里还会发出几次炸裂声,怪可怕的。每年㸆油,妈都会切一些大块的瘦肉放里面,猪腰子和猪连体也切块放进去。油快出锅了,妈就喊我们:“大闺女、老闺女、大儿子,拿碗过来,吃油滋啦了!”油滋啦是东北人拟声的叫法,就是猪油渣。闻了半天味儿,早就想吃了,我们三个急忙跑到外屋,一人端着一只碗,拿着一双筷子,围在锅台边,等着妈往我们碗里挑大块儿的瘦肉油滋啦。说是油滋啦,其实更像炸肉块儿,表面是酒红的,稍稍有点酥脆,有点硬,像肉干,里面的肉是浅粉色,丝丝分明,松软好咬,满满油脂,瘦而不柴,带一些咸滋味,非常香,但是不能多吃,容易腻,若是埋在热热的白米饭里一起吃更好。
爸妈也吃了油滋啦,就要撇油了。满满一锅的肉,似乎没出多少油,其实不然,接下来才是㸆的主要步骤。用笊篱澄着肉,让清亮亮的猪油汇集在笊篱里,用水瓢舀到盆里,再倒入油坛。一盆盆清澈如水的猪油就这样被挤压出来,最后锅里只剩一锅底碎油渣。我家这边不喜欢吃嘎嘣脆的猪油渣,所以不会㸆的特别干巴,而是留着一些油水在猪油渣里,吃起来软软的,油滋滋的。坛子里的猪油第二天便冷却为雪白的凝脂,通常有一小缸零半坛子,这些足够来年一家人吃菜用了。
爸妈十几岁的时候,三十几年前了,村里人杀的年猪也就一百多斤,剔下来的猪肉瘦多肥少,出不了太多油。那时家里人口又多,奶奶熬菜就放一汤匙油滑滑锅,做出的菜清汤寡水的。现在的人可能以为这样做出的菜大家吃的就少了,其实恰恰相反,吃的更多,人的肚子里没有油水会更容易饿。到了我出生的年代,吃油对于村里人来说已不需刻意俭省。近来十几年,村里人除了吃自己㸆的荤油,还会买豆油、瓜子油用来炒菜,自己家种了黄豆、葵花的也会榨油,现在人们想的是怎么吃的好,而不是怎么吃的省了。
大概在我五岁的时候,那年家里特别困难,没有杀年猪,所以一年里餐桌上出现最多的是烀小土豆和放一点点油蒸熟的大酱。奇怪的是,我反而因此非常喜欢这道最简单的家常小菜,到现在也没吃够。比烀土豆还馋人的是烧土豆。念书的时候放寒假,家里吃两顿饭,晚上很饿。这时候爸已经烧完炕了,灶坑里是燃烧过后的玉米瓤子,火红火红的。爸挑几个又大又圆的土豆埋到灶坑的炭火里,埋的严严实实。等半个小时,用烧火棍扒拉出来,滚烫滚烫的,磕掉灰烬,土豆皮已经被烧糊了,并且与土豆分离开来,很容易扒掉。里面是烤的金黄的焦脆的土豆,一掰两半,热气腾腾,浓香扑鼻。土豆里的水分被最大程度的烤干了,吃起来面面的、沙沙的,配上点小咸菜,真是不错。
从前家里穷,大人几乎不会给我们买零食,但是小孩子嘛,总要有点什么打牙的。夏冬两季,会有人开着四轮车,载着玉米膨化机,来到村里挤糠乐果。小孩子一听到大门外传来“嗒嗒嗒嗒”的机器响声,便又兴奋又着急地跑去找妈妈,“妈,我要吃糠乐果,我要吃糠乐果!”妈只好去仓房里舀上一碗苞米碴,找两个干净的面袋,寻着机器的响声走去。来挤糠乐果的人一般是附近村庄的两口子,他们把车停在道边,机器就放在车斗上,一边跟大家闲聊,一边应付着几元钱的讨价还价,一边手脚麻利地挤出一袋一袋糠乐果。围在机器旁边的人很多,都是禁不住孩子们闹腾赶过来的。一帮小孩子兴高采烈地村道上跑着跳着,吃着玩着。那时候,挤出来的糠乐果是比较粗糙的,毛孔很大,口感较硬,嚼起来有点刮嘴巴,但是很香很脆,玉米味很浓,加一块钱的糖精就很甜了。
如果大人们不嫌麻烦,也会炒一锅爆米花,不是现在这种奶香的白白的爆米花。手搓一簸箕干苞米粒,洗净,加糖煮熟,捞出来晾干。用面箩筛一筐细细的沙土,和晾干的苞米粒一起倒进大锅里翻炒,炒的玉米粒表面稍稍焦糊,舀到铁筛子里,筛净沙土,最老式的爆米花就做好了。这种爆米花嘎嘣脆,越嚼越香甜,吃了还顶饱,就是很考验人的牙口。
一转眼来到了小年之前。风和日丽的一天,爸爸开着四轮车,拉着全家人去镇里买年货。临近年关,镇上非常热闹,车水马龙,行人如织。街道两旁的小摊一个挨着一个,卖鱼的,卖肉的,卖水果的,卖糖块的,卖雪糕的,卖衣服的,卖鞭炮的,卖春联福字的,卖锅碗瓢盆的,花花绿绿,各种各样,应有尽有,商店里也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货物。前来抢购年货的人们穿梭其中,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挑选,砍价,喊人,训斥孩子,吵吵嚷嚷,匆匆忙忙,兴高采烈,整个镇中心颇有一种狂欢的感觉。我们一家人也挤进人群,一番打仗般激烈的购买后,带着胜利的心情归家。
爸开四轮车不快,我们坐在车斗上,看冬日里的天空,特别蓝;看积雪覆盖的大地,特别辽阔;看远处的树林、村庄、牛羊,特别宁静;看所有熟悉的景物,特别美丽。
忙活了几天大扫除,洗洗涮涮,拆拆缝缝,时间来到了腊月二十八。爸妈把放在仓房里的冻货搬回屋化着,把过年期间要吃的要用的要玩的都准备出来,再杀几只公鸡。第二天,烀大骨头肉,烀蹄髈,烀猪心、猪肝、猪肺,燎猪蹄,熬焖子,炒花生、瓜子,爸妈围着灶台转,我们进进出出地打下手,或者趴在热炕上玩游戏。
大年三十,往常寒冷的世界似乎因为这个最喜庆的节日平添了许多火热。清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将人从睡梦中叫醒,简单吃过早饭,一家人开始为了过节而忙碌。
爸爸准备几捆黄纸,用毛笔在每沓黄纸的最外面一张写上已故亲人的姓名、辈分、生前所在的家庭住址,末尾划上一个括号,标上“收”字。然后错开一行,写上我家的地址、烧纸人的姓名、辈分,末尾也划上一个括号,标上“寄”字,和现实生活中寄信差不多。小时候,家里上坟烧的黄纸上面的铜钱印都是爸爸自己用擀面杖一般的铜钱模子和小锤子一张一张打印出来的,后来,买的黄纸就是打好铜钱印的了,家里的铜钱模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再后来又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冥币,造的跟真钱似的,不过爸没买过这种冥币,总觉得那些东西有点糊弄老祖宗的嫌疑。
接着,爸抱着这些黄纸往村东头去了,我家的坟茔地就在村东的田野中间。给我家老祖宗烧的黄纸当然是抱到坟地,爸跪在坟前,烧了纸,磕了头,再在坟头上压几张黄纸,念叨几句嘱咐的话、拜年的话、祈愿保佑的话。给奶奶、妈妈那边的逝去的祖辈烧的黄纸只需在十字路口点燃,看着燃尽,灭了火星,同样说些孝敬的话,希望他们在那边也好好的,收到了钱过个好年。时光荏苒,年复一年,过年上坟的活动在我家一年没落下过,一年没变过,唯一不同的是爸要准备的黄纸越来越多了。
小时候,我对上坟这一祭祀活动总感到有些害怕,好像通过那些燃烧的黄纸真的能和死去的人沟通似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见多了生老病死,渐渐地,从前的害怕竟然慢慢地转变为温暖的长久的思念的寄托。
爸上坟回来,妈已经揉好一个大面团,盖上盖帘,放在炕梢醒着,顺便用白面做一些浆糊,我们开始贴春联、福字、挂签。主要是爸贴,我们跑腿,抹浆糊,看贴的歪没歪。红火火的春联和福字一贴到房门、大门上,整个农家院立刻喜气洋洋,气象更新。那鲜活的大红色仿佛一团火焰,亮眼,热烈,堪比雪中红梅,光是看着就让人心中涌起无限的喜悦。再读一读上面用漂亮的行楷书写的吉祥话,笑容更是忍不住爬上每个人的脸庞。更好看的是贴在门框上方的一排五颜六色的挂签,剪得精致,寓意更好,随风摆动,普通的砖瓦房因此生动起来,赏心悦目。但是我家有很多年不贴这些了,因为一个同族亲人去世要有三年不能贴春联,以表哀思。
装点好了家里家外,太阳已爬到了南边的头顶,阳光透过窗子照在炕上暖洋洋的。整个村庄静静地坐卧在一览无余的冬季旷野上和湛蓝如洗的苍穹下,安宁祥和,村庄上空袅袅的炊烟给这片小天地增添了无限的温馨,偶然传出一两声狗叫鸡鸣,或者是人们在招呼些什么的呼喊,满满的烟火气。
这时,我家开始准备上供和午饭。上供既要供奉老祖宗,即三代宗亲,也要供奉保家仙。供奉保家仙是我家这边算是特有的一种封建迷信活动,虽然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很无聊,不过也无伤大雅了,因为除了上供和烧香,也没什么其他的要求和活动了,仅仅是寄托一种祈求保佑小家平安顺遂的愿望罢了。妈先把上供要用的碗、盘、酒杯、筷子清洗干净,上供用的酒杯是过去那种小小的陶瓷酒杯,一杯白酒仅供人抿一口的量,上供用的筷子需是染红的木制筷子。这套用具我家用了几十年,平时装箱子里保存,只有过年才拿出来用一次,到现在还在用。爸找一块长方形的规规整整的木板,把红纸贴在木板上,用毛笔写上“供奉三代宗亲之位”几个字,“供奉”二字写在红纸的顶端,一左一右,“三代宗亲之位”竖着写在红纸的正中间,字体要用端端正正的楷体,如此才显出敬重。还用不用写什么呢?我忘了。现在想来,我年年看爸写三代宗亲的牌位,却一点都没留心他是怎么写的,可能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事与我无关吧。其实,就算我爸妈那辈人过年给老祖宗上供的也不多,同族的几个大爷、叔叔家,也就我家还年年不落地准备这些,爷爷奶奶给定下的规矩,遵守到现在。村里很多人家或许根本不弄这个祭祀活动,或许老人走了年轻人放弃了这个仪式。像我这辈人,估计很多都不知道这个事儿,即使看老人们做过,自己也不会想着把这件事继承下来。
我家东屋靠北墙摆了两个老式的木柜,一米多高,半米多宽。写好了牌位,爸在木柜上铺几张黄纸,把牌位靠着墙立在黄纸上,牌位前放一个碗,盛满小米或者苞米碴,插上三根香。香碗前从左至右依次再摆三个碗,分别盛着一把用红绳扎着的两端烫软的粉条、一块四四方方的煮熟的猪肉、一截烧好的鲤鱼尾。三只碗的旁边各摆一个酒杯、一双筷子,黄纸两边各压上一个大红苹果。牌位的两侧立上两根红蜡烛,预备天黑后点亮。
接着,妈蒸馒头,热前一天烀好的骨头肉、肘子肉,切焖子、猪蹄,拌凉菜,捣蒜酱。爸做菜,小鸡炖酸菜,蘑菇炖排骨,清炖鲤鱼,煎带鱼,炒两个青菜加肉片,这些菜是年年必做的,也是全家人最爱吃的。
早些年,爷爷奶奶还在,几个大爷、叔叔、姑姑常会回家过年,有时还会带着全家一起回来,吃饭的人多,爸妈会准备更多的菜,几乎是家里有什么都拿出来做,摆上满满一大桌,都吃不过来。有几年人太多,几个姑奶、姨奶和他们的家人也来一起过年,炕桌、地桌都坐不下了,妈会把我们姐弟三个撵到东屋,用面盆和圆盖帘搭一个小平台,拨出一些菜,让我们在这儿吃。家里来客人,小孩子不上桌是常有的事。现在就是家里这几口人了,轻松自在又温馨,却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全家五口人,爸妈通常做六道菜或者八道菜,图个六六大顺和四平八稳的好兆头,不用讲究桌上好看,什么爱吃就做什么,也不多做,否则剩菜不知要吃到哪天。
做好饭菜,不忙上桌,先上供,让老祖宗和保家仙先享用。蒸好的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捡出十个,一边五个摞在牌位前的香碗两边,把每个酒杯满上,点燃香,家里的男丁都在牌位前磕三个头,算是请老祖宗回家过年,接受子孙后辈的孝敬。
保家仙供在后院,上供的摆设、仪式和供三代宗亲差不多。所以为了这两处供奉,每年的大年三十,我家至少要蒸二十个大馒头。只不过供保家仙只需供三炷香的时间,等我们吃完午饭差不多就可以撤下来了。供奉三代宗亲则需供到初二晚上,撤供前还要新包十五个饺子,换下之前碗里的饺子,三炷香燃尽,在牌位前烧几张黄纸,磕头,爸还会说一些请长辈们好好归家、保佑子孙的话,最后出门放几个炮仗,农村管这个叫送神。
伺候好老祖宗和保家仙,我们也开饭了。这时辰,村中家家放起了炮仗,二踢脚、闪光雷、挂鞭,响动非常大,叮叮咣咣,震耳欲聋。喧闹中,全家人围坐在圆桌前,桌上的一盘一碟一碗一盆都冒着热气,各种香味飘满了屋子。我们不想吃饭,只喝着啤酒、饮料、热茶,啃着鸡鸭鱼肉,畅快地唠嗑。今天在饭桌上不用守规矩,随心所欲地享受美食,不用着急吃完,细细品尝,吃到菜都冷了才撂筷,有一个人没吃够,大家都陪着,欢声笑语,肆意玩闹。其实,我家平时吃饭也没那么多规矩,今天的午饭除了饭菜较为丰盛,似乎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是大家心中的感觉却大大不同,这是今年的最后一顿饭了,忙忙碌碌一年,应该奖励自己一顿大餐,高兴快乐是无疑的。吃过这顿午饭,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迎接新的一年了,过去的一年里无论有多少烦恼、遗憾、难过、懊悔,吃过这顿饭都应该彻底抛掉,不再去想它,一切都看来年的吧。所以对过去一年的不舍、怀念、无奈、感慨都注入一杯杯的酒水中,而对到来一年的兴奋、憧憬、斗志、祈望都融在一口口滚烫的美味佳肴里,岁月轮转,唯一不变的只有亲人温暖的陪伴,此情此景,怎能不令人心情激动、五味杂陈呢?
吃过午饭,放上小炕桌,找出两副扑克或者一副叶子牌,玩起来。搓一些苞米粒,每人分几十粒,当做筹码。茶壶里换一把茶叶,沏一壶新茶。炕上还放着饮料、炒花生、炒瓜子、各色糖果、零食,再捧一些水果预备着,苹果、橘子、鸭梨、猕猴桃等等,大家边吃边喝边玩,手上不停,嘴也不停,一时间搞得手忙脚乱。特别是我们姐弟三个,疯疯闹闹,嘻嘻哈哈,插科打诨,斗嘴调侃,互相“攻击”,“唇枪舌剑”,逗趣不停,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胡扯一气,也不愿意正儿八经的玩,各种搞怪,趁机捣乱,花样百出,全是乐子,常常笑到肚子疼,笑到直不起腰,笑到流眼泪。爸妈也不是严肃型家长,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开玩笑,开怀大笑,哈哈大笑。
玩乐的时间总是过的特别快,不知不觉,快黑天了。我们收拾了牌局,准备包饺子。爸和老弟出门去抱柴禾、收玉米瓤子,预备晚上烧,我和老妹帮着妈剁酸菜,切肉,和面。然后爸炒馅,拌馅,我们把面板放到炕上,妈揉面,揪剂子,妹妹擀饺子皮,大家开始包饺子。今天晚上要包很多饺子,不仅是除夕夜要吃的,还有大年初一早上要吃的。小时候,家里来的亲戚多,包的饺子要摆满好几个大盖帘才够吃,除了酸菜猪肉的,还会包芹菜猪肉的、韭菜鸡蛋的,为了照顾客人们不同的口味。妈还会洗净一枚五角钱硬币,包到饺子里,谁若吃到了来年定能多多挣钱,再包一个藏了糖块的饺子,谁若吃到了来年定会甜甜蜜蜜。
包好饺子,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天完全黑了,夜幕深沉,繁星璀璨,树影朦胧。整个村庄灯火通明,家家亮起了灯,装了门灯的人家会把门灯也打开,挂了灯笼的人家会把灯笼也点亮,总之,这一晚,尽量让家里的每个地方都亮亮堂堂。这个点儿,大家都有点饿了,我和弟弟、妹妹到橱柜里端出中午剩的猪蹄、煎带鱼,趴在炕上先啃一些,凉了也好吃,不一样的香。
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播了,打开电视,里面锣鼓喧天,载歌载舞,灯火辉煌的画面甚至晃眼睛,热火朝天的节日气氛隔着屏幕都为我们增加了不少喜气。小时候,我们最期待的就是赵本山、赵丽蓉等艺术家们表演的小品,又接地气又搞笑。长大了,不太爱看春晚了,但电视还得放着,不然就少了过年的意思。我们一边任电视里欢声雷动,一边玩手机里的游戏,抢红包。
十点左右,前后的村子传来放鞭炮的声音了,因为离得比较远,听起来“咚咚咣咣”的,连成一片,好像是正在赶来的沉闷的隐隐的春雷。不一会儿,我们村儿也跟着放炮仗了。在过去,放炮仗、煮饺子、接财神和喜神必须要守夜守到到子时才可以开始的,新旧交替,辞旧迎新。这几年越来越提前了,去年甚至有人八点多就开始放炮仗了,村里很多人热衷打麻将,他们想赶快吃完饭玩起来。
“咻!啪!”漂亮的烟花升空绽放;“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上千响的挂鞭留下一地红纸屑;“嘣!嘣!”炸裂的二踢脚威力十足;“滋滋啦啦”,空中的花火转瞬熄灭,一时间,小小的村庄淹没在爆竹声声中。早些年,我们村里很少有人家买礼花,闪光雷就算是烟花了,起码发光发亮,还带点颜色。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家买漂亮的较贵的礼花了,不买的人家也能一饱眼福。
每年这个时候,爸和老弟放炮仗,妈煮饺子,我和老妹一边烧火,一边站在门口看烟花,冻得哆哆嗦嗦。“咻!”一个亮光冲到上空,“啪!”地一声在空中炸开,无数灿烂的烟火齐齐迸射出来,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粉的、绿的等等,每种颜色的烟火都镀着灼灼的金光,五颜六色的抛物线组成一团又一团硕大无朋而又缤纷绚烂的蒲公英种子,铺洒在浩瀚的夜幕上,一刹那,星光都显得暗淡了。抬头仰望,绽放后的烟花直直地掉落下来,但是在半空中就消失不见了,好像是人为地下了一次七彩的流星雨,又像是财神爷赠与人们的一场富丽堂皇的金雪。
看烟花的工夫,饺子也煮好了,端到院子里,向天扔一个,向地扔一个,上敬天,下敬地。接着孝敬老祖宗,三代宗亲牌位前的三个碗,之前盛的鱼、肉撤下来,重新盛上饺子,爸在牌位前烧黄纸、磕头,希望长辈们回来过年。然后,全家人洗脸、洗手,迎接新年了嘛,要干干净净的,把不好的都洗去。
饺子一如既往的好吃,不,是今天的格外好吃。谁要是吃到了包着糖块和硬币的饺子,大家一齐叫好,“来年一定走好运”!电视里的晚会还在播着,热闹不减。吃完饺子,走到院子里,村庄已恢复了宁静,只有通过家家户户明亮的窗子才能看出此时是除夕夜。刚刚放过那么多炮仗,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但是一点也不刺鼻,很好闻,因为那是幸福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