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海，硬气是一种方言（组诗）

绝命词：方孝孺们的墨水重量

柔润的墨水，蕴藏上亿吨的重量

四十六岁的你蘸着血——

起首一句“天降乱离兮”，仲夏的天空飘起雪花

“奸臣得计兮”，你停笔，胸腔的石块溅出囚牢

“忠臣发愤兮”悬在半空，化作帝国不甘的流云 

“以此殉君兮”，墨水四溢，顷刻潮涌 

如屈子之汨罗江，成为又一条汇入长江的洪流 

明永乐年至今，这些文字的骸骨

此刻，我在你的纪念馆里一一捧起

依然滚烫的墨迹。猛然发现：

时间的卷轴里，匹夫一怒赢过了暴君的刀斧

你和无数个殉道者一样

用心中的笔锋，划破教科书苍老的皮囊 

——这些血色的抉择

笔，比剑更重

字，比命更长

二月，播下读书的种子

冬天在产床上翻身。线装书里的鲜血

已飞溅上正学公园墙角的梅枝，变成十里红妆

你的名字何其绝妙，方正、孝道、大儒

你的皂靴匆匆，一篇篇檄文试图匡扶起

朝廷的倾覆、人心的走散

“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姚广孝的跪劝，挡不住铁骑的阴寒（注释1）

他们用火，试图烧掉你的名字 

连同你二十卷的《逊志斋集》

六百多年了，那些未曾烧尽的纸页 

在灰烬中，仍然顽强站立 

每一个方正的汉字都是一粒种子 

你看，无数个二月春风里抽芽的幼童

手捧正学帖，正在阳光下齐声高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送万家福

在宁海，硬气是一种方言 

燕王朱棣的弯刀正在史书上凿井 

八百多具冤魂，填不满君王的欲壑——

侵略者何须正名的把戏 

当朱棣掀翻茶桌，试探大明第一硬骨头的钙质

他始终无法弄明白的是

在宁海，硬气其实是一种方言——

东海的潮水有多凶猛

四明山的红旗就有多鲜亮

而野兽出没的古道，吓不退徐霞客孤单的雄心

隔着史书，你将一枚铁骨赠与民国的柔石 

鲁迅看见——悬崖边迂直的青松

早已捅破江南漫长的寒夜

这些刀剑舔舐的方言，如同象山港历经风吹

日晒的海盐，强壮了无数个宁海人的肠胃

你侧耳细听：喊着这些方言，多少个驾船出海的后人

内心的火把，照亮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名

方孝孺：宁海的凤凰与回响

寅时三刻，石镜精舍的油灯早早点亮

你和着露水、虫鸣，在幽静的竹海里

再一次尝试，飞翔训练

——“百鸟中一只孤凤凰”（注释2）

你飞过的每一处溪谷、农舍，都跳动着你的鸣唱

在前童古镇，在方孝孺中学，在文昌阁，在城隍庙

你翱翔的姿势让宁海骤然生动

你瞧：石镜精舍你亲手种植的那几株圆柏、刺柏

惨遭雷电的凌迟，今春又重生

每一道纹理，都在逆着风的鳞片流淌

海湾宁静，我却听见一种鸟鸣激荡山海

从浙东大峡谷传来，在象山港久久不息

涅槃的凤凰，正在点化一座创新的城池

在黛瓦白墙的宁海更远的

江南，无数朵梅花正迎着风雨横斜

（注释1）“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语出自明代姚广孝向朱棣的跪劝

（注释2）“百鸟中一只孤凤凰”——语出自明代宋濂对方孝孺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