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姓名:陈筱茜;联系地址:广东省深圳市宝安区高发西岸花园3期6座1802;就读高校:华南农业大学;专业:汉语言文学。
第一章
“窗外在下雨。”
梅子写。她撑着脸趴在窗前,雨点像跳动的音符,不经意间拍落了树叶。房间里是蒙着阴暗,百叶窗噼啪作响,老旧的顶扇吱呀着转了疲惫又缓慢的一圈,像邻居雪鹤阿姨年迈的母亲,总拄着桉木拐杖在空荡的楼道里走上一圈又一圈。梅子只去过一次雪鹤阿姨的家,那是雪鹤丈夫的葬礼,天阴得可以挤出水。面容模糊的男人躺在玻璃下,梅子却看见雪鹤阿姨的后背,单薄又摇摇欲坠。那是梅子第一次面对死亡,她想死去一定是一种令人肝肠寸断的东西,否则一向温柔的雪鹤阿姨怎会从平时绝不踏足的草地上走过,却没有担心踩死路过的昆虫。
“梅,作业写完了吗?下来玩啊!”儿时的玩伴北白川在楼下大喊,晒的发黑的皮肤是少年人特有的朝气。他手里抱着足球,正咬着隔壁杂货店新上架的冰棍。
梅子写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日记本,大喊着回答:“今天要去超市帮妈妈买牛奶,下次吧!”
“好吧!等你!”
她听见是球落地的砰砰声,趴在窗台上目送朋友的远去,随后便拎着棉质钱包,踩上凉鞋,蹦跳着出了门。
“阿梅,别忘了雨伞。”母亲站在厨房里,身影在阴灰色的光影下摇晃闪炼,朦胧带有暗调的雾包围着屋子。梅子想,阴天的城市总让她想起死亡,想起雪鹤阿姨苍白的肌肤,和包裹在丧服中绝望的胴体。
奇妙的感觉。
家旁的超市正售销着最后一排新鲜牛奶。梅子付了钱,找零在口袋里叮当响着,她突然很想和着声响跳舞。尽管她并不擅长舞蹈,可她还是做了。凉鞋踩进水坑里,雨伞欢快的旋转。
梅子听见高跟落地的声音,她知道雪鹤回来了。
伞下出现一双雪白的脚,指甲圆润干净,明显经过细心修剪,像冬季后目黑川的樱花,留有淡淡的粉色。
“梅子晚上好。”
“雪鹤姐姐好!”
雪鹤其实已经过了称为姐姐的年纪,她的脸虽然光滑丰润,可生日会上的33根蜡烛依旧在提醒她时间的飞快流逝。只是她几乎无条件的纵容邻居家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便默许了这样不合礼仪的叫法。
奇怪的,她总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异乎常人的地方。
或许是她灼灼发光的眼睛吧。那明媚干净的眼神理应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却蒙着厚厚的忧伤。是的,她从女孩笑着的眼睛、虎牙、红痣中,感到了巨大的忧伤。这可能便是女孩的奇异所在吧。
“帮妈妈买了牛奶吗?辛苦了我们的梅。”雪鹤的手细腻而冰凉,仿佛白玉般洁净,此刻正搭在梅子的头发上,伴随有节奏的轻抚。梅子抬头微昂着脸,她看见雨滴从伞沿滑落到地上,看见雪铃树的树梢枝叶颤动,看见街口路灯下饱饭后散步的橘猫。
雨渐渐停了,淅淅沥沥的。
蝉鸣声渐起,伴着池塘中的蛙鸣。
“夏天到了,雪鹤姐。”
“那——夏天快乐呀。梅子。”
梅子望向湿润凉爽的窗外,写下新开封的本记本的第一句话:“夏天快乐。”
第二章
“最上川,蝉声贴在天。”
手中的徘句诗集仿佛也感知到夏的到来,梅子轻叹一声,合上书本,趿着拖鞋下了床。天气越来越热,墙边的蟋蟀萎靡的叫着,碧蓝的天空没有云作掩体,使水泥地面被太阳撕开,植物的水汽蒸腾出来。
“去游泳吧。”梅子想。她打开了贴满票根的木箱,箱子老旧泛黄,劣质牛皮的气味扑面而来,堆积的杂物七零八落掉出。梅子翻出了她的泳衣,绀色的连体泳装是上次烟光大会上和雪鹤阿姨一起买的。祭典时天很热,雪鹤的袖口挽了起来,雪白的手腕上锢着一个冰晴底玉镯,晶盈润泽。额前的碎发也用发卡夹在了耳畔,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烟火在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像随处可见的红山茶,却让梅子咧开子翘起了嘴角。
雪鹤轻轻的牵住了她的手。
体育馆的泳池人满为患,梅子望向如下锅的三色丸子般的人群,陷入了犹豫。
“梅子!你也来游泳吗?”身着连体泳衣的雪鹤坐在池边,撑在身侧的手因滚烫的地面而微微泛红,雪白的脚伸入池中拍打着水面,匀称紧致的身材好像在大声宣扬女人优美的曲线。
梅子忽然觉得口渴。
“雪鹤姐,人太多了,我不喜欢。”
因为刺眼的日光,两人都眯着眼,日晕使眼前朦胧而恍惚。
“我先回去了。”
女孩的背影挺拨,雪鹤感觉她好像一夜间便抽条长大,四肢愈发修长,迸发出少年特有的树芽春笋般的野性。双腿离开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池水,踩上热得令人发指的水泥地板。雪鹤忽得开了口:“一起吧,一起回去吧。这个时间的话.还可以坐在院里吃西瓜噢。”
梅子转过头,看见的便是女人双手抱膝坐在地上,额前接着汗湿的几缕发,正歪着头看向她,眼底满足笑意。
梅子没有回家,雪鹤的热情邀请令她无法拒绝,又或许是阴暗杂净的房间里那张婚纱照令她头晕目眩。照片中的女人茜红色的唇,原本来丽淡雅的面庞因为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变得明艳又妩媚,几乎妖艳——那是梅子从未见过的一张脸,可脸的主人是雪鹤。
似乎感受到梅子的目光,雪鹤微笑着打趣:“那是很久之前了,是我还被人称作“姐姐”时候的事了。”
“20岁吗?”
“23岁,刚刚毕业。”
梅子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知道最终谈话会走向雪鹤的婚礼,走向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走向雪鹤瘦弱的后背和她肩负起的悲伤。梅子喜欢雪鹤素雅的面庞,喜欢她有时略带优愁的神态,但她讨厌那个男人,讨厌他带来这家里的挥之不去的死亡的气息。
凭什么死去的人毫无忧虑,活着的人却要浸泡在痛苦中,替死者感受死亡的悲伤。
“时间不早了。”坐在充满金黄色夕阳的院中吃完最后一片西瓜,梅子说,“再不回去,妈妈会叨唠的。”
“再见啦梅子,下次还来哦。”
雪鹤摆摆手,坐在案几边撑着头,“和你在一起总是很开心,连时问都变快了。”
走出庭院,月光泄在柏油路上,商业街灯光通明。“又是不断重复的普通的一天”,梅子想。
“但像这样度过每一天,好像也无妨。”
第三章
在梅子上高二这年,学校开始流行起白色情人节。据说将满载着爱意的巧克力送给恋慕之人,就可以获得祝福与他在一起。彼时的梅子正经受着第二性征发展育的干扰,她厌恶每月总是不规律流血,总是疼痛的胸部以及时隐时现的青春痘,却对此无可奈何。
在听到好友和纱略带激动的描述时,梅子的脑中浮现出的是那天在泳池边雪鹤裸露的肌肤,如同大块的白色巧克力,饱满而优美。
“如果是巧克力的话一定很好吃吧”,她想。
“所以说梅,你有没有想送的人呀?”和纱调侃着,伸手戳了戳梅的手臂。
“有的,是一位我很喜欢的女性。”
“难道是友谊巧克力?”
梅子怔住,她看向窗外,学校里种的羽毛槭叶片窄小茂密,透出细碎的光影。蝉翼反射出阳光,显得晶莹透亮。教室里嘈杂吵闹,不时有椅子划过地面的尖锐摩擦。
"嗯,应该吧,友谊巧克力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可相比于友人间的牵手拥抱,她想要的,似乎是更加强烈而酸涩的感情。
不过现在的她只想将问题抛在脑后。
烘焙店里的面包机轰轰作响,梅蹲在矮柜边,寻找着制作巧克力的模具。她抬手看了看表,六点十五分,刚好是雪鹤直子下班的时间。她可能已经下了电车,走向烘焙店,在一番左右思量后拿走一袋南瓜面包。店门口的铃铛响了起来,雪鹤踏进店里。梅拍了拍膝盖站起来,走向收银柜。
“梅,晚上好呀,你来买明早的面包吗?”
“没有,我来买巧克力模具。”
雪鹤的笑容有一刻凝滞,却在一瞬间化为调侃的微笑,她促狭的说:“我知道了,是白色巧克力吧!我们梅也是长大了呀。”
亲昵的打趣却让梅的左胸口酸涩的抽痛了。
“不是啦,是报恩巧克力。”
雪鹤笑了笑:“不知道是谁这么幸运呢?”
梅抬起头,女人的笑容是如此完美,温柔又闪耀。可她的眼底泛出了也许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哀伤。
第四章
冰箱在黑暗中开辟了一片亮光,浅蓝的冷光投在地板上。梅靠在墙上,手中的汽水不断有气泡跃起,逃逸出瓶口。客厅的电扇转了一圈又一圈,黑色的夜空泛起轻逸的鱼肚白。
她做了个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梦,温热的,湿润的。
梅子用冰镇的汽水贴紧发烫的嘴唇,脸颊,额头,却抑制不了身体的战栗和思想的逃逸。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一个美梦。因为在梦里,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种无法言语的感觉让她渴望沉入梦中,以至于醒来时扑通直跳的心脏泛起刺痛。
梦醒了,她不得不面对现实,面对尚且稚嫩的自己,面对自己渴望与另一颗心脏一同共振的内心。她想快些长大,快些,再快些。快进到自己已经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女性,可以自由爱恋的成年人,可以为雪鹤卸去肩上的重担。
她想长大。
走出客厅,走下楼梯
“梅,怎么一个人在外面?睡不着吗?”姐姐悠月走下楼梯,困乏的打着哈欠。
“姐姐,你又熬夜了?爸妈不是让你早些睡吗?”
“小鬼头一个,还管起我来了?我今天恰好到截稿日而已。”悠月理了理有些干涩的长发,看向梅子。
“你怎么不睡觉?有心事吗?”
梅子垂下头,视线顺着棉麻拖鞋,定在了脚趾上。略长的齐肩发垂落在耳前,遮住了她的脸。
“梅的头发和我不一样,遗传了妈妈的基因,总是干燥又生涩。”悠月想,“她的睡裤短了呀,是又长高了吗?”
“姐姐”梅子转了转脚踝,声音含糊不清,“你说梦里的场景会真实发生吗?”
悠月从桌上拿起茶杯,“或许吧,梦到三次就会发生什么的,那种传言倒是很多嘛。”
“那姐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太可能呢。以前也有梦到过和暗恋的男生在餐桌下亲吻的梦啊,当时无论是情节或是触感都一清二楚。不过醒来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依旧只是场乏善可陈的单相思罢了。”
“姐,你的暗恋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呢?”
悠月愣住了,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撑着桌子,食指绕着头发,看向窗外泛着微光的
水塘,“是我到一百岁了,失去记忆后,相遇了也会再次爱上的人吧。”
“姐很爱他呢,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梅说完,悠月掐了掐她的脸,“行了,梅。人不要想太多,这样活着太累了,就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姐姐是胆小鬼”,梅抬头看向悠月,“喜欢却不争取。”
悠月拍了拍梅的头,“我知道你比我勇敢,所以——你已经有想法了不是吗?”
“人就是因为不同,才产生了这个世界啊。”
悠月走向卧室,手机屏幕随着手的摆动亮了又暗,照出了一对趴在帆船上露出青涩而开朗笑容的小孩。
“明明还喜欢他,为什么不表达出来。”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的,即便如此也甘愿自己骗自己吗?”
梅子丢掉空了的汽水瓶,走向房间。
第五章
浴室的镜子充斥着水雾,潮湿又闷热。浴缸里的热水冒出蒸气,打着转的扑向早已模糊的镜子,瓷砖墙面上遍布着凝结的水滴,一颗颗应接不暇的落下。
梅将脸埋入热水中,水面随呼吸的频率冒着大小不一的气泡。她的面泛起潮红,身体因为闷热的空气而热气腾腾。
“梅!说多少次了!洗澡记得开窗!”妈妈开始了每日的晚间责备。
梅子吐出个泡泡,用泛着热气的手堵上耳朵。
耳朵冷冰冰的,与周遭的闷热毫不相关。梅子盯着浴室玻璃门外母亲朦胧的身影,有些恍惚。
母亲敲了敲门,“家里可不只你一个人要洗澡啊。”
“知道了。”梅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净身子,拉开了玻璃门。她套上白色背心和深色短裤。落地镜照映的身体修长而高挑,舒展开的四肢褪去青涩,肌肉线条流畅。
梅用手指搓了搓繁角的碎发,心想“去把头发再剪短一点吧,好碍事。”
趿拉着拖鞋,她走进厨房。冰箱里的棒冰告罄了,只剩一瓶新鲜牛奶和几瓶可尔必思。
“又要去超市了。”梅子轻声自言自语。
她看见冰箱角落那个红色的心形包装盒,里面是她亲手制做的巧克力。不是很甜,有些苦涩,但一定很符合雪鹤的口味。
明天就是白色情人节了。
梅子走到窗边,看向雪鹤家紧锁的大门。门上的菱形纹紧密排布,门口的象征长寿康健的松树挺立着,像一根锥子扎入梅子的心脏。蚯蚓翻动泥土激发出的土腥味和青草味随着风钻入她呼吸,她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雨。
梅子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被夺去魂魄的感觉。她的魂魄像淋湿羽毛的麻雀般躁动不安,颤动着,战栗着。有些东西让她变得不再是自己,她想要远离,却又享受着这令人舒服的疼痛。无论是什么,她想,都让她甘之如饴。
第六章
越是旧的东西越值得珍惜。
梅子总是从大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她想,自己一直舍不扔掉旧书籍、衣物和箱子,不知道这是否算对过去的珍惜。她不喜欢新事物,不喜欢面包店每周上架的新款面包,不喜欢和菓子店上新的巧克力葛烧,也不喜欢突然出现在雪鹤身边的那个男人。
六点十五分,他和雪鹤谈笑着走进烘焙店,一起挑选面包。雪鹤常买的南瓜面包也被巧克力面包取代。
至少今天,梅子看到雪鹤选择了从未尝试过的巧克力面包。
雪鹤能看出男人的意图,从他热络的眼神,紧张的肢体动作和每日不同颜色的领带。她想或许男人发现自己的心无法撼动时,便会知难而退了。
她又想到今天是白色情人节,想到上次在面包店里梅子买的巧克力模具。这周的新款面包是巧克力吐司,新鲜烘焙的面包散发出浓郁的巧克力香。
梅子制作的巧克力也如此香气扑鼻吗?巧克力会偏甜还是偏苦呢?那个收到巧克力的人会拒绝梅子吗?她会不会因此而伤心落泪呢?
雪鹤的细眉轻轻蹙了起来,在白净的脸上留下小小的纹路,她拿起从未尝试过的巧克力面包走向收银柜。
梅子站在面包店外,看着即将推开店门的雪鹤深吸一口气。
“雪鹤姐。”
雪鹤惊愕的抬起头,看到了暴雨后晴朗的天空,看到了对街树上熟透的果子,然后,她看见了面颊绯红的女孩。她似乎又变高了,肩膀更加舒展宽阔,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
梅子栗棕色的头发在日光下闪烁,清秀的眉眼低垂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情人节快乐。”
女孩的腰弯折下去,直直伸来的手上抓着一个由漂亮蝴蝶结系紧的纸袋。 她能看见女孩的颤抖,手臂和膝盖无法克制的摆动。她的心情像熟透的番茄,被人用手掐烂,汁水飞溅,果肉嵌进指甲。她听到身旁男人慌张的惊呼,听到知了和纺织娘的齐奏,听到梅子轻浅却急促的呼吸声。
雨又下起来了,点点滴滴。
她牵起梅子的手。这或许是种邀请。高跟鞋清脆的声响伴着运动鞋的噔噔声,从面包店到河堤旁。
她们只是坐在满地绿草中,分食了一块甜蜜中有些苦涩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