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滁皆山也。
一千年前,欧阳醉翁以这样简洁、突兀的语式开启了被后世誉为千古名篇的《醉翁亭记》。小镇的外环有一条河流,河的外边倒也有山,但山势比较零落,没有形成合围之势,所以便不好说出“环镇皆山”的句子。倒是这股水,由西南向东北环了小镇少半个边,虽只是时断时续的季节性沟渠,却有个顶顶大名,淤泥河。
历史上有关淤泥河的典故甚多,因有“淤泥”二字,所以故事的大概不外乎就是马陷人困、英雄末路的情节。同其他各地的淤泥河一样,这里的传闻中也演绎着罗成战死的故事。甚至还有“饮马泉”(罗成战马在此饮水,留下泉眼)、“将军冢”(罗成衣冠冢)的传说。但细细考究去,却又并无实物遗存,甚至历史上有无罗成都未成定论,可见应当是后世附会的可能更大。但这并不妨碍一颗怀古凭吊之心,正如佛家所谓“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也。
淤泥河的西岸是成片的庄稼地,东岸是缓慢且零落的山。河水在山脚蜿蜒迤逦,如同一位扭捏顽皮的小姑娘,时而瘦作伶仃一束,时而却又陡然摊开四肢,懒洋洋地卧成一片浅滩。阴沟弯渠之处就有远近村里、工厂的黑水汇入,就像女巫扼向少女的黑而枯的手指;而宽如鱼塘之处又是游泳爱好者的乐园,炎炎夏日的午后,便有三五成群的少年顽童、青年中年、甚至老人来此消暑玩乐。此时的淤泥河便是一头温驯的羊羔,全然没有“淤泥”的意思,更无从“深陷”。
河水在一座废弃工厂旁折而北行,从一片树林中穿出一条黑水沟,中途却有一片豁然开朗,居然也有一亭立于西岸。远观之,亭既无牌联匾额,又无栏杆坐靠,只是插入土中的六根柱子托起了两层飞檐,犹如《天鹅湖》中几名舞女的长长的腿。因这简陋,实不宜名为“翼然亭”,却也是隔河的工厂当年繁盛的见证。
却不表这亭,还是说说一千多年前的那一天吧。
那天的风应当很紧。按古例,每逢大变之前,必有异兆出现。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而高祖起事前,也有白蛇当道。那么,罗成身陷淤泥河之前,也应是有异样出现,而自比诸葛的牛鼻子老道徐茂功是否有所察觉?书中没有记述。神勇无敌的罗成本人是否察觉了呢?是否感到那天的风要比往常刮的生硬,是否感到湛蓝的空中一只苍鹰在不停盘转?也许轻狂孤傲的冷面将军一向是不屑于此的,心中所想,只有向前、只有胜利。
时令应当是深秋,亦或是早春,河面的冰没有十分结实是肯定的,否则马蹄如何能陷进去。河滩上的苇花随风摇摆,的确做出了摆手之状。然而勇罗成横枪立马,凝神远眺,看着河上的一层薄冰,看着河中交织密布的苇秆,看着对岸苏定方轻蔑挑逗的笑意,最终还是双腿用力一夹,策马冲上前去。
然而没等冲到河中央,罗成突然感觉身下坐骑猛地一沉,伴随着闪电白龙驹“咴——"的一声嘶鸣,罗成苦叫一声不好,果然马陷进去了。起初白龙驹奋力挣扎,想一跃而起,罗成也将亮银枪戳入冰面,想助它一臂之力,然而越挣扎陷的越深,眨眼间泥淖已至马肚。跳是不能跳的,一但下马就会半截人身没入泥中。
只顾逃命惊魂未定的苏定方回头一看,啊哈,真是天助我也,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白马银枪小将陷入泥淖了!定方暗自窃喜,这个时节的淤泥河一旦陷入,绝无走出的可能。定方立即叫大军止住脚步,但也不敢大意近前,只教弓弩手准备。定方心里很清楚,若论单打独斗,十个自己也不是罗家枪的对手,唯有用此不武之法。
突然出现的变故,令一向孤傲的罗成叫苦不迭。多少大风大浪都没在话下,却要在一个阴沟里翻船?不会的,这点磨难算什么,我罗成不会的!只要熬过一个时辰,最多两个时辰,援兵就会到来,打垮敌人不是问题。罗成目光如炬,盯着对岸的苏定方,双手攥紧银枪,作好了迎战的准备。
北风烈烈,苍鹰哑哑。空气在凝固了半柱香之后,定方终于一声令下,一阵箭雨飞去。好个俏罗成,好个罗家枪!但见平地起了一树梨花,一条五钩神飞亮银枪在冷面将军手中舞了个风雨不透,上护其身,下护其马,只听“噌噌噌”连声响,河面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圏白羽,人、马却毫发无损。
定方一看,不由肃然起敬,神勇罗成,果不虚传。顶级的对手,是爱恨交织。天不我予,这样的高手为何却是对手!定方想到了劝降。晓以利害、加官许爵,招数用遍了,然而这个冷面罗成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既然不能拥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定方果断挥下令旗,又一轮箭雨袭来。
枪法再好,难免疏漏,武艺再高,奈何体力!终于,一箭破云而入,射中罗成左肩。强忍疼痛之下,身手不免放缓,于是便有了第二箭、第三箭……,直到再无动静。苦熬两个时辰,身中271箭,人、马双双殉国。对岸的定方以及他的手下都由衷的对着这个刺猬般的活箭靶、他们曾经的死敌默然伫立、神伤唏嘘。
这是一个悲壮的故事。千百年来被历代文人墨客演绎为不同版本、不同形式的作品而深入千家万户,深入人心。有几件事情似乎需要掰扯掰扯。
作为一名将军,本是可以坐阵指挥,大可不必身先士卒;越发遇到突发情况,更不可不加审度而盲目冒进。这些均是兵家之大忌。对于身经百战且自幼熟读兵法的罗成来说,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作者设计人物是很有技巧的。罗成有“玉面丹唇”的标准美男貌,有精湛绝伦的罗家枪法,那他就必须就在性格上不能画圆——冷傲冲动——这样的一种“缺陷美”,恰恰撑起了一个丰满的人物形象。
敌军在前,罗成在后,同样的路线,为何敌军能安然过河而没有陷入?不同文学版本在演绎这一问题时有不同的说法,有说“定方绕河而走”的,有说“定方从桥上过”的。不管咋说,肯定的一点是苏定方提前已知河中有险,或者定方已在河中做了手脚,设了陷阱也未可知。罗成又性烈如火,骄傲、急躁,这些皆成了他的催命符。
这场战争或许就是一场政治斗争。太子一党向来跟秦王不睦,时刻想着削弱秦王势力。而罗成归唐后是秦王李世民麾下的一员猛将,这自然被太子李建成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也正好机缘巧合,罗成被建成派往攻打强敌,却只拨付了少量兵马,并且承诺的援兵补给并没有到达,导致罗成孤军奋战,最终被困殒命。我们再大胆想象一下,太子一党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那么是否提前与敌军有所勾连也未必没有可能。所以,英雄往往又是政治的牺牲品,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再想一个问题,罗成马陷淤泥河,随行军士为何不进行营救?罗成为何不弃马自保?小说设定河底淤泥深陷,人马难拔,普通军士若贸然施救可能一同沉没。另外敌军箭雨压制,救兵难以靠近。这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文学的需要,为了突出“天意不可违”的英雄末路的悲壮感。英雄向来气短,尤似罗成,宁折不弯。如同当年霸王之于乌江,何以自刎呢?不能东山再起吗?所以,跳出英雄的思维,我们便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被困的罗成当时想些什么呢?虽短短一生,但一路狂傲无敌,绝对想不到一条小河竟成了末路。想当年大破杨林长蛇阵、扬州比武夺魁、洛阳之战擒五王,助秦王一统立下了无数赫赫战功,今天却被奸人陷害,就要窝死在这小沟里,冤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可惜我的白龙驹,十几年朝夕相伴,功劳薄里有你重重的一笔,而今却要和我屈死这里。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姬呢?关于罗成的家庭婚配,文中提之甚少,只有一位庄氏,或另有窦氏,感情生活几乎一片空白。也是,传统章回小说中的英雄是不需要儿女情长的,他们的眼中只有杀伐决断、快意恩仇。但我们从罗成玉面银枪将的设定中,应该能想到,这样的偶像型主角绝不会缺乏追慕者。还好,在现代的影视改编中,就弥补了这一缺憾,什么“单冰冰”、“李蓉蓉”之类的现代女孩都与罗成产生了感情纠葛。姑且我们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还原了部分历史真实,更是满足了当代大众诠释英雄的胃口。那末,在深陷绝境、濒死无望之时,罗成的脑中应当也会闪回一个虞姬,心中也会唱出“虞兮虞兮奈若何”的喟叹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