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在四季更迭中悄然合卷,如同一本墨香未散的年历,轻轻搁在记忆的案头。
腊月二十八清晨,霜花还凝在窗棂上,年近八旬的老父亲便攥着磨得发亮的竹杖,搀着老伴颤巍巍地跨过门槛。两人的影子在晨光中拉得老长,从堂屋到院门不过二十步,却仿佛丈量了一生的牵挂。背靠斑驳的门框时,老父亲总要眯起浑浊的双眼,朝着村口方向呢喃:“二十八了,怎还不见人影?”老伴攥着佛珠的手微微发颤,应和声散在寒风里:“祖宗保佑,路上莫要耽搁……”
宿松的腊月裹着两种年味:廿八清晨爆竹噼啪作响的是“玩早年”,除夕夜围炉守岁的是“守年夜”。老屋灶台上煨着鸡汤,蒸汽在窗上晕开一片白雾,却始终照不见归人的身影。小儿子二十年前跟着“十万人才下海南”的浪潮,把根扎在了天涯海角。二老至今记得他离家那日,背包带子勒进瘦削的肩膀,回头时眼里汪着两潭水光。如今孙辈在视频里奶声奶气喊“爷爷奶奶”,可掌心到底没焐过孩子温软的脸蛋。
除夕晌午,村口老槐树忽然惊起一群麻雀。两个裹着羽绒服的小身影炮弹般冲进院子,手里攥着摔炮,惊得看门的大黄狗蹿到草垛后。老母亲踉跄着迎出去,险些被门槛绊倒——小儿子肩上扛着编织袋,儿媳鬓角还沾着火车座的碎屑,怀里酣睡的娃娃脸蛋红得像年画里的福娃。
“怎不打个电话?”老父亲嗓子发紧,却忙着把孙子的手捂进自己棉袄里。“抢了半个月票,黄牛要价抵半月工钱……”儿子话音未落,老人已颤着手往火盆添了新炭,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是提前放起了鞭炮。
厨房里蒸汽氤氲,腊肠在梁下晃出油亮的光晕。大儿子踩着木梯贴春联,红纸金字映着“归家万福带喜回”;弟媳钻进灶间帮嫂嫂揉糯米团,面团在掌心黏连成扯不断的丝;老爷子抱着孙子烤糍粑,火光把皱纹都熨得舒展。
丰盛的年夜饭摆满一桌,瞬间,家的温暖如决堤的潮水,汹涌而来,新年的喜悦也在心底里肆意蔓延,刹那间填满了整个心窝。老父亲忽然敲了敲瓷碗,像过去一样向全家开始了忆苦思甜:“我们小时候那馋人的年味是从地主家里传出来的,家里的年夜饭往往是红薯、野菜,间或有野菜伴稀粥;你们小时候的年味是街头巷尾的鞭炮声,是迫不及待穿上的崭新衣裳,是鼓鼓囊囊的压岁红包;现在时代进步了,年味则是一家人不论多忙多远都要奔赴的团圆之约,是年夜饭桌前摆满了的山珍海味,是一家人相聚时的欢声笑语。不论贫穷和富有,都不要忘了来时的路;不论出门有多远,都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满桌陡然静了,只有火锅咕嘟冒着泡。“如今这桌菜,抵得过从前一筐银元。”老太太笑着往孙儿碗里夹鸡腿,油花子在汤面荡开一圈金波。
守岁的火塘燃起枯树根,火星子在夜色里跳着碎金般的舞。小儿媳掏出手机要拍全家福,老人却摆摆手:“容我把火拨旺些,你们大哥小时候最爱烤橘子……”话尾忽然哽在喉头。檐下灯笼随风轻晃,将三代人的影子叠在砖墙上,仿佛时光也在此刻打了个温柔的结。
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老爷子轻声吟起自编的打油诗:“竹杖倚门数归期,汽笛声碎晓星稀。天涯难隔心头血,守得团圆火未熄。”怀里的孙子咿呀学舌,将“团圆”念成了“糖圆”,满屋笑浪惊得梁上灰扑簌簌落进火里,炸起一片带着甜味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