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个本家哥,长相不好意思恭维,长得确实有点着急了,年纪轻轻就像个小老头,未老先衰。个头不高,还有点驼背;眼睛一大一小,还弱视;牙齿参差不齐,还泛着黄;不善言辞,说话还有点口吃;耳朵有点背,耳聪目明和他绝缘。大人们都说他长得丑。姑且称他为丑哥h
丑哥虽然相貌丑,但他能吃苦,脏活累活从不推辞,让他干啥就干啥。为人老实本分,见人只会憨厚地笑,寒暄过后,便不再吭声了,也不爱和人斤斤计较。因这,家族中不管长辈还是平辈,都偏心丑哥。
到了适婚年龄,大家都为丑哥张罗对象。月老是杆秤,给丑哥介绍的对象可谓半斤对八两。
女方是个“颠颠”,走路一跛一跛的。这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模样倒是周正,端庄大方,眉清目秀。人都说她聪慧过人,心灵手巧,嘴巴快,会说话。人们都夸丑哥找了个好媳妇,除了身体有点毛病,其他各方面都超过了丑哥,适合过日子。
真可谓是“上帝给你关闭了一扇门,必将会为你打开一扇窗”!结婚后,小两口子的日子还是蛮幸福的,一个勤劳能干,一个精打细算,一个是耙,一个是箩,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的。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多,家庭开支越来越大,靠丑哥苦力耕种的农作物收入,越来越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了。婆媳关系也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搞僵了。
心眼多的丑哥嫂老说公公婆婆看不起他们,说公婆偏心别的兄妹,一碗水端不平。人们都说身体有缺陷的人一般好强难斗,这一点对丑哥嫂来说,还真不假。她处处争强好胜,得理从不让人!
丑哥有兄妹六人,丑哥排行老三。人们都说三尖子,然而丑哥却是个例外,非但没有成了尖子,却成了最弱的。
丑哥的父亲有一技之长,在村里属于能工巧匠,做得一手好木工,尤其擅长寿器,远近闻名,经常有外县的人慕名而来,生意兴隆,手里积攒了一些钱财。所谓财大气粗,再加上封建家长的传统思想,丑哥父亲总喜欢孩子们对他前呼后拥,把他像皇上一样捧在家庭的最高位置上,彰显他一家之主的风范。
兄妹们都唯父命是从,唯独丑哥嫂,刚开始还表现得很好,时间一长,老觉得丑哥身有残疾,大人理应偏爱,多照顾一些,而大人却不以为然,反而觉得她无理取闹,要求过高。
一天大清早,丑哥母亲刚倒完尿盆回来,看见丑哥媳妇站在院子中间,双手叉腰,脸拉得快到地上了,眼露凶光,赶忙问:“怎么了,大清早和谁生气呢?”
这一问,丑哥嫂像积压了多年的火山一样喷发了,指着婆婆的鼻子,叫着婆婆的名字,戾声戾气地说:娥英,你不是人,耍笑我们这没能耐的,同样是孙子,你怎么给老大家的两个,给我家的一个……”
丑哥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莫名其妙,什么一个两个,在丑哥嫂的责骂中才反应过来,放下尿盆,大声说道:“你再骂一句,把你的嘴扯烂,你什么东西,大清早来送气肚子,真是活见鬼了……”
睡梦中的丑哥父亲被院子里的吵闹声惊醒,胡乱地披上衣服出来了。谁知,丑哥嫂不但没收敛,反而更来劲了,一口一个“娥英,你不是人”,像机光枪,骂个不休。
丑哥父亲一听,气得咬牙切齿,操起院子南墙下的铁锨,走到儿媳妇跟前说:“你再骂一句,拍死你!走着(滚)!”边呵斥边把丑哥嫂撵出院子。
丑哥父亲问气得满脸通红的老婆咋回事。丑哥母亲叹了口气,说:“真是狗咬吕洞宾,昨天大孙子来了,娃感冒了,没吃饭,说想吃煮鸡蛋,我就煮了两个,正吃着,她家的来了。我问吃过饭了没,孩子说吃过了,我就煮了一个。唉,就为这,骂我偏心眼、不是人!”丑哥父亲劝老婆别生气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得。
丑哥嫂回去后,数落丑哥,说他窝囊没本事,在家中没地位,受人欺负,害得老婆孩子跟着他丢人受罪。丑哥听了老婆的诉苦,觉得老婆跟着自己受委屈了,拿起了扁担,离开了家门,气冲冲来到了父母家,兴师问罪。
丑哥父亲正在气头上,怎会容忍儿子儿媳这样轮番上阵,劈头盖脸把丑哥骂了一顿,父子俩差点打起来,丑哥母亲赶紧从中拉开,连说带哄把丑哥推出了院子。
从此,丑哥夫妇便和丑哥父母断绝了往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理睬。丑哥脾气有点犟,宁折不弯,拗住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这父子一别,十年不来往。
为了增加收入,丑哥东拼西凑购买了一辆三轮车。一天,去地里拉麦子,在返回的途中,下坡时,刹车踩得不及时,丑哥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幸运的是人没事。
这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都纷纷劝丑哥,他不适合开三轮,不敢再开了。这次捡回来一条命,下次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丑哥看着支离破碎的三轮车,再修又得花费很多,想想自己捡回来的这条命,也就听了大家的意见。
出了这么大的事,丑哥爸妈都没过来看一眼说句安慰的话。父子间旧仇未消,又添新恨。人们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某种意义上说,时间又是慢性毒药,愈久,愈烈。
生活的重担沉沉地压在丑哥的肩上,一家五口等着丑哥来养活,丑哥靠贫瘠的土地已无法满足家庭的开支。丑哥想去下煤窑,挣点大钱。靠山吃山,村里好多人跟着煤窑沾了光,丑哥也想去试试,便去找他的大伯商量。
伯母心直,说:“死娃娃(对人的昵称),你可不敢去,那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这种活儿你干不得。要眼睛好、耳朵灵,不适合你,你吃不了那碗饭!”
大伯也劝他不要急发财,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肥胖子!下煤窑、挣大钱的事,丑哥就此搁浅了。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快不富。”丑哥决定干别人看不起的副业——放羊。这个不危险,他能吃苦,也不怕别人笑话。自己本来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颜面对他来说,还够不着考虑,他目前最关注的是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可是买羊的本钱又没。丑哥又去找大伯商量。
这次,大伯支持他,说:“放羊的发(富)了不知道发,转车的塌(赔)了不知道塌,不要怕别人看不起,日子要靠自己过!”
丑哥听了大伯的话,信心满满。多日的愁云消散了,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每次遇到困难的时候,大伯总能为他指点迷津。
大伯问他:“底本得多少?”
丑哥说:“两千。”
大伯:“你有多少?”
丑哥:“二三百块。”
大伯:“你先设法,不够了,我添!”
几天后,丑哥来到了大伯家,说他还差六百元。大伯二话没说,从箱底拿出来积攒的辛苦钱,为丑哥凑齐了买羊的底本。
在丑哥的心中,大伯是无所不能、敢于担当的人,大伯就是他的靠山,是真心实意为他遮风挡雨的人,有啥话他就想和大伯说,有啥事就想找大伯商量。他不去找他的父母。也许是听了媳妇的枕边风,他也觉得自己的父母是势利眼,儿女谁过得好,父母就偏心谁。他知道自己是兄妹中过得最不好的那个。
丑哥风里来雨里去,每天早出晚归,拿着放羊铲,领着牧羊犬,赶着羊群,穿梭在黄土高原的沟沟梁梁上。夏天头顶烈日,冬天迎着严寒,辛辛苦苦,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活计,羊群越来越壮大。
丑哥放羊之余,有空就去看望大伯,大伯的儿女都在外工作,伯母去世后,他有空就去和大伯说说话,看看大伯有需要他干的活没有。后来,大伯因脑卒中卧床不起,他就隔两天去一次,从不间断,尽管有专门陪护的人。
多年后,大伯驾鹤西游,丑哥哭着、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欠大伯四百元,给大伯,大伯怎么都不要,大伯说‘以前的紧日子都过去了,现在条件好了,不需要了’,说我困难,让我用,不用急着还……”丑哥哽咽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说边抬起胳膊,像三岁小孩一样用袖子擦眼泪。
天道酬勤,丑哥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孩子们都已长大,个个孝顺父母,勤奋好学,都跳出了龙门。在大学,孩子们勤工俭学,生活自理。压在丑哥肩上的担子终于减轻了。
老家院子外老槐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地不知增了多少,丑哥的羊群一茬又一茬地不知卖了多少。丑哥乌黑的头发也被岁月漂染得花白,人到中年,丑哥和父母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丑哥父亲在一次外出中,坐三轮车不小心摔下来,大腿骨折住院。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长了,兄妹们要各忙各的事,平常习惯了父亲罩着他们,现在父亲住院了,没经济来源了,有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医疗费都不能按时交付。
丑哥安慰父亲说:“爸,你别愁,安心在医院里待着,实在没钱,我回去,把我家里的玉米粜了,给你看病!”
丑哥父亲,看着这个执拗如驴、老实巴交的丑儿子,背转过身,两行热泪滑落脸颊……
后记
丑哥父亲住院期间,丑哥嫂在家里也不闲着,除了喂羊,还跑前跑后照顾身体欠佳的婆婆,和婆婆前嫌尽释,多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夜晚,还派儿子过去陪护婆婆。
人老心宽,丑哥母亲随着年龄的增长,锐气如旱年的汾河水,一天天变小,满脸的慈祥,看着丑哥四个孩子个个品学兼优,承欢膝下,不停地咧开嘴傻笑。