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机轰隆隆地作响,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忽高忽低,毫无章法和节奏,像一只饥肠碌碌的恶狼在嚎叫,似乎要把这黑咕隆咚又闷热的夜幕吼破撕裂,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又增加了难以言说的厚重和苦难。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大把大把地把麦秆塞进飞速旋转的打麦机内。在麦秆进入的刹那,机子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在麦秆穿越机器落地的瞬间,又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循环往复,响彻云霄,像要撕裂这黑夜的幕布。麦秆被打麦机吞进吐出,麦粒在轰隆声中脱壳而落。打麦机周围尘土飞扬,碎屑四溅,空气中满是泥土味。嘴巴不敢随意张开,碎屑、尘土伺机侵入。这个时候,鼻孔终于派上用场,充分发挥它呼吸的作用。
父亲不停地扯着嗓子高声催着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快点,不能让打麦机空转。她费劲地从地上抱起麦秆,顾不上麦芒刺穿指尖的钻心疼痛,用上洪荒之力运送麦秸。汗水顺着脸颊模糊了双眼,她也顾不上擦一下,只是摇摇头、甩甩散乱的头发,又马不停蹄地穿梭于打麦场上。
黑夜里,那个小不点还真像梭子,在麦垛和打麦机间穿来穿去,用苦力编织丰收。她多希望合伙打麦的表嫂赶紧出来一起搂麦秸,别让性子太急、干活又认真的父亲催促了。
可是,表嫂好不容易出来干一会儿,又回屋了,不是说去烧水就是要喝水,或者有其他事,留下精疲力尽的她在那里一个人来回穿梭,还得受父亲的呵斥。女孩一点都不敢怠慢父亲,她知道父亲比她还要累。没白天黑夜地给人磨面粉,地里的活还不能耽误,打麦更离不了他。村东头最早的打麦机是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别人都不太会用,只要打麦,父亲就是把守打麦机的,最危险的活都是父亲冲在前面。父亲整天辛苦地忙里忙外,从未有过怨言。父亲一般不让女孩子干体力活。这是父亲和大部分男人的不同之处。今天,实在是没人手了,不得已叫她干活。
一个多小时后,她家的麦子终于打完了,开始表嫂家的了。父亲不停,她自然也不敢停。表嫂虽然动作慢悠悠,但还是很用力。她心里乐了起来,自己终于可放松会了。这种喜悦还没在脸上荡漾开来,表嫂又回家干这干那去了,又剩她孤零零一个人穿梭。父亲又开始高声呵斥她快点。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沉重,有点抬不起来,几乎是拖着双腿来回跑。这平常看起来不大的打麦场今天简直比二万五千里长征还要艰难。委屈的泪水和着咸咸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过她干渴的嘴角,她依旧顾不上擦,她甚至不敢擦,她怕父亲看见训不懂事。父亲一遍遍的催促声,让她心急如焚。小小的她对“龙口夺食”熟稔于心。这个词是父母经常警戒家人的,她牢记父母叮嘱,必须和时间赛跑抢收粮食。她心里明白,这个时候,焦急的父亲只能说她。她懂父亲,苦自己永远不会苦别人。她心疼父亲,所有的重活都是他干,父亲高大魁梧的身躯好像就是为干活而生的。
她曾多次劝父亲不要拼命地干活,更不要傻不拉几地到处给别人帮忙,有的人不但不领情,反而笑话父亲傻,好忽悠。但生来倔强的父亲怎会听孩子的劝说,他总是眼睛一瞪,说:“你们些哈啥(土话即什么也不懂)。”父亲有父亲做人的态度和原则,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随叫随到的机器人,
表嫂家的麦子终于打完了,她累倒在麦场中间。委屈和疲惫让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人收麦的劳累,让她真真切切体验到了高强度劳动的辛苦。她突然想到了她的未来,想到以后漫长的人生就此定格,她怕了,于是暗下决心,以后要重回学校,继续学习,要走出农村、走出大山。
去年冬天,自从母亲患病后她就辍学回家,照料家里,学会了缝衣、做饭,幼小稚嫩的肩上扛起了母亲的家庭重担。刚开始,她欣喜辍学在家的自由,也满足于陪伴父母的幸福快乐。当她搀扶着母亲去婶婶家串门时,母亲总是说着说着就眼睛湿润,说她自己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对此,幼小的她很是不理解,这样在家不是挺幸福的吗?婶婶总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导母亲说:“你看你小女那大耳朵,将来肯定受不了屈,耳垂那么大,是有福之人!”母亲总是边揉眼睛边说:“让我拖累得,有啥福呢?有糠麸麦麸(本地土话:福、麸谐音)!”
她知道这是婶婶安慰母亲而已。享福和耳朵没有关系,迷信而已。幸福是什么,其实她也不懂。她只知道陪伴在母亲身边就是幸福。
这次打麦,她终于明白母亲流泪的原因了,也对幸福有了新的认识。
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好,基本能自理了。她重新回到了学校。 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带着辛苦打麦的深刻记忆,她一改曾经上学时的松垮劲,开始认真学习了。一边上学,一边做饭,每天上学前帮母亲准备好各种食材,放学回来又帮母亲炒菜,刷锅洗碗后再去上学。
上学后,每次考试她都独占鳌头,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重点高中。三年后又如愿考上了大学。
一次打麦,一生铭记,是苦难也是恩赐!
那年,她十四岁,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