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暮色漫上窗棂,厨房里蒸腾的雾气裹着腐乳特有的芳香飘来时,我总会在恍惚间看见母亲弓着腰推石磨的身影。那些斑驳的年月便随着石磨的吱呀声,碾碎成细碎的月光,簌簌落在记忆的年轮里。
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肠胃里总寄生着咸菜的滋味。每至周日的黄昏,余晖温柔地洒落在小院,母亲总会轻踩着竹梯,缓缓攀上阁楼。在那覆着淡淡蛛网的木架上,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只古朴的青花团罐。当揭开荷叶边的瞬间,一股浓烈馥郁的酱香,如同久别重逢的老友,迫不及待地与我的嗅觉撞了个满怀。
那是母亲耗费三个月的时光,精心酿就的腐乳。它褐红如天边绚丽的晚霞,绵软似凝脂,细腻而温润,盐霜与辣末星星点点地缀在那细密的褶皱里,恰似空中撒了糖霜的轻柔云絮,每一丝纹理都藏着家的温暖。
磨豆子的清晨,总是被晶莹的露水轻轻包裹。母亲将泡得胖乎乎、圆滚滚的黄豆,一小瓢一小瓢地,有节奏地舀入石磨,那青石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宛如一曲晨钟,惊醒了沉睡的灶屋。我总是爱蹲在磨盘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豆汁顺着凹槽,潺潺地汩汩流淌,在熹微的晨光里,泛着珍珠色的柔光。
母亲的手背凸着青筋,却能将百十来斤重的石磨,推得虎虎生风。母亲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直往下掉。我猛地扑上去,双手紧紧搭上磨架,想帮母亲的我变得前俯后仰,模样之滑稽,惹得母亲忍不住哈哈大笑。
母亲总是柔声地嗔怪我:“越帮越忙,一边看书去。” 木勺与磨眼相碰的节奏,在那时,成了我年少时光里,最温暖、最感恩的晨曲。
最令人心醉的,当属凝乳成型的美妙时刻。母亲把石膏水轻轻点入豆浆,乳白的浪花便在母亲那满是老茧却无比温暖的掌心,跳起了神秘而优雅的圆舞。待豆花渐次凝固,母亲总会第一时间,舀出最嫩滑的 “仔豆腐”,给我和弟弟妹妹们。
粗瓷碗里,那颤巍巍的豆花,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伴着过年才舍得用的白糖,闪着如琥珀般迷人的光。当我有滋有味地喝完最后一口,抬眼看向母亲,母亲也看着我们,那慈祥的目光里盛满了爱意,仿佛她是在欣赏我们成长的声音。
发酵的日子是一场充满虔诚的等待。竹蒸笼里,码放着一块块方正的豆腐块,盖着一层厚厚的母亲平日里细心珍藏的依然散发着谷香的稻草。不出三五日,雪白的菌丝便如同精灵一般,悄然攀上豆腐,像是给每一块玉胚,都披上了一件华丽的貂绒大氅。
母亲总是选择在正午阳光正好的时候晒腐乳,蒸笼在院子里围成圈,那细密的绒毛在阳光下,舒展成透明的羽翼,空气里,也随之浮动着微醺的、令人沉醉的酒香。
那年深秋,我抱着装腐乳的玻璃罐走向乡里的初中。青苔斑驳的宿舍楼里,一个个咸菜罐整齐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静静地蹲在窗台。我带的腐乳,总是最先被哄抢。红油浸透的腐乳抹在糙米饭上,那浓郁的香味,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把那些寡淡无味的时光,都染成如胭脂般的明艳色彩。最阔气的张同学,想用腊肉来换,我却记得母亲说“人情比肉金贵。”
母亲走的那天,石磨就再没转过。妹妹接过了发黄的配方,却总说缺了某种秘方。直到多年后某个加班的深夜,当我嚼着市售的腐乳,那味道却怎么也不对,我突然一阵哽咽,才惊觉缺失的原来是磨盘转动时簌簌落下的,母亲鬓角的白霜。
如今,公司餐厅的腐乳,装在精致的景德镇瓷碟里,配着银质小勺。但最让我感怀的,是那年帮厨小妹偷偷塞给我的半罐腐乳。揭开盖子的瞬间,那熟悉的稻草与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母亲站在老屋的天井里,磨轴在她手中轻轻转动,腐乳的每一寸纹理里,都盛满了整个春天的晨露。
前日,偶然寻到 “山壳佬” 作坊,八旬老妪正在专注地翻晒腐乳。竹匾上排列的方块腐乳,宛如一个个灵动的 “活” 字,在斜阳的余晖里,泛着温润而迷人的光。买下最后一罐时,老人悠悠地说:“好腐乳要听得见雨声。” 我蓦然怔住,原来母亲总是在雨季来临前封坛,让腐乳在瓮中聆听春天的私语。
窗台上的团罐依旧默默地守着时光,腐乳在暗处悄悄地生长着菌丝。有时深夜写作,四周静谧无声,我会舀一勺红油拌饭,当那咸香的味道漫过舌尖的刹那,石磨的吱呀声便会穿越半个多世纪的漫长光阴,将往事的褶皱一一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