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的百日忌辰,我们都赶回了家。
老家只有父亲还在操持。家不住人,就不是家了!这是父亲坚守的信念。虽然弟弟隔三岔五接他到县城住住,然而不几天他就要自个儿回村,不是院子里的菜要浇水,就是那几盆花得搬出来晒晒太阳。我们对他孤独一人多有不便的担心,在他看来并不为然。从两年的照顾卧床病人的烦琐无奈中解脱出来,也许更渴望这份一个人独处的清静。父亲在电话那头说,院子里的地已经翻过了,种几畦菜,我自然是吃不过的,你们回来也有个拿的。
几月未见,明显感觉父亲加快了衰老的速度,沧桑的脸上如同春雨过后的土地,一下被耕牛犁出了众多的诗行。母亲走后,我们对父亲更是倍加用心,生怕丁点疏漏造成长久的遗憾。然而身在外地的我,也只有电话关心的份儿,只有守在老家的弟弟才可以每个周末回村一趟,和父亲一起吃顿饭,帮父亲料理一下家务。
初夏的晋北,气温尚未见稳,早上出来还有丝丝凉意。母亲的坟地是新弄的,一片生土,蒿草还未长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头。我们摆出各式水果贡品,摆出母亲生前不舍的吃和未曾尝过的东西。尽知这些过不多久就会成为羊及羊倌儿的口中之物,但我们还是愿意倾其所有。母亲生前甚是节俭,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从牙缝里省钱供三个子女上学。终于迎来了好日子,然而她却去了,成了我们心头永远的痛。我们烧了一大袋纸钱,想让她在那边阔绰,但也许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罢。
中午,弟弟亲自下厨——他是我们三人中厨艺最好的——炖了一锅肉,再配几样炒菜,色、味完全不输饭店。全家老少三代十口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有孩子就少不了欢乐,父亲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室也雅人亦和。然而“遍插茱萸少一人”,欢笑的背后,我们少不得会想到母亲,会忆起那场突如其来的灾祸。
二
两年以前,我和弟弟响应国家政策,先后添丁进口。合家欢喜的同时,父母不得不一分为二,抛家进城照看孙子。这是大多中国父母的职责,也是大多中国儿女的无奈。冬天的一个很平常的早上,母亲照例早起为上班上学的几口人准备早餐。“有妈的孩子像块宝”,这句词不仅仅是说小孩子的,就是成年人,因为有妈在,便可以在早晨的起与不起之间无需生受煎熬。然而厨房传来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是碗盆掉地上摔碎的尖厉声,这和向来稳重的母亲是格格不入的。弟弟揉揉睡眼,赶到厨房,正看到一脸茫然和无措的母亲。
“怎么就拿不住了!”疑惑的母亲弯腰去拣地上的碎片,然而碎片还是没有捏准。
身为医生的弟弟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信号。果然,赶去医院一通检查之后,显示脑部确有瘤块,而且情况不太好。生活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步入中年的我也早已亲见过身边的一些突发变故,但到底安在自己头上,还是会让脑袋一下发蒙,真真的不愿意相信。
不敢马虎的弟弟第二天就带着母亲奔赴省城,得了消息的我们也从外地赶往省城。接下来的三天,医生一边进行各种检查,母亲也一边加速她的症状。从抬不起胳膊,到站不稳腿,再到走不了路,后来就是迷糊嗜睡。病魔在步步紧逼,而我们只能在心急如焚中等待。什么是绝望无助,什么是束手无策,这一刻,有了具象。
第三天的下午,我们已决计去北京赌一把。至少在心理上觉得北京就是全国的权威,找了权威,不留遗憾。晚上8点起程,凌晨1点半到达首都北京。北京的效率还真对得起首都两字,当即入院,当即给药。当天上午医生便商讨制订方案。这通操作,至少于患者家属,能得到莫大的慰藉。唯有不足,便是时值疫情,管控严苛,患者的陪侍与病房的进出很是不便。
来京第二日,由于母亲病情的极速恶化,医生决定提前实施穿刺活检。检查的结果当然是证实了医生原来的预判,也将我们尚且残存的如稻草般纤细的一丝希望彻底揪断了,我们不得不在这一无情的事实面前重新堆砌坍塌的心理预期。晚上8点,医患开始谈话。我们知道这是每台手术前的必须步骤,也是在这一步骤,家属要替患者作出重大决定。而我们觉得,这更是一个生死抉择。这个决定,我们做的很艰难。不手术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手术虽能暂时延长生命,但因为肿瘤侵润了运动功能区而也许会造成高度瘫痪。这是一个扎心的事实、一个最难的选择。翻翻日历,还剩月余就是农历的大年。老话有说年关难过,这可真落到了自己身上。就让妈再过个年吧,回家见见亲人!尽管在她清醒后,也许看到瘫痪在床的自己内心该有多么难受!但此刻,这是我们最终一致的决定。
12月21日,冬至。这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到达他运行轨迹的最南端,但也是他往北回返的始点,所以又标示着太阳的新生,“冬至大如年”大概就是此理。手术选在此日,我们宁肯相信这不是偶然的安排,必有冥冥之中的用意。下午5点,母亲的病床吱吱呀呀穿过通往手术室的宽大的走廊。兄妹三人一个在床脚,两个在两旁,成品字形守护着病床上安祥的母亲。我们尽管极力控制,但眼眶还是不约而同的溢出了泪水。这是一条通往希望之路还是拥抱死神之路?没人给出提示和答案。母亲尚清醒,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三个儿女,她知道这是去做手术,她知道这是儿女替她做的选择,她知道这是为了挽救她的生命。那一刻,妈也动容了,我们都流下了心意相通但无法言说的泪水。
手术还算成功,超过预期。在接下来的近十天时间里,母亲经历了术后的昏睡、发烧、胃管、尿管,各种监测,总算熬过了危险期,术后恢复一天强似一天。
12月31日,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经医生各项评估后,我们终于可以赶在新年来临前离开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医院。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天空蒙了一层灰,想要飘雪,但又尚未孕育成功。我们的心里也有一层霾,手术虽然成功了,但这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后续还有放疗、化疗、康复等漫长而艰辛的路程。归家的路上,我们得到了包括车站人员、乘务人员、同车乘客的特别关照和帮助,这使的我们聚在心里的阴霾,稍稍拨开了一个口子,洒进了太阳的光芒。
父母亲的上次相见是我们在国庆节的小聚,然而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竟出了如此天大的变故。两人再次相见,母亲已从一个健康人变成轮椅上的人!四目相对时,母亲一句“我站不起来了!”,让我们无不动容,一向坚忍的父亲也止不住抽了几下鼻子。
三
每次回到老家,最先蠢蠢萌动的便是舌尖上的味蕾。然而味蕾所向,不仅是家乡的美食,更有母亲的味道,或许这就是人类深刻的童年记忆所幻化成的情感和精神的寄托。母亲并不善做那些复杂惊天的菜肴,在那个年代的普通家庭,也并没有什么高端的食材允许做出一两样珍馐美馔,不过是充饥饱腹而已。然而味蕾的记忆却是如此固执。
晋西北自古地瘠人贫,粮食不多,吃饭自然要细算。午饭吃顿干货,晚上就只能喝点稀的。将土豆条、豆腐条煮入锅,再拌入面圪垯,如若有中午的剩菜,也一古脑放入,这叫拌汤。母亲做的拌汤,汤清水利,面圪垯大小匀称、稀稠适中,关键的一招是出锅前的油煎葱花。她将盛了油的勺子直接放火上,再将切好的葱花撒进热油里,“滋啦”一声,葱香四溢,然后洒进调料拌匀了,将勺子在锅里翻几翻,最后再放一把干腌菜丝进去。一经搅拌,葱油的香气扑鼻而来,面白的汤汁经腌菜的渲染,立马焕发诱人的酱肉光泽。再也等不及了,赶快拿勺舀一碗!
冬天的腌菜到了入夏就要出缸晾晒,制成干菜丝。母亲制备干菜丝比一般的别家多了一道工序——蒸。将晒干的菜丝拌上卤水上锅蒸,蒸软了再晒、再蒸,如此几番蒸晒后,菜丝的色泽已由原来的青黄变成了黑红,条索亦有收敛,状如上等的红茶。口感亦有质的升华,由干咸刺舌蜕变为软糯肉质。这样的腌菜丝经热水稍加浸泡,立马还原柔嫩的面目,这是蒸山药蛋的最佳下饭伴侣。如果菜丝中再拌入香油辣椒,风味更是无两。有次在超市里居然见到这干菜丝也登上了大雅之堂,一翻精心包装下,美其名曰“黄金菜”,色泽、条索还真像那么回事。出门飘荡的游子见到了家乡的标志,那个高兴呀,立马买来一尝,然而仅此一次再没后来。
在初中毕业走出大山、外出求学前,十几年的母亲的家常便饭一直滋养着我。四十载光阴似箭,一回首,这味道已是深深的刻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四
术后的母亲,又先后接受放疗、化疗、康复训练等,经受了呕吐、脱发、关节疼痛、手指蜕皮等各式磨难。还好,病情总体是向好转变。母亲渐渐也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自己也开始积极起来,重新学习走路,学习吃饭、穿衣,对于自己的一点点进步,也会露出久违的欣喜。而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特别清楚,科学统计的术后平均生存周期这个冷冰冰的数字在那摆着呢,何德何能奢望上天对我们有特殊的眷顾呢?
转眼,术后的第一个年关到了。除夕的上午我们依然去做治疗。医院的护士正忙着贴春联、挂彩带,渲染节日的气氛。平日里一派肃静的以白和蓝为主色调的场所突然有了喜庆红的规模介入,自然提振的不仅仅是人心。妈已能独立行走,今天特意围了一块中国风的红色围巾,爸牵着妈的手,在长长的走廊里,缓步走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的意识恍惚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么希望时光能停滞,他们就能这样拉着手,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就在我们都沉浸在以为一切向好的喜悦之中时,病魔出其不意的杀了一个回马枪。母亲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导致重度呼吸衰竭,院方更是下达了病危通知。我们又一通手忙脚乱,还好,在强大的抗生素的作用下,母亲再次转危为安。这次感染使我们意识到,母亲现在就是一个脆弱的小婴孩,自身体内的那点免疫部队,早被外侵的生化部队给荡涤一净了,一点风吹草动,在她身上就能激起轩然大波。
母亲病后的首个生日,我们全家又聚到一起。蛋糕上写满了我们深诚的祝福,“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祝妈妈健康长寿”。全家福上,母亲的目光已现呆滞,几个大人在镜头前摆出了欢色,只有孩子们的笑才是纯真的自然流露。
然而情况最终还是按自然规律不容乐观起来。我们知道,这是病魔开始反击了。母亲尽管还在做康复的训练,但康复的速度已然赶不过病魔进攻的速度。在术后的第二个年关来临前,接受治疗已一年的母亲想回老家了。一年来,母亲的近亲,姨和舅都不远千里拨冗成行,泪水流了一箩筐,见证了一奶同胞的骨肉亲情。母亲想回老家,想和亲人们更近一些、想和老邻居们说会话了吗?叶落自然要归根,我们心头不由得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五
年轻时候的母亲,是多么能干。家里家外、堂上堂下,无不是母亲在细心操持。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并将他们培养成人,这一件就厥功至伟。
小时候的学校离家远,要翻下一道沟。那时是要上早自习,每天6点半就要起床去学校,天还不亮就独自在外行走,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来说,很是发怵。这样,母亲就每天陪我一块起床,先去邻居家叫醒同伴,她看着两个孩子结伴走上大路,才返回去,开始生火做饭。家有学生,三餐必得按时按点,马虎不得。母亲在这样按部就班的日子里,先后送出了我们兄妹三人。当热闹的门庭再次归于沉寂,抚门守望的父母就如同两只守巢的燕雀,巴巴的目送自己羽翼渐丰的雏鸟个个飞离巢穴。
八月份的暑天里,又在县城的弟弟家接受治疗半年余的母亲终于回到了村里。爸说,村里的房子接地气,晒个太阳也方便。但我们都知道是什么情况。妈的状况在我们眼睁睁的看护中每况愈下。在一次失稳后跌地,碰了头部,此后说话渐少,后来终至失语。
再次检查显示,新发的肿瘤已如前般大小。我们能看到,病魔在我们面前龇开了牙:这下你们该回天无术了吧!被病痛折磨的母亲,此时已经没有辗转翻身转移痛苦的能力,因为语不成声,只能用一个浅浅的呻吟来向亲人诉说她身心的痛苦。我们心里都清楚,以目前的技术手段只不过是延长母亲痛苦的时间而已,其他并无什么益处。有时想想,安乐其实并不是一种不妥的方式,只是我们目前还囿于道德层面的束管,其实我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再后来,母亲就只是昏睡。趴在耳边喊一声,她会缓缓扭头,慢慢撩起沉重的眼皮,空洞的眼神向前望望,旋即就又合上。此刻,她该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多么不舍她辛苦抚育、长大成人的儿女呀!然而,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生老病死,人间常态,不为尧存,不因桀亡。
六
大寒节的前一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样6点半起床,为全家准备早餐,上班上学,这种步调以五天为一个周期枯燥而往复。然而忽然接到父亲的来电,我的心马上咯噔一下。果然,电话那头是父亲略带哀顿的语气,你妈,没了……。尽管我心理早就有所准备,病痛折磨已逾两年,但是当最终得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我脑袋还是像被钝器重重击了一下。
一时间,我限入了无限的自责与懊悔中。母亲大去之时我却没有在场,她是否曾艰难地扭头环顾四周?她是否曾试图张口说出最后一句话?她是否心有不甘不愿合上双眼?我不得而知。幸而那段时间妹妹在老家服侍。有身为护士的妹妹照顾母亲,是最放心不过的,可知母亲在临走之前应是很体面、很舒心的。
再有什么能比亲人逝去更紧迫的事情呢?我简单收拾一下行李,赶去单位将手头的工作作了简要安排,立马驾车起程。
一路上,天阴郁着,不看天气预报也知道这天必是孕育一场大的动作。果然等到车子过了太原,暗沉的天空终于飞起了雪花。我不住的猛踩油门,情知万一被赶下高速,回家的路就会变得更加曲折漫长。老家那边弟弟打来电话,确定我的位置。我知道是母亲要等着入殓,尽管心急如焚,但车子到底不是飞机。
然而,雪花终于大了起来,洋洋洒洒,远处的山峦和树木已经泛白。雪瓣又大又密,重重地砸到高速行驶的车子前挡风玻璃上,我一度担心玻璃会给砸出一个坑洞。我想,雨雪无非也是上苍的眼泪,母亲之懿范既能感天动地,我心里倒也释然了。
到了原平地界,果被赶下了高速。这下只能面对坡多弯急的山区道路了。一些车子选择就地抛锚,一些车子驶入了附近的村镇。我则别无选择,义无反顾一头扎进茫茫风雪中。大地已是一片银装素裹,灰朦的前方并不容易辨出方向,陪伴和指引我的只有手机中的导航小妹。在一条长且弯的大坡下,早已锚下了一长溜大大小小的车。向上望去,从山脚到山顶,零零散散窝着各色车子,有的顺着路的方向,有的偏离,那是试图前行而抗不过路滑的结果。大家都在望坡兴叹,有人拿出铁锹,就地取土,向车轮下抛洒;有人干脆点上一颗烟,淡定而神闲。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踩油门的右脚暗暗使着劲,耳边听见车子在呼呼的喘着劲。那车竟也很争气,在一溜惊奇的目光中晃晃悠悠的爬上去了。
然而上坡容易下坡难。运气也不会一直倒向一边,便是我自己也不敢再有奢望。危险是在下这条长坡的时候找来的。在坡顶向下望去,路面因大车的碾压早变成了明晃晃的冰坡,远远看见半坡中一辆重卡横陈当路,车头和车身折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路边的一株粗树被拦腰撞为两截。我并没有过多的思索我能否驾驭这道冰坡,甚至没有考虑到我是重卡之后第一辆冲向它的小车——倘若有其他小车在前,我便可以参照。我用右脚不住的点刹,然而车子并没有明显减速。心里就开始荒了,这是要一头撞上去的节奏啊!最终,瞅瞅距离我本能地将刹车狠劲踩了下去,然而明显感觉车子变成了小时侯玩过的冰车,一路滑了下去。距离重卡越来越近,脑袋彻底蒙了,感觉脑门上有湿湿的东西渗了出来。就在惊恐之余嘴巴准备大张发声时,车子在离重卡几米远的地方缓缓停住了!虚汗立马湿了内衣。事后我才知道是重卡司机已在周边路面上洒了一通路渣。
在我之后,陆续又有多辆小车抛锚。在共同的困难面前,才会显出团结和互助。大伙纷纷下车,操起工具,将路边堆的渣料扬洒到路中。没有工具的,就和别人轮替,助人更是助己。热火朝天的场面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路面已被改造一新。大车师傅重新跨进轿门,点火发动,在大伙一致企盼默念的目光中,大车轰轰隆隆终于又重新上路了。
翻过这座山以后,所幸再无大的困难。到家已是夜里11点。母亲已入殓,披上孝服的我在弟弟的陪同下来到母亲的棺前。双膝一跪,不由悲从中来,一句“妈,我回来迟了”,便早已泣不成声。人生至痛,莫过阴阳两隔,从今往后我便是没娘的孩儿!
大寒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大寒之后就是立春,又一个新的轮回。然而母亲终究没能熬过这个寒冬,在大寒节的前一天,她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无比眷恋、对她的亲人的无限热爱,黯然离场!这个大寒,终究成为我们永远铭记于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