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离歌
立冬的雪扑在哈那墙上时,阿布正在给第九十九根皮绳打尾结。银刀在牛皮上游走的声响,混着远处敖包山传来的风哨,像极了四十三年前他第一次制绳时,额吉哼的那首《捆羊调》。
“阿爸,医生说您必须跟我走。”我攥紧手机,屏幕上“牧区医疗覆盖率不足37%”的字样刺得眼睛生疼。
阿布没抬头,铜铃铛残片从哈那墙缝隙里漏下,在他驼色的毡靴边碎成三瓣——这是他十七岁套马时震碎的老铃铛,四十年来始终嵌在墙缝里,像枚永不愈合的伤疤。
“把那捆马鬃绳递过来。”他忽然开口,霜花粘在灰白的睫毛上,像撒了把未化的盐。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的老茧——那道弯曲的弧痕,是1982年霜降那天,头马“黑风”留给他的成人礼。那年他攥着崩断的套马索冲上去,指骨在马蹄下折断的声响,至今藏在他编绳时的呼吸节奏里。
装车时,阿布往帆布包塞了三捆皮绳:最里层是羔羊皮的,卷着去年接羔时残留的奶香;中间裹着马鬃绳,绳头还缠着朵干枯的苜蓿——1978年夏草初萌,额吉正是用这种草汁教他辨认皮革的肌理;最外层是张蓝绸布,边角磨得发毛,隐约能看见褪色的云头纹,和他年轻时送给额吉的马鞍一模一样。
蒙古包的炊烟比往日矮了三尺,羊群在草坡上聚成灰扑扑的云,咩叫声被风撕成碎片。阿布上车前突然转身,对着敖包山方向深深鞠躬,银刀在腰带扣上撞出清响,惊飞了檐角两只麻雀。那刀把上的凹痕,是1999年狼灾时,他用刀柄砸碎狼头留下的印记。
第二章:城疫
呼和浩特的冬天没有风,阿布的皮绳挂在暖气片上,像几条僵硬的蛇。
“这是新型鞣制剂,比酥油效率高七倍。”我举着实验报告从书房出来时,正看见他用指甲刮皮绳上的水汽,浑浊的眼睛盯着水珠坠落的轨迹,仿佛那是草原上的河流。
深夜加班时,我常从电脑屏幕反光里看见他的影子。他对着结霜的窗户编绳,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落在地板上像匹卧着的马。有次我凑近,发现他在玻璃上画的全是套马索的活结,指痕深浅不一,最深处结着薄冰——那是他十七岁断指后,额吉用马鬃绳给他编夹板时的力道。
“下周牧业博览会,您要不要去看看?”我把奖章放在他膝头,金属边缘的游牧纹样映着台灯,像极了他皮绳上的吉祥结。
阿布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掌心的老茧硌得我生疼:“知道为啥套马索要留三指宽?”他的呼吸带着药味,“那是给马喘气的余地,也是给人留的......”话音未落,咳嗽声突然炸开,震得窗台上的皮绳簌簌发抖。我看见他后颈的刀疤在灯光下泛着青白,那是二十年前狼群撕开的伤口,当时他正用浸着酥油的新绳勒住狼颈。
第三章:归魂
秋霜初降那天,阿布把银刀插进了木纹里。
“送我回去。”他坐在床沿,晨光把他的影子切成两半,一半在铺着电热毯的床上,另一半固执地攀向窗户外的北方。床头柜上的降压药瓶空了,旁边摆着他偷偷藏的马奶酒,瓶底沉着几颗沙粒——那是从草原带来的土,混着1978年额吉教他认草时,留在指甲缝里的苜蓿碎屑。
高铁站台上,他突然把整捆皮绳按在车窗上。朝阳穿过绳结,在地面投出流动的图案,像极了勒勒车碾过草原时的辙印。有个穿冲锋衣的年轻人举起手机拍照,阿布忽然抓住他的手腕:“这不是装饰,是套马时要喊的号子。”年轻人尴尬抽手,他的声音却轻下去,“是风穿过三十道山梁的声音......”那声音让我想起他曾说过,十二岁第一次编绳时,风穿过绳结的响动,和额吉的《捆羊调》一个韵律。
推开蒙古包的瞬间,阿布的咳嗽声突然停了。他跪在羊毛毡上,用冻红的手指抠下墙上的马鬃绳,绳结里的冰碴划破掌心,血珠渗进毛毡,像朵迟开的萨日朗。我看见他后腰的老年斑,形状竟和敖包山上那块标志性的岩石分毫不差——那块石头,正是他阿爷告诉他“皮绳要磨七七四十九遍”的地方。
那半个月,他把自己关在阴影里。旧皮绳在他掌心焐出裂痕,银刀在皮革上划出歪扭的线,却坚持把半成品挂在门框上。“听,”他指着随风摆动的绳头,“这才是草原该有的响声。”深夜透过门缝,我看见他对着月光编绳,背影像座风化的石敖包,绳头垂在地上,被露水浸成深色,像条爬向草原的蛇。那绳头的编法,和他十七岁断指后编的第一根套马索一模一样。
第四章:年轮
阿布走时,手里攥着半片芨芨草。
整理遗物时,我在皮绳捆里发现张卷烟纸。银刀尖戳出的小孔在台灯下拼出星空,密密麻麻的针脚间,歪歪扭扭写着:“风是未解开的绳结,鹰啸是绳头的铃铛。”最后那个句号洇着水渍,像他临终前落在我手背的泪。纸背有行褪色铅笔字:“1978.5.12 额吉教我认苜蓿”,字迹边缘渗着淡绿,像是当年草汁留下的魂。
牧业博览会上,我的3D打印马具旁围满了人。有个扎脏辫的设计师指着样品:“这云头纹太规整了,没灵魂。”我没说话,转身从展柜深处取出阿布的羊毛吉祥结,八股绳结带着明显的手抖痕迹,却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设计师突然噤声,伸手触摸绳结时,我看见他眼角迅速闪过的水光——那绳结的松紧度,和阿布十七岁编的第一根皮绳一样,藏着草原风的脾气。
如今每个牧工的工具包都躺着捆蓝绸布皮绳。无人机掠过草场上空时,总能拍到某个年轻牧人坐在敖包山下,对着手机视频学编拴马扣,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绳结,在草地上投出细小的光斑,像阿布临终前说的“草原的星星落进了掌心”。而我知道,那些光斑里藏着更古老的东西——是1978年的苜蓿香,是1982年的断指血,是1999年的狼嚎,是所有未被时光解开的绳结。
我常梦见阿布坐在蒙古包前,银刀在暮色中划出弧线,皮绳在膝头卷成漩涡。远处的敖包山沉默如昔,而风穿过新打的绳结,正把古老的号子,编成属于这个时代的新韵脚。那节奏里,有额吉的《捆羊调》,有黑风的嘶鸣,有皮绳擦过牛皮的沙沙声,还有,永远留着三指宽的,给岁月喘气的余地。
姓名:崔彤娟。
院校:内蒙古农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
通讯地址:内蒙古呼和浩特市鄂尔多斯东街农大校区。
专业:会计学。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