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遭遇
哎!回了——要吃那青青草,得到明天早,哎嗨哎嗨哟!得到明天早哟!驾,啪。太阳枕了山脊,山林披上一沫霞光。忠茂甩着响鞭把牛赶下东山坡,那头未骟的壮犊迷着一块青草不归群,忠茂上前“啪”给了牠一鞭,嘴内骂:让你吃时不好好吃,眼斜起胡吊梢,鼻子朝天烧香哩,这会儿才急了。
壮犊擎起尾巴蹿进了牛群,他把镢往肩上一扛,又大声吼起来:哎嗨哎嗨哟!
只有这山林是他的天地,他想怎么吼就怎么吼。参天大树为他喝彩;料峭的山石为他狂嚎;啁啾的鸟儿为他歌唱。牛是他鞭下驯顺的“公民”,就是那凶猛的豺狼虎豹也会惧他三分。
他最不愿意回村里,尤其不愿见村民那讥诮的目光。
哞!红母牛一声惨叫,他循声望去,壮犊骑到红母牛身上,把红母牛压倒了。红母牛身怀重孕,正待一朝分娩,腆着大肚子怎奈得这一蹂躏。他赶上去鞭抽壮犊,壮犢跑开了。红母牛卧在地上起不来,外阴一开一合流着粘液。
啊呀!怕是到不了家了,他忙撂下镢到坡上拔干草。红母牛挣扎了几下,水泡破了,“哗”地黄水涌流出来,接着红母牛憋气努了两下,便把牛犊的头和前蹄送到世间。
他忙给牛屁股根填上干草,用手缓缓拽住牛犊的头和前蹄,象对产妇一样轻轻地喊:努!努!悠悠地努!好了!好了!他脸上现出欣喜的神色,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小牛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世界,好像在问:世上好吗?他没有细细想过,不过他清楚,迎接牠的将是皮鞭、苦役、屠刀。但他还是欣喜地接待牠。
他把牛犊送到母牛嘴边,母牛“哞哞”叫着舔小牛湿辘辘的躯体。他忙把其它牛赶回家。锁牛栏门时他朝东屋喊:熬点白米汤,红母牛下崽了。
于是他又匆匆跑上山坡,抱着小牛把红母牛引了回来。
路过老酸枣树下时,碰见调皮鬼二蛋,他嬉嬉地说“木头牌子”大哥〈他有意把那四个字念的很重〉又得喜啦,男的还是女的?
他瞪了他一眼没言语。
他一听人叫他绰号就来气,像凉水浇身。
大哥,嘿嘿!他忘不了启学那诡异的奸笑,你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也该成个家。
他乜了他一眼,鬼东西又耍啥花招。
听说这几年陕北闹饥荒,媳妇好引着哩,光光堂堂的婆姨,四、五千元准能引回来。就是要落一家人户口,队里准备照顾你一下。那时启学当队长。
让我想想。狗日的谋我的钱了,忠茂心痛他的钱,辛辛苦苦挣两钱不容易,可他又想有个家,恓惶半辈子图个啥,他划算了好一向去找启学,兄弟,咱要个家,你去给咱引个,咹?
启学早知要走这步棋,却还装模做样地说:嘿嘿,媳妇都是人家代引的?你亲自去么。
好兄弟呢,哥这副相况到外边还能引下媳妇!
大哥,这就难啦。唉,嘿嘿,他奸笑两声,罢罢罢,替哥效回劳去,把钱准备好,后天就动身。
第二天,忠茂拿两千元给启学,说:兄弟,咱不图漂亮,只要不痴不憨,会过光景就行,引个便宜点的。
启学接过钱掂了掂,脸一下变得有长短没宽窄,阴沉着脸把钱掷还给忠茂:算啦!大哥,这事兄弟办不了。
忠茂颤巍巍把钱拾起来拍打着尘土说:兄弟,你和哥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有话好说嘛。
嘿嘿,大哥,拿伍千元去我还要搭赔,我是实实地看你恓惶,贫下中农,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真心想替你办点事,体现体现党的政策,没想到,唉!小炉不开大铁!小炉不开大铁!去把,一毛三分钱买一张美人图挂墙上,等着有朝一日仙女下凡吧。
忠茂被启学奚落得面红耳赤,他从来就是抠抠掐掐过日子么,十毛攒成一块,十张一元换成一张拾元,十张拾元换一张大团结,不多的一叠百元钞烟熏尘染发了黄,舍不得割一块豆腐买一斤肉,一条毛巾买回来剪两半,半条用了三年还舍不得扔。如今是娶个老婆添个大活人还能吝啬么!也罢,有钢使到刀刃上,他稍迟疑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千元也给启学。
不了!不了!启学俨然生大气的样子推挡着。
忠茂把钱往桌子上一拍,扭头就走,边走边说,就这叁千元,不够你贴上,多下我也不要了,反正非引回个女人不行!
启学对着忠茂的背影说:哎呀!有这等事!钱白撂了可别怨我哟!把钱扒拉进抽屉。
绒子那时还是二十几岁的姑娘,为了一家人逃离饥荒之地,她犹豫着。怎奈启学花言巧语,把这流水公社浓墨重彩描绘了一番,什么大水库,水浇地,上结果子下打田……最关健的,还是他一下就给了绒子爹一千元,老汉心动了,姑娘也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瞅着启学,长白脸,偏分头,好一个英俊汉子。那一夜,她便偎身了他,接着他又带她南京上海的游玩了一圈。随后,他一家人落户到这流水公社霞弯村。
可是,她在新房里看到的,是一个胡子麻茬的小老头。毛笼笼的头发像是一年没理过,灰蒙蒙的脸,大概到世上就不知道洗脸是怎么回事,油腻的白布衫没了纽扣,宽宽的黑布裤筒打到半腿上,脏得发黑的红裤带裸露腰间。
她惊叫一声跑出门,伏在娘怀里哭得死去活来:上当了呀!娘,嗯嗯嗯……
上当了!嘿嘿!启学站在她家威风凛凛地说,我花了四、五千元不上当吗?不愿意可以,留下钱全迁走!跟前没人的时候他又搂着她悄悄说,你怕啥!那只是个招牌,还是你和我,到时候……
绒子只把忠茂当“生活丈夫”他为她劳作,收秋打夏、担水磨面、放羊拾柴。她管他吃喝穿戴、缝洗补缀,家庭从来演哑剧,两人一年半载不说一句话。
忠茂自惭形秽,再没敲过东屋门,任凭启学白天黑夜大模大样出出进进,做绒子的“爱情丈夫”犹如泥土滋养了花朵,而占粉采蜜的却是蜂蝶。他无法也不想改变这种状况,他忌讳知情人叫他“木头牌子”也欣慰那些陌生的眼光惊叹他娶了个漂亮媳妇。鲜花长到粪堆上也还有赞叹粪土肥美的。
他给吊在红母牛屁股上的胞衣系上一只破鞋,从窗台上取来给他的一碗饭,绒子只把饭给他放在窗台上。窗台下晾着一盆白米汤。
半夜,他惦念着红母牛,起来一看,胞衣已经掉了,他到东屋窗台下端米汤给牛喝,屋里传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
绒子,启学说,你知道咱那些牛能值多少钱?
多少?
十万!昨天我已让经纪人评估了。
啊呀!这一宝又让你押着了。
那年国家号召发展养牛专业户,发放无息贷款,他已是支书,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对忠茂说:大哥,我给你也报一份,咱合伙办,钱不够有我。忠茂只哼了一声,这不是老和尚饮驴——走过场吗,自从有了绒子,我啥事作过主?你还不是和绒子设好圈套让我钻,要不是要我下苦喂牛,怕你懒得给我哼一声呢。后来,卖了羊他又放牛。
启学说:哎!告诉你,我已把牛全卖了。
什么!绒子惊讶。
我又有新打算——进城。咱到城内租个门面房,办个土产门市部,专门倒贩山货,如今土特产吃香,花椒、核桃、柿饼、苹果、梨、獾油、豹骨、牛羊皮;柴胡、黄芩、金银花……你站柜台经销,我跑外收购。绒子,这几年太委屈你了,我已下了决心,咱办好手续,关系公开。
那这家……
嘿嘿,山上还有一坡石头,你走了还担心他们会化吗?
是的,她盼着这一天,她不知和他闹过多少回:我是个有眉有脸的人,我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活着,这样偷偷摸摸到啥时候呀?你有本事就明媒正娶,把我带得远远的。他脸涨得通红,把牙关咬得“嘣嘣”响。她故意激他:亏你做得出,骗我!吭忠茂!背叛你老婆!
嘿嘿!他又是那么阴毒奸妄的一笑,我愿意吗!全是命运安排,五岁爹妈就给我订了娃娃亲,在学校我虽有了心上人可不能如愿以偿,丈母娘怕我变心,上高中时就逼我们结了婚。这一结婚,上大学就无指望,我的前途就那么完了。守着个自己不爱的人过日子没滋没味,生命对人只有一次,难道就这样完蛋了吗?我不甘心!有一回听人说“米脂婆姨美”我一听心就痒痒,我要抱个米脂女子尝个鲜……他抱住她亲一口再一口,好像她比蜜糖的滋味还甜。
她推开他:那你不觉得理亏吗?
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你弄到手,似乎是缺德,试想想,人不剥削人能发财?当官的不踩着别人的肩膀能上去?古代的帝王为争皇位还杀父亲兄弟呢!无毒不丈夫,你不也是把我和忠茂当扶手才把一家人迁到我们这儿来的吗?
她可没他那么狠心,她一看见他老婆就脸烧,做了亏心事似的难受,她虽不爱忠茂,但可怜他,同情他,在生活上还是把他当自己的丈夫看。
忠茂把端起的米汤又放下,他觉得心灰意冷,这些时候他只所以能忍下去,是因为有这些牛陪着他到他的“王国”里去享乐。她生了一女香儿,如今已上中学,虽没亲缘关系,但也甜甜地叫他爹。他和启学虽不是亲兄弟,但一笔写不出两个闫姓来,看谁还敢槽头认马,他期待着总有那么一天,她老到一定程度就会回头的。他不奢求太多,只图老来有个伴,有个家,可……
他信步走上山,一幢幢熟悉的黑影拥抱着他,树林发出“沙沙沙”的慰问声,夜莺唱的是一支让人忘却忧虑的歌,山泉在奏着叮叮咚咚的音乐……
月隐星繁,自然界只有在这时候才显得美妙、纯真。
他又想起那一幕。那年女儿出生,他明知那不是自己的种,却还得大张旗鼓地给女儿过弥月。亲朋邻里讥诮的目光使他脸烧;启学趾高气扬志得意满的表情让他愤怒。他心血来潮怒火中烧,决心孤注一掷报仇雪恥。他借着放羊潜到炸石场,偷出了一挺炸药、一个雷管、一截导火索。可不知怎么自从揣上那爆炸物就颤得不行,手颤、腿颤、浑身颤,心慌意乱的不能自己。眼前老晃着那血肉模糊的场景。耳边响着警车的鸣叫声,想着自己会被戴上手铐脚镣押赴刑场,杀人偿命枪毙处决……可他又心有不甘。在决心实施计划的那天晚上,夜暗风高,他先到坡上爹妈的坟前去祭拜,他伏地泣诉:爹娘啊!咱家添花了,可我羞先人哩!我愧对列祖列宗,我要雪耻洗恨……冥冥中,他似乎又听妈说:儿呀!忍字头上一把刀……
童年的记忆里,他每每在外边受人欺侮哭着跑回家,妈总是一边用袄襟为他擦眼泪,一边安慰他:儿呀!忍字头上一把刀,万事要忍,退一步海阔天空,让王八日的在别人手里犯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间未到。
他心软了,悄悄地送还了爆炸物,解除了颤栗。第二天把羊赶上山,天特别晴朗高远,阳光灿烂。五颜六色的花儿满山遍野怒放,蜂蝶飞舞;山羊、绵羊、大羊、小羊自由自在地在吃草……那只大公羊与小公羊为一只发情的母羊争风吃醋,大公羊把小公羊牴得滚下山坡,小公羊翻起身瞪着眼瞅着无可奈何……人生啊!不也和动物界一样吗?
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他发现香儿特别可爱,愿意让他抱,叫爹的声音奶声奶气特别甜蜜,还会用她甜润的小嘴吻他胡子麻扎的脸。而启学让叫他爸怎么也不张口。再大一点时,一见启学来,晚上就不愿到她妈屋去睡,缠着要随他睡,揽着那棉瓜似的小精灵,忠茂觉得自己再不能邋遢肮脏了,怕沾污了这聖洁的精灵。他也理发、刮胡须、洗脸了,在给香儿洗脸时,也会把给姑娘擦的香脂给自己脸上抺一点。他背着她上山放羊,采野花儿,让她把绵羊当马骑,把她架在肩膀上撷野果吃。上学了,他把她送去接回,不厌其烦。尤其她到城内上中学后,他经常步行三十多里路为她送吃喝用物。香儿特懂事,不言胜有言,他五十四岁生日时,除给他买了他曾未享用过的生日蛋糕外,还给他买了一顶浅蓝有沿帽,戴上那顶帽子他一下不像放羊人,而像个野战军的扫雷兵……
这一切将终结。按启学的设想:卖牛进城,“一家人”住在一起。这家就又只剩他孤零零一人了。香儿大了,有了思辨能力,当她清楚了她与启学的血缘关系,她还会像以前一样待他吗?
连他日夜相依为命的牛也要离开他了。大犍二犍是他最心爱的两只牛,三年长成壮牛,滚瓜溜圆,吃饱了站在他身边瞅着他,他给牠们梳毛、搔痒,那四条腿立在那儿像四根柱子,一动也不动,尾巴有节奏地甩打着。使人有一种痒酥酥的快感。壮犢虽然调皮,但牠生机勃勃,给母牛配种一跳一个准。红母牛刚下了崽,还须人精心照料啊……晃忽间,他眼前出现了一群牛的影子,大犍、二犍、黑眼窝、翘鼻子、短尾巴……怎么?它们都变成了会说话的牛,嗥嗥叫着:老大,你他妈黑心肠,用我们的命换回大把票子不亏心吗?老大,你他妈装得怪像,假慈善真丑恶!二犍那鬼精灵,扑愣着眼睛,用头拱拱他的腰:老大,你也和我们一样,任人宰割!窝囊废,我们是牛没办法,你是人呀!
一个连牛都不如的人。他想。他真后悔那年没做了断,今后如何是好?
他迷茫地望着远方,那一群牛影变成了一束光。
那是启学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他知道启学的几个孩子都在外住校学习,唯有那未老先衰的妻子独守空房。那灯光闪了一下熄了,一个邪念掠过他的脑际。
他拍拍脑袋,别胡思乱想!可不这样还能咋样呢?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向那边走去。到那两扇黑漆大门外边,他又犹豫了,浑身颤抖,上下牙嗑碰得“嗒嗒嗒”不能自己。
他又踅了回来,星星眨着狡黠的眼睛,好似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怯懦。夜在不安地骚动着,窜夜的狗在呜呜地叫着,猫在屋顶发出让人寒心的嘶鸣。
启学和绒子仍在叽叽咕咕,大概在设计金光灿烂的明天……
他端了米汤盆去饮红母牛,把小牛犊抱到母牛胯下喂奶。
壮犊又在撵一头发情的母牛,把牛棚搅得轰隆隆响。
东屋发出一阵满足的哼叫声,象有一块烧红的烙铁灼他的心。
他横下一条心又去了,启学家的院门虚掩着,连屋门也没关,他轻而易举就立在了屋子中间。
启学妻原以为是启学回来了,那生疏的脚步声使他惊愕,她“啪嗒”拉亮电灯,不觉打了个寒噤,忙用床单裹紧她仅穿个红裤衩的裸体。
忠茂怒视着她:启学呢?
不知道。
在我屋里!
启学妻心明如镜,哀怜地说:大哥,那可不怨我,那死鬼鬼迷心窍了。
忠茂不等她说完,扑上床一把扯下她的红裤衩,她刚要叫喊,一只粗壮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黎明时分他才从启学家出来,带着一种发泄了的满足。在门口遇上了正恹恹然往回走的启学。
他看见启学愕然睁大的眼睛和那欲张又闭的嘴巴。
启学见他凶光毕露地立在自家门口,两手插腰,大有豁出去干一场的架势。脑海内迅速闪现一种不祥预兆,绕过他快步向家走去。
他回头轻蔑地瞥了启学一眼,然后大踏步向山林走去。
2024.6.8
注:此文刊载于《陕西文学》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